海德格尔幽灵
2024-11-29杨晚晴
因为追问是思维的虔诚。
——马丁·海德格尔①
1969年夏季的某一天,马丁·海德格尔在托特瑙山上的家中看到了行军的幽灵。对他来说,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困扰:海德格尔小时候,他的身边就经常打雷,夏季暴雨频仍,雷电更是稀松平常,甚至就在不久前,还有一棵枞树在他面前十几米处被雷电劈成两半。幽灵往往在雷雨天气现身,这是常识,据说也得到了麦克斯韦那一堆电磁方程的部分解释。是的,幽灵司空见惯,它困扰不了这位年届八旬的哲学家。真正令他寝食难安的,是幽灵们的“存在状态”:它们沿山脊徐行,前后相继,数量成百上千,就像山的轮廓上一层蠕动的蓝色毛边。照理说,幽灵很少在一处长时间停留,可自打第一次被目击之后,这队幽灵每逢雷雨天就现身此地,在黑森林中不停兜着圈子,盲目且坚韧,仿佛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原地行军。海德格尔的邻居们从二十九千米外的弗莱堡找来灵媒(据说持有国家执业证书),那个四十多岁的黑发吉普赛女人在山中守候多日,终于迎面撞见了幽灵军团。这天夜里,灵媒失魂落魄地跑进村里一户农家,要求淳朴的农人在壁炉里生火(三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然后,黑发女人灌下一满杯苦艾酒,身上的雨水白雾般升腾,在缥缈的雾气中,她哆嗦着嘴唇:
“死亡行军。他们是死亡行军的犹太人。”
后来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在托特瑙山上死亡行军的不只是犹太人,还有斯拉夫人和吉普赛人,但主要是犹太人。死亡行军发生在二十四年前,是纳粹行将战败之际掩盖种族灭绝罪行的绝望之举,党卫军将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来不及屠杀的大批囚徒赶上逃亡之路,目的地是德国的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这两个集中营在德国可谓家喻户晓,当然是那种不可言说的家喻户晓。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所在的汉诺威与弗莱堡相距甚远,幽灵们显然是走错了路。
“他们被困住了。”灵媒说,“他们倒毙在行军途中,痛苦不堪,满心恐惧,无法安息。他们在天堂和地狱犬牙交错的缝隙里行进,早已不辨方向。”
海德格尔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虽然幽灵无时无处不在,但他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和地狱,“此在”①拥有的世界已经足够大了,没必要引入这些多余的假设。“他们只是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本真存在状态罢了。”海德格尔故作轻松地说。但他的邻居们并不认同他,这位矮小、冷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哲学家,对万事万物都充满怀疑,想要解释一切却又无人能懂。更重要的是,他和纳粹关系暧昧,至今仍拒绝承认或者否认那些笼罩在他身上的传闻。
在战后的德国,这样一个人,无论在学识上还是道德上,都是可疑的。
总之,海德格尔的邻居们从弗莱堡的大教堂里找来神甫,为幽灵们做了安魂弥撒,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导致幽灵们死亡的一部分宗教因素。出乎海德格尔意料的是,弥撒似乎奏效了,那之后,行军的幽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已经投入新的轮回,即将开启全新的旅程。”灵媒满意地宣布道。
年迈的哲学家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艾尔芙丽德,艾尔芙丽德!”某一天凌晨时分,他大声呼唤妻子,“你听到没有?!”
女人眨着惺忪的睡眼,“听到什么?”
“那、那个人,在对我说话!”
海德格尔很少如此失态,毕竟,他曾经说过,要成为情绪的主人,并且也是如此践行的。结婚五十多年,艾尔芙丽德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震惊之余感到好笑。她起身,绕到丈夫那一侧床前,轻轻捏住他的肩膀,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马丁,哪个人对你说话?我认识他吗?”
海德格尔瞪着眼睛,脸上是孩童般的惊惶与无助,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涔涔而下。
“你认识他啊,”他说,“他叫摩西·卡哈纳。”
幽灵的声音在头脑里,捂住耳朵也无法逃遁。那声音不大,沙哑干涩、断断续续、带着失真,不停对着哲学家耳语。和幽灵有过接触的人会说那种声响和无线电有几分相似,所以人们猜测,幽灵也会受电离层的影响。在这种状况下,海德格尔很难听清幽灵在说什么,他只是模模糊糊辨认出了带着异国腔调的德语,他对这口音印象深刻。
它属于匈牙利犹太人摩西·卡哈纳。
1933年1月,在海德格尔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前夕,数学家摩西·卡哈纳曾短暂拜访过他。彼时,纳粹已经在德国全面掌权,他们对犹太人的仇视正逐渐演变成国家意志乃至暴力。作为一个犹太人,此时到德国是有风险的,但卡哈纳还是来了,因为他是海德格尔的忠实崇拜者,也因为他的学术生涯在某种程度上建立在海德格尔的学说之上。
“您启发了我。”在海德格尔家中熊熊燃烧的壁炉前,年轻的数学家热切地说,全然不在意海德格尔倨傲的、带着一丝丝厌烦的神情,“您说,‘无并不是在在者之后才供出来的相对概念,而是源始地属于本质本身’②,我想您的意思是,相比我们所能触及的实在,虚无更为根本,或者如您所说,无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
“呵,也许这只是一个哲学痴人的胡言乱语。”
“我不这么认为。”卡哈纳面色微红,这使他那架着金丝边眼镜、还未蓄起浓密胡须的脸多了一分天真和稚嫩,“您是一位哲学家,更是一位诗人,与其说您运用语言,不如说您被语言驱使着,道出了关于存在的某些真相。”
海德格尔喜欢关于诗的比喻,这话让他十分受用。他向后靠了靠,紧绷的嘴角稍稍放松。
卡哈纳推了推眼镜:“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我从小就离经叛道,从来没有如父母期待那样,认真研习《塔木德》①,反而对喀巴拉派②的学说情有独钟。一位喀巴拉派大师曾经说过,如果世界上连虚无都不存在,上帝怎么能够从虚无中创造世界?您的学说与这位大师的见解遥相辉映,它使我愈加确定,这世界的原初和本质是虚无,而我可以借助数学‘通达’它。”
海德格尔在卡哈纳的话中嗅到了某种令人兴奋的形而上学气味,他不自觉地直起身子。
“想想吧,”卡哈纳说,“虚无无处不在,它寓于万事万物之中,附着在万事万物之上,也许它就是一个不可见的、超越的维度,由于压倒性的存在支配了整个宇宙。我们没法否定这个假设,因为任何数加上零依旧是它本身。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所谓的实在,只不过是虚无的影子,被虚无赋予了形体呢?”
海德格尔蹙眉沉思。
“于是我做了一件疯狂至极的事:从现有的数学体系中反推虚无的数学结构,就像柏拉图的洞穴人从洞壁上的影子反推洞穴外面的世界。您知道德国人怎么形容我的疯狂吗?”卡哈纳讥讽地笑笑,“犹太人的数学戏法。”
海德格尔下意识地摸了摸大衣前襟上的胸针,脸颊微微发烫。他听说过这个颇为粗鲁的短语,虽然不以为耻,但也绝不感到光荣。隔行如隔山,对于卡哈纳的理论,他没有太深的了解。他只知道,卡哈纳凭空“变”出了一个数学体系,赋予“零”以丰富严整的数学结构——弗莱堡大学中许多饱学之士斥之为荒谬,一位数学教授(毫不意外地,也是犹太人)则评论道,这一体系是优美自洽的,而且与描述实在的、有物理意义的数学完全相容,虽然它本身并没有什么物理意义——诋毁也好,欣赏也罢,卡哈纳的数学戏法终究是被遗忘了。这要归功于纳粹在征服欧洲时的系统性抹除,在这群人看来,疯狂也是有种族之分的,而雅利安人的疯狂无疑更加高贵。
虚无的数学理论再一次被世人想起,是摩西·卡哈纳死去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海德格尔和卡哈纳聊到很晚,关于存在终极谜题的体认却没有半分进展。进入数学领域后,卡哈纳的思考便变得形而下了,也就是说,太过具体、太过技术化,反而丧失了宏大的哲学视野。不过,海德格尔也从未奢望过在有生之年能够参透那终极的玄奥,他的问题,别说是数学,即使是最狂放不羁的形而上学也解决不了。
——为什么是存在,而非一无所有?
——如果奥卡姆剃刀③放之四海而皆准,那么上帝(或者随便什么第一因④)为什么要增加宇宙这个最大的实体?
存在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而人们却对此习以为常。这大概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毕竟仰望星空常常与掉进水沟的危险相伴。震惊于存在乃至追问存在的人总免不了几分傻里傻气,在这方面,海德格尔将天真的希腊人引为同道。
那一晚卡哈纳离开之后,海德格尔就没有再见过他。1933年4月,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挂满纳粹卐字旗的大厅里,对着众多大学教职工和纳粹党员发表就职演说,而那时卡哈纳应该已经回到了匈牙利,和他的同胞一道,心惊胆战地看着欧洲在失控的狂热中走向战争。1944年,大批匈牙利犹太人被关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卡哈纳很可能也在其中,之后便和许多犹太人一样不知所踪,原因不言自明。直到今天,海德格尔仍时常想起他的这位崇拜者,他的话语和面容早已模糊不清,但当时的一幕情景却深深印在了海德格尔记忆之中:
他记得,直到卡哈纳起身告辞,他都没有摘下别在大衣前襟上的纳粹胸针。
后悔无用。卡哈纳何等聪明,怎会注意不到这个细节?也许正因如此,卡哈纳才心怀怨恨,在死去多年之后纠缠海德格尔,而后者则不得不求助于他向来敬而远之的灵媒。
“教授先生,幽灵逗留此地,一定是有重要的信息要传递给你。”吉普赛灵媒说,“可惜这信息太强烈太复杂,不是我这种人能听得懂的……”
海德格尔沮丧地歪了歪嘴,一旁的艾尔芙丽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教授先生,”灵媒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美国人发明了一种机器,叫什么幽灵显影器来着,它可以让人和幽灵直接交流。我觉得你应该试一下。”
海德格尔疑惑地看着她。
“要相信科学。”灵媒咧嘴笑,露出一口金牙,“灵媒和神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科学终将统治世界——无论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
灵媒的话勾起了海德格尔阴暗的联想,他打了个哆嗦。
机器从订购到运来托特瑙山上的家中,整整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还花掉了海德格尔一大笔退休金)。说实话,海德格尔已经开始适应摩西·卡哈纳的絮絮叨叨,有时甚至觉得它为岑寂的生活平添了些许生趣。幽灵对人类的影响毕竟有限,这也是麦克斯韦方程证明了的。不过,为了解释幽灵问题,电磁学打了一大堆丑陋的补丁,因此只被人们看成一种勉强能用的近似理论。运来的这个东西就不一样了,它由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制造,学名叫作“卡西尔-卡哈纳虚空投影拓扑结构赋形显影仪”,说明书(厚厚的一大本,与其说是说明书,不如说是课本)上写着,它是根据物理学家卡西尔的虚空结构理论开发,而该理论则建立在卡哈纳的数学戏法之上,故被冠以这两人的姓氏,由于美国人糟糕的命名品味,该机器被简称为KK机。KK机的外形和冰箱有几分相似:竖立的长方体,不锈钢外壳,一人高,没有门,敞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空腔,黑色内壁遍布线圈,外侧有好几排旋钮和拨杆。说明书上那些数学公式海德格尔看不懂,不过KK机的工作原理他大概明白:在卡西尔的理论中,幽灵本就是一团虚空,带电粒子并非它存在的形态,而仅仅是勾勒出了它在三维空间的投影轮廓。KK机赋予其内部的空间一个较低的“势”,这会引导幽灵流入,再通过电磁线圈使幽灵显形,同时将它们的思维活动由电磁信号调制成声波。说明书强调,该机器的调制模块集成了大量晶体管,这是一项巨大的技术进步,若是使用电子管,体积和功耗都是民用领域无法承受的。最初的电子管KK机诞生于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在研究经费和能源分配上一度与电子管计算机分庭抗礼,据说还因为能够传达幽灵们超越生死的大智慧而短暂地占据了上风。说明书上得意扬扬地写道,电子管KK机安装好的第二天,亚伯拉罕·林肯就在其中现形,他对美国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表示祝贺,接着提醒美国人警惕穷兵黩武的风险和麦卡锡主义,最后,照例以一番激昂的反种族主义宣言作结。
海德格尔一向认为,美国人喜欢吹牛,幽灵林肯的传说不足采信。不过在KK机功耗的问题上,美国人显然是过分谦虚了。第一次启动KK机是在某天夜里,机器的指示灯只闪烁了两三下便停止运行,海德格尔所在的村庄同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幸好供电局的检修员对他的哲学家身份心怀敬意,隐瞒了他是停电事故的元凶,否则他早就成为全村公敌了。对KK机检视一番后,年轻的检修员提醒海德格尔,机器的功率太高,千万不要在用电高峰时段使用。临走前,他又神秘兮兮地问道:
“海德格尔先生,您也开始研究幽灵的存在问题了?”
海德格尔哼哈几声。
检修员不依不饶,“您说,幽灵算是此在吗?它是被抛入的吗?它的存在也先于本质吗?”
“啊……这个嘛……嗯……”
检修员看起来挺失望的。海德格尔很庆幸此时灯光幽暗,检修员看不清他涨红的老脸。这位战后出生的年轻人对存在论的认识显然来自法国人萨特而非德国人海德格尔,法国人对存在论的通俗演绎犹如摩天大楼上的玻璃幕墙,坚实、可触、亮丽,令人心生欢喜,却又暗藏形而下的危险,德国人高高飞翔的思想之鹰总是在上面撞断脖子。
你又能指望断了脖子的鹰说些什么呢?
总而言之,海德格尔听从了检修员的劝告,只在后半夜启动KK机。熬夜虽然辛苦,但没有艾尔芙丽德在身边指手画脚,他倒也乐得自在。对于丈夫近期的所作所为,艾尔芙丽德抱着一种讥讽却又听之任之的态度。“海德格尔先生,人生在世,难免与幽灵遭遇,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您的行为,在我看来,就像个孩子。”她尖刻地评论道,“不过您已经深沉一辈子了,做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真是岂有此理。被妻子看穿的羞恼,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令海德格尔手指发颤。两人结婚时,艾尔芙丽德正在弗莱堡学习国民经济学,在半个世纪前的德国,这样的女性凤毛麟角。艾尔芙丽德聪明、独立,甚至有些执拗,和哲学家相濡以沫至今(并且容忍了他和学生汉娜·阿伦特那段人尽皆知的恋情),可不仅仅是因为爱情。面对具体纷乱的生活,思想之人往往手足无措,而生活恰恰是艾尔芙丽德的领域,是她的琐碎,托起了海德格尔天马行空的思想。正因如此,海德格尔依赖妻子,更甚于妻子依赖他,年纪越大,便越是如此。所以对于妻子的冷嘲热讽,他也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他正气鼓鼓地拧着KK机上的旋钮,一团乒乓球大小的蓝火忽然在KK机的空腔中出现,他刚要凑近观察,蓝火猛然摇晃几下,伴随着扩音器中刺耳的啸叫,“噗”的一声消失了。又一次失败。海德格尔挠了挠鼻尖,像个沮丧却又满心期待的孩子。美国人的机器令人着迷,这么说吧,它带给海德格尔的痛苦和快乐丝毫不亚于胡塞尔①、柏拉图和康德,那是种存在的惊悚:KK机中总会冒出各式各样的幽灵,形态飘忽不定,目前记录到的大小介于松子与拳头之间。毫无疑问,其中只有少部分属于人类,大部分是动物或者其他什么的亡魂。根据卡西尔的理论,即使是简单的控制反馈回路(显然受到了维尔纳②的影响,二人是麻省理工的同事),其虚无对应物都是高度结构化的,复杂度远超我们能够触碰到的“实在”。卡西尔接下来的推演,让海德格尔又一次见识到人类智性上的疯狂:实在只是虚无的投影,而我们所谓的智能或者意识,无非一片“自组织的虚无”。虚无是不可能被消灭的,它只会被现象遮掩。所以卡西尔不排除阿米巴虫、翻车鱼甚或马门溪龙成为幽灵并永远游荡于世界上的可能,电子计算机、自动变速箱、诺顿瞄准器③、城市电网乃至KK机本身就更不用说了。被“抛入”的存在者永不磨灭,它们以虚无的形态得到永生——兴起于印度的数理轮回派对此持有异议,据说这群师承拉马努金④的数学家将群论和广义相对论引入虚无,证明了在某种时空条件下幽灵可以重归实在,海德格尔看不懂他们的数学,故而持保留态度。假设卡西尔是正确的,这世界该有多么拥挤啊,如是想着,海德格尔微微发抖。可此刻仍活着的人们并不在意这个事实,无数个零相加还是等于零,他们眼中的世界依然空旷。
如果不是摩西·卡哈纳疯狂的数学戏法,人们能够理解这个疯狂的世界吗?
话说回来,纵使有了一整套描述虚无的数学语言,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就会更加深刻吗?恐怕不太可能。虚无太抽象了,人们在“生活世界”⑤中找不到它的直观对应物,不使用数学语言,人们甚至都无法想象它。卡哈纳的创造只会令存在的谜题更加扑朔迷离——在这一点上,他和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家殊途同归。区别在于:人们可以根据数学家的理论制造连通幽冥世界的机器。在这一点上,数学家显然比哲学家更加“有用”。
此刻,没用的哲学家把旋钮调到了另一个档位,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电钮。蓝火又一次出现了,存续的时间不超过三秒钟,调制模块甚至还没有开始工作。今天不太顺利。哲学家悻悻地想。KK机启用一个礼拜,海德格尔成功“召唤”了数百个幽灵,其中能够称得上高等智能的屈指可数。他曾依稀辨认出操着原始日耳曼语的条顿武士、误食毒蘑菇死于非命的农妇,也遇到过自比少年维特的阴郁亡魂,当然,除了冗长且充满歧义的交流之外,别无所获。世界固然拥挤,但在巨量的“曾经存在”之中,人类只占据很小的一部分。海德格尔现在愈加确定,灵媒都是吹牛大王——如果不是骗子的话。在熙熙攘攘的幽冥世界中找到某个特定幽灵的概率实在太低了,就算是海德格尔手头的尖端科技,也只能采用一种近乎撞大运的方法:机器上的旋钮和拨杆用来调整电场通量、振荡频率等一系列参数,不同的幽灵对这些物理量有不同的偏好,会被特定的物理量吸引和捕获,而根据卡西尔的虚空结构理论,幽灵的偏好完全随机,根本没什么规律可言。那么灵媒是如何在巨量的“曾在”中找到他们想找到的人的呢?要么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气,要么就是他们在说谎——哦对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掌握了更为先进的数学方法。
倘若摩西·卡哈纳还活着,他会说最后一种可能性压根儿就不存在。
可是,卡哈纳究竟去哪儿了?海德格尔的眼皮有些发黏。老人感觉自己正徘徊在清醒与梦境的交界地带,所有被刻意遗忘的恐惧和欲望都在蠢蠢欲动。犹太人弗洛伊德曾经论证,人类在超我隐退、本我浮出时最易遭到幽灵入侵,因为此时人类大脑中“幽比多”①浓度最高。几个月来,卡哈纳总是在这种时候如约现身,奉上含混不清的问候。奇怪的是,自打启用KK机,他就销声匿迹了。海德格尔有一个猜测,那就是对幽灵而言,KK机打开了一条通往实在的路,通路的入口隐藏在现象的浓雾之中,发出朦胧的光。幽灵会被光吸引,在布满暗礁的浓雾中向光前进,然而大多数时候,它们会迷路,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找到通路的入口。
也许,卡哈纳已经迷失在找寻的途中。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海德格尔的意识开始涣散,手指却不自主地将旋钮调整了一个刻度。他用指尖摸索着按下电钮,在咔嗒声中骤然惊醒:他看到了启用机器以来最大的一簇蓝火。蓝火跳动着,边缘虚虚实实,倦极的老人一度以为这耀眼的火焰就要熄灭,可它最终稳定了下来。
嘶……嘶……喇叭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声响。海德格尔凑了过去,声响变得清晰可辨。
“海德格尔先生,”喇叭用他熟悉的匈牙利口音德语说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摩西·卡哈纳能活到1945年,还多亏了一位名叫约瑟夫·门格勒的党卫军军官。门格勒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和其他党卫军不同,他喜欢人们以“博士”称呼他,而非官阶。因为从事秘密医学实验,门格勒博士可以决定某个犹太人是否成为实验对象,以及开展何种实验,在奥斯维辛这座死亡工厂里,这是一项很大的权力。卡哈纳在1944年到达奥斯维辛时身患肺结核,被判定为即刻加工的“工件”。在排队前往“淋浴室”的途中,党卫军士兵把他从队列中揪了出来,送到门格勒博士面前。英俊的男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好久,用德语说道:
“我认得您,创造虚无的魔术师。”
后来他才知道,1930年,十九岁的门格勒曾在海德堡大学听过他的讲座,在成为医学博士之前,这位党卫军军官曾一度痴迷哲学和数学,对维特根斯坦、布劳威尔②和罗素都颇有研究。卡哈纳的讲座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让他感到幻灭。青年门格勒意识到,卡哈纳的创造是如此天才又如此疯狂,这类人头脑中构造的壮美之境是他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于是他放弃了数学,选择了远离抽象的医学。
“您改变了我的一生。”门格勒博士真诚地补充道,表情似笑非笑。
对于改变他一生的人,门格勒博士可算是仁至义尽:他将卡哈纳列为实验对象,用从美国搞到的珍贵链霉素治好了他的肺结核,又使他成为犹太人特遣队的一员,因为“这位聪明绝顶的匈牙利人擅长计算”——卡哈纳从不曾计算。特遣队的工作是协助党卫军将囚犯押送至“淋浴室”,并在屠杀结束后处理成堆的尸体。卡哈纳曾经感到恶心,感到内疚,想要自杀,却无法走出这一步。几天的踌躇之后,他开始变得麻木,直至进入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存在状态。
“卡哈纳先生,您的气色不错。”门格勒博士来找他聊天的时候,往往会说这么一句开场白。然后,他会聊起他放弃的哲学和数学,“我想您一定知道布劳威尔,他认为数学先于语言、逻辑和经验,是人类心智的自由创造。您让我看到了自由创造的极限,那便是通过构造数学体系质疑存在本身。在您的数学中,宇宙来自一片虚无并且始终虚无,没有什么预先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存在的东西,包括数学,也包括上帝。听了您的讲座之后,我开始怀疑柏拉图,怀疑天堂和地狱。”
卡哈纳感觉干渴无比,他舔了舔嘴唇。
“我经历过道德毁灭和重建的岁月①,并且深深地痛苦和迷茫过。可如果上帝并不存在,他的道德律令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幻觉。”门格勒博士冷酷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痛苦的呢?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可为呢?”
卡哈纳只觉一阵恶寒。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心血来潮居然能被演绎至此。自古以来,人们就在为各种各样的恶找借口,这些借口时而荒谬,时而牵强,但总归在某个道德框架之内。门格勒却走得太远:在他的宇宙里,框架不存在了,善恶的对立也就不再有意义。卡哈纳在门格勒英俊的脸上看到了属于哲学家的疯狂,他不禁想,人的疯狂有多种形式,而理性的疯狂无疑最具毁灭性。
在大多数时间里,这位疯狂的哲学家都温文有礼,甚至算得上亲切。他的亲切有时甚至给了卡哈纳一种错觉,那就是他对知识的热爱超越了纳粹的优生学意识形态,直到有一次两人并肩同行时,卡哈纳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门格勒的衣袖,后者立即抬起手臂,拧转身子,黑色眉毛难看地皱起,在那一瞬间卡哈纳以为他就要掏出配枪(同时感到一阵解脱)。然而这就是全部了。一秒钟后,门格勒博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儒雅,只是悄然拉开了与卡哈纳的距离。
他的神态,让数学家想起了1933年的海德格尔。
“您知道错觉是怎样产生的吗?它来自门格勒博士的一种实用主义的理性。他相信我的数学,并没有因为我是犹太人而拒绝它。在这一点上,他和大多数纳粹不同。”卡哈纳的幽灵说,“屠杀最疯狂的那段时期,党卫军的刽子手们由于频频受幽灵袭扰,改造了几节运送犹太囚徒的火车车厢,睡在里面——根据雅利安科学家的看法,幽灵是一种电磁场,而法拉第笼可以将其屏蔽。门格勒曾经笑着对我谈起此事,说法拉第笼能挡得住电流,但怎么可能挡得住虚空?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幽灵只是不再以蓝色轮廓现形,却依然造访刽子手们,令他们噩梦连连。”
卡哈纳的幽灵顿了顿,继续说道:“门格勒逃往南美后,向别人透露了这桩逸事。故事辗转传到美国犹太人卡西尔耳中,他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我的数学可能是解决幽灵难题的关键,并最终据此发展出了虚空结构理论。”
“可是,”海德格尔对着话筒嗫嚅道,“你怎么会知道……”
蓝火颤动了一下,卡哈纳应该是在笑,“海德格尔先生,幽灵有幽灵的信息渠道。”
1945年1月的一个晚上,卡哈纳突然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他起身,只见窗外红色的火焰照亮了夜空,红与黑贴面舞蹈,美得令人心碎。是纳粹炸毁了焚尸场①。据说,苏联红军已经距离奥斯维辛不远,他们就要得救了,可纳粹并不想就此放过他们。第二天一早,六万名囚徒被驱离奥斯维辛,徒步西行,他们衣着单薄、身体孱弱,在漫天风雪和党卫军棍棒的围剿下,草芥般死去。特遣队也在行军队伍中,这群特殊的犹太人既是纳粹想要转移的罪证,也是纳粹在行军途中的帮手,负责移开死尸、清理道路乃至驱赶自己的同胞,稍有怠工的表现,子弹便会无情地射向他们。门格勒博士乘坐的VW82桶车突突叫着,在队伍中来回穿梭,卡哈纳目睹他从车上跳下,用手枪射杀一对在路边歇脚的母女。处决完毕后,门格勒扭头见到了卡哈纳,还微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那一刻数学家没有任何情绪:这些天,他又开始咳血了,死亡的阴影攫住了他,像一道越来越厚重的黑幕,隔绝了无处不在的恐怖,也隔绝了饥饿、寒冷、疲累和病痛。每熬过一天,他都感觉自己呼吸更浅、体温更低、皮肤更透明,总而言之,存在更稀薄。每个晚上,同胞们的幽灵都如约到来,勾引、嘲笑、揶揄、咒骂,直至党卫军的皮靴在黎明时分催促他上路。这是种过渡状态,介于实在与虚无之间。他一边拖拽着冻毙者的脚踝,一边朦朦胧胧地想。渐渐地,死亡对他来说不再恐怖,反而变得迷人,不是因为它能带来解脱,而是因为它的丰富和深邃。
终于,在距离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二十千米的一片古老德意志森林中,死亡降临了。他正在行走,门格勒的VW82忽然向他驶来并径直穿过他,停在了他身后。门格勒博士跳下车,在一具尸体旁默立良久。他感到好奇,走了过去,随即在肮脏的积雪中看到了一张半透明的、泛着青金石光泽的脸。
那是摩西·卡哈纳的脸。
博士,您的数学家死了。卡哈纳的幽灵听不见声音,却读懂了门格勒身旁一名党卫军军官的口型。
是啊。门格勒的目光从尸体上抬起,直直指向卡哈纳的幽灵,仿佛能够看见它。
没关系,他说,这个人已经没有试验价值了。
这就是摩西·卡哈纳成为幽灵前的故事。由于无时不在的干扰、断联和卡哈纳本人的表述不清,海德格尔用了三个深夜才把故事连贯起来。这对一位八十岁老人的身心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况且他听到的故事并不那么令人愉悦。第三天清晨,海德格尔是被艾尔芙丽德从KK机旁拖走的。“海德格尔先生,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女人命令道,“现在,上床睡觉。”
尽管困得要命,海德格尔还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入睡。幽灵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边鸣唱,和卡哈纳的絮叨不同,绝大多数都是毫无意义的声音,它们各说各话,嘈杂不已,最后混合成一种恼人的白噪音(海德格尔诗意地称之为虚无之潮)。这一现象不止困扰海德格尔一人,村民们也在抱怨,最近托特瑙简直幽灵成灾。如果说死亡行军的犹太人刺痛了村民们的历史良心,那么如倾盆大雨般灌注在小小村庄的稀奇古怪的幽灵则让村民们见识到了虚无的可怕重量。很快,记者、灵媒和长发披肩的嬉皮士们闻讯赶来,在体验了幽灵嘉年华后满意而去,和慕名前往庞贝古城、凡尔登战场②或者奥斯维辛旧址,试图和众多死者交流的猎奇者并无不同。
“此地即将被幽灵淹没。”来自弗莱堡的那位吉普赛灵媒预言道,她似乎很期待这一刻,所以留在了村里。来的那天她就拜访了海德格尔,并且捎来了一封IBM公司的越洋信,因为弗莱堡的邮递员不敢来托特瑙,所以邮件由她代为转达。
“教授先生,此地的异状一定和您的机器有关。”她用枯瘦的指节拈着信封,“我可以问问您到底做了什么吗?”
海德格尔抽走信封,礼貌地驱逐了灵媒。灵媒前脚刚走,访客后脚就到,是保罗·策兰①,一位他非常欣赏的诗人。1967年,策兰曾访问过弗莱堡大学,其后海德格尔邀请他来到家中,两人相谈甚欢(这大概是因为,策兰没有纠结于海德格尔的历史问题)。策兰此次的突然到访令海德格尔大感意外,因为弗莱堡大学的同事前一阵曾经向他透露,策兰最近精神状态不好。原来,策兰也听说了幽灵行军的事情,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和死去的同胞对话,甚至想要用他新作的组诗将他们从无休止的行军中解放出来。海德格尔告知他,行军的幽灵已经离开,然而更加巨量的存在汇集于此。策兰对存在的宽广谱系不感兴趣,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这天晚上,两人秉烛夜谈,谈论诗的可能性与局限,谈论诗对存在的揭示和遮蔽。在此过程中,海德格尔并没有感觉到策兰的精神异常——也许谈论这些话题的人本身就不能以正常或者异常来衡量。送走策兰后,海德格尔陷入沉思:为什么人们能够接受诗人的含混而不能接受哲学家的?难道人们不应该像挖掘诗的隐喻一样挖掘他的思想吗?如果用一句话就能概括他对纳粹、对邪恶的态度,世界岂不是太简单了?
此在岂不是太寡淡了?
海德格尔担心,卡哈纳的幽灵也会对他问出这个问题。倘若如此,他将无言以对。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象不出,卡哈纳为什么要来找他。
惶惶然中,海德格尔把IBM的越洋信丢进书桌的抽屉,然后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几天的犹疑之后,他又打开了KK机。这次的连接很不顺利,卡哈纳的幽灵半个多小时后才在KK机中现身,他说通往实在的道路上幽灵们比肩继踵,之前建立的通路已经被踩踏得破烂不堪,好在他很熟悉路况。
“那么,海德格尔先生,”短暂的开场白之后,卡哈纳的幽灵说道,“我要继续讲故事了。”
死亡并非一种立竿见影的过渡,卡哈纳的幽灵用了十年时间消化这个事实,其间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存在状态。“您创造了‘常人’这一概念,将其定义为人类存在的平整,我的理解是,常人是人类共处之中自我的消融,是所谓的公众意见和集体人格。您可能不知道,当人类成为幽灵,常人才开始了它真正的独裁。”卡哈纳的幽灵进一步解释道,人类的幽灵们居于世界却无法与世界互动,只能以彼此为参照系,常人因此成了超乎一切的存在。幽灵们创造着趋势同时也被趋势裹挟,最终放弃了思考,与常人合一。
“我们徘徊在死去的地方,不知疲倦地温习自己的死亡,如果不是怀着最后一丝执念,我也无法挣脱常人的统治。”蓝火静止了一秒,“讽刺的是,十四年前,当我踏上寻找您的道路,其他幽灵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我的意志变成了常人的意志,我就像那位分开红海的摩西,带领我的族人寻找那并不存在的迦南。从数学的角度来看,也许常人本就是此在的平均数,极端数值会造成它的显著偏离,历史上的天才和疯子大抵就是如此驱策公众的。”
海德格尔有点儿发蒙,他从未想过,常人也会得到数学诠释,明晰程度更胜于他晦涩的语言构建。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危险:常人这一他创造出来的概念常常被用来攻击他自己。既然哲学家振臂呼唤人们从常人的独裁中逃离,担起属于自己那份决断的责任,那么,他受纳粹任命,担任弗莱堡大学的校长(尽管不到一年他便主动请辞)又是怎么回事?纳粹难道不就是具象化的邪恶常人吗?他的那份决断的责任呢?义愤填膺的学生挥舞着那本厚重的《存在与时间》,简直要把它摔在海德格尔脸上。人们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对历史的仇恨(或许还有愧疚),剃光了头发的通敌妇女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迈哲学家都是很好的宣泄对象。
然而海德格尔注意到,这里有一个悖论:被超越个体的仇恨和狂热驱使着清算他的人们,不正是作为常人存在的吗?
“所以,”他怀着对常人的恐惧嗫嚅道,“你用十四年时间找到了我。”
“是的。”
“你为什么——”
“海德格尔先生,”幽灵打断了他,“您不觉得,幽灵的存在很荒谬吗?”
哲学家沉默不语。
幽灵继续说道:“您说过,此在身上有一种持续的不完整性,这种不完整性随着死亡告终①。我认为,您说这句话,并不是要剥夺此在完整的可能性,而是想从现象学上否定幽灵的存在。”
“也许这并不是我的意思。”
“这不重要。”蓝火跃动,“您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您让意义从语言自身中浮现。”
海德格尔有些恍惚:这对话似曾相识。而且这一次,卡哈纳依然是对的。很小的时候,他就察觉到幽灵与世界的不协调,在整个少年时期,他都顽固地拒绝相信幽灵真实存在,哪怕幽灵从他面前成群走过,哪怕幽灵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执拗,加上他的矮小、阴郁和沉默,使他成为人人敬而远之的孩子。少年海德格尔乐得如此,这样他才有更多的独处时间去思考存在的谜题。可是,七十多年过去,这困扰了他一生的谜题丝毫没有得到解答的迹象,幽灵的存在却因为科学的介入变得确凿无疑——此刻,在IBM公司制造的KK机中对他说话的卡哈纳就是明证。
“你是真实存在的。”海德格尔沮丧地说。
“您确定吗?”
海德格尔怔住了。
“海德格尔先生,为了厘清幽灵存在问题,请容许我走一小段弯路,回到一切的本原。”幽灵说,“为什么会存在,而非一无所有?对于这一终极问题的求索,您应该最熟悉不过:最敷衍的回答是,存在就是在那儿,自生自在,无始无终。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逃避。更普遍、更符合我们逻辑直观的做法是,引入第一因,上帝、道、先验自我或者奇点,是这些超越性的存在者启动了宇宙,赋予万事万物一个起点,或许还有终点。这个解答看似令人满意,实际上却只是将终极谜题推到了第一因身上:上帝、道、先验自我、奇点乃至时间又是从何而来?对此,我们要么假设第一因自生自在,要么在第一因之上再设置一个原因——存在论归根到底只有两个答案,遵循同一种递归结构,它的精致程度,或者说复杂程度,取决于解答的递归次数。所以几千年来,人类费尽心力,原来只是用愈发精致的存在论稀释了存在问题的紧迫性,终极谜题依旧悬而未决,它划定了形而上学沉默的边界。”
“恕我直言,你现在讨论的形而上学,正是我一生都在努力克服的那种形而上学,咳咳咳……”海德格尔清了清嗓子,“我叫它什么来着?哦对,存在-神-逻辑学机制①。这种形而上学在本质意义上是遵循逻各斯②的,称之为逻各斯的逻辑学比较贴切。在我看来,它错过真正的存在问题,最多只能算是一种广义物理学。”
幽灵默然。
“不好意思,请继续。”
“海德格尔先生,从广义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存在是它自身的原因和结果?或者说,存在,就是第一因本身?”
存在。它甚至没有搞清存在和存在者的差别,还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崇拜者呢。海德格尔暗暗叹气。不过,要是艾尔芙丽德在场,她准会说,大半夜的,您和幽灵较什么真呢?如是想着,海德格尔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自然即上帝。听起来像是斯宾诺莎自然神学③的存在论版本,只不过他没有走到创世的那一刻。这大概是因为,这个假设虽然解决了存在论的递归问题,逻辑上却说不通:存在存在于创造之后,它不可能实现存在之前的自我创造。”
“什么是前,什么又是后?前后相继的现在序列是一种客观事实还是我们的心理建构?您也曾从存在论的角度质疑过时间,认为它有可能是一种幻象,抑或是一切存在之上的存在④,不是吗?”
“我是这样说过,可是……”
“我们先跳过这个问题。”幽灵话锋一转,“假设第一因存在,不管它是存在本身或者某位上帝,它如何构造宇宙?”
海德格尔有些烦了。八十岁的老者不应被如此对待,提问的若是一个满脑子玄虚哲学思辨的愣头青,他一定会大发其火的,尤其是,这些所谓的哲学思辨是如此形而下。可是面对幽灵,发火又有什么用呢?把怒火抛向虚空简直愚不可及。他深吸一口气,心跳略微平复。“应该是用数。”他说,“不要误会,这并不意味着哲学低数学一等,我们面对的是物理问题……”
“是的,是的,数学不能解答存在的终极谜团,也没法教我们怎样生活、怎样保有良知,这是哲学的领域。当然,数学也有其优势,因为不可思议的物理有效性,它常常被用来揣测造物主的创造思路——在我看来,数学的有效性不只是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过剩。”
“过剩?”
“想想吧,数学家虚构了多少概念:零,负数,复数,无穷,黎曼几何,我的虚无理论,等等等等。这些概念哪一个不违背直觉,又有哪一个与我们的直观经验相连?零代表虚无,可虚无真的存在吗?比虚无还少又是什么意思,-1的平方根?简直荒唐透顶。无穷也会分大小?两条平行线也会相交?上帝啊,这世界太疯狂了,请赐予我安宁吧!”
“你说得不对。”海德格尔反驳道,“据我所知,很多抽象的数学概念都得到了物理上的验证乃至应用,世界本就如此,人们以数学通达它……”
“没错。”幽灵干脆地承认道,“微积分描述变化,真空中也有能量涨落,复数表征量子行为的概率幅,黎曼几何是广义相对论的数学基础,而虚无理论则解释了充斥于这个世界的幽灵。数学在阐释世界方面不可思议的有效性,使我们愈加确信,上帝是一位数学家,在设计宇宙的底层规则时,使用了一套极端抽象精密的数学蓝图,这套蓝图也许就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它永恒绝对地存在,悬置于生活世界外的某个地方。我毫不怀疑,现代数学会越来越抽象,而物理学会亦步亦趋,以无可辩驳的方式验证这些抽象。然后我们会抱着一种事后诸葛的心态说,是的,存在本应如此,以简单为美的理想是一种天真的傲慢,人类应当放弃对简单性的执念。我们甚至会说,正是由于底层规则的复杂性,宇宙才会如此丰饶、如此变化万端,若非如此,智能的产生是不可想象的,而智能一旦产生,就会探寻宇宙的底层规则,并必然惊叹于数学的有效性。”
“确实。”
“可是,真的有必要如此吗?如果存在必须发生,难道它不应该采用一种最简单的形态吗?上帝这样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用足够的数学复杂性创造出能够理解它的智能吗?”
“自然给人一双眼睛,以便使他注意到自然的存在。谢林①的老调子。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那么又是为什么呢?存在为何是现在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它只能如此。”幽灵斩钉截铁地说,“存在必须创造出足够复杂的底层规则,否则它不可能存在。”
“就像你刚才说的,”海德格尔喃喃道,“存在就是第一因本身。”
“而设计了存在蓝图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对存在发问的此在,以数学构造世界的数学家们,复杂性王冠上的明珠。”
所以,卡哈纳的广义物理学所依凭的,不过是逻辑的诡辩术而已。海德格尔兴味索然地想。这个人的确热衷于戏法,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然而在这种玩笑般的交锋中,海德格尔还从未落过下风,毕竟,在他声名鹊起时,人们可是叫他“来自梅斯基尔希的魔法师”。既然卡哈纳使用逻辑,那么他也可以。
“时间。”海德格尔沉声说道,“存在不可能在它存在之前创造自己。”
“对于所谓的因果律,您还如此笃定吗?”幽灵好整以暇地应道,似乎对海德格尔的反驳早有预料,“在大洋彼岸,一个叫惠勒②的聪明人提出,电子,或者说量子比特可以飞向过去,这不是幻想,而是隐藏在麦克斯韦方程组里的数学事实……是的,数学并没有为时间规定方向,海德格尔先生,如果此在以数学构造宇宙,那么结果发生在原因之前就是宇宙蓝图里的视觉悖论,就像埃舍尔③那叫人抓狂的版画。巧合的是,惠勒还提出,宇宙有可能是一个自激回路,人类的观察参与乃至开启了宇宙的创生——和我的想法非常相似,不是吗?虽然少了些逻辑上的严谨。物理学家也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着实令人钦佩。”
此时天将破晓,海德格尔疲倦至极,脑海里却轰隆作响、血肉横飞,如同他未曾亲至过的战场。卡哈纳确实向形而上学——不,广义物理学的边界迈出了一步。以海德格尔目前的精神状态,证实或者证伪都是不可能的,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可他明明记得,这存在论上的壮阔一跃,卡哈纳却称之为“一小段弯路”,现在他们已经走完了这段路,卡哈纳是要论证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
“你刚才说,要厘清幽灵的存在问题?”
“哦,是的,海德格尔先生,我已经完成了必要的铺垫,可以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幽灵轻快地说,“幽灵是否真实存在?请回忆一下我们之前的论证:此在创造了数学,数学构造了宇宙,而关于幽灵的数学理论,被叫作犹太人的虚无戏法。”
海德格尔嘴巴微张,半晌才说:“所以你想说,幽灵是你凭空创造出来的?”
“没有您的启发,我不可能变出虚无戏法。”幽灵谦虚地说,“我们都是您的幽灵,海德格尔的幽灵。”
“哈哈哈哈,这也太荒唐了!”海德格尔嘶声大笑,“幽灵自古就存在,怎么可能是你我的创造?!”
“海德格尔先生,我们刚刚还论证了,时间是没有方向的。”幽灵的语气有些沉痛,大概是在感叹英雄迟暮,“这就是说,某个数学概念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会自始至终地存在于宇宙的历史之中。”
幽灵话音刚落,远方便传来滚雷之声。现在可是托特瑙山的深秋啊,海德格尔想,这也太荒谬了——不过,荒谬的事情还少吗?由他创造并一直被他质疑的幽灵,幽灵的存在论,存在本身,时间……罢了罢了,就随它去吧。
“卡哈纳先生,”海德格尔疲惫地说,“你找了我十四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幽灵罕见地沉默了。雷声渐近,它蓝色的形体在KK机中微微颤动。
“当然不是,海德格尔先生。”它说,“我找到您,是想邀请您见证存在的终结。”
“存在是恐怖的。”幽灵如是说。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生成与毁灭,意味着竞争与杀戮,意味着仇恨与嫉妒,那些美好的、被我们所珍视的一切,不过是以上种种的衍生物罢了。
“我造访过真正的地狱。”幽灵如是说。作为犹太特遣队员,卡哈纳曾经将无数同胞哄骗进“淋浴室”,然后看着党卫军士兵向“淋浴室”的气窗投放罐装齐克隆B①。他能听见儿童和母亲哭喊着抓挠墙壁的声音,能听见“上帝啊!上帝啊!”的呼号。待“淋浴室”开门,特遣队要去搬运被毒死的人,这些人无处可逃,全都站着死去,尸体被熏得青黑,如同锈迹斑斑的铜像。最后特遣队要再次进入“淋浴室”,用水管把墙壁上、地板上的血迹和排泄物冲洗干净。卡哈纳还见过被焚烧的尸体——几乎是每天。尸体着火后,肺部或者其他部位产生了气体,仿佛跳了起来,男性生殖器甚至会突然勃起,而党卫军士兵会被眼前情景逗得哈哈大笑。
“我记得,一个小男孩儿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为什么啊,你也是犹太人,你把这么可爱的孩子送去毒死,就为了自己能活着?活在一帮杀人犯中间,对你来说真的比那么多犹太人的命更重要吗?②”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恐怖的。”幽灵如是说,“在大屠杀中,我们都是常人,无论刽子手还是受害者,所有人都被压倒一切的存在之潮裹挟,盲目地服从,盲目地仇恨,盲目地走向毒气室,盲目地死亡行军——地狱由所有人共同创造,这才是最恐怖的。而我,摩西·卡哈纳,将带着这样的恐怖永远存在下去,死亡也不能令我解脱。”
“唯有死亡成为真正的终结,此在才可能完整。幽灵的存在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归根结底是您,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造成的。
“在寻找您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如何纠正这个错误。幽灵是虚无,既无法被消灭也无法消灭别的什么,所以我不能自杀,也不能在您论证虚无之前杀掉您。”
海德格尔听得汗毛直竖。
“也许我可以请依然活着的您帮忙,比方说,用某种方法抹除您的学说和我的数学理论。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你我的思想已经成为此在的共识,否则宇宙不会如此——您没法抹除共识,哪怕它是谬误。”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幽灵顿了一下,“数学能够创造,自然也能毁灭,创造和毁灭本是一体,就像印度教里的湿婆神——海德格尔先生,我要用数学毁灭世界,以此终结我的存在。”
海德格尔眨了眨发皱的双眼,“用数学……毁灭世界?”
“是的,我要在数学的地基上凿出一道裂缝,当整个数学体系被裂缝摧毁,搭建于其上的存在巨塔也会轰然倒塌。”蓝火欢快地颤抖着,“想想看,如果我成功了,就不仅能从永恒的地狱里解脱,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困扰了您一生的存在问题:当世界回归一无所有,存在问题本身就不存在了。海德格尔先生,这难道不令人振奋吗?”
这是一个宏大而疯狂的计划,同时不乏吸引力。海德格尔想。但他还没有理解其全部意含……这时他听到艾尔芙丽德起床的声音,如果被这个女人发现他整夜都守在KK机旁和幽灵恳谈,在解决存在与毁灭的问题之前,他就将身处地狱。“等一下,”他起身,压低声音,“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咚。咚。艾尔芙丽德的脚步声。海德格尔的手指伸向KK机的开关。
“当然,海德格尔先生,您可以慢慢思考,不过最好在我找到……”
一声炸雷。海德格尔眼前一黑,险些跌倒。他下意识抓住桌沿,稳住身体,待视野重新清晰,他看到,KK机溅出橘色的火花,空腔之中的幽灵已然消失。
艾尔芙丽德在这一刻推门而入。
“幽灵!”她大喊道,“到处都是显形的幽灵!”
IBM的越洋信上说,最近的研究表明,频繁使用KK机会导致虚空的塌陷,幽灵会自然而然地向塌陷处聚集,就像水往低处流。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在卡哈纳的虚无数学中隐含着这样一个特殊解:大量幽灵的聚集会引发“相变”,在海量的累加后,无穷小一跃进入现象界,这是虚无的一小步,却是存在的一大步。实体化的虚无会引发电磁反应,电磁反应会吸引更多的虚无,这一过程如涟漪般扩散,和电磁波有几分相似,IBM的科学家称之为“实体波”,而最先受到实体波冲击的,是KK机中的电子元件。越洋信是这样结尾的:“故而,用户应谨慎使用卡西尔-卡哈纳虚空投影拓扑结构赋形显影仪,若因使用不当造成机器损坏,产生的维修费用由用户自行承担,本公司概不负责;若因使用不当引起与幽灵有关的法律纠纷,本公司同样不承担相应的民事或刑事责任。”
美国的律师一定比联邦德国的人口还多。海德格尔阴郁地想。直到确认KK机已无法启动,他才想起这封抽屉里的越洋信,然而为时已晚。常驻柏林的IBM工程师在电话里告知海德格尔,顺利的话,他预定的机器替换件将在四个月后到达此地(这又花去了他一大笔钱)。此外,雷暴已经成为托特瑙山的常态,没有降雨相伴的电闪雷鸣中,幽灵被赋予蓝色形体,它们在林中,在天上,在街巷和菜园,在厨房和卫生间,如洪水般席卷了生者的领域。知道幽灵存在是一回事,被具象化的幽灵包围则是另一回事,慕名前来的猎奇者越来越少,相反,托特瑙的村民们开始外逃,留下的人,那些坚信虚无的幽灵不会加害人类的人,也不再那么笃定。
“过剩的存在本身就是种暴力。教授先生,您说呢?”这一天灵媒不请自来,和前几天相比,她的脸更加枯瘦,却因为一层狂热的光晕显得神采奕奕。
海德格尔烦躁地摆手,驱赶身边的蓝火。“我没什么可说的。”
“您的那台机器呢?”灵媒一边问,一边鬼鬼祟祟地四处打量,“它说了什么没有?”
“无可奉告。”
灵媒来的不是时候,海德格尔此时身心俱疲。那天和卡哈纳的幽灵聊完之后,海德格尔就病了,连续几天的低烧,艾尔芙丽德无暇管他,这个对幽灵见怪不怪的勇敢女人也被幽灵大军吓到了。那几天海德格尔躺在床上,耳边雷声不绝,脑海中满是存在的怪诞与恐怖:他看到1933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摩西·卡哈纳,看到高高飘扬的卐字旗,看到跳舞的尸体,看到由数字与符号搭成的通天巨塔,看到由亿万人汇聚成的黑色水流。他看到少年时的自己,身处幽灵的簇拥之中却高喊着“我不相信!”,周围的幽灵哄笑一片,“可我们是您的幽灵呀,海德格尔先生。”这一切都是由此在的数学所创造的吗,包括时间?他昏昏沉沉地想,如果卡哈纳是正确的,数学是发明还是发现的古老争论就可以盖棺论定了:人们发明了数学,然后又发现了它。还有,卡哈纳为什么要来找他,难道仅仅是为了揭示答案,邀请他见证世界的毁灭?卡哈纳说的“凿出裂缝”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数学里植入悖论,导致这一体系在逻辑上不自洽吗?
万一他是对的,并且有能力做到呢?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某个瞬间灰飞烟灭,海德格尔,艾尔芙丽德,灵媒,神甫,联邦德国,民主德国,大屠杀,柏林墙,“三八线”,铁幕,KK机,原子弹,美国的律师,人们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支配所有人的那个常人……还有幽灵。存在被抹除,存在的怪诞与恐怖也就被抹除了——海德格尔先生,这难道不令人振奋吗?
振奋谈不上,顶多算是一种解脱。海德格尔从床上爬起,头重脚轻地走到窗边。他昏昏沉沉地想,人是不应该对存在保持震惊的,这会磨损他对生活世界的敏感。他又想起汉娜·阿伦特和一生挚友雅斯贝尔斯对他的共识,说他是没有性格的人……对此他很生气,因为他们显然是对的。他的一生都被存在的震惊占据了,他甚至有种感觉,自己成了震惊的工具,被驱使着不断追问、思考、争辩、战斗,他创造了自成一体、令人费解的语言体系,到头来只是为了表达震惊,让它从历史的遮蔽中显出真身。通过他的努力,存在的话题重新回到了思想的聚光灯下,而他,马丁·海德格尔,震惊的工具或者说代言人,必将被世人长久地铭记。代价是什么呢?是抛弃人性的纵深,同时也抛弃对纵深的理解。他在很多事情中都很天真,天真到近乎癫狂,错误地认为人类思想上的沉沦可以被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拯救便是一例。但他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世界会变得更好,他只是希望存在如其所是,用他自己的哲学语言说,“去蔽”。
只是存在的真正样貌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那是海德格尔低烧的最后一晚。这天晚上没有打雷,他看到幽灵飘浮在黑森林锯齿般的天际线之上,为目之所及的一切盖上了一层薄被,仿若靛蓝色的秋霜。抬起头,夜空中有翡翠色的极光,在松涛的伴奏下悠扬曼舞。真美啊。他想象着自己在太空里俯瞰地球,那个叫作托特瑙山的小小坐标上正盛放着一朵蓝绿相间的花。如果不是实体波,这样的景象绝不可能出现。
这大概算是存在的一个意外惊喜吧。
“不行,”海德格尔喃喃自语,“在卡哈纳毁灭这个世界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可是KK机已经坏了,卡哈纳的声音淹没在千万幽灵的声音中,海德格尔又如何找得到他?
唯有等待。病愈后第三天,他又重新开始在山中漫步。雷电依然与他擦肩而过,劈倒树木,引发小小的山火,又很快熄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与幽灵有关,不过他总能看到幽灵成群结队地扑向橘红色的火焰,围着火焰狂乱地舞蹈。海德格尔发现自己无法平静下来,因为越来越多的幽灵,也因为随时可能降临的毁灭。他对死亡展开过充分的想象,唯独没有想象过这种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死亡——不,在一无所有之中,死亡这个词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一无所有是最自然的存在状态,那么卡哈纳所承诺的就是对自然状态的回归……回归,大概是一个存在论哲学家最好的结局了吧。他不禁这样想,带着一丝恐惧、一丝快意。
1969年初冬的某一天夜里,马丁·海德格尔在妻子的惊叫声中醒来。起初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蓝色包裹了一切,艾尔芙丽德的牙齿,台灯发出的光,嘴里呼出的白气。他揉了揉眼睛,蓝色依旧,这时他感觉到手臂酥痒,蓝色手臂上的蓝色汗毛根根直立。他下床,向窗边走去,空气有微微的阻力,他就像是在蓝色的果冻里穿行。窗外的世界也是一片蓝色,包括夜空,包括云朵,包括星辰。闪电从云朵中倾泻,又如墨水般洇散在蓝色之中,甚至来不及化为雷鸣。海德格尔身体颓然一塌,数学再次发挥了力量,实体化的幽灵成了压倒一切的存在。
他看到沿着小径向他的木屋走来几十个人形幽灵,于是想起一本科学杂志曾经论证过,人类的幽灵会在相互注视中呈现它在世时的形态,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波函数塌缩。行走在幽灵之中的幽灵,他想,有意思。其中一个幽灵快步走到窗边,手中挥舞着一张蓝色纸片,大喊道:
“开门!马上开门!”
海德格尔回过头,兴奋地说:“艾尔芙丽德,你听到了吗?幽灵在说话!”
艾尔芙丽德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马丁,那不是幽灵,是人。”
人?他定睛看了片刻,终于认出挥舞纸片的是那个吉普赛灵媒,她身后蓝色的人形已经聚了上来,“砰砰砰”地砸着门。
“海德格尔!纳粹分子!”他们怒吼着,“都是你干的好事!快开门!”
海德格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灵媒挥舞的是什么:IBM公司的信纸,她一定是在上次拜访时把它偷走了。
“哗啦!”什么东西从他耳边飞过。玻璃窗碎了一面。更4ce4d6339d12ff988c3914c9ad9abe55多的石头飞了进来,如蓝色的流星。艾尔芙丽德牵起海德格尔的手,两个老人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向书房跑去——那里有一扇窗通往木屋的后院。他们关上了书房的门,用一把椅子抵住了门把手。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翻窗而入,兴奋地叫嚷着、争执着,四下寻找海德格尔。
“马丁,”艾尔芙丽德双目圆瞪,“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不过是被存在之潮裹挟的常人,并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而这才是最可怕的。“艾尔芙丽德,我走不动了,”海德格尔大口喘气,“你自己逃吧。”
艾尔芙丽德摇头,“海德格尔先生,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那可不行。”
海德格尔用力捏了捏妻子的手,不再说话,两人席地而坐,默默注视眼前散发着荧荧蓝光的KK机。
卡哈纳,你在那里吗?
砰。砰。砰。常人在砸书房的门。这时KK机忽然亮了起来,一团蓝火在机器的空腔之中成形,它的蓝色比周遭的蓝色更深,仿佛被存在之雨打湿。
海德格尔认出了它。
“海德格尔先生,”喇叭用匈牙利口音的德语说道,“局势似乎不太妙啊。”
“……的确。”
“想必您已经充分体会到存在之恐怖了。”
嘭!一声巨响。门框炸裂,椅子摇晃了一下,继续坚守岗位。
“是的。”海德格尔说,“存在从来都是恐怖的,但是……”
“但是?”
“但是,存在也不单单是恐怖,它还有……”
“我明白了,海德格尔先生。”卡哈纳打断了他,“最后一个问题——那时您为何不摘下纳粹胸针?”
海德格尔愣了一下。“我,”他带着哭腔说道,“我不知道……”
沉默。沉默中门被一点点推开,椅子倾斜着,摇摇欲倒。艾尔芙丽德攥紧了海德格尔的手。
“感谢您的坦诚。”卡哈纳的幽灵再次开口,“我想,就因为这一点点的坦诚,世界也是值得继续存在下去的,你我在下一个轮回重逢时,我希望它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海德格尔瞪圆眼睛,“轮回?”
“时空条件已经具备,”幽灵笑了一声,“海德格尔先生,您相信拉马努金吗?”
下一个瞬间,灵媒和村民们破门而入,无所不在的蓝色同时消失了,书房复归黑暗,星光洒向每一个仿佛大梦初醒的人。
也洒向沉默的KK机。
所以到头来,这只是一个玩笑。海德格尔一边在黑森林中漫步一边想,带着对自己的恼恨。要么卡哈纳的存在论是错误的,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或者不能毁灭世界。后面这个推断的逻辑很简单:既然时间没有方向,如果卡哈纳毁灭了世界,世界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而既然世界存在,那说明它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被毁灭。卡哈纳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定也知道,自己找不到毁灭世界的数学,毁灭世界的计划没有执行的意义。
一个玩笑,一个恫吓和诱惑八十岁老人的玩笑。
这是卡哈纳对他的报复吗?
最近,他在研究数理轮回派的数学,还是看不大懂,不过他倒是对这一派的祖师拉马努金有了点儿了解。这位大他两岁的天才早逝于卡哈纳的虚无戏法提出之前,据说,数理轮回派是通过与拉马努金的幽灵交流奠定了学派的数学基础。若真是如此,轮回也是由他,哲学家海德格尔间接创造的。
海德格尔叹了口气:希望不要有人再发明出“海德格尔轮回”这样的词汇了。
不过,存在如此这般,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停下脚步,端详起路边的一朵黄色野花。听说,十年前,一个叫作休·埃弗雷特的年轻人提出了多重世界理论,海德格尔毫不怀疑,人们最终会令这个理论在数学上自圆其说,哪怕是重新发明一套数学语言——而这就意味着,多重宇宙一直都存在,存在的可能性被大大拓展了,也许在某个宇宙之中,他没有心血来潮把虚无纳入存在,那么幽灵和轮回也就不曾出现。也许在某个宇宙中,海德格尔、摩西·卡哈纳甚至那个奥地利小胡子①从来就不曾降生。
也许在某个宇宙中,摩西和他的族人最终找到了他们的迦南。
这对海德格尔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世界变得更多了,上帝增加的实体大概是个恐怖的天文数字。所以存在为什么会如此这般?这个问题依旧悬而未决。他弯下腰,用手指触碰花瓣,感受到了一丝露水的微凉。
我创造了幽灵,而幽灵有近乎无穷的时间去追问,不是吗?
如是想着,他笑了。
①马丁·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海德格尔曾在1933年5月1日加入纳粹党,直至战争结束,他仍然保留纳粹党员身份。
①此在(Dasein),海德格尔的哲学术语,指能够对存在发问的存在者,在这篇小说里,可以简单理解为人或者人的意识。此在的概念在本文中十分重要,请读者熟记它。
②引自海德格尔《根据的本质》。
①犹太教中有关律法条例、传统习俗、祭祀礼仪的论著和注疏汇编,是犹太教中仅次于《圣经》的典籍。
②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发展于十二世纪以后。
③奥卡姆剃刀原理,即“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由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提出。
④因果链的最初原因,是哲学和宗教里的创世。
①胡塞尔,德国哲学家,现象学奠基人,出生于奥匈帝国摩拉维亚的一个犹太家庭,其现象学方法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产生过深刻影响。
②维尔纳,美国数学家,控制论创始人。
③二战中在美国轰炸机上使用的投弹瞄准装置。
④拉马努金,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数学家之一。他没受过正规的高等数学教育,沉迷数论,尤爱牵涉π、质数等数学常数的求和公式,以及整数分拆。惯以直觉导出公式,不喜作证明,但事后往往证明他是对的。
⑤胡塞尔现象学中的重要概念,指探求自然知识尚未成立之前,不证自明的真实世界(actualworld)。真实世界是一切理论与实践活动共同根柢,也就是所谓的“生活世界”。
①幽比多为作者戏仿弗洛伊德“力比多”概念的生造词,在真实历史中并不存在。
②布劳威尔,荷兰数学家,直觉主义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魏玛共和国以及纳粹崛起的时期。
①此处及后面几处描写参考了《奥斯维辛:一部历史》,作者为英国人劳伦斯·里斯。
②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凡尔登战场据说是有史以来每平方米死亡士兵最多的战场。
①保罗·策兰,生于奥匈帝国的犹太诗人,父母在二战中死于纳粹集中营。其代表作《死亡赋格》以对纳粹邪恶本质的强力控诉和深刻独创力量震动了德语诗坛,在德国几乎家喻户晓。1970年,策兰在巴黎投河自尽。
①出自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①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
②欧洲古代和中世纪常用的哲学概念,一般指世界的可理解的一切规律,也有语言或理性的意思。
③斯宾诺莎自然神学,斯宾诺莎不承认神是自然的创造主,其认为自然本身就是神化身,其学说被称为“斯宾诺莎的上帝”。
④出自《存在与时间》,原文为:时间究竟有没有一种“存在”?如果没有,那它是不是一种幻象抑或它比一切可能的存在者都“更是存在者”?
①谢林,德国哲学家,德国唯心主义发展中期的主要人物。
②惠勒,美国物理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量子理论和相对论,“黑洞”一词的创造者。
③埃舍尔,荷兰版画家,因其绘画中的数学性而闻名,他的“不可能空间”画作制造了一种悖论式的视错觉。
①齐克隆B,氰化物化学药剂,原为杀虫剂,纳粹使用该药剂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进行大屠杀。讽刺的是,齐克隆B的发明人弗里茨·哈伯具有犹太血统。
②以上两个自然段的描写大量参考并引用了《奥斯维辛:一部历史》,作者为英国人劳伦斯·里斯。
①指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