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日出
2024-11-27海桀
医院是最能见证生死的地方。有病人不断地离开,又有新病人不断地进来,小说将“我”放进这样的“生死场”中,零距离观察人生,具体细微地思考孝道、疾病、临终关怀等终极问题。
我从没想过,会在呼吸危重症医学科的病房里,看到如此难忘的景象。
窗前的寒雾,被朔风驱散。连日阴沉的天空,豁亮了许多。断裂的云层,割裂了凛冽的晨光。大块大块的云翳,在隐约可见的动感里,缓缓地扩展着,弥散着,像是淡墨在湿润的宣纸上,释放着诱人的想象和预感。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燃气锅炉喷放出的乳白色的水蒸气,以棉絮状、云逸状、雾流状的姿态,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与拥挤的楼群相辉相映,如同一面立体的印象派的超巨大屏幕,矗立在宽敞的视阈里。
就在这图像的下方,在密密麻麻的高大建筑的屏障间,两条宽阔交叉的街道和相向流淌的车流,在东南的直角处,隔离出一大片拆迁完毕的棚户区。
透过这片难得的空隙,我看到的是渐渐红亮起来的空透的天空,确切地说,是橙红黄在灰白色的云团里,皴染出的奇异的云图和色块。
鲜艳极了!
漂亮极了!
更令人惊叹的是,云图在快速扩张,色块在迅速变幻,越来越迷人,越来越明亮。难以描述的耀眼的光晕里,红得令人疑惑的软塌塌的太阳,从凝重的铁锈色的云堆里,慢慢地慢慢地挣脱出来,继而缓缓地缓缓地隐入片状的云层,将整个云天映照成红光与金色的交响。
那一刻,我在梦境般的恍惚中,意识凝固,感觉消失,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日出——
没有惊叹!
没有喜悦!
没有欲望!
大脑的麻木超乎了精神的力量。
直到身后的动静,将窒息般的感觉拉回到现实。
是护士,三个身穿浅蓝工作装的年轻的女护士,在给我身后的病床撤换被单。
两小时前,这张床上的病人走了。
我住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住了七天。今天是我住院的第四天。我们的病床紧挨着,中间就隔着一个床头柜。
他叫庞力铭,七十六岁,肺部感染,一级护理。这是他床头信息栏上写着的。
医生查房时,重点关注的,除了他严重的肺部感染,还有心脏病、二十年病史的高血压。他的肾脏也不好,需要导尿。总之,有一堆难缠的基础病。他是高校退休的副教授,对中国西部的民族音乐和民间音乐,有着独到的研究,出过两部有影响的专著,还写过一些表现民族风情的歌曲。这是他女儿告诉我的。他儿子、女儿轮流守护他。儿子守夜,女儿白天。
昨天上午十点来钟,医生查房的时候,我对我的主治医生沈大夫恳切地说,能不能给我换个病房,或者晚上允许我请假回家,第二天一早我会准点赶来。原因是我整夜无法睡觉,感觉睡眠和心理都在崩溃。
这是真的。
病房里三张病床,我的两边是两名危重病人。
右边是一名经营金属耗材的商铺老板,他叫卢伟,六十九岁,肺部感染,二级护理。他肝脏两个月前刚做过手术,患有二型糖尿病,身体高大肥胖,不停地咳嗽吐痰,还粗声大气不停地接打电话,处理生意上的各种事情。任何时候,尤其晚上,他只要闭上眼睛,可怕的鼾声,就会带着尖厉的哨音,在房间里震荡。令人生理抗拒,异常折磨。除非他自己强烈咳嗽,或者医护人员前来打针换药例行检查,能将他唤醒,其他各类打扰对他来说形同乌有。
左边是庞老师。他周围堆放着各种医疗仪器,床头柜上放着血压、血氧监视器,另一边是移动式呼吸机,床边的护栏上挂着心电监视器,口鼻上扣着氧气面罩,床下面还吊着导尿袋。从我进入病房,他就不停地呻吟,不停地动弹,是那种老年人难受痛苦时,特有的哼哼和叫唤,带着令人难受的痰液阻塞气道的音响。可以肯定,他是不由自主。因为他清醒的时候,人立刻就安静下来。但相对安静的时候,主要是白天。一到晚上,他病情就加重,时不时地就会血压蹿升,氧饱下降,心率快到每分钟一百三四。一旦危急,医护人员匆忙赶来,紧急抢救。病房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气氛异常紧张,而且混乱。
就说前天晚上,他抢救了三次,呼吸机开动了,画有醒目图案的高大的移动式X光机,由放射c8bbb7cde3078021c1a9f078576b144c5a14fc5bfa32efb59366356d8254bad1医师推进病房,伸出近两米的机械臂,在病人的胸部上方拍片。狭小的房间里,一下子涌进来六七个医生护士,围着病床进行急救。
按说这种情况,应该在ICU病房进行。但没办法,这段时间危重病人太多,ICU爆满,大家都是病情危急,都是排号,随意插队是不可能的。
需要强调的是,即使ICU有床位,这位庞老师也不会进。他在清醒的时候,给家属和医生再三交代过,不论病情多么危急,坚决不进ICU。
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如同坐过山车,紧张刺激就不说了,单是加速的心跳、心慌、头晕、耳鸣和可怕的心理混乱,就让人受不了。加之病痛的折磨,心情的烦躁,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可对我右边的卢老板来说,并无大碍。只要房间一静下来,令人恐怖的呼噜声就会同步响起。即便从酣睡中短暂惊醒,翻个身,立马就能重返梦乡。他重返梦乡,如同咒语应验,我头上的金箍就又紧了一圈,简直就是梦魇啊!
没想到,沈大夫对我的请求十分冷漠,她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用很快的语速果断而又坚定地说:
“不行!”
我心口顿时突突,脸上一阵烘热。可我没再争取。我发现来查房的主任和所有的医护人员,对我的恳求,都听而无闻,很快就离开了。
就在我悲观失望,努力平复情绪,想着要不要等查房结束,直接去找主任,坚决寻求解决方法时,沈大夫突然回来了。她径直到我床前,盯了我一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但你得忍耐!你应该看到了,大厅里,走廊上,凡是能加床的地方都加满了,急诊科的危重病人都收不进来,你晚上竟然要回家,空出一张床,你自己说合适吗?实话告诉你,我从昨天下午六点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七个小时没休息了,十二点前能回家,是幸运!我孩子还病着呢……”说着,像是突然觉着不合适,话题猛然一转,让我坐起来,用听诊器听了下我的后背,嗓音一沉,像换了个人似的说,“把氧气戴好,买副耳塞,医院左侧二百米处的环联超市里就有!”说完,不等我反应,迅速转身,用手掩住口罩,咳了两声,匆匆离去。
我躺下来的时候,身上燥热,眼前全是沈大夫来去的身影,满脑子都是她刚说的话,对她的不满情绪烟消云散。
她说得没错!
由于病人多,呼吸科不堪重负,据说连神经科、五官科都腾出病房,紧急接受高龄危重病人。最要命的是,呼吸科的医护人员病倒了一半儿。好在这些年医院里年轻人的比例逐年升高,他们抵抗力强,轻症也都一边治疗一边坚守岗位。就说沈大夫,从她咳嗽,还有说话的声气上判断,没准也病着呢。不,不是没准,是肯定,她孩子病着,她怎么可能幸免呢?
想到这儿,我惭愧,我汗颜。
人,病痛或危难的时候,替自己着想,绝不是错。
可如果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你自己,而且要让别人只为你着想,即便再有借口,也是无理。
昨天晚上,抛开周围因素,单就我个人来说,确实经历了此生最大的一次考验,可以说生死考验。我胸闷、脑涨、心慌、憋气,戴着氧气呼吸困难。只要躺下,立刻喘不上气。越想使劲吸,就越是吸不动。平时一分钟呼吸十多次,可这会儿,一分钟得呼吸三十多次。是的,那急促,那频率,只多不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被抽干了,耗尽了,插在鼻孔里的似乎不是氧气管,是排气管。你害怕,你惊恐;越是紧张,就越是缺氧;越是缺氧,就越是绝望;浑身冒汗,心脏狂跳;眼前黑眩,痛胀的脑袋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强烈的濒死感,闪电似的在意识里回旋,促使你强烈挣扎,用力坐起身来,张大嘴巴,鼻口并用,拼命吸气。
唯有意识异常清楚,像是与我关联的冷静的精灵,伴陪着我,关注着我。使我不得不深刻地明白,我正经历的,不仅是死亡的威胁,很可能还是死亡的过程。我可能随时灵肉分家,不再回返。绝对真切的恐怖中,所有的疼痛、难受和折磨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集中到了呼吸上。呼吸就是你的生命,就是你的存在。换句话说,只要能够呼吸,你就活着。有那么几次,我真想大声喊叫。可是不能啊,房间里亮着灯,周围都是医护人员,他们在抢救垂危的庞老师。也就是说,他们的存在,是我心里的依靠和安慰。还有,我害怕呼吸机,当他们给庞老师用上呼吸机,危急就一直伴随着他。可当医护们离开,病痛再次上身,似乎比上次更加强烈。恐惧中,你想喊,喊不出声;想按床头的警铃,但动不了。你什么都想做,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意识和身体似乎突然就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部分,除了本能地呼吸、呼吸、再呼吸,你什么都做不了……而身体在变轻,像是轻飏的柳絮……意识在飘忽……像是在梦里……
……直到现在,我还恍惚,不敢确定那个绝不寻常的可怕的夜晚,我是否迷糊过或昏迷过。
当我清醒过来,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能够呼吸,感觉到心跳的时候,病房里正在混乱。强烈灯光下,四周都是晃动的人影。紧急抢救对象,由庞老师变成了卢老板。也就是说,酣睡中的卢老板,突然之间出了状况。他睡梦中身体强烈抽搐,呼吸急促,血压暴升,被家属发现时,呼吸骤停。医生护士立刻放下正抢救的庞老师,急忙对他紧急抢救,又是呼吸机,又是心电图,又是穿刺,又是打针……大约一刻钟左右,卢老板生命体征恢复正常。
医护人员又开始对庞老师恢复抢救。
我静静躺着。
不由得想,当两个同样重要的人遇险的时候,人们总是没完没了讨论先救谁后救谁的话题。
病房里的情景告诉我,危急时刻,绝不应该有先救谁后救谁的命题,而是谁最危急先救谁,起码医院是这样!
奇怪的是,每当我的意识、我的神经、我的知觉,被紧张、罕见、刺激的救人场面一次次吸引,可怕的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和难忍的疼痛,就会明显减轻,甚至感受不到。你成了一个正常的人,思维清楚,目光明亮,感觉敏锐;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所有的精神和意识,全都投放在了医护人员的救治上,投放在了对他人生死的关注上;你聚精会神,虔诚专注,目睹着绝对紧张、绝对罕见、绝对刺激的场面,一心一意祈祷病友转危为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左右的结果。
可以肯定的是,人的精神、人的意识、人的心理是能量,至少是能量的一部分。那么害怕、恐惧呢?爱和思念呢?嫉妒、仇恨呢?欲望、本能呢……推论起来,也应该是能量。
是能量,就是能左右意识和行为的力量。
然而又不尽然,就像我们健康的时候,尤其是喜悦、开心、欢笑的时候,你同样处在无我的状态,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而正常的病痛则不然。
即便是脚上扎根刺,指甲劈了,眼睛里进了点儿灰尘,你都会疼痛难受,苦不堪言。也就是说,只有身体出现病痛和不适的时候,你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蚊虫叮咬你,你感觉到了痒痛,会看到皮肤上的肿包;胃痛,你感觉到胃的存在;牙酸,你知觉到牙的存在。那么炎症呢,那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细菌和病毒的侵害,以及不可名状的精神疾病心理疾患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
强烈的困惑和矛盾中,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病痛的折磨,我想试着忘记和转移,可根本做不到。越是执念,就越是痛苦和折磨。
然而,刚刚抢救过来的卢老板能够做到。当护士给他挂上针,家属照顾他重新躺好,屋里灯光明亮,人来人往呢,他已经发出了满足的鼾声。
黎明前,四点多钟的样子,庞老师走了。
他的血压、血氧监视器,就在我身边的床头柜上,一直发出嘀嘀嘀嘀的鸣叫声,心电监视器和呼吸机一直在工作,当这些仪器全都静止下来的时候,我知道令人难过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病房里一阵混乱,家属们大声喊叫,医护们紧急赶来。
移动病床将他匆忙推走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平静,跟睡着了一样。
可我知道,他的内心,充满着遗憾、失望,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深刻的孤独。我也知道他最终抱憾的是什么,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大约十二个小时前,他也是这样躺着,从轻微的鼾声可以判断,是昏睡。
他女儿庞敏歉意地对我说:“我爸睡着了,你睡会儿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睡不着。
她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啊,查房的时候,你对医生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也听我老公说了,我爸这几天晚上折腾得厉害,影响你们休息了,真是对不起啊!”
一听这话,我急忙说:“哪的话呀,你爸是危重病人啊!”
她苦笑:“大家不都一样嘛。”
我说:“不一样,他年纪大了,基础病又多,很不容易的。”我还想说,我对医生说的那些,是我个人情绪的问题,是一时的冲动,绝对没有嫌弃你爸的意思,你可千万别介意。可我说不出口,毕竟不熟悉,而且是在病房里,她爸就在旁边躺着,不宜冒昧。
她叹口气,艰难而又沉重地说:“刚才我爸给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我说:“没有啊!”
她说的刚才,是她爸昏睡之前,她趴在她爸病床的外侧,贴着她爸的头,俩人叽叽咕咕的确说了会儿话。老爷子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很是痛苦地唠叨着什么,后来猛咳了几声,扭转头,不再理睬女儿,之后就陷入了平静的昏睡。
她又叹口气,压低嗓音说:“其实也没啥,我爸就是想回家,想回老家。他知道自己的状况,知道这次再也挺不过去了,随时都会走。”
我尽量自然而然地安慰她:“不会的,他比前两天可是好多了。”
她摇摇头,目光漂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问过医生了,他昨晚几次都差点儿走,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医生说,照他目前的状况,前天就该进ICU,可那里没病床,一张都挤不出来。现在该用的药早就用过了,能用的治疗手段也都用过了,在这儿住着也就是住着,没有别的办法了。可要是转院,眼下这状况,也没地方去。他现在不光是肺部感染和心衰的问题,其他脏器也在衰竭。”
我说:“那咋办啊,医生的意见是……”
“他们也没啥具体建议,就是有,也不会说出来。其实这结果,我爸自己都知道。他虽说病重,病多,脑子一直都是清楚的。不是说久病成医嘛,我爸住过很多次院,他心里啥都明白。说那个点儿,就是有ICU病房,我爸也绝对不会进。他对我们对医生都再三说过,不想多遭折磨,不愿多受罪。说是人必有一死,该走就走。这次染上肺炎,他预感到自己不好,当着我妈,给我哥和我说过好多次,他不行了的时候,绝对不进ICU,不插管,不抢救。一定要趁他没死的时候,把他送回老家。我们老家在阳弯,离这二十多公里。他想躺在老家的大房里,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炕烧得热热的,他要热热乎乎自自在在地死。死在父辈祖辈生儿育女,艰难生活,然后死在那儿的房子里。再然后,让我们带上孩子,把骨灰撒在埋葬祖辈的坟地里,是他最大的心愿。”
我心里一阵难受,堵得慌,不由得说:“那你们的想法是……”
“说实话,为这,我们家里意见不一。”她无奈地说,“首先我妈就不同意,我爸一说她就跟他吵,跟他急,嫌他说话不吉利,让他闭嘴。就说这次,我爸一直吵着要回家,回老家,给我哥给我说过闹过几次了。就刚才,他还给我说,叫我别听我妈的,和我哥好好商量商量,趁他活着,赶紧把他送回老家。老家还有亲戚,一直往来,关系都挺好,知道他回去,一定会照顾好他。他的后事,不要我们多费心。说这对我们是解放。还说他求求我们了,他的时间不多了,死亡不是迫近,而是已经到来了。让我立刻去找医生,抓紧出院,送他回家。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满足他,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也是对他最大的孝顺,他会走得自在,走得轻松……”
说到这儿,她眼睛红了,泪汪汪地转过了头。她戴的是N95口罩,我看她憋闷难受,用纸巾蘸着泪水,几次想摘,但没摘。医院明确规定,呼吸科病房里的病人可以不戴口罩,但亲属及其他探视人员包括医护人员必须佩戴。
我不知该怎样劝她。
她说得没错,我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就跟老爷子拌过嘴。
老爷子性情烦躁,来回晃动着脑袋,一遍一遍让儿子立刻去找医生,他天一亮就要出院,就要回家。儿子像是忍无可忍,突然爆发似的说,你安静点儿行不行啊!这是医院,不是市场!你是来治病的,病没治好,你往哪儿走啊!你知不知道,你能住进来,躺在病床上,我给你费了多大的劲啊!现在全家都为你忙活,为你操心,我妈现在还发烧,天天到社区医疗站挂针。你孙子现在还高烧呢!就这,我们还得白天黑夜看护你,你还想咋样啊?说走就要走,有你这样不理智、这样瞎胡闹的人吗!都这会儿了,你咋还老想着自己,就不能为我们,为后人考虑考虑!
儿子发泄时,老爷子突然就安静下来,闭着眼睛啥话不说。儿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拿起保温壶去打水了。
显然女儿和儿子想的不一样。
见我沉默,她对我歉意地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我这心里就是憋屈得慌。我就想不通,我爸我妈都是特谨慎特小心的人,轻易根本不出门。买菜买药之类的事,都是我们做,把东西放门口,连家都不让我们进,可还是中招了。我妈先病的,得亏治疗得早,现在还没好透呢……”
庞老师走了。
病房里气氛沉重,异常压抑,谁也不说话。
庞敏来收拾遗物,她两眼通红,刚哭过的样子,额头灰暗,头发有些散乱,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收拾床头柜的时候,她就在我跟前,我不由得对她说:“病痛无情,生死无常,你要节哀顺变,想开点儿,神仙也得有寿命,何况是人呢。”
她说:“谢谢!”说着,像是累极了的样子,坐在她爸躺过的床沿上,深重地叹了口气,沉痛地说,“问题是我爸走得太憋屈,太遗憾了……”
我说:“人都一样,你就当是解脱吧。”
她眼睛一亮,接着又暗淡下来,难过地说:“不,不是解脱,是遗憾,是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一听这话,我本能地盯住她,希望她说下去。
“这世上没人理解他,真的没有!我妈和他生活了五十二年,我哥都五十一了,我也四十六了……虽说我们都爱他,可我们都不理解他……
“……他走的时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痛苦、最可悲、最不幸的时刻。他不情愿啊!不是怕死,而是遗恨……真的……我永远忘不了他弥留之际的眼神……人已经咽气了,还被拉去插管抢救……”说到这,她显然冲动,“我爸这一辈子活到这会儿,他最想要、最需要的不是续命,而是亲人的理解,是临终的关怀!可他什么也没得到,就那么带着深深的伤痛和遗憾,两手空空地走了。你知道他为啥非要吵着闹着出院,非要回老家吗?”
我说:“不知道。”
“他就是想死在老家!他似乎有预感,几个月前,就跟我们唠叨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对的!在老家,你不知道家乡的人是多么崇拜他,多么敬仰他。每次回去,人们都以见到过他,和他握过手,和他聊过天,和他喝过酒深以为荣。真是这样啊!人们喜欢他写的书,喜欢他作的曲,喜欢他用当地方言写的歌。他对家乡的感情深厚得不得了,打小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他的书他的作品,内容都是本地的风土人情,都是故乡的家长里短,亲切得不得了!有些歌都好些年了,人们一直在传,在唱。不知道你听过没,有首情歌叫《你猜》,是用‘花儿’的曲调改编的,歌词是他创作的。直到今天,人们还在唱呢。他没啥名气,在省内既不是知名学者,也不属于音乐家的圈子。可家乡的人们就是喜欢他!
“如果这次随了他,把他送回老家,他不仅能受到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的迎接和敬重,还会受到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体贴和照顾,让他愉悦,让他轻松,享受到人生想要的或者说应有的幸福和满足。而且我保证,他的葬礼一定隆重……不会像现在,殡仪馆已经把他拉走了……除了火化,他什么都没得到……人已经没了,还插管抢救,遭受了他最为排斥和最不情愿的‘折腾’……可怨谁呢?……怨我哥吗?不,我不怨他,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怎么给我妈交代……可身为女儿,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说到这,她猛地摘去口罩,痛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
……
我无语,胸口堵得难受,又有了呼吸困难的感觉。我把氧气开大一格。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在此之前,我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生的遗憾,什么叫生命的终结,什么叫临终的关怀。
而此时此刻,即便有所感悟,面对逝者的亲人,和具体的境况,还是说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怎么去做 。
直到她离开,我一直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如果眼神能够传达心灵,她应该明白,这种时刻,任何语言都那么苍白,那么乏力,那么虚假。
然而,语言又是那么重要。
当你最应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说不出来,不正是你的欠缺,你的遗憾嘛!
那就只好用眼神来搪塞。
然而,我有过真正理解,真正同情,确切表达的眼神吗?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头压抑,沉重的难以表述的悲哀,令人欲哭无泪,难过得透不过气,眼前尽是庞老师病痛的样子,还有他女儿的泪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大概是一九五五年四月里的一天,爱因斯坦心脏附近的一根血管破裂了。医生告诉他,病情很严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唯一有效的治疗措施,就是手术。但手术风险很大。请他认真考虑一下,是否尽快接受手术治疗。爱因斯坦回答说,不,我不接受手术治疗,我选择在我想要离去的时候就能离去。对我来说,人为地延长个体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儿,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爱因斯坦就这样走了。
没人知道他当时的真切的感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明明白白选择自己想要的方式,坦坦然然迎接死神的到来。
那张空出来的病床,立刻就有病人住了进来。
说立刻,是因为病人还没来,病人家属已经拿着东西,在病房里等着了,就像是公交车上、候车室里占位置。
病人名叫郝大梁,是用推车推进来的,三四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抬到病床上。
自从躺到病床上,这位年纪很大了的病人就一直躁动,他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挣扎,嘴里含混不清地喊叫着什么。医生问诊的时候,病人女儿说,她一直在外上班,昨天下午才到的家。听说父母病了,赶紧去看,发现父亲病得很重,急忙来看急诊。医生诊断是肺炎并发症,因为没有病床,在急诊科打了整整一夜的点滴。说父亲的肺已经纤维化,小脑萎缩,还有确诊的肝硬化,三年前就已经口语不清了。
会诊结束,犯难的事儿接踵而来。
老人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晃动,不停地折腾。护士好不容易打上针,还被他猛力拔掉。而且他不停地喊叫,你不明白他是在说话,还是在叫嚷。他的家人也不懂。因为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喊的是什么,他就更加烦躁。迫不得已,护士们采用束缚带将他手脚捆绑起来,这才给他打上了针。可他还是拼命挣扎。是的,是拼命,他的头一刻不停地摇晃,一刻不停地喊叫,感觉像是吃了过量的摇头丸。注射镇静药,稍稍安静下来后,还是闹腾,不吃东西,不喝水。嘴皮已经干得爆裂了,还是滴水不喝,送到嘴里的,也会被他吐掉。那情景那模样,给我的感觉就是故意在吐,而且是狠狠地吐,吐给所有的人看!
如此这般,老人整整折腾了一天一夜。
天亮,守护了一夜的女婿累垮了。
前来送饭的女儿急躁起来,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人不吃不喝,嘶哑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看上去像是骂人的样子。女儿给他喂水,他竟然故意把水杯给打翻。无论她做什么,老人都不顺从,只是不停地闹腾。绝望之下,她说她爸两个月前还住过一次院,也挺严重的,但从没出现这种情况。她担心父亲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要不咋会没完没了这么烦躁。她叫她老公守着,她去找主任,要求再给会诊一次,找出原因。
就在这时,老人的儿子来了,是从几百公里之外赶回来的。
他一来,情况立刻开始改变。
他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先是让姐姐、姐夫回家,照看下家里的老母亲,然后好好休息休息。说他是昨天晚上两点多钟回来的,现在休假了,以后白天晚上都由他来陪护和照顾。说你们照顾好咱妈,中午下午送送饭就行。早上天冷,就不用送饭了,这儿的食堂很方便。说爸爱吃稀饭就咸菜,爱吃自家蒸的馒头,再就是青菜炒肥肉,你们按他喜欢吃的做就行。
送走姐姐和姐夫,他对着老人的耳朵说:
“爸,我是你儿子小钢啊!我回来了,回来看你来了!你别喊叫了,看看我是不是小钢啊?”
说来真奇,就这几句话,烦躁不堪的老人还真就安静下来,他转头盯着儿子看了看,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儿子说:“你说我是谁?你再看看,是不是你儿子,是不是小钢?认出来了吧?你看看,都这么老的人了,还不听话,到了医院,也不老实,把自己抓成啥样了。你就不知道难受,不知道疼吗?”
的确,这位老人是跟别人不一样,只要放开束缚带,他就会撕扯自己的衣服,把点滴管拽掉,使劲挠抠自己的胸脯、胳膊和脖子。猛然看见,你会觉得是个自虐狂。好几次,即便身边有人,他还是挣脱束缚带,把自己的身体抓得血呼里拉。医生护士都很震惊,说还没遇上这样的病人,请来神经科的医生会诊,反复诊断用药之后,才算是控制住了。
这位自称是小钢的儿子,一边笑嘻嘻地叨叨父亲,一边给他换尿不湿。然后,打来一盆热水,给他从上到下仔细擦洗,看起来就像职业护工。他做这些的时候,老人一直在叽里咕噜地叨叨,听起来像是在诉苦。小钢耐心地听着笑着,啥话不说,只是做着该做的事。
我不由得仔细观察他。
他神情平静,目光和蔼,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但并不显老,身板直直的,褐色的皮肤,像是户外工作,鬓角的白发已然醒目,应当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他收拾好老人的卫生,把他抱起来,坐稳当了,然后小心地把桌板放到他面前,开始给父亲喂饭,喂的是姐姐早上送来的小米蛋花粥。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自从住进病房就滴水不进的老人,竟然孩子似的乖乖地吃了起来,一气吃了小半碗。
更令人惊讶的是,小钢给老人喝水,用的是一个20世纪才有的大号的可以用来吃饭的搪瓷缸子。这缸子,是从他自己的双肩包里拿出来的。是的,只能称为是缸子,盛750毫升水没有任何问题。缸子的底色是白的,因年代久了,呈现出古旧的色泽,破损的疤痕十分明显,应当是掉在地上磕碰出来的,上面有红色的字儿,像是油漆写上去的。
喝水的时候,老人又开始喊叫,叽里呱啦。
小钢说:“喊什么呀,我知道你要你的缸子,这不是给你拿来了嘛。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缸子啊?看清楚了吧,没错吧!看你那嘴都干成啥样了,水不热,再喝点儿呀!”
老人接过缸子看了看,立刻不出声了,乖乖地喝了几口水,然后顺从地躺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这简直不可思议,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不能不问个明白。
我说:“郝师傅,你能听懂你爸说话呀?”
“对啊,我是他儿子,咋能不懂呢?”他反倒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姐姐、姐夫好像听不大懂。”
他笑着说:“我爸几年前有过脑梗,那之后,说话就越来越不清楚,就跟说外语似的。他性子还急。一急起来,连我妈都听不懂。我姐姐、姐夫都在格尔木呢,离得远,一年回来也就几次。这快退休了才调过来,哪能听得懂啊。”说着,对我友好地笑笑,看了眼他爸的点滴,接着说,“这屋里暖气太热了,卫生间的气味大,我把窗子拉开条缝儿通风,你们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医生说了,外面没风的时候,一定要开窗,通风很重要。”
这屋里气味确实大,本来病房空气就不好,加上我右边的卢老板痛风犯了,不能走路,用卫生间的时候,上不去台阶。那台阶大约十厘米高,可他就是上不去,只能站在下面撒尿,结果可想而知。再加上病人总是不停地咳痰。而清洁工每天只来打扫一次,时间还不定,有时上午,有时下午。这还不说,最要命的是,大厅里、走廊里加床的病人和陪护使用卫生间,也都是就近进病房,卫生状况一塌糊涂。大家都是勉强使用,特殊情况特殊环境,你连自己的病痛都难以忍受,不可能再有其他奢求。
小钢一来,立刻感受到卫生间的问题。出人意料的是,他啥话没说,下楼买了包洗衣粉,回来就开始打扫卫生间。洗漱盆、蹲便器,上上下下来了个彻底的大清洗。而后将拖把洗涮干净了,把病房从里到外,包括床底下,仔仔细细拖擦了两遍。再然后,用他买来的酒精喷壶,将房间的角角落落喷洒了一遍,这才满意地脱了外套,坐在了父亲的床沿边。
房间里立马清新,地板湿润干净,感觉吸到肺里的氧气都不一样了,不仅清爽了许多,人的情绪也舒缓了,心情也畅快了。
实在讲,所有人都清楚,病房的卫生的确是大问题。
据说,以前一天至少彻底打扫两次,中间随时会来撤换纸篓,发现状况,及时清理。可现在清洁工病倒过半儿。以前一层楼是两个清洁工,现在只有一人,还是带病坚持工作。这种情况下,有人清扫一次就很不容易了,怎可能再要求质量,说三道四呢?
小钢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和那位卢老板,以及卢老板的陪护,也就是他的女儿,一个四十来岁穿貂皮大衣的打扮入时的女人,全都一声不响地看着。作为病人,我们是心怀感激,至少我是这样,想帮忙,心有余而力不足。越是这样,越觉着这位小钢令人敬重。而那女人就不一样了,似乎小钢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与她无关,只是旁若无人地划着手机,还和家里人打着视频嘻嘻哈哈拉家常。拖把到她跟前,连让都不让,似乎碍了她的事,只是抬了抬脚。而小钢反而歉意地说,你坐你坐,马上就好。
我知道小钢是他的小名,很想知道他的大名,想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干什么工作,有着怎样的家庭,几个孩子,等等。总之,这人短短两小时的所作所为,强烈地吸引了我。在我有限的生活经验里,除了书本里电影里舞台上看到的,还从没真正遇到这样的人。他绝对与众不同。可他又确实是个普通人,这从他的面相衣着对家人的说话上,就可以看出来。神奇的是,就这普通人的身上,确实有种与常人大相径庭的东西,不但独特,而且相当的出色和魅力。就像他与众不同的父亲。
或许是写作习惯,我决心弄个明白。
机会终于来了。
是下午,小钢父亲注射镇静剂后睡着了。他从护士站租来一个两折三块的海绵床垫,铺在墙边,算是床。
我看他没被子,真诚地说:“我这儿有条毛毯,你拿去用吧。”
他笑着说:“不用不用,这屋里热,柜子里有棉衣,盖一件就行。”
我也没再坚持,昨天晚上,他姐夫守夜,老人闹腾得厉害,就只趴在床沿上打了会儿迷糊,几乎一夜没睡。今晚咋样,还不知道。
趁他没事,我说:“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个私事,可以吗?”
他惊讶地望着我:“可以啊,你说。”
“你名字就叫小钢?”
他乐呵呵地说:“那是小名,是我爷爷给我起的,我叫郝鹏,鲲鹏的鹏。”
我说:“老人家昨儿喊叫了一天一夜,医生护士都没办法,还不吃不喝,你姐姐几次给他喝水,他不但不喝,连杯子都给打翻了,还把自己抓得满身是血。可你一来,他就像变了个人,能吃能喝,还很听话。咋回事啊?”
他直率地说:“没啥奇怪的,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知道他想干啥,他能不听话吗?我爸岁数大了,今年都九十了,虚岁都九十一的人了。几年前得了脑梗,差点就没了。住了二十多天院,一直都是我照护。那会儿,他说话比现在还难懂,可毕竟是父子是不,用点心,就能知道他啥意思。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慢慢来,多来几次,就全明白了。在家,除了我和我妈,再就是我儿子能懂点儿,其他人都听不懂他说啥。”
我说:“怪不得呢,他性子好像很急哦?”
“急是急,几年前可不是这样,从早忙到晚,家里家外啥活都干,每天早上都跟一帮老头老太太拉胡琴,唱豫剧。”
“他会唱豫剧?”
“会啊,退休后天天跟人学,别看岁数大了,唱得还好,连《春秋配》《对花枪》的唱词都能记得住。脑梗后,戏不能唱了,胡琴也不能拉了,他不知从哪儿找了副铜铃,天天跟着一帮子拉胡琴吹笛子的老头凑热闹,给人家敲节奏。”
这的确出乎意料,我说:“你真行,这儿子当得不容易啊。”
他又笑了,是那种坦率的自自然然的笑,无所谓地说:“其实也没啥,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父亲,话都听不懂,那还能行吗。刚才他就骂我呢,嫌我来得晚。说他想解手,想上厕所,女婿不理他,闺女也不理他,还让女婿把他的手绑住,差点没把他憋死。我说不是给你垫上尿不湿了嘛,你尿就是了,怕啥呢?他说不习惯,活到九十了,还往床上尿,让闺女、女婿来收拾,那是抹他的皮,打他的脸。说他们是故意的,想活活把他给气死。”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笑,说,“这人老了,真像小孩子一样,他明明知道他俩听不懂他说啥,也不知道他要干啥,还要人家顺从他的意思,听他的话,你说天下哪有这道理。”怕我不明白,又接着说,“我前天还在海石滩呢,也就是火车的机车上。我姐姐打电话说咱爸不行了,咱妈也病倒了,她收拾不住,叫我赶紧回来。不巧的是,线路不通,我们的车被困在了一个小站上,整整九天动不了。还好,就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朋友帮我搭上了一辆工程车,这才赶了回来。”
我说:“老人家脾气倔,还有点儿怪。你姐姐把吹凉了的开水,还有水果罐头汁,盛在小碗里,用汤勺给他喂,他不但不喝,还大发脾气,连碗都给拨拉掉了。你给他那么大个大缸子,他抱起来就喝,听话得很,这咋回事啊?”
郝鹏满脸都是笑,眼睛亮闪闪地说:“你还真有观察力,这都几十年了,我爸喝水只用那个大缸子。”
我很惊讶,好奇地问:“为啥呀?”
“其实也没啥,那是个奖品,我爸这一辈子就获过那一次奖。”
我更好奇了:“可以看看吗?”
他一副不得已的样子,从窗台上把那个显眼的大号搪瓷缸子拿给了我——
这种老旧的大缸子,我并不陌生,似乎在哪个电影、电视剧里看到过。缸子的直径能有二十来厘米,高大约二十五厘米的样子,原有的黑边多处破损,有几处露着显眼的铁锈,底座也有几处磕碰,缸盖倒还挺完整。已经显得灰暗的底色上,用红漆写着一个醒目的“奖”字,“奖”字的底下是一行工整的红漆小楷:
“抓革命,促生产”先进个人
缸子沉甸甸的,时代气息直扑面门。
大概是看我认真,郝鹏说:
“这缸子有五十多年了。”
我说:“你爸是干吗的?”
“油漆工。”他平静地说,“我爸一辈子就是个油漆工。他工作早,还不到十五岁,就跟我爷爷做学徒,那是在郑州机务段,干的是管道工。新中国成立后,我爸成了正式工,打了两年杂,成了一名油漆工,一直干到退休。”
“一直干油漆啊?”
“对啊!”他十分肯定地说,“我爸没文化,那会儿兴工人夜校,他积极得很,认了几个字,算是脱盲。油漆工,没啥技术含量,只要认真就行。他跟我爷爷一样,干事认死理,啥事都较真。就说这刷油漆,师傅叫你咋干你干就是了。他不。只要是他干的活儿,非要干到自己看着没毛病,才肯罢手。那会儿的油漆工,啥活儿都干。比如说刷管道吧,你按要求刷就是了。他不,非要吃苦费力把管道打磨干净,规规矩矩刷上两遍,才会交差。刷漆是手工活儿。管道好刷。刷机器,特别是给重要精密机器刷银粉、刷防锈漆、刷色标漆,那就是细致的活儿。没耐心的人是干不好的。你干不好,金属受潮就会生锈,油漆就会脱落,机器设备寿命就会大受影响。不像现在,机器大多是不生锈的合金,需要防护的,厂家也早就做好了。即使需要人工油漆的户外设备,也都用喷枪,又快又好又方便。”
见他要转移话题,我急忙问:“你爸是在郑州机务段获的奖啊?”
他说:“不,是在武威机务段。一九六二年,兰州至乌鲁木齐铁路通车,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当时的口号是:向西!向西!!再向西!!!
“我爸那会儿正年轻,响应号召,积极报名分配到了武威机务段,一干就是十年。那会儿除了油漆工,他是啥活儿都干,管道维修,打扫卫生,逮住啥干啥,勤快得不得了。一九七一年,他被评为机务段的先进个人,年底开表彰大会的时候,给他奖了这么个大缸子。你知道的,那会儿奖励,就是张奖状,再就是毛选、语录、笔记本,很少发实物,能发个可以实用的大缸子,是件了不得的事。他高兴得不得了。也就从那时候起,他不管走哪儿,都要带上他的大缸子,泡茶、喝水只用它。食堂吃饭,人家都用饭盒,他偏要用他的大缸子。我记事那会儿,老听他说,机务段油漆工能当先进个人,他是第一个,从来没有过,以后也肯定不会有,因为没人比他干得好!前些年搬家,我妈把他的宝贝缸子给扔了。到了新家,他找不着,对所有的人大发脾气,不吃不喝,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妈没办法,只好说实话。说那破缸子都几十年的破烂了,谁看了都不顺眼,搬家的时候,我给扔了。明儿我给你买个新的,买个你喜欢的,好使的还不行嘛!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啥话不说,骑上他那辆三十多年了的破自行车,回去找他的大缸子。来回二十多公里啊,硬是叫他找回来了。他说是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
“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后来嘛,应该是一九七四年,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重新上马两年后,到了关键时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口号是:大力支援青藏高原,早日打通人间天路!
“我爸他们调到了格尔木。我们全家随往。那会儿我姐八岁,到格尔木不久,得了大脖子病,就是缺碘引起的甲状腺肿大。我妈迫不得已,带她到老家看病,我爸带我。那会儿的格尔木,还相当偏僻和落后,没有幼儿园。我不到上学年龄,没处去。他不像人家把我锁屋里,而是天天带我去车间。他干活的时候,让我学着干,也不怕我出事儿。其实也就是扫地除尘打水的事儿,我干好干坏他都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我天生就该干就喜欢似的。直到我妈带我姐回来,我开始上学。他就那么个人,一辈子闲不住,在家在外都一样,见活就干,没事找事,从不闲着。”
我敬佩地说:“你像你爸,也是个闲不住的人。”
“我比我爸差远了!”他语气肯定地说,“他这是病重,一般的病,别说住院,他连躺都躺不住,宁可坐在院里晒太阳,也不上楼坐沙发。其实,他身上的大病可不少。不说别的,就说他的肺,没退休那会儿就有肺结节,还纤维化。是职业病。长年累月干油漆工干出来的。那会儿的油漆,无毒化程度低,人们的防护意识也差,劳保也就发双手套,再就是普通口罩,根本没有防毒面具那一说。据他自己讲,不就刷漆嘛,漆味我习惯,口罩我戴不惯!就那,不管是在地下管道干活,还是锅炉房或车间里,他从不戴口罩,说戴那玩意儿喘不上气,闷得慌。久而久之,肺能不出事嘛。后来查出病来,他也不在乎。照医生的话说,他的肺十有八九会恶化,也就是得肺癌。可这么多年过来了,他竟然活得好好的。这次感染前,我妈天天盯着他,不让他出门,就怕有个三长两短,可俩人还是中招了。刚才他给我说,他知道这次不能活了,阎王爷来要他的命了,他也不想再活了,已经活够了。他要回家,回老家,回去看上一眼就安心了。”
我心里不由得一动:“那你咋想的?”
“哪能由着他呀,人老了,说话想事就是孩子,由着他麻烦可就大了。”
话说到这儿,我的好奇心更强了,可话也该打住了。
保洁工拎着个大拖把步履匆匆地进来,看了眼清洁的地面,拉开卫生间,人就愣了,奇怪地问:“你们这儿打扫过了?”
郝鹏急忙上前说:“谢谢,谢谢!我打扫过了,你快忙你的吧,以后这儿就由我打扫,你就不用操心了!”
虽说戴着大口罩,也能看得出来,保洁工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她显然意外,用很快的语速,十分感激地说:“应该感谢的是你啊!对啦,我听她们说过,有的病人或家属,不光自觉维护环境卫生,还特别好,会主动打扫卫生间。她们都碰到过。你是我遇上的第一个。其实这是我们的工作,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的同伴都病倒了,我也是刚好一点。本来上午下午应该各清理一次,中午还得换次垃圾袋。可现在不行,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谢谢你啊,你真好!”说完提起拖把,十分礼貌地后退两步,转身而去。
她后退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似乎也看到了她口罩后面的微笑。
郝鹏也笑,他笑着多少有些自嘲地对我说:“谢什么谢啊!我不也是为自己嘛,房里清洁干净,大家都舒服。”
说完,从钥匙链上取下指甲剪子,开始给父亲剪脚指甲。老人的趾甲不仅长了,而且又厚又硬,这从他修剪的姿势和力度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剪得十分仔细和小心,剪完一个,就用指甲剪上的小锉刀耐心地磨。
睡醒了的卢老板把这情景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说:
“这老爷子好福气啊,养了这么个孝顺的好儿子。”
我心想,这可不仅是孝顺,孝和顺毕竟是两回事儿,不同的人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就说这位卢老板,我不知道他的生意有多大,但从他动不动就打电话安排手下催款收款付款,以及做这做那上大致可以看出,做的是劳心费神的事儿。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相对年轻的媳妇,对他足够关心。确切地说,应该是畏惧。一日三餐相当讲究,用的都是小碗小碟,数量多,花样多,营养好。他虽说一身的基础病,但养得五大三粗,说话也是粗声大气,对家人说一不二,叫你干啥就得干。一旦某个话题大家伙儿聊起来,每个人都抢着说话,个个都是优越感十足的样子。可我注意到,他脚上的袜子破了一个洞,是大拇指顶破的,破洞不大,但挺显眼。我这外人都注意到了,难道他的家人就真的看不见?看见了,不管不问,单凭这一点儿,就很说明问题。
由此可见,他说的孝顺,和我所知所见所想的孝顺,是两回事儿。
整整一夜,病房里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氛。
值班医生和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郝老爷子。他的点滴自从住进来,就没中断过。据郝鹏讲,医生说,他的心肺功能不是一般的差,十分脆弱和危险。由于持续点滴,他每隔两个来小时就解手。每尿一次,他就大声喊叫,郝鹏就得给他换尿不湿,他就嘟嘟囔囔发脾气。
几乎一直没睡的郝鹏,见我睡不着,歉意地对我说:
“他生气呢,一直不想使用尿不湿,就想让我把他抱到厕所里,他自己解。也不想想,他一百多斤的人,我哪抱得动啊。还有,他的一个耳朵有点儿背,说话喜欢大喊大叫,生怕人家听不见。”
大约四点来钟的样子,卢老板又出状况了,他血压蹿升,咳不出声,喘不上气,眼看要憋过去了,家属紧急叫来医生,一阵忙活后,护士用吸痰器将痰液吸了出来,才算是好了。
说是说,时间虽然只过了一天一夜,我的知觉和意识已是大相径庭。
听从医生的吩咐,我用上了耳塞,噪声小了大半。噪声小了,烦躁渐渐平息下来,感觉病情见轻了,心态也不知不觉有了改变。我认真回忆得病的经过,寻找属于自己的过失。然后仔细回想住院以来发生的事儿,特别是发生在庞老师身上的事儿。
一丝内疚不由得涌上心头。
庞老师没走的时候,整天整夜痛苦呻吟,喊叫,折腾。我排斥,我厌倦,我烦躁。想的都是他对别人的影响和干扰,从没设身处地替他想过。而我之所以没有喊叫,没有折腾,只不过病情没到那一步罢了。我想起他咬牙忍耐的样子;想起他不得不面对儿子发泄的样子;想起他痛苦不堪,闭着眼睛,眼角溢满泪水的样子。他就是想回家,想实现自己临终前最后的愿望,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没能实现。这种遗憾,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没人能够理解和明白。尤其对有文化有理智的人。是的,他直到生命最后关头,应该都是理智的,甚至敏感的。
直接的证据是,临走那天傍晚,他病情似乎缓解了些,和床沿边的女儿说话的时候,突然提高嗓门说,又有个人走了,所有的痛苦都解脱了,有人给他念经,为他送行呢,应该是个幸运的人。女儿愣愣地望着他,疑惑地说,爸,你说啥呢?他说你听,过道里有人在念《安乐经》。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果然,我听见了嘤嘤嗡嗡的诵经的声音,不注意,是听不见的。我本能地下床,出门看了一眼。见绿色通道电梯口,有个轮式担架床,上面躺着的人盖着白色被单,几个人正把担架床往电梯里推。嘤嘤嗡嗡的诵经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庞老师不仅听到了,而且知道念诵的是《安乐经》,祈祷离世的人一路平安。
我立刻想到,当时他一定是在想象自己走后的情景。
如果如愿回到家乡,他的葬礼肯定盛大,肯定庄重,人们将按传统仪式为他送行,颂扬他的品德和善心,以及为家乡做出的种种贡献。毕竟他是那块土地上走出来的第一个成名成家的教授。
那才是他的愿望,他的安慰,他的满足。
他的音乐他的歌,乡土气息极其浓厚,都是写给家乡的父老乡亲,写给家乡的山山水水,写给所有辛勤劳作的普罗大众的。
他女儿说的那首名叫《你猜》的“花儿”,我就听到过。
想到这儿,不能不想起他女儿说到过的,他最最渴望,却始终无法获得无法实现的临终关怀。
我知道,临终关怀并不是治疗手段,它只是为疾病末期的人,尤其是老年人临终前,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情感等方面的服务,控制并尽量减轻心灵的痛苦,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尽可能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世。这是近代医学领域中新兴的一门边缘性交叉学科,是社会的需求,也是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重要标志。虽然出现的时间只有几十年,就世界范围而言,不仅被许多国家和地区广泛接受,而且发展很快。
我也知道,我们所处的城市,甚至一线大城市,虽说对临终关怀越来越重视,但还没有这样的医院,没有这样的机构;也没有专业的医生、护士、志愿者、社工、理疗师及心理师等组成的专业的部门和团队。
但就临终关怀的本质而言,亲属们、亲友们,尤其是家庭和子女,关注患者的内心感受,给予亲人“灵性照护”,也就是说,真正理解患者的心灵感受,尽可能满足患者生前最后的能够达成的人生愿望,使他们有尊严、有勇气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了无牵挂。让生者感到欣慰,坚强地继续自己的人生,这是一项多么崇高的事啊!它符合的是整个人类的利益,是对人类社会进步的推动,是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必然要面对的现实和意义。
其实,不勉强抢救和治疗垂危病人的生命,让绝症病人内心宁静地面对生死,绝不是对亲人和病人的放弃,而是把死亡当作自然的过程,尊重病人的选择和需要。这方面的理性争论和影视作品、文学作品,早就给出了答案。可理论是理论,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就像庞老师,他的认知程度,绝对在一般人之上,而且事先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了选择。而且生怕出现意外,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可悲的是,选择是选择,坚持是坚持,现实是现实。尤其令人难过、令人痛心的是,当任何治疗都已经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作为他的亲人,干吗非要在他弥留之际,还坚持采取强制疗法,而不是采纳他本人的意愿,提升他的心理需求和精神状态,让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平静,走得有尊严呢?……
如果说自私,到底谁更自私?
……
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是那种朦朦胧胧寒雾腾腾灰茫茫的亮,一看就是个大阴天。
郝鹏坐在父亲床前的海绵垫上,靠着墙,腿上盖着件棉衣,一副睡着了的样子。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之所以起敬,是连续两天两夜,他几乎没睡。别看现在他闭着眼睛,老父亲只要有动静,他立刻就能知道。感觉他身上有特异功能,不是亲眼所见,很难令人相信。
查房的时候,郝鹏正给父亲喝牛奶。他把纸盒牛奶放在那个大号搪瓷缸子里,用开水烫热了,插上吸管,让他自己喝。
正喝牛奶的老爷子,见查房的来了,突然变脸,冲着进来的医护们吱哩哇啦喊叫起来,显得十分狂躁和不安。
郝鹏急忙将父亲扶住。
主任用听诊器听了听老人的前胸后背,看了眼监视器上的各项指标,惊讶地对主治医生说:
“有所改善啊,激素和蛋白再用三天。”
不等主治医生回答,显然听懂了的老爷子突然板起脸,更加不高兴的样子,对着主任大声大气说了起来,说的什么,我是一句也没听清。
主任倒是挺耐心,亲切地说:“爷爷,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老爷子一听这话,说得更快了,嘴里叽里咕噜,夹杂着方言,声音更高了。
主任见怪不怪,用女性特有的温柔的声音说:“老爷爷,你不要着急啊,有啥事儿给我说,慢慢说,我们听着呢。”
郝鹏迅速上前对父亲说:“爸,这是主任,给你看病呢,你就安静点儿行不行啊,不要再胡说了。”
主任愣了下,迅速对郝鹏说:“他说啥呢?”
郝鹏勉强挤出笑脸,不好意思地说:“我爸岁数大了,有过脑梗,语言障碍,话说不清楚,您别介意啊。”
主任眼光瞬间严肃,盯住他:“我问你他说啥呢?”
郝鹏为难地说:“他说他要回家,回老家。他要出院,现在就走,让你们给他办手续。”
主任和医护们全都不信似的,意外地望着老人和郝鹏。
“他的话你能听懂?”主任疑问地说。
“能啊,我是他儿子!”郝鹏肯定地说。
“那好,你给我翻译。”
主任到老人跟前,细声细语地说:“老爷爷,你生病了,得肺炎了,在医院治病呢。病还没有治好,为啥要走啊?等治好了,再回家,行不行啊?”
老爷子一听这话,像是明白了什么,对着主任又是一阵说道。
郝鹏翻译说:“他说谢谢你,说他今天好多了,就是想回家,回老家。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想死在这里,想回老家。老家有他的妹妹,七十多了,身体不好,还有侄子、侄女、外甥,好多亲戚,好多年没见了,死前想看上一眼。”
一听这话,病房里顿时死一般安静。
主任想了下说:“老爷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想回老家,想看亲戚可以啊!等病好了再回去好不好啊?”
老爷子立马急躁,嘴里叽里咕噜,像是吵架。
郝鹏说:“他说他好不了了,他知道该死的时候到了,他必须要回家,回老家!一辈子了,他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身献子孙,现在要死了,再也没有什么好献的了。一把老骨头,啥用都没有了。就想回老家,看上一眼亲人们,就甘心了,就踏实了。可你们合伙不让他回家,是拿他不当人,是想气死他!”
郝鹏翻译完,老爷子又开始说,越说越冲动,嘴里说着,手上动着,差点儿把手上的点滴管儿拽掉。
郝鹏和护士急忙将他拉住。
他更生气了,梗着脖子冲着郝鹏嘶哑着嗓子大声叫喊。
郝鹏笑着说:“他骂我呢,骂我不是他儿子,白养我了!说我和你们一块儿在骗他,一句实话都没有!说他知道,这次肯定活不成了,他活够了,不想活了。趁着现在脑子还清醒,就想回家看一眼。你们不让回,他死了不闭眼!谁不让走,就死给谁看!”
就在这时,老人的孙子来了。
是个三十来岁帅气十足的年轻人。
他一进门,听见老人喊叫,几个大步到了床前,迅速抓住老人的手,大声说:
“爷爷,我是小强,你孙子!在外面就听见你喊,快别喊了。不就是想回家嘛,要死要活的多难听啊!来来来,坐好了,看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说完,歉意地对医护人员说,“对不起啊,我爷爷九十岁了,病得不轻,脾气不好,还特别倔,想啥说啥,还说不清楚,越是说不清楚就越是急躁。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多包涵!”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这几句话,老爷子顿时安静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再吭声,像个认错的孩子。
主任像是明白了什么,对郝鹏说:“你跟我来。”
大约半个来小时的样子,郝鹏回来了。小强已经给爷爷喂好了饭,照护着老爷子安静地躺下,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小强赶紧从暖气架上拿起带来的外卖,让父亲吃饭。
郝鹏边吃边说:“你不是正忙嘛,咋说来就来了。”
小强说:“陈工今儿好多了,在车间顶班呢。我上午回公司汇报完工作,正好有空,来看看爷爷。他现在咋样了?”
“你不都看见了,只要好一点儿,脑子清醒,就闹着回家,回老家。”
“那咋办啊?”
“刚刚主任说了,他的情况很不好,肺部不仅是感染,除了严重纤维化,还有其他问题,那名词我没记住。还有,他的肝脏已经硬化,继续住院治疗也只能维持现状。已经抢救几次了,意思你明白吧?”说着,嗓门突然一低,“他的时间不多了,也就几天的事儿。刚刚我和你奶奶,还有你姑姑、姑父商量好了,大家一致同意他出院。”
“出院?”
“是的!决定雇辆救护车,把他送回老家。现在有专门送病人回内地的救护车,车上配有专业护士,急救药品、氧气都有,两名司机轮流开车,全线高速,二十四小时就能到家。你姑父已经去联系了。我给你大舅小舅都打了电话,叫他们在那边联系好医院。”
小强愈加吃惊的样子:“真送啊?”
“真送!主任建议我们,再打两组人血清白蛋白。联系车辆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出院,连夜往回赶。”
小强犹豫了下说:“那我可能送不了。实在不行的话,我找领导试试,没准能请特殊假。”
“不用,你工作忙,事情杂,好好上你的班,我和你姑父俩人送。还有,你奶奶还病着呢,今儿说是不发烧了,你得想法儿照顾她,保证她一天三顿吃热饭,千万不能再出大事儿!”郝鹏边说边用很快的速度吃完饭,然后给老人的腿脚捆绑束缚带。
小强说:“不绑不行吗,绑在床上多难受啊!”
郝鹏说:“是难受,但不绑不行。他一醒来,就扯点滴管。你忙你的吧,这边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媳妇咋样了?”
“没事了,在家办公休息,刚才要来看爷爷,我没让来,她说她明早来送饭。”
“你咋样?”
“还好,就是加班有点累。”
“行行行,你赶紧回家吧,别忘了去看奶奶!”
小强答应一声,到病床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爷爷,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满是遗憾地说:“那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小强走了,郝鹏长长舒了口气。
我说:“你儿子对爷爷很孝顺啊,刚才给爷爷喂饭,爷孙俩感情好得很啊,还给老爷子换了次尿不湿,老爷子一点没闹,听话得很。”
郝鹏笑着说:“他就是爷爷带大的,能不听话嘛。他上大学的时候,手机电脑手表,都是爷爷买,还专挑好的买。”
我说:“怪不得呢,现在的孩子,都是娇惯出来的,自私得很,能这么孝顺老人的,可是很少见啊。你儿子在哪儿上班呢?”
“铁路公司,上个月刚刚提拔,算是总工助理吧。”
“好啊,祖孙三代都在铁路系统,一代更比一代强!”
“不是三代,是四代,我爷爷那会儿就是郑州机务段的职工,还是个多面手。”
“对对对,是四代!我发现你这人很不一般。”我由衷地说。
他意外地望着我:“咋啦?”
我说:“你随便坐哪儿,躺哪儿,说睡就睡,有点儿动静,说醒就醒,这很厉害,你是干啥的?”
他笑脸依旧地说:“我是司机,火车司机!”
“开火车?”
“是啊!机车上机器轰鸣,噪声那么大,你必须得习惯。尤其跑长途,疲劳的时候,说睡就睡,站着坐着都能睡,哪怕十分钟五分钟都行。”
我赞叹地说:“这就是功夫啊!”
“这叫啥功夫啊!”他自嘲地说,“习惯罢了,搁谁都一样。习惯了,噪声再大也无所谓,它响它的,你干你的。时间长了,外界干扰再大,你也能专注做事。就像足球场上的球员,踢球的时候,观众的欢呼声骚扰声,是听不见的。但凡听见的,肯定不是好球员。”
“这比喻好!”我开心地笑了。我曾听一位上过战场的忘年交说过,真正到了战场,害怕过了,恐惧过了,见过的死人多了,枪炮声也就习以为常了。有的老兵,能听出枪是从哪儿打出来的,瞬间就能判断出方位。优秀的狙击手更厉害,只要一枪打不死,瞬间就能让对手毙命。这跟他说的是一个理儿。我说:“你参加工作到现在,一直开火车啊?”
他说:“不,刚工作那会儿,是在机务段当学徒,锻工、修理工、乱七八糟啥都干,可心里想的就是开火车。七八年后才心想事成,终于上了机车,给老师傅们当徒弟,干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半年就该退休了。”
“开货车还是客车?”
“货车。”
“跑的地方很多吧?”
“不是很多,但长线短线都跑过,主要是跑拉萨。”
“那很辛苦啊!”我瞅了眼他黝黑的肤色,表示理解。
“就那么回事儿,习惯了,哪儿都一样。”
我想起他说过,来之前被困在一个车站上的事儿,问他咋回事儿。
他说:“倒霉呗,线路不通,因为随时等待调度,哪儿都不能去,不准下机车,吃喝拉撒都在车上。吃的就不说了,有方便面,速食饭,隔三岔五站上派人给送食材。主要是寂寞,你想啊,车上就那么大点地方,除了划手机,啥都不能干,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我徒弟就差点儿憋疯了。有天晚上,他偷偷下车跑了,打电话不接,差点儿没把我急死。你要知道,机车待命状态是不能离人的。一旦调度下令,说走就走。即便不走,一旦车上没人出了事故,那就是不得了的事儿。”
我不明白:“没人能出啥事故啊?”
他神秘地笑笑:“那就不好说了,你想啊,火车可不是汽车,几十节车皮呢,你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啥呀!万一被啥人利用了,或者不法分子作个案,那后果你敢想吗?我给你讲,有一次我跑内地,不知货源出了什么问题,车被扣在站上整整五十天。五十天啊,我和我师傅吃喝拉撒都在车上,哪儿都不能去,最多围着车头走走。那会儿正是七月天,又是在内地,你想想我们遭的是啥罪。说那个点儿,没被捂死、热死、臭死、憋死,真是运气。”
我回过味儿说:“那后来呢,你徒弟跑哪儿去了?”
“他说憋得发疯,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岔,就想去看看他的前女友。结果小区门卫死活不让进。他打电话,那边不接,就发了条短信。人没见着,差点被闻讯出来的人痛打一顿。那人是他前女友的新朋友,拿的是棒球棒,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要不是他跑得快,恐怕就回不来了。”
郝鹏一气说了这么多,很有点倾诉的味道。
我说:“没见你媳妇来啊。”
“她退休早,以前是客车上的列车员,现在老家带孙子呢。”
“孙子多大了?”
“两岁半了。”
说着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划开手机,亮出照片给我看。
我说:“你好福气啊,孙子都两岁多了。”
他的脸立马变色,闷闷地说:“有啥福气啊,我今年倒霉透了。”
我问:“咋回事啊?”
他叹口气:“给你讲你都不相信,我开火车二十四年了,一次事故都没出过,真的哟。可半年前,就我孙子生日那天,我的金身说破就破。我撞死了一个人,还压死了九只羊。”
我顿时大惊,不安地望着他。
他泄气地说:“但凡职业火车司机,一辈子不出事的几乎没有。你别不信,全世界都一样。一旦有人没出过事,那就是奇迹,就是金身。你想想看,我都二十四年没出过事,眼看就要退休,就要金身铸成了,结果还是出事了。
“那天我有预感,大清早的先是忘了孙子生日。吃早饭的时候,臊子面的肉酱里有骨头,把我的牙给磕掉了。”说着,抹下口罩,张开嘴巴让我看,是大牙旁的虎牙。“这颗牙松动一年多了,我总想去看牙医,可总是没时间。没想到一块骨头渣子把它给搞掉了。掉牙不是好事情。那天我格外谨慎。一天没事,傍晚快到一个县级站时,我鸣笛慢行,远远看见道口有一群羊,还有等候的车辆和人,安全栏杆提早放下,值班人员站在道边,应该万无一失。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离道口三四十米的样子,那群等候过道的羊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有一只突然钻过了栏杆。你知道,羊是群居动物,只要有一只跑,甭管是不是头羊,其他的十有八九就会跟。铁道对面是等候过道的卡车,司机一看羊上了铁路,火车就要到了,千不该万不该地按响了喇叭,大概是想把羊吓回去。你想啊,大卡车的喇叭多响啊,结果羊受惊炸群,突然分成两拨,一群顺着铁道狂奔,一群迎着车头猛跑,有几只干脆就站在了铁道中央。如果仅仅是羊倒也罢了,寸就寸在放羊老汉猛然看到羊群上了铁道,受到刺激,竟然钻过栏杆来赶羊。那火车多快啊,我就是再怎么刹车也来不及了……”
说到这儿,房里静悄悄的,我看他满面悲伤,想安慰,又不知该说什么。
而他显然还在情绪里,接着说:“我师傅才倒霉呢,他以前是开客车的,有年春运,他顶班。火车刚起步,走了也就一百多米,连站台都没出呢,有个人突然从站台上跳了下来,头朝外趴在了铁轨上。他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啊,根本就反应不过来,等到紧急刹车,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是自杀。出事后,师傅受到过度惊吓和刺激,尿了裤子,连车都上不去了。只能临时换司机。列车停在站台上整整三个小时,造成全线调度混乱。后来传出消息说,那人就是站上的职工,和老婆闹矛盾,出去喝酒赌钱输了个精光,想不开,一死了之。我师傅就是从那时起,坚决不开客车,换成了货车。”
我安慰说:“这些都是偶发事故,与司机没有关系啊!”
他突然提高语气,愤愤地说:“咋能没关系啊!没错,人人都会这么想。事实上,对火车司机来说,类似的事故也的确没有责任。可你要知道,人毕竟是人啊。你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惨死在了你的车轮下,你不可能不惊恐,不震撼。我师傅一喝高了就说,当他看到压成两半儿的人,当时就瘫了,血压蹿升,差点没脑出血。
“我没看见撞死的老汉,也没见现场。当时车站离我也就几百米,我绝不可能停车查看。你想啊,我进站就要停车,是给特快客车让道,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如果把车停在道轨上,特快列车开过来,那不就是天大的祸啊!”
说到这儿,他突然面色暗淡,双手搓了搓脸。
可能觉着没把话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出事后没多久,有个朋友给我讲,说那老汉是故意撞死的。他家里贫困,那群羊不是他的,是他替别人放养的,而且是签了合同的。眼看火车碾死了羊,怕给东家交代不了,就一头撞在了开过来的火车上。”
我问:“他咋知道的?”
他说:“他听调查事故的人说的。”接着又说,“因为不是我的责任,我不可能多问,自找麻烦。但这件事让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撞过来的老汉。我并没看见他的脸,不知他长啥样,也不知道他个人和家庭的任何事,却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一会儿是他老伴儿的可怜样,一会儿是他子女,还有那群羊。如果真是替人打工去放羊的,死了九只羊,可就是上万元的损失啊。越想越烦躁,还就想知道真相。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问题是,只要空闲,立马胡思乱想,想喝醉,想喊叫,想发怒,想跑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去哭,去死,而且根本控制不住。我心慌、失眠、头痛、厌食、焦虑、暴躁,噩梦连连,越是想忘掉那事,就越是忘不掉。领导知道后,特批我两周假期。老婆逼我去医院,查出了心脏病,还有轻度抑郁症,说是吓出来的。我知道,除了惊吓,还有失眠和焦虑,整夜整夜睡不着,你不知有多痛苦。还好,住了十几天院,心脏病基本上好了。索性请假回老家,带了两周孙子,才算是熬了过来。可阴影一直都在,每当车快进站,或是道口,我就会紧张,就会心慌,而且莫名其妙地害怕,甚至坐汽车都胆战心惊,总有不祥的预感伴随着我,折磨着我,感觉这辈子都缓不过来。现在当班,我把所有权力都交给徒弟,由他负责,我也就动动嘴,再混几个月,就能退休了。”
说到这,他突然有点儿激动,情绪激烈地说:“我就不明白,那些要死要自杀的人,干吗临死还要害人呢?你要死,不想活了,那是你的权利,也许没人挡得了你。可你能不能对自己人道一点儿,自尊一点儿啊。就是一条好狗,知道自己要死了,还知道离开主人离开家,走得远远的,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何况是人呢!你倒好,铁轨上一躺,火车上一撞,没啥痛苦,一死了之。咋就不想想,那些无缘无故因你的死受到伤害、受到折磨、痛苦不堪、终生悔恨的人呢?就算不为陌生人着想,至少应该想想你的家人,你的亲友吧。还有那些跳楼的人,微信上老有跳楼把人砸死砸伤,把人家的车砸坏,摔死在人家门前的帖子和视频。只要看见,我立刻就心率加快,血压飙升。更可恶的,是那些带着其他目的自杀,专门让人来直播的家伙。我真是想不通啊,但凡有点儿爱心、有点儿善念、多少能替自己替他人着想点儿的人,一定不会这么做。那些个卧轨和跳楼的人,他们所想的只有自己,都是极其自私的人,只要自己死得利索、不痛苦,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管他人的感受和灾难!当然,我说这些,绝不包括那些作恶多端畏罪自杀的人!”
郝鹏说着的时候,卢老板没睡觉,他静静地听着,啥话没说。他媳妇倒是趴在他的床沿上睡着了,这是几天来的第一次,够稀罕的。
我心里七上八下。
怎么也没想到,手脚勤快、孝顺老人、吃苦能干的郝鹏,会有如此惊险的人生经历。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那会怎样?偶然与必然的相遇,是哲学家们关心的事。作为普通人,一件偶发事件,很可能改变的是整个人生。不由得想起一句话,人生在世不称意,想得开是明智,想不开就是灾难。问题是,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心灵的存在,这绝不是任何哲学、宗教或科学,所能解释,所能概括的。后来我问过郝鹏,退休后打算干什么?他说原先是想钓鱼。他休闲时间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可自打出事后,就再也没钓过鱼。不但不钓鱼,也不吃活鲜的东西了,总觉着是杀生,让他想起那件刻骨铭心的事。他打算学下棋。可以交棋友,还可以自己在网上随意玩儿。
下午三点过后,天愈加阴沉,没有风,细碎的雪花在空中慢慢悠悠地飘着。
郝鹏满面愁容,对我说:“糟了,天气预报今晚明天都有小雪,万一雪大了,高速封了,可就麻烦了!”
我说:“那就叫老人再住两天,等雪消了再走呗。”
“不行!”他语气坚定地说,“车已经订好了,定金也交了,出院手续也都办妥了。最要紧的是,我爸知道明天回家,一旦走不了,以他的脾气,肯定要闹腾,没准会出事的。”
说完,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是一个内容,要变天了,他得赶紧回家收拾明天动身需要的东西,找人来顶他两小时。糟糕的是,几个人都正忙,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还好,他打通了大学毕业在单位实习正好调休的外甥女小齐。
小齐来了没多大会儿,老爷子就出状况了。
他先是很不满意极其烦躁地冲着小齐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就像吵架,不知他要干啥;然后用力挣扎想要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脸憋得通红;再然后就拍着肚子大声吼叫,声音凄惨刺耳,令人惊恐。
小齐长得苗条玲珑,看上去像中学生,哪儿见过这阵势,吓得脸色刷白,急忙按动警铃,呼叫医生。
来的是个年龄与小齐相仿的小护士,她看了眼监视器上的数据,掀开被子立刻发现了问题,问小齐:“你是家属吗?”
小齐急忙说:“是!”
“病人已经几天没解大便了,他这是腹痛腹胀,憋得难受。上午查房的时候,大夫给他开了开塞露,你们没给他用吗?”小护士的语气略带责备。
我见小齐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样子,对小护士说:“她是刚来的,上午的药还没送来。”
我说这话是早上查房的时候,听见主任了解病人严重便秘的情况。他对郝鹏强调说,这不是一般的大便困难,病人机体功能已经很差,肠动力微弱,很可能有干硬粪便堵在肛门口,使用药物的时候一定要耐心,千万不能硬塞,以免损伤肠道,造成更大麻烦。说如果大便过于干硬,你可以把三到四支开塞露溶到200毫升左右的温水中,缓慢注入,这相当于灌肠,安全可靠。
大概是听懂了我说的话,老爷子嘶哑着嗓子喊得更惨了。
小护士想了下对小齐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大约两分钟的样子,小护士回来了,急匆匆地说:“医生还有护士长他们在抢救病人呢,药房统一送药,得到四点半左右,我给你借来一支,你先用。”说着,把开塞露递给小齐。小齐接过药顿时呆了,傻傻地愣着,额头一片绯红。如果没戴口罩,其狼狈和尴尬可想而知。正要离开的小护士看着她的窘样,不由得停下脚步,盯了她一眼,犹豫了下问:
“你是他什么人?”
小齐难为情地说:“是外孙女。”
小护士掉头就走。
大家全都愣愣地看着,谁都知道小齐面临的是怎样的难堪和尴尬。她拿出手机到外面打了个电话,快步走到老爷子跟前,显得十分冲动:
“姥爷,你能不能忍一忍啊?别再喊了好不好啊!我不会弄,我也不知道该咋弄!我给舅舅还有我妈打了电话,他们很快就来了。求你了,安静点儿行不行啊……”说着猛然扭身走到窗前,一副无可奈何死不回头的倔样。
这时来去匆匆的小护士又来了,冲小齐说:“你把药给我!”
小齐把药给护士,见她掀开姥爷的被子,戴上手套,知道她要干吗,赶紧扭过头去,再次站到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小护士操作的时候,不由得说:“天哪,都干成这样了,怎么可能解得下来!”然后对老爷子说,“老爷爷,您得侧转身子,再侧一点儿,配合我一下好不好啊。对,就这样,您的粪便都干成羊粪蛋了,药物注不进去,我得给您抠出来。您坚持一下,忍着点啊。”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老爷子不停地哎哟和哼哧。
我眼睛的余光看着身边的一切,看着始终没有转身没有上前帮忙的小齐,也看着凝神专注的小护士。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让一个小女孩在毫无心理准备什么也不懂的情况下,面对这样的情形,不要说亲手去做,哪怕只是看着,也是一种艰难的考验和挑战。可人不就是为应对来自生活、自然、社会和自身的考验和挑战而存在的吗!你面对的,不仅是年老可怜的病人,还是你的祖辈和亲人,在这紧要关头,你作为他的亲外孙,一个成年健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说关键时刻,这就是!那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连搭把手也做不到吧?你……你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五六分钟的样子,小护士站了起来,用衣袖抹了下额头的汗,语气急促地对小齐说:
“好了,开塞露已经放上了,尿不湿也已经放好了,你注意点,他很快就会大便。”说完,摘下污染了的手套,极其利索地收拾了下被单,用换下来的尿不湿兜着她用手指抠出来的粪便,转身离开。
俩人目光相碰的时候,我看见小齐感激地连连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我的心不由得一动,清清楚楚看见她在哭——
是的,她确实哭了!
瞬间,我的鼻腔不由得一酸。
半夜雪停了。
因为路途比较远,又因为害怕天一晴,高速上的雪融化,很容易结冰封路。郝鹏他们决定早上七点整准时出发。郝鹏做事心细,所有可能的事儿,都想好了预案,还都提早和医院和家人商定好,安排得当。
出院的时候,老人的女儿女婿,孙子外孙,还有郝鹏的徒弟都来了。负责转运的人也都相当专业,身穿医疗工作服,轮式担架、氧气、被褥一应俱全。大伙儿像是事先有过商量,没人大声说话,行动做事全都谨慎小心,生怕惊扰病人休息。倒是老爷子高度兴奋,他两眼放光,张着没牙了的空洞的大嘴巴,笑嘻嘻地挥着手,和我们大声告别。
这次我勉强听清了,他大声大气说的是——
“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回老家!
“我要回老家了!”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像是完成了一件欣慰的事儿。
郝鹏和我握手告别,和卢老板拱手告别。
一帮人在护士的指引下鱼贯而出,走在前面的郝鹏突然又转了回来,用很快的动作把老人的床铺整理好,再次和我们道别,匆匆离去。
我看了下表,时间是六点五十五分。
病房刹那间清静下来。
我再也躺不住,起身来到窗前——
天哪,整个城市都被雪覆盖了。雪不是很厚,特别白,白得那么干净,那么漂亮,那么和谐,一点儿也不凌乱,一点儿也不刺眼,像一幅养眼的巨大的活着的画儿,呈现在天地之间。就在这景色的左上方,我看见一抹渐渐浓艳的橙光,明透,鲜亮,像是冰层里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朦胧的水面的反光,还像是不可思议的奇妙的幻影——
是日出,是冬日里罕见的雪霁反射出的美妙的霞光!
它瞬间点亮天际,在雪后洁净的天空中,在瓦蓝色的薄云游走着的东方悠然蓬勃,继而在整个天空大放光彩。
它越来越红,越来越亮。
强光反射下,那轮真实的奇异的太阳,慢悠悠地从低沉的云层里一点一点探出头,将它明亮的目光洒向整个城市。
就这不可思议的瞬间,我看见那片拆迁过了的巨大的空场上,美丽的白雪渐渐地由橙变红,像一片红色湖泊,近处是鲜艳的胭脂色,中间橙黄,靠近楼群的远处,则是白与灰的朦胧的中间色。那些原本覆盖着绿色防护网的沙土堆、杂物堆、垃圾堆,变成了类似于几何图形组装的画面,静静地凝固在霞光普照的大地上。
突然,我看见了那辆被抛弃在废墟里的孤独的汽车,猛然想起汪洋中的一条船,想起遥远无际的荒漠,继而想到郝鹏一家上路的情景……
回到床上的时候,太阳已被游云遮蔽。
第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卢老板,想抽烟,拿出来觉着不合适,来来回回横在鼻子上闻了又闻,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回烟盒,对我说:
“你觉得他们就这样送老爷子走,对不对啊?”
“我认为是对的!”
我语气坚定地说。
“为什么呀?”
“老爷子辛辛苦苦一辈子,边远地区干了几十年,就像他自己说的,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身献子孙,弄得一身都是病。他知道是走的时候了,就想回老家看上一眼,和自己的亲属们道个别,踏踏实实落叶归根。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也是他唯一的向往。满足了他,也就满足了他的人生。作为子女来说,理解老人,帮助老人实现自己最后的愿望,就是对老人真正的孝顺,是名副其实的临终关怀。没有什么事儿,能比这更让老人满意、更让老人高兴的了。你没看他笑得多开心,笑得多幸福啊!”
“对对对,你说得对!”卢老板由衷地感叹道,“我在微信里看到过,有个著名的人类学家好像在演讲里说过:‘真正理解死亡,真正帮助即将走向人生终点的人,实现他们最后的愿望,满足他们精神上的最终的需求,达到心灵的安慰,不留人生遗憾,才是对生命真正的理解和敬重,是临终关怀最重要的内容,比单纯减轻生老病死的痛苦要强大得多。’这老爷子好福气啊!”
我说:“是的,他们一家人都挺好的,相互理解,彼此亲近,孝顺老人,真不容易。这要搁一般人家,很难做到。仅仅为了满足病危老人的一个要求,就费这么大的劲,把他真的送回老家,毕竟一千多公里呢!”
一听这话,他立马冲动,气哼哼地说:“刚才你看日出的时候,我是想了又想,这事要是搁我头上,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不会吧,你儿子来过几次了,我看他对你挺关心,挺孝顺的啊。”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你不了解,那不叫孝顺!”
我听他话里有话,等着听他讲。
趁着媳妇去银行办事儿,他情不自禁打开了话匣子:“人家的儿子,是给老子续命的,我儿子是他妈讨命的。实话给你说吧,他大学毕业六年了。那会儿我开着三个铺子,建材生意好做得很。可他说啥都不跟我干,既不考研究生,也不考公务员,非要自费去澳洲留学。那就去吧。结果混了两年回来,要让我给他在那边买房子。我没答应。他去上海又混了一年,每月花销一万多。前年元旦回来说,他醒悟了,男人必须要自己挣钱,自己做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说他结交了两个可靠的朋友,要成立公司,合伙儿开个品质高端的健身房,死心塌地做生意。说他已经规划好了,预算也做好了,让我支持他三百五十万,五年之内连本带息一起还,还正儿八经给我做了规划书,预算报告,打了正式借条。我是犹豫再三哪,怎么都觉着不放心。可老婆坚定支持,和我吵了几架。后来我想,可能是我多虑了,年轻人有他们的道理,毕竟孩子是在自己身边,我们盯着,出不了大事儿。况且我就这一个儿子,他做事业,我不帮他谁帮呀!好钢得使在刀刃上,否则要那么多钱干吗呀?
“可我万万没想到,健身房开业不到十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停业。再然后就是持续亏损。无奈之下只能关门休整。关门容易,再要是开可就难上加难。教练走了,职工跳槽了。勉强留下来的,你得开工资,你得交房租,这可都是赔钱啊!就这,他那两个合伙人,跟他连招呼都没打,直接拍屁股走人。我这才知道,他说的合伙,就是哄我。那俩人一分本钱都没掏。他当冤大头不说,还欠那俩人两个月的工资,每人两万块。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那俩人是他聘请来搞管理的。你说气人不气人。眼下健身房早已倒闭,转让没人要,器械卖不掉。都是新设备,降价一半都没人要。连看的人都没有,房租还得交。给他三百五十万,一分钱没赚,倒欠了一屁股债,还得我来还,你说要命不要命。”
说到这儿,卢老板唉声叹气,一阵猛咳,好不容易缓过来,急躁地说:“我老婆这两天在办贷款呢。我们是小微企业,贷款有优惠,我住院之前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没有贷款我也要破产。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有多难。货物压仓出不去,欠款收不回来,门面租金一分不降,生意一落千丈。我现在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全靠硬撑啊。只要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贷款有没有戏。要是贷款能下来,凭我的老底子,还能勉强撑得住,万一再出意外,我他妈也就完蛋了!”
怎么也想不到,面子上阔气的卢老板,竟然也是一肚子心酸。不由得想,来看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个个都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样子。说是送饭,实际上都是餐馆定做。说话口气上听,似乎开的都是好车,穿戴就更不用说了,女性都有款式不同的貂皮外套,首饰显眼。我本能地看了眼他的脚,那只破了个洞的袜子,不知啥时候已经换掉了。
可能是倾诉的缘故,说起话来由不得自己。他拿起一个山竹给我,大声说:
“这水果润肺,新鲜得很,你尝尝。”
看他恳切,我接过山竹,说了声谢谢。
他说:“谢什么呀,是我对不起你。”
我愣了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难为情地说:“我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打呼噜,声音还特别大,吵得你休息不好睡不着。我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不该这样,可我没办法呀!实话给你说,这几年不顺心的事儿太多了,我得了严重的焦虑症,整晚整晚睡不着,只能吃安眠药,越吃剂量越大,依赖性也就越来越强。整整三年了,我老婆给我算了算,我吃的安眠药有两千多片了,就要突破三千了。现在我还在吃,已经成了心理需求,不吃不行。吃了就想睡。现在是见床就想睡。就跟犯毒瘾似的。我住院治疗过,感觉好多了,一出院立刻就犯。我在西安、北京看过专家,还咨询过心理医生,尝试过各种戒断的方法。都是失败。我给老婆说,这次病好了,我要到农村住上几个月,吃农村的饭,干农村的活儿,过农村的日子,我就不信戒不了。老婆说好啊,你要是能待三天,以后我管你叫佛爷。她根本就不信。实际上我自己也不信。医生说过,我现在的心理问题大于疾病,要是戒断不了,依赖性会越来越严重,药物的副作用也会越来越突出,随着年龄不断增大,身体早晚会出大毛病。这我不是不知道,药物说明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可我没办法,真的摆脱不了啊!你不知道有多痛苦。说实话,没准我的晚年会很惨。死的时候,甭说临终关怀,没准烧成的灰还痛苦还折磨呢!”
正说着,他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一把抓起来,听着听着,人就颤抖起来,兴奋起来,以他特有的嗓门大声说:“好好好,两天之内就放款,太好了!”
挂了电话,他努力沉稳了下,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对我说:“是我老婆的电话,我的贷款手续齐全,通过审查了,两天就能到账。”
我说:“好事啊,祝贺!”
他愈加兴奋地说:“有了资金,眼前的困难就能渡过,日子就能过下去!顺利的话,也许还能翻身!”
说着说着,突然又咳起来,越咳越猛。
我看他使劲捶打自己的左胸,很想用空心掌拍拍他的后背,但不知究竟,没敢轻易下手。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他越咳越厉害,直咳得弯腰捂胸,歪倒下去,面色紫胀,喘不上气,可还是在咳……
我吓坏了,使劲摁下报警按钮——
护士很快来了,是护士长,她一面用力抱住病人,把他拦腰抱起,一面大声对我说:
“快!快去叫医生!”
我顾不上穿鞋,拔腿就跑。
还好,医护人员启用床头上方的吸痰设备,再次将卢老板救了回来。
也就这时间,郝老爷子腾出的病床上,又住上了新病人,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他是在家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进来的。
是夜,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一会儿是郝鹏一家到哪儿了,高速没有封闭,说明雪不是很大,老爷子一定一路平安,怀着人生最后的愿望,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老家,和所有的亲友告别,了无牵挂地上路,该是多么欣慰、多么幸运的事啊!我相信,人在强烈的幸福感里,病魔也会却步,死神也会让路。但愿上苍佑护老人平安到家,再多活几年。一会儿是庞老师的终生遗憾。他是家乡唯一出过的教授,家就在跟前,才二十多公里。他想回家,死在自己的热炕上,然后把骨灰撒在家乡的土地上。就这么点儿愿望,可就是回不去。他有老伴儿,儿女双全,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和学生,可就没人帮帮他。不是不帮,是没人理解,没人敢帮。首先断他念想的,就是他的老伴儿和亲生儿子。一会儿又是卢老板一家。想到他的遭遇,想到他贷款落实,高兴得那个样子,想到他死里逃生,简直如梦似幻,像是电影场景。人真是脆弱,今儿要是医护人员正在忙碌,或者正在抢救别的病人,稍微来晚那么一会儿,不说一两分钟,哪怕几秒钟,卢老板可能已经没了。他还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儿要办,还有那么多的欠款要还,要有几十个职工要养,还要为儿女操心,还有那么多的病要治……当然,我也想到我自己……当所有这些都集聚心头的时候,我想起的是自己的家乡,逝去的父母,家庭、亲情和孩子……
而这就是人生!
迷迷糊糊,透过耳塞,我又听见了卢老板此起彼伏的鼾声,像风在山林里穿行,更像几十年前,老家锅灶使用的风箱,而拉风箱的就是我,呼哧呼哧很有规律,遥远而又清晰……
突然,我感觉呼吸顺畅了,像面对田野春天的气息。
是的,猛然之间,肺叶张开了,胸腔扩展了,世界明亮了,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出现一线阳光,像某种恼人的疼痛突然消失,更像夜空下,紧闭的双眼忽然张开,看到了月亮,看到了星星……
我愣了愣,用插着氧气的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气,竟然做到了!
天哪——
我真的可以自由喘息?
可以深呼吸了?
我迅速坐起身,使劲呼吸,尽情享受——
此时此刻,坐在危重病房的病床上,仅仅是自由地呼吸,深入地呼吸,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和享受!
天放亮的时候,一道金黄的光线,从窗外射在我对面雪白的墙上,我盯着它,看它慢慢地游走,慢慢扩展,慢慢变红,慢慢地发亮,继而红光慢慢变为橙色,变回金黄,整个房间里金光明亮,继而慢慢地慢慢地成为普照的阳光!
我静静地躺着,轻轻闭上眼睛,想象着日出的情景,想象着此刻的云流和天空,想象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想象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和寒流,想象着地球和太阳的自转和公转……
沉浸在回味的氛围里——
沉浸在无尽的思绪中……
作者简介
海桀,一级作家,编剧,创作出版《唱阴舞阳》《蓝色方程》《艺僧》等长篇小说九部。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其中中篇小说六十余部。有《天边的情歌》《藏客》《驴皮影》等十余部影视剧本制作出品。作品题材丰富,体裁多样,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