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日万象

2024-11-27周宏翔

北京文学 2024年11期

原本以为重庆人对山石都不感兴趣了,特别是长期处于丘陵地带的人群,仰头就是重重叠叠的遮挡,即使身处在城市久了,楼房也代替了山石成为一种心理印象。所以踏上车的瞬间,我打算对山石不再有丝毫的描写,哪怕它比我想象中更巍峨一些。三月入春,受邀前往重庆边郊,沿途的油菜花早就开泛了,大片大片的嫩黄色像是绒毛地毯,处在山脚下,浮花浪蕊,流连忘返的人却不少,特别是女性,喜欢站在花丛中,婀娜多姿,堪比山间枝蔓,那种相机拍下的瞬间,就算放到2054年来看,依旧具有春天的美好意义。我会想,如果时间往后推20年,山间会变得更美,是一种必然结果,还是一种人类意识上的强制性回归。

南川至彭水,经阿依林海,最后落脚小南海,已有几种不同的山貌,原本春节生病后还有些咳嗽,却因进入山区后莫名好了。这趟从北京飞往重庆的旅行,是在云海与石林交织的记忆中完成的,大片的红豆杉(Taxus chinensis)据说有抗癌作用,又名紫杉,基本分布在海拔900米以上的山地,喜阴,耐寒,镰刀形的叶子,末端尖而细小,便说植物与人一般有性格,在俯瞰盘曲山路的顶峰,变成一种默默看客的存在,大概是因为本身并不高耸,又有一种亲和的感觉。据说陪伴的那簇花树是木姜子,之前倒是完全没有了解过,细小的黄花在云雾中绽放,独有的香气幽然弥散,倒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山宇之间有了一些个性,至少植物栖居的阵地不同。而后下山,是小南海独有的碧绿,中途时间过长,几乎可以做一个环形迷宫的寻路之梦,却在恍惚之间听到树叶细碎的说话声,不是耳朵,是眼睛,影影绰绰的光影是窃窃私语的口型,看,又有人来了,大自然间的密语不为人类所听,只能猜测,如同天机。黔江地段,颇有不同,浑然闯入大自然的疆界就会有一种冒犯般的侵入感,好像大自然从来不属于我们,而我们明明都是从自然中来的,这种矛盾的错觉不止一次在心里面回响。

那种碧绿比宝石贵重,说的是水,返璞归真的清澈,与我在卢加诺的公园看到的全然不同,瑞士的山脉下也有一汪让人心旷神怡的湖,小南海却充满了七言律诗的诗意,而不是那种长短句交错的现代诗,我一时间理解了回乡的意义。至少从几千米高空落地的瞬间,千里之外的城市建筑与这里形成了落差,那种超脱个人感受的景行景止,变成了我远走他乡回望时震动的波澜。一级水源的捍卫,是撤掉所有可能的人群活动,这种强制性突然变得庄严肃穆,在阿蓬江的水流入其中的同时,变成了一种萃取实验,山石形成容器将水质沉淀,沿江而行,远古地震坍塌的岩石变成了小南海孕育的一种生命,你甚至可以听见它们的呼吸,为没有人类的泛舟叨扰而感恩。人与自然签订了一份天然的契约,却是为了让人类得以获得更舒适的环境,更像是一种回馈。灵气不能被亵渎和污染,是契约中的核心思想,每一个字符化身草木鱼虫,嵌入自然的文本中。

自然的镜像是一种表演,山水之间的一种吟唱,与土家十三寨的阿妹们唱歌不一样,那种极度热情,让人宾至如归的表演,是这山水滋养的结果。自然把它们的热情投放到了人身上,转而散发出草木清香一般的脱俗之美。对于贵宾的接待总是隆重的,从推门开始,到手的茶水,繁复的服饰,永恒的微笑,组合原本是一种妙趣,待到“晚宴”,或许晚宴二字又有些夸张,更像是认真对待客人,丰盛到像是一桌桌流动的喜宴。特别是天幕未落,鼓声和唱腔接连登场,没有剪辑的原生态表演,加入其中的嘉宾远没有想象中的生涩,一场欢庆来客的“婚礼”热闹非凡,一时间客人都像是专程来坐席,吃喜酒,原本的夜餐又多了几分喜庆。可这“喜”又是别样的,当地人的姑娘出嫁,土家族的习俗是先哭一场,哭不是伤心,而是感恩,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恰恰是这哭,哭出许多人生况味来,如果黔江的当地人远行,是不是也要哭一场,感谢这山水的培育,自然多年来的滋养,更应当是奉为先人的存在。

寨屋外的木桥是一种勾连,特别是夜间行走,这种勾连让靠近溪涧的小路有了真正“山寨”的意味,抬头的某一处聚光下,横竖摆放的木柴堆满了某户大门,飞动的蚊虫还没正式出没,一位阿妹坐在那堆木柴旁边,像是水彩截取的一个角落,不把山与林框住,只有人,这处的画没有自然了,却因为成堆成堆的木柴变得“自然”,这种类似倒叙的画面,可以想象木柴的来处,必定是恢宏的大片丛林。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呆的,没有跟上大部队的步伐,山寨并不大,但起起伏伏,错落有致,我们住的民宿是居民房屋改的,入夜后在灯火通明的一处小院子里围炉煮茶,一个铜壶里装了些奶,加上刚泡的茶,仿佛即刻可以营业。大概是环境宜人0gvpkdmQN7hUJEGRDlPAYeUP37jN40aqfbQLdk89ORk=,大家带着既放松又高涨的情绪,一副几乎要通宵达旦的样子,后来炉子上烤了两个橘子,很香,说是止咳的,其实我已经不咳了,却还是吃了两瓣,好像我一直喜欢吃加热的水果。

炉火擦出的星子,生出某种掷地有声的颗粒感,恰巧凑成畅谈间的标点符号,当地人当然只聊生活,聊天气,聊东家长西家短,当然不可能聊文学,但你要相信,他们聊的处处都是文学,处处都是比文学还深的东西。阿妹映着月光,是从影子里面走出来的,如梦似幻地不像真实的人,但她笑,笑得就很真,端着果盘问还要不要多来几颗橘子。我讲我第一次来黔江,阿妹说,你不是重庆人吗?我说,我是重庆人,但黔江不是重庆。阿妹皱眉,我紧着说,这里是避世的桃花源。她又笑了。日常的淳朴,带出一层回响,多日之后的离去,人退到场域背后,声音与山寨融为一体,她代替它们说话,它们借她之口发言,说那是一种美学,都显得极为俗气。

夜的静谧,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衬托,衬托喜欢在夜间热闹的人,于山林之中,静谧让热闹回荡,这样的地方,春日来甚好,总好过夏日的暑气,秋日的萧条和冬日的寒冷,等于我们赶上了最好的时候,尽管夜间总有些冷,却依旧是最好的季节。脚底踏在粗砺的石子上,引起一种心灵上的回响,大概是从脚底的某个神经出发,刺激到大脑对当下的感官,又是城市间常说的一种按摩。

山灵应有拜访,与我对话,问我感慨,听我心声,马太·安诺德的《迻译荷马论》中提到:这迷雾,障隔着人和神,消溶为一片纯洁的空明。(Whene’er the mist,which stands between God and thee. Defecates to pure transparency.)又想起阿城小说中的那片旷远宁静的老山,密密匝匝的灌木深处,它当是说,归根复本何意?我答,回家之意。它言,岂止。我答,见来处。它问,来处何处?我答,时间初始。它言,否。迷雾渐散,这场对话变成一种抒情,山野奇谭总让人敬畏,实则,它未来,未问,未言,等于与天地自然的言语是内心频率的调齐,其中略有禅意,有哲学,有史性,都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心处留下了不可解的谜语,在山中也揭不开背后的谜底,大脑如此困顿,又如此清晰。

幼时放学,总也要经过一条靠山的小路,同学喜欢把耳朵贴在粗壮的树干上听声,人人好奇效仿,然而根本听不到任何声响,直到有人讲,是有声响的,近乎一种低沉的断续声,有脚步声,有水声,有电波声,起初是没人信的,后来便不听了。靠山小路的尽头有瀑布,后有山洞,无人前往进入,年小,觉得阴森鬼魅,夏天瀑布断流,山洞就凸显出来,偶然一日路过,隐隐从洞中传出声音来,真的听到了脚步声,水声,电波声,背脊激灵。当然是梦了,实则幼时根本不走那条路,早封了,但想到这事,也是当夜,为什么想?它讲,来处何处?这或许就是答案之一。

一夜如此安稳,归功于人与自然的互不干扰,没有城市里深夜的喧嚣,没有汽车飞驰的声响,没有夜归人不明就里的发疯,之后神清气爽,便恰好解释了钟灵毓秀这个词。阿蓬江的水托着小船缓行,想起过南川的时候还下了点小雨,在黔江是一点雨看不到了,这游江少了雨,就似乎少了几分意境,而偏偏就是没有雨,才能看到一线天的奇观,否则必定只能躲在船篷里,伸不出头去了。还说不到蒲花暗河,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经由阿蓬江乘船上岸,吃着沃柑,又行了一小段路,路上有交谈,大家说,黔江的水确实像洗涤过的,直到又进了神龟峡,我竟有些迷眩,河道斗折蛇行,石壁上是有姑娘的,应该随着早上晨曦的光线起床梳洗,然后仰头看对岸的阿哥,阿哥挑着扁担,往前走几步,又遇见在卖鸡蛋的阿叔,摆几句龙门阵,再过来,姑娘又在另一个档口相遇,光线变化的每个瞬间,他们又有了不同形态,突然像是在石壁上阅读马尔克斯的小说,那些石钟乳随着行船角度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形貌,阿蓬江的水隔开的两端,隔出了一个舞台,阿妹和阿哥在石壁上日复一日的表演,是江上的一出默剧。最神奇的是游船的中间一段,江水突然变得一尘不染,沿途中多少有飘落的树叶和残花,行至此处,江面上似乎连尘屑都看不到一粒,因行船看不见神龟峡的“神龟”全貌,但依旧觉得心旷神怡。

蒲花暗河算是真正的鬼斧神工,游船穿过黑暗的溶洞,伸手不见五指,在那之前,抬头能看见“天眼”,岩壁与岩壁的交错,刚好形成一只眼睛的模样,好像注视着每一位到来者,据说之前的半山上是土匪的根据地,随着新中国建立之后,才慢慢退还了此处山洞,人所停留过的痕迹,大概是它注视的内容之一,又因年代久远,它便像是垂垂老矣的瞳孔,带了几分慈祥。当地人称其为“苍天有眼”,实则是天生三桥的两个天坑。到黑暗真正落幕,凉意就侵袭而来,与洞外完全不同,船夫打灯后烘托出了神秘的气氛,在溶洞内能看到钟乳的成形,完全富有另一种生命。常年不见光线的内河,像是封存下来的历史段落,却无法在毫无光日的场域中生长植物,所以这里的生命,是山石的生命,江水成为喂养的乳汁,没有生物的存在,才让它们有了特殊的力量,在暗处随日月变化地成长,当然不会有高低长短的变化,它们的成长,是对时间之河来访的一种旁观。

城镇与山间的差别是,人往往忘记自己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总觉得自己是主宰自然的领导者,高楼平地而起,地铁与公交,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发明,都是抛弃自然的,而踏入自然之中,就会立马感受到自我的渺小,认清自己于地球于宇宙的地位。

离开重庆久了,我总觉得自己对山石不会有太重的情绪,却还是因为神龟峡的那段风景震撼了。行游的几日中,每一天都看到了“气象万千”四个字,又似儿时学诗朗诵,徜徉在高雅的韵律之间。我坐在濯水古镇的椅子上,喝了一小口茶,只是因为阳光太强,而稍稍眯了会儿眼睛,书是这个时候打开的,每一页翻得很慢,那些嵌在白纸上的艺术,形成了山水,拉我入境,我突然又不想睁开眼睛,就像不愿踏出这万象绚烂的美景。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