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教授的病
2024-11-27许莎莎
理想中的知识分子有着各自的操守,尘世中的知识分子更有不为人知的苦衷,而历史行进中他们的处境时刻在细微变化着。小说聚焦当下知识分子困境,其间的困惑纠结引人深思。
1
老华坐在教研室的窗边,隔着一张桌子,和两个学生对坐着。桌上摆一个一次性水杯,里面的烟头刚刚熄灭,等着两个学生的时候,老华迅速地吸完了一支烟。
他笑了笑,对着手里教务处给的名单,问对面的男学生,“你是李新?”男学生长得白白净净、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黑边圆形眼镜,开口一嘴闽南腔普通话,大概是福建人或是广东人。“对,老师,我是。”男孩咧嘴笑着,回答的声音出奇地大。老华点点头,转头又问女学生,“你是丁亚楠?”女孩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桌面,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那个纸杯,此时只是点点头。男孩活泼开朗,女孩沉默寡言,老华在心里留下这个印象。
“说说看吧,你们为什么选我来指导毕业论文?”老华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个孩子。
“老师,我打算读您的研究生。”清脆响亮的声音让老华似乎听到了墙壁传来的回声。
“哦,你要读我的研究生?你上过我的课吗?”
“上过呀,上学期我上了您的当代文化研究。”
“是吗?”老华在记忆里搜寻上课时见到的学生,却对李新没印象,“期末我给了你多少分啊?”
“您给我的论文87分。”
“嚯,分数不低嘛。我那门课最高分也只给到了90分。”老华说完,李新有点羞涩地嘿嘿笑着。
老华又把眼神看向丁亚楠,这时女学生才不得不第一次开口:“我没上过您的课,研究生也要去香港读。毕业论文我本来是要找江老师的,但是他说今年要去日本研学,让我报您。”女学生的口吻很平静,像在叙述和她毫无关系的事。这个小江是老华的同门师弟,因为老华毕业先去了社科院,他留校却在老华调回之前,如今两人都是副教授。今年小江去早稻田大学做特邀讲师,倒把与自己相熟的学生推给了他,也不跟他打个招呼,弄得自己在学生嘴里倒像是个备胎。老华在心里尴尬地为自己摇头。
“你平时写诗?”老华问丁亚楠,谁都知道小江除了搞研究,也是个顶好的诗人。平日里总找他的学生,十有八九也是学校诗社的。
“嗯,写一些。”女学生回答。
老华眯起眼睛,又细细看定两个学生。按理说两人是同一年级,男孩看着却像刚入学没多久的大一新生,一张稚气的脸庞,稍嫌缺乏一点阳刚之气。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搞不好是他老华回校之后带的第一个研究生。女孩看起来倒像是已经读研的学生,表情处变不惊,说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那你们的论文打算研究什么课题啊?”
这次男孩倒是不好意思了,扭头看看女孩,“要不亚楠同学先说吧。”他提议道。
“我还没具体想好,可能想写写80年代小说和诗歌的关系,总觉得朦胧派诗歌和伤痕文学、知青文学中都有很多作品抒情成分特别强,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总结出的共通的规律。但是也有可能换成别的关于诗歌的选题。”
“你这个选题很大嘛,讨论80年代小说和诗歌的研究也很多,要做出新意不容易。但可以先放手去阅读、感受和了解现有成果。”
丁亚楠一个本科大四的学生,还是有一定学术自觉的。老华对她的思考意识比较肯定,看来是学习认真的学生。
“那你呢?说说你的选题。”扭头又问李新。
“老师,我想研究《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哦不不不,是哈利·波特系列。您知道哈利·波特吗?”
他当然知道。去年那么轰动的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现在还能有人不知道吗?记得当时他还是和妻子以及她正在上中学的侄女一起看的。整个观影过程,影院里不时发出惊呼的声音,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题材很特别。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连平时不爱说话的小侄女都对着他们俩感慨:实在太酷了。现在听到李新说起这个名字,老华满脑袋都是飞天扫把、古堡幽灵和魔法作战。
“可是,可是,可是,”老华提出自己的疑问,“哈利·波特系列应该算是英国文学作品,你是不是应该找比较文学的老师来指导这个选题比较好呢?”
“不行啊,老师,我未来是想读当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就想跟着您学习的。”李新言辞恳切,说出来的话倒有些像撒娇。
如果勉强用文化研究的方法,研究这部作品译介到中国之后在国内文学界和文化圈所引起的影响,倒或许说得通。老华眨眨眼睛,帮学生设想研究的思路和方法论,但仍不十分肯定。“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属于偏通俗类的文学作品和电影作品,难道你不觉得里面的内容很模式化和套路化?”
“可是,架不住它好看啊老师。”李新露出一个笑容,“再说,文学史中不也有很多作品,当时是通俗作品,后面也成了经典吗?近的比如金庸,远的比如民国时期的张恨水,就连《红楼梦》《水浒传》在当时不也是先在民间流传的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华不好再多说。看得出来,这个李新和妻子的侄女一样,都是哈利·波特铁杆书迷。作为老师,再劝他改选题,恐怕也难。老华叹了口气,最后给两个学生下了结论,男生活泼开朗,但是被时代宠坏的一代,学术上相当幼稚。女生沉默寡言却学术自觉,可惜这么好的学生要去香港念书了。送走两个学生前,他与他们分别握手,交代道:“这个学期咱们就彼此多多指教吧。”两个学生傻乎乎地点点头,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2
千禧年以降,这样的荒诞场景不时出现在老华的生活中。有时让老华觉得和几年前比,好像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对此,老华有一些解释。其中一个是他换了工作,从社科院进入了高校。两个工作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说现在的老华是一个看起来沉稳的中年人,那么社科院的那段时光就像是他青春时期最后的狂欢。那时候他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看最新的文学作品,然后写评论文章,或是点评一下社会上近期出现的文化现象。他和朋友同事们每个星期都要吃一两次饭,去苍蝇馆子,喝最便宜的啤酒,喝高了之后一起骂那些最近看过的烂小说。当然,酒醒之后谁也不会再说,该捧人的时候还是得捧。和当红的作家打交道、做朋友,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即便如此,老华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还是觉得过瘾——用自己手里的一支笔在文学的世界里挥斥方遒。问题只有一个,太穷。
穷到吃饭的时候,一桌人要分一份蛋炒饭,每个人只能吃到两勺。点的菜里最扛饿的是油炸花生米。老华一年四季都不怎么买衣服和鞋,每个周末要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洗衣服熨衣服,只为了让衣服能不显旧。他办了国图、首图两个图书馆的读者卡,要看书的时候就去图书馆泡一天,这样买书的钱也省下了。吃饭的问题稍微显得有些头疼。社科院有食堂,老华倒是一天三顿都能在这儿吃,但妻子却没这个福利。老华若说是比其他穷哥们儿好一些,那就是他有个有经济头脑的老婆。老华的妻子小陈是老华同系的师妹。同是中文系毕业的她却丝毫不追求文学梦,面对光怪陆离的社会非常清醒,就一个目标,把生活过好。所以本科的最后一年她就开始实习,老华问她要不要考虑读个研究生的时候,她先是露出很疑惑的表情看了老华五分钟,然后就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考虑。所以老华反倒比她晚一年毕业。那时候小陈已经从毕业时工作的报社跳槽到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品牌营销,日常的工作总是要出差,为了给公司新开发的项目获得更好的宣传资源,小陈往往要跟各地的官员、企业谈判、应酬。不过小陈乐此不疲,因为每个项目开盘售罄后,她都能获得不菲的奖金。当然,对于公司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展前景大的北京项目。小陈说他们公司在奥运村也抢到了一块地,小区的大部分房子都要在2008年开奥运会的时候给媒体人员住,但还有少量是公司自留的,送给领导或是卖给员工。小陈准备跟公司申请福利买房,她说奥运村这个板块未来会是另一个北京的富人聚集地,房子只涨不跌。老华很清楚,虽然小陈能从他们公司拿到买房折扣,但以他在社科院的工资,别说买房了,就是现在每月租房都是抠抠搜搜的,小陈不愿意和别人一起合租,他们在广渠门附近租了一间老破小,六层楼每天爬上爬下。饶是这样,每个月的工资除去吃饭租房,几乎没剩。小陈倒是很乐观,说反正是要贷款的,但老华心里不免要想,总不能到时都靠妻子一个人来还钱吧。但事情还没发生,也就先不考虑那么多。老华在生活上唯唯诺诺,凡事都听小陈的,但到了评论圈,又是另一番景象。几个关系好的朋友都说,论评论文章的辛辣,还是老华第一名。
老华确实不喜欢近几年的很多作品,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钱味儿,上学时候的那些理想主义就像烧得透透的灰,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他也清楚,为什么只有他笔下会把作品批得体无完肤,因为其他的几个哥们儿,都在高校工作,工资待遇多少比他强,学校有时候还会提供房子住。就他一个光脚的,所以不怕穿鞋的。反正评论写出来也没多少读者能看到,无非是小圈子里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别人说他这么写是为了博眼球,他那些犀利的言论也确实获得了一些论文和研究类的奖项。可是,只有老华自己知道,他是真上火、真生气。有时候夏天的夜里写稿子,天气本来就热,看的东西还让人觉得憋闷。老华一边扇着家里的破蒲扇,一边奋笔疾书写下痛心疾首的文字,妄图用这些笔下的画符敲响作家们的良心。现在的文坛,没人关注什么文学性、艺术性,作家们也不再讨论形式与先锋,每个人都在互相传递着消息:谁的书卖得最好,谁的书被大导演看中了要改编成电影,谁的书要获奖了,哪个出版社给的版税最高……批评得久了,老华不免觉得自己的心里堵得慌,有时候停下手里的笔,心怦怦直跳。睡在不远处的小陈表情恬淡,似乎丝毫不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而感到烦恼,可他老华的心却经常像过山车一样,七上八下。
一直到某个冬天的早上,他刚一起床就觉得四肢发软发麻,脚底虚弱,胸闷乏力,甚至气都喘不上来。他叫住要去上班的小陈,说恐怕得去医院瞧瞧。小陈看他样子不对,扶着他下楼,才走了一层,老华就走不动了,说腿不吃力,吓得小陈直接拨了120。二十来分钟后,医护人员把老华抬上急救车,一路驶向医院。老华虽然不舒服,但意识很清醒,在车上还能跟小陈说话,让她别担心。小陈问他平时有没有过心脏不舒服。老华这才说有时候是有点,但以为是太累了,或者写稿子太激动了。小陈便埋怨他没谱,生病了不知道说。到了医院,医生做了初步诊断,给他用了药,他觉得舒服了一些。输完液,小陈陪着他去找医生,想让医生开点平时能吃的药。男医生一脸严肃说:“你不能走。这是典型的房颤,别人心率100以下,你发作的时候都逼近500了。现在给你开住院单,先做个术前体检,如果没问题的话,过两天手术。”
老华和小陈一下都蒙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再过两天就是年底了,原本说好回小陈家看看她父母,现在却陷在了医院。
老华不免和医生商量:“您看有没有那么严重,或者再等一段时间观察看看?”医生抬眼看了看他,然后说:“你这个病耽误不得,下次再犯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该提醒的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自己决定,商量好告诉我。”
“不用商量了大夫,我们治。”小陈拍拍老华的肩膀,斩钉截铁地回答。
接下来老华跟着护士到了病房,护士给他安排了一张床休息,一直到晚上快吃饭才又看到小陈。小陈说所有手续都办好了。
手术前的两天,老华忙着配合大夫做各种术前检查,小陈每天晚饭前来,吃完饭陪他待一会儿。老华跟她说觉得抱歉,没能元旦陪她回家。小陈说不要紧,等他好了春节的时候再回去。老华又告诉小陈,自己的存折里有两万块钱,是平时工资和发表文章攒下的。小陈问他说这个干吗?老华缓缓说,只要是手术都有风险。小陈板起脸说:“你不许有风险。”老华摸了摸她的脸。小陈又告诉老华,过了年,公司里就要开始认购奥运村的房子了,到时候两家人多凑凑钱,不够的她去贷款,靠她的工资也还得上。她笑笑说:“到时候我们就有自己的房子了。”
最后一天晚上,小陈给老华买了一些果冻,老华平时喜欢吃这个,小陈让他多吃点,过了今晚明天手术就要空腹了。老华吃完了一提兜各种口味的果冻。
老华被推进手术室是1999年的12月31日,刚进手术室的时候医生还跟他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最后一句跟他说的话就是告诉他要打一针,会有一点疼。然后老华便开始迷迷糊糊,不知还是不是清醒。他感觉看到了很多人,从身边走过,但是看不清是谁,但好像都是自己认识的。又觉得自己写了好多文章,铺满一整张桌子,可是一阵风吹来,“哗”的一下,全吹跑了,吹得漫天都是,越飘越远,终至无形。老华听见有人叫他,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走去,那声音忽大忽小,仿佛在说着要让他好好过,又仿佛在说着思念,让他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可能是让他回家吧,他想。最后,终于什么人都没有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老华来到一片草地,草修剪得意外整齐。远处是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老华站在草地边,看了许久,不知时间过去多少。他拿出一支烟点燃,微火明灭,他吐出一口气,真是舒服。就在这时候,小陈肉乎乎的大脸出现在眼前,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老华一下子醒了。
白亮的光进入眼帘,旁边坐着的小陈正拿着诺基亚手机不知给谁回消息,房间里有一股消毒水和水果果香混杂的味道。他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好像哑了,清了清才说出声音,他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陈后来告诉他,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射频消融术消除了他心房内错乱异常的心律,现在他的心脏很健康、很稳定。麻醉药的时效比较长,老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也就是2000年1月1日。而这千年之间的跨越,老华是在昏迷中度过的。
老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世界仿佛还是那个世界,但他自己却像有了什么变化。
元旦过后,老华休完了社科院给的病假,又陪小陈回过老家,便决定跳槽到一直想挖他去教书的高校,工资直接翻了一倍还多。小陈知道他的决定倒是很惊讶,问他怎么想通的。老华神神秘秘地告诉她,自己做手术的时候,看到了一片草地,正是这所学校教研所门口的那片,这是天意。小陈点点头,没出声。大草地?不是社科院旁的街心公园里也有?小陈心里嘀咕,老华自打手术后,记性变得有点差,很多以前的事都不怎么记得了。
3
老华以为那次心脏房颤手术后,身体应该不会再出问题。谁知还没过两年,又有了新毛病——可能是因为长期的伏案工作,老华的颈椎有些问题,脖子酸痛不说,关键是不知哪里的神经被压迫了,右侧的肩膀和手臂上方奇痒。一开始老华总是抓,后来抓得上半个臂膀都是黑红色的。小陈坐在新家的沙发上嘱咐老华:“你不能老抓,再抓的话颈椎病没好,再把皮肤抓出什么问题。你这个病得抓紧时间去医院看。”老华不是不想去医院,可是哪里有时间呢?前段时间搬家,小陈每天要上班,都是老华在家收拾,收拾了整整两个星期,整理出十箱生活用品、十箱书。原本老华还有点头疼怎么把这些东西从北京南头搬到北头,想着应该求哪个哥们儿开车来帮忙,还需要再打几辆车。后来还是小陈办法多,直接从他们公司叫了专门负责搬家的师傅。新房子有大大的落地窗,看着就十分通透,不远处能看到每天如火如荼正在建的森林公园。环境不可谓不好。可老华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家里,就总是脖子疼、胳膊痒,写不出东西来,非要坐了公交车来到学校的图书馆或者教研室,才能安静下来,进入某种状态,暂时忘了身上的难受。
他终于腾出时间去医院看了脖子,颈椎确实有问题,曲度变形,还向一侧倾斜。但医生对他肩膀和胳膊痒的问题却给不出解释。如果要解决颈椎问题,可以先保守治疗,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做手术。
“我可不想两年不到又做一次手术。”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和哥们儿老韩说。今天从医院出来,他就接到了老韩的电话,约他晚上去老地方聚餐。离开社科院之后,老华不怎么参加聚餐了,和原来的圈子渐行渐远。但老韩跟他说,今晚程子要来。“程子你知道吧,我好不容易才叫动他。”程子是老华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
程子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吃了一大半,人也走了几个。他穿一件藏青色的衬衫,坐在靠里的座位上,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有人来敬酒他就喝,酒量应该是很好,怎么喝都不醉,饭却不怎么吃,只是吃几口花生米,一点老虎菜。等到人走的走,醉的醉,老华便坐到程子旁边与他攀谈。
“你的酒量不错。”
程子抬起头,眼睛弯了弯,说:“还行。”
“看你不怎么吃东西。是来之前吃过了?”
“没有。就是天热,晚上不爱吃那么多。”说完又闷头喝酒。
过了一会儿,程子问他:“你是……”
“哦,我是老华,在京大教书。”
程子点点头,“听说过你,笔特别辣。”
“哈哈哈”,老华笑了,“我原来在社科院写评论,不过没写过你的书,知道为什么吗?”
“我写得不行,你看不上。”程子的眼睛透着狡黠。
“那可不是。”老华笑出声,“你那时候横空出世,名气也响,谁敢说你写得不行?我以前写文章一般都是批评人家,但是我很喜欢读你的小说,不舍得批评。”
程子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谢谢。”他说道,“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十年没写过小说了……”
老华和程子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谁都清楚,这十年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些什么,是失望、后退但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十年。程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对这本书的解读也是相当两极分化,批评的声音也很高涨。后来程子便再没写过小说,转而写起了诗歌和散文。他的叙事语言本就像诗,这个转变倒是很自然。只是不如之前写小说的时候那么引人关注。
“我有个学生在写关于你一些作品的论文。”老华想起前两天丁亚楠来找他聊论文的进度,“她觉得当年的一些小说作品和诗歌作品共享了一套抒情话语体系,后来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诗歌中,这些抒情传统有一些被保留了下来,在小说中,却被彻底打碎。”
程子低头想了一会儿,吃了一颗花生米,细细咀嚼着,“你这个学生的观点挺有意思。”他细长的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明亮,“抒情传统变迁的背后是社会与人的变化。”
老华点点头。两人捧杯,各自喝下去,老华又问:“我听他们说,你刚从国外回来?”
“对,我在西班牙待了一段时间。你知道我会好几门语言……”
“嗯,听说过,他们说你很有语言天赋。”
“那说不上,”程子笑笑,“就是喜欢学。可能因为会的语言多,就能多了解一个地方、一种文化。我喜欢和各种文化的底层人在一起,了解他们。他们各有各的朴实,也各有各难以言说的命运。”
老华听着程子的诉说,他讲的这些从前老华没想过。“那你去西班牙考察那么长时间,是有基金扶持吗?”
“没有。大部分是我自己出的,之前出书还是有一些稿费。我到那边基本都是住在一些朋友家,客厅总能有张沙发可以睡。一日三餐就是自己做饭。所以开销没有那么大。还有朋友捐赠了钱给我们做公益。回来之后我把考察的情况写成了一本书。”
“那你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
“西班牙可能暂时不去了。但是写完目前手边的书,我打算去一趟中东,那里一直饱受宗教和战争的侵袭。”
老华看着程子稍微有些发红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爬上心头。相比于大部分人来说,程子就好像是在时间的进程中,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刻,丝毫不为现在发生的一切所动。对于他的这种坚持,老华很想表达些什么。可是,他又能表达什么呢?赞同或者反对?他好像都没有资格。他想起自己以前的理想和坚持。如果当年没有离开社科院,现在是怎么样的呢?可是想也没用。他没有程子那种对于自我才华的信任。他在时代与个人之间,总是徘徊,放任自己跟随时间的洪流前进。老华用手托住自己歪向一边的头沉思,隔着衣服抓了抓自己的胳膊。
最后老华和程子也醉了,只剩下薄薄一丝意识。老华记得自己打车先送程子回家,车子停在丰台区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门口,老华一再确认程子能上楼后,才让司机开回了自己家。后来从别人嘴里才得知,这个房子是小小一间一居室,但程子一直住在这里。对比他自己现在住的宽敞明亮的两室一厅,他心里竟有一丝羞愧。
第二天下午,老华还有点微醺地在教研室等两个学生谈论文。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信箱里倒放着两本程子的新书《废墟》。就是他昨晚说的从西班牙回来写的。老华一瞬间觉得程子真是个奇人。昨晚老华不过随嘴说了自己学校的地址。程子不知怎么做到用半天的时间就把两本书分毫不差地放在了他的信箱里。老华简直要相信昨天晚上喝醉的,其实只有他自己了。不过他还是拿出其中一本,递给丁亚楠,告诉她这是程子的新书。
下午谈论文谈得不是很顺利。李新这小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像吃了枪药。原本让他比较哈利·波特系列在国内的译本和英文原本,已经有了一点思路。今天非要说从这个角度进行阅读太慢了,要做电影拉片儿。老华认真地劝说他基础工作还是要做。不能他英文不够好就把基础工作放下。结果李新脸就拉长了,问他,怎么就说自己英文差,然后就捂着脸走出去了。老华等了一会儿,人也没回来,不禁跟丁亚楠分享他的莫名其妙。“你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吗?状态不大对劲儿啊。”
“今天上午他跟我表白了,说是经常一起搞研究产生了感情,被我拒绝了。您没看刚才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吗?”
老华费了好大劲才把一个“啊”字咽了回去,委婉而困惑地向亚楠建议道:“其实李新人还不错啊。”
“他跟我们年级一半的女生都表白过了。有的跟他谈了几个月就分手了。有的像我一样没答应他。真是不懂,怎么会有这么投机的人呢。”丁亚楠摇摇头,眼神里满是鄙夷。
老华想,其实不是李新人品有什么问题。或许只是他们俩的感情观不同。李新把爱情当成了数学题,概率问题;在丁亚楠那儿,却是一个只此一款,绝不退换的认知。而且看得出来,丁亚楠那姑娘还有股女权主义的劲头,估计更受不了李新这样。
相比李新,丁亚楠的论文进度一如既往地顺利,但是她申请香港的大学却遇到一些问题。“今年申请的人很多,老师您能不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
老华说没问题,转而又问她:“一定要去香港读研吗?”
丁亚楠回答:“去美国或者欧洲读研太贵了,所以打算先去香港,再找机会去欧美读博,或者是硕士期间去那边交换。总之想去看看东亚文化研究方面的最前沿方法论。”
老华沉默不语,想问问亚楠,为什么觉得东亚文化研究最前沿的方法不在国内。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老华看了一眼,电话是小陈打过来的,她通常不在工作时间给老华打电话,所以老华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小陈报上一个医院的名字,让老华赶紧赶过去,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老华挂下电话让亚楠先回去,就往医院赶,以为是不是小陈路上不小心摔了。到了才知道是小陈听说这里有个中医大夫,看颈椎有一套,给他挂的号。老华打眼一瞧,这也算不上是个医院,顶多算是个小诊所,坐落在一个居民社区里,七拐八拐才能到,稍不注意就得错过门脸儿。不知道小陈是怎么找到这种偏门的地方的。
来都来了,老华就在诊室等着叫他的名字。周围嘈杂的环境并没有耽误他想事儿。想起刚才和李新还有丁亚楠的交流,老华不禁感慨现在年轻人的状态跟他们当年可太不一样了。自己20岁出头的时候还在东北的林场下乡,回忆起来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天刚刚发亮的冬日清晨,他们就已经开始干活了。身体的一部分总是在冻得失去知觉的边缘打转,然后看着太阳像一颗红点儿一样一点一点升起来。那时他们的惆怅,除了青春自身引起的躁动之外,更多的还是愁自己的前途、人生的选择。所以现在的孩子他们思索的事情,在老华看来就有点小题大做。可老华提醒自己,不能轻易这么想。现在的环境和他们当年又不一样。他自己要到后来进入大学,三十大好几,认识了小陈,才开始考虑恋爱和婚姻的问题,因为此前生活没有给他思考和选择的机会。可是现在的年轻一代,见到的了解的太多了。似乎有千万条道路摆在眼前,也难怪他们在每一个选择面前都凝神耗力。
老华思绪连篇,直到大夫喊了两遍他的名字才听见。他赶忙走进诊室。里面一个病人正躺在床上治疗着,旁边还站着两三个人。只听大夫大喝一声,手一下子落在那病人的腰部。大夫问他:“有没有感觉到热?”病人回答:“好像有点。”大夫又按了对方的腰一分钟,口中还念念有词,最后一收功。收功后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笔在药方上挥舞着,边写边叮嘱病人:“我给你再开五盒我们这边特制的膏药,用来巩固效果的。你在我这儿治病期间,除了吃药、来治疗,其余的时间都要把这个膏药贴上。”病人称好,从床上坐了起来。老华一瞧,这病人怎么那么眼熟,再仔细一瞧,这不是老徐吗?于是嘿嘿乐起来。老徐也是个作家,写军队题材的,年纪比他还要大不少,获过不少奖。以前两人因为讨论过老徐的作品,所以关系蛮不错。老徐听见他笑也看到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拿了药方跟医生道谢后便往外走,经过他时,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用四川话说:“笑啥子笑?”两人便换了位置。
这医生也如法炮制地给老华治了一遍,可老华什么感觉也没有,害得医生吆喝好几遍,最后口干舌燥地也给他开了十盒膏药。老华拿着药方出来,药也不取,径直走到医院门口。已有两人等在那里,一个是老徐,一个是小陈。
老徐倒是热情地给他和小陈介绍,“这个医院的膏药还是很不错的,贴上去很热。”一边说着一边举举手里刚拿到的药。
老华问老徐:“你在这边治了多久了?”
老徐回答:“有三四次了。”
“效果怎么样?”
老徐嘴张了张,想了半天才说:“还是好了一些的。”
这时候小陈抢过话茬,问老华:“你问老徐半天,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啊?”
“你问我啊?”老华左看看小陈,右看看老徐,面目严肃地说了一句,“以后别再给我整这种幺蛾子,简直是瞎胡闹!”随后便快步走下了台阶。
4
对于老华的病,小陈和他产生了一些分歧。老华让她不要再五迷三道,找些不靠谱的医生。但小陈却不依。她认为老华这病很蹊跷,说是颈椎的问题,但颈椎也就是有些侧倾,究竟有没有到压迫神经的程度,根本说不清。而且西医也没有任何办法给他治好,老华还是经常痒得抓挠,胳膊上的红肿始终退不下去。老华认为是她想多了,他最近烟抽得凶了起来,就是为了能借吸烟的劲儿忍住痒。胳膊上的红肿能稍微退退,小陈能消停点。但是到底怎么根治,他自己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天小陈说开车出来吃饭。可车走到阜成门附近便停住了。老华跟着小陈下车,结果最后还是走到一家医院门口。老华有点急,可小陈更急。老华才刚挑了一下眉,小陈就直接喊出来了:“你皱什么眉,你看清楚,这次可是正规医院。”老华面前一座青灰色的小楼,门口上面四个大字:丰盛医院。
老华说:“这是正规医院吗,看样子不像。”
小陈回答:“那是你不懂。老北京人说了,瞧骨头的毛病,在北京最好的,一家是积水潭,一家就是这儿。一会儿能用医保付费,我还能骗你?”
老华闭了嘴,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吧,再说小陈的性格他要不看肯定不会罢休。便任由小陈架着上了二楼推拿科,在门口坐下等。诊室门口贴着大夫的名字,老华看了一眼,叫闫清华。小陈便在他耳边小声唠叨,这是她公司同事的三姑给推荐的,说这医生特灵。用手一揉就有感觉。揉完了还要吐,把身体里的脏东西都吐出来就好了。她正说着,的确有个人从诊室一出来,就捂着嘴往厕所跑。又听旁边两个中年妇女坐在那儿互相分享治病的过程。一个说自己才治了一次,出来便哇哇直吐,吐完就浑身轻松了。这次是带着亲戚来看的。另一个说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她很多年的妇科病,被大夫揉了几次肚子,好多了,排病反应就是上吐下泻,可是一点都不难受。凡此种种,老华听着只是苦笑。
过了一会儿,轮到老华,他一个人进了诊室。迎面坐了一个长得白净但有点胖的年轻小伙,低眉顺眼,一看就是好脾气的人。他跟老华说把门关上。老华把门口一众想往里探的脑袋按回去,才把门关上。闫大夫问他,脖子不好?他点点头,看来这医生挺有经验,看一眼就知道他的毛病。他又问,是疼、麻还是痒?老华回答:脖子是酸疼,肩膀胳膊很痒。小伙子点点头,在病历本上写写画画。然后请老华坐在旁边一张带靠背的老式木椅子上。这位小闫大夫在旁边洗手池里洗手,笑着交代他,你这个没事儿,治一段时间就能好。洗完手站在他的身后。
大夫用手按他的脖子和肩膀,一一跟他确认疼和痒的地方。然后用手像砍刀一样,拿侧面敲了几下他疼的地方,就开始给他揉和按摩起来。他好像没用什么手劲儿,老华只感觉他在皮上揉,力道根本没深入进去,甚至感觉都不是在皮上,而是在他的衣服上使劲,皮肉只有一点点感觉。边揉,大夫边跟他聊天,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华答,我在大学里教书。大夫赞叹,这可是个好工作。又问,您教什么的?老华说,中文系。大夫手上停了一下,问了句,真的吗?然后才继续揉。老华笑笑回答,真的。便听大夫说,实话跟您说,我一直听人说大学里有中文系,专门每天读书,研究书,我就一直纳闷真有这么个系吗?在生活里我可从没见过真的读中文系的,您是我遇见的头一个。您这个专业也太好了,每天看看书就把工作完成了。我也爱看书,但只能业余时间看看。老华回答,其实我们也不能说是研究书,我们研究的是……老华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中文系到底做的是什么。而且他感觉有点困,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按揉得有点舒服?总之脑子转得似乎很慢。还没等他把问题想清楚,大夫问了他一句,有吗?“啊?”老华不知道大夫问的什么,但是紧跟着就听到大夫又说了一句,好了。
小闫大夫又走回洗手池洗手。老华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没什么异样。他问大夫,我不用吐吗?大夫正洗完手坐上座位。“怎么,你想吐?”老华答:“也不是,但是我看他们都吐。”
大夫哈哈哈地笑了,笑完像变脸一样表情严肃,说:“你要想吐,我现在就能叫你吐,但是你还没到吐的时候。你一个大学老师,怎么还有从众心理?”一句话,说得老华怪有点不好意思。
接着等着大夫开药,但是大夫没开药方,只把他的病历本递过来。“不开药吗?”老华又问。
闫大夫回答:“不用开。回去感受一下,想来找我看的话,两个星期后再挂号。”然后就叫了下一个病人。老华颇有些讪讪地退了出来。
吃午饭的时候,老华的脑袋一片空白。小陈问他这次感觉怎么样的时候,他只能说先观察看看。其实大夫给他揉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是在精神上,好像放松了一些。很快他就发现,治疗是有用的。因为从他头一天中午揉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他都没有再挠肩膀。这个发现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太多的痒的感觉。手臂上的红肿迅速消了,只留下一点淡粉色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手臂感觉到很沉重。但只要不痒了,这种难受还是可以接受的。转好的肉体让老华在精神上也奋发了起来,他用一个星期便看完了程子的新书《废墟》。在程子的最后一篇长篇小说之后,老华便没有再看过他的作品,只知道他的一些散文、杂文也曾结集出版。这次的《废墟》,表面看上去是一本游记,或者说是作者近一年考察而带来的文化随笔。作者也确如他在开篇所说,按照旅行的踪迹,逐一写到他去的地方、所思所想。不过,夹杂在观察之间的,有一些作者对于历史的感慨,对于宗教的阐释,对于政治的解读,老华从中嗅出一丝危险的味道。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从游记的角度来说,书中确实展现了安达卢西亚地区的多样风情、地貌以及背后的历史文化成因,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是一本成功的游记。可是,老华在网上查到,也有很多读者对这本书发表了批评的言论。认为宗教色彩过多,对于政治方面的批评概念混淆。老华自己也有疑问,在这些历史和自然的遗迹中,真的能读出那么多政治的隐喻吗?不过无论如何,老华对程子的写作还是佩服的,因为他的文体虽然从虚构转向了非虚构的体裁,但视角和立场却始终如一。就像他说的,他是从弱势文化群体来反思,或许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些权利上的孱弱给人们带来的苦楚吧。老华觉得自己在一种主流的文化语境中很难去真正地换位思考这些群体,因为很多东西单纯靠想象或理论认知是替代不了实际经验带来的感受的。老华后来还问了丁亚楠,怎么看程子的新书。丁亚楠回答“喜欢”,老华问原因的时候,丁亚楠说:“他在坚持他自己,很酷。”老华觉得“酷”这个词是年轻人在表示认同可是却不会把它上升为意义和价值时使用的语言。
两个星期之后,他如期地坐在诊室门口等待治疗,心中还隐隐地有一些积极的情绪,那可能是一种期待?可是他为什么会对自己之前所不齿的一种治疗方式隐隐期待呢?老华说不清。如上次一样,他和小闫大夫在正式按摩之前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大夫看了看他裸露的胳膊,用手放上去感受了一下。然后还是让他坐在上次的椅子上,洗过手之后便开始给他揉。这次变成了他寻找话题跟大夫聊天。他说,“上次你说你很爱看书?”“对。”大夫一边帮他轻揉一边回答。老华这次是感觉到了他的力道,不会过大也不会过小,且他的手一直有一种热热的温度。“我原来爱看小说,还有诗歌。但是现在的很多书我看不下去。”大夫回答。“哦,为什么?”“不知道,有一种为了写而写的感觉。”老华回答,“你这个评价很到位啊。”他又问大夫自己到底是什么问题。没想到大夫跟他说,“你有一些事想不通,但又不得不做出行动。可行动之后往往又不认可自己的选择。”老华问:“难道不是颈椎的问题吗?”“是颈椎的问题,能量不畅,而且有偏差。原因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用我的方式能治好,但是你后面也要自己注意我说的,不然还会犯。”老华说,大夫,问一下您,您这个治疗到底是什么原理啊?是不是气功那些?闫大夫回答:“和气功有相似之处,但不全然是。”老华不禁跟了一句:“那不是忽悠人的嘛。”话才说完,便听大夫问他:“有吗?”“没有。”他答,“没有就是没有。”之后治疗便结束了,大夫去洗手。老华这次没犯困,但有些晕晕的。他怀疑是不是每次到按摩的最后,他都进入某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要不怎么老是觉得大夫问他奇奇怪怪的问题。等清醒了,又不好意思和大夫核实。大夫在他病历本上记录着,这次还开了药。边开边说:“气功怎么了,您是大学教授,总不能不了解就妄下结论吧。”老华表现得谦虚谨慎起来:“确实不太了解,还望赐教。”大夫停下手中的笔,微微笑着,但是表情却很庄重,说:“您知道20世纪90年代的严新吗?他当年在清华大学还有中科院高能物理所进行了一系列的测试气功的实验,后来去了美国之后还跟哈佛、耶鲁等大学合作,继续研究。那时候气功还有另外一个叫法:人体科学。”老华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听说过严新,您是他的后人?”大夫翻了一个白眼,把病历本交到老华手中,沉稳地说:“华教授,您可是大学教授。严新的严,是严肃的严,我的闫,是一个门里有个三那个闫,诊室门口不是有我的名字吗?这两周喝点丹参口服液,帮助身体扩张血管,加速恢复。”然后就把老华送出了诊室。弄得老华一脸通红。
老华的身体确实如同一个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第二次按摩之后,那种沉重感也不见了,最后只剩下脖子下方左侧还有一个点疼。和小陈谈起小闫医生的时候,老华说,这个医生不一般,不仅治病的技术好,而且挺有见地。不过,小陈这时候却没心情听老华仔细说这些。小陈在公司已经做到了很高的位置,副总裁之一了。她的老板打算把公司的东北分公司交给她管理。
“这是好事儿啊。”老华跟小陈说,小陈却沉默着,“怎么,你有顾虑?”老华问她。
小陈说:“你真的愿意让我去做这个工作吗?我可有很多时间要在东北待着。你就这么放心?”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华笑着,“再说也只是一部分时间,你这是升职,我要是拦着你,那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了?”
小陈又自言自语:“也算不得什么升职。做这个职位也没什么好处,无非能落在手里几套东北的房子。那边的房子是不如北京的值钱了,可是也有一些价值。”
“那价值不小了。”老华感叹,“现在哪还有不值钱的房子?”但小陈似乎还是不太高兴,老华只当她是儿女情长,不愿跟他分开生活,便趁着她去东北赴任之前的这段时间,多做家务多做饭,尽可能把小陈照顾好。
到老华第三次去看病的时候,他已经驾轻就熟了。直接告诉大夫,现在只剩下哪个位置还有些疼,大夫便开始给他揉了。倒是奇怪,按道理来说,病应该是快好了。可这次大夫的力道很深,能感觉到已经渗进了皮肉之下,似乎在筋骨之间游走。老华能感觉到一些疼,像利刃削骨,但却转瞬即逝。每次他刚想说疼,疼就消失不见了。然后他感觉整个脖子、胳膊乃至后背和脑袋的区域,都有一股热的感觉在蔓延,脑袋里杂乱的想法越来越少,感到一点清明的状态。他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大夫问:“有吗?”“有有有。”他迫不及待地回答。胃里突然升起翻腾的感觉,并不断上涌。之后,他感觉后背的中央被戳了一下,然后就看到大夫去洗手了。洗完手大夫交代他:“你不是想吐吗,现在可以去卫生间吐了。我给你点了穴,你现在不会吐,一会儿你到了卫生间自己按一下膻中穴就能吐了。你知道膻中穴在哪儿吗?”老华胡乱地看了一眼大夫给他指示的位置,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卫生间,也不知道穴位到底在哪里,就拿手掌往胸前按,才按了一下,便开始吐起来。吐得排山倒海,他自己都不知道体内能存这么多东西。几分钟后,他看着马桶带走他的“垃圾”,又漱了半天口。走出洗手间,人更清爽了。
他走回诊室,大夫还在等他,并且告诉了他两件事。第一件,吐出来的,红色代表焦虑,灰色代表愤怒,黑色代表愚昧。第二件,大夫问他,你感觉感觉,还有任何的不舒服吗?老华晃了晃头,伸了伸胳膊,“没有了。”他回答。“没有了,以后就不用再来了。认识您很高兴,华教授。”小闫大夫过来和他握了握手。老华稀里糊涂地走出诊室又走出医院,不知怎么的,病好了,他却有些失落。回忆这段时间,好像很盼望这两周一次的治病。虽然只见过这大夫三面,每次见面也不过寥寥数语,却感觉很不舍。就像是和已经认识了多年的朋友分开。医院门口,北京春天的柳絮刮得漫天都是,老华嘲讽自己,这春愁可不好向任何人提起。
5
病好之后,老华去了一趟程子的家。房子果然如老韩他们所说,是袖珍和迷你的。程子的床旁边就是一张小沙发和一把扶手椅,对面还有书桌、椅子、书柜,这就是这间房子的全部。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的住处。程子用他新买的花茶招待老华。很奇怪,两人只见过一面,而且有一半的时间都是醉的,却感觉很投缘。
“前段时间,我去甘肃、青海那边考察。你知道,我十几年前在那边生活过几年,这次是故地重游。但是这次就有个麻烦的事。去之前有两个朋友非要和我一起去。他们都是做生意的,业余时间搞一些创作。我原本跟他们说不要跟着,因为我是不住酒店的。然后他们说绝对没问题,就是要去那边体验生活的。结果到了那边,我就要住在老乡的窑洞里,都是我的朋友,有地方睡就行。结果那两个人这时就跟我说,想去县城住招待所或者小旅馆,说睡通铺睡不着,也没有像样的厕所。我就很为难,因为本来就已经跟朋友说好了要住在他家。但是又不能不管那两个。最后只好把他们送到县城,我又自己回到朋友家住,分开行动。”程子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无奈。
“所以你觉得他们太娇气了?”老华问。
“我只是……只是有时候觉得吧,如果连吃苦的勇气都没有,不进入人民群众的生活,那我们还能获得多少真实和生活的真谛?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其实越来越程式化,你不觉得吗?这很可怕。”程子眨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而已,也不应该要求每个人都赞同,也不现实。”
老华点点头,但又问程子:“你觉得现在还有人民群众吗?”程子愣了一下,苦笑,然后回答:“我没法回答这个事。我只能说,我得当它有。”老华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人民群众”,是一个多么亲切的词,即使到了现在,这种亲切感也不能完全消磨。不过,老华没法像程子那么坚定而乐观,装出来的乐观也不行。现在的他没法在自己的华语体系里再安插进去这个词。不过,对于程子说的,生活的程式化,他也深有感触。他不禁想到前段时间小闫医生给他治病的经历。对于他一个已经按照理性的方式学习了这么多年的人来说,他不知道怎么认知这件事。这种经历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他把这件事分享给程子听,程子的反应倒是很淡定。他点了一支烟后,缓缓说:“这样的事其实很常见,民间也有很多。有时候人会突然高烧不退,特别是不大的小孩,就要找人看看,有时候就能好。中医不是也讲究经脉、穴位这些吗?或许是你的某条经络堵住了,大夫帮你揉开了。”
“或许是吧,”老华自己也吸上一支,“不过那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很特别。”
程子听他讲,笑笑,换了一个话题。告诉老华自己很快要出发去中东了。
老华问他:“不考虑重新把小说写起来吗?”
程子回答:“心里的那团火灭了吧,没有办法再支撑自己去写一个故事。所以只能回到非虚构的写作,用旅记这种体裁来记录现实和思考。”
老华沉吟着:“你看到网上对你这本书的讨论了吗?”
程子点点头,但没有正面回答老华的问题。“我的学生说,她觉得你现在的写作在刻意回避早期在小说作品中的那种抒情叙事方式,试图追求一种严谨的理性。但是她觉得没必要。她觉得你过去作品中的那种美学即使离开了以前的社会和思想背景,仍然是有价值的和值得肯定的。”
“你学生想得太多了。其实就是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激情了。”程子又露出他那狡黠的笑容。两人继续相对抽着烟,一支又一支。
老华是不相信程子说的话的。他不是没激情了,而是把激情掩盖在了海面之下。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海面底下的火山。老华临离开程子家之前,嘱咐他,在中东一定要注意安全。“写得怎么样不那么重要,活着回来就行。”两人分开前抱了抱。
晚上吃晚饭时,老华有点心不在焉。小陈在跟他商量去东北赴任之后家里的一些事,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小陈喊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小陈说他们在东北的一个大客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跟他们谈起业务总是拖延,推说身体不舒服。可对他们项目来说,这个人又掌握着生杀大权。“所以我在想,要是能请到给你治病的小闫大夫给他瞧瞧,没准治好了一高兴,业务就成了。”老华有些犹豫,觉得人家闫大夫是正经医院的医生,不一定愿意跑一趟。可小陈却说,他只管把她介绍给闫大夫认识,她自己去跟医生谈。老华也不好再推托了。
“不过你可不兴让人家白帮忙吧?”老华叮嘱小陈。
小陈笑出声,“喂,那可都是豪掷千金的主儿。真能把病治好,不会亏待小闫大夫的。再说我们公司也不会白让小闫大夫帮忙啊。”老华这才放心。
第二天老华没课,便带着小陈去医院找闫大夫。闫大夫病人多,等到中午休息才有空跟他们说上话。小陈把来意说明之后,老华能看出来闫大夫有点犹豫。可小陈能说会道又殷勤。先是把大夫请到旁边一家餐馆说是吃个便饭,吃饭的时候又一直做工作,整体在表达,不需要太长时间,一定保证接待水准,而且也是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的行为。老华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只能配合着时不时露出憨憨的微笑。酒足饭饱,闫大夫要回去继续上班。临了把事应了下来,说可以去上三四天,小陈喜出望外。
送小陈去东北的时候,小闫大夫也一起。北京站门口川流不息,老华背着小陈的大包小包,还给她买了她最爱在火车上吃的各种零食。小陈在车站门口一直抹眼泪,弄得老华也有点伤感。要进站台排队的时候,老华捏捏握着的小陈的手,小声安慰她:“好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没多久你不就又回来了嘛。”一句话又把小陈眼圈说红了。他送他们一直到队伍的尽头,然后看着他们进了闸口。小陈倒好,刚才还哭天抹泪,现在竟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只有小闫医生象征性地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6
小陈他们走了没多久,闫大夫联系老华,说已经回到北京了,想一起吃个饭。老华欣然赴约。
吃饭的地方是在一家茶馆,可以喝茶也可以吃饭,挺雅致的地方,也安静。小闫大夫没有穿平时穿的白大褂,相反装扮倒是挺商务。下面西裤,上面夹克,桌上甚至放着一瓶茅台。
老华没想到小闫大夫找他,是因为他打算搬去沈阳定居了,来跟老华告别。两人这次的见面没谈别的,全在谈闫大夫畅想的在沈阳的发展。原来,这次到了那边之后,小闫大夫很快就为几位老板治好了他们的痼疾,也解决了小陈公司的问题。老板们高兴之余,提议让小闫大夫来东北发展。闫大夫本来有顾虑,毕竟他在北京的工作是在正经医院里的。可是几位老板承诺到了东北不仅帮助他解决住房问题,还给他开自己的医院。
“现在中医的很多治疗方法也被人们越来越接受。在北京也有很多高级体面的私人中医医院。”小闫大夫笑容满面,对自己未来的事业发展有着明确的想象。老华看他这样,当然也替他高兴,可因为没有见过小陈他们公司接触的这些老板,也不免有些担心,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像闫大夫想的那么好,便问他那北京的工作和病人怎么办。闫大夫说工作他是已经辞了,临辞之前的一个多星期一直在给老病人看病,大部分都解决了,还有少量病太重没治好的,能帮助的也有限了。
“虽然要搬到东北去了,但是如果你不舒服,还是可以来找我看。我免费帮你治。毕竟要不是认识你和小陈老师,现在也遇不到这么好的发展机会。”
“别别别,那该给的还是得给。而且自从上次您给我调理好之后,我这身体挺稳定的,一时半刻也不会去东北。”
“哦,”闫大夫的表情突然讳莫如深起来,看起来似乎有难言之隐,“华老师,您平时不去沈阳看看小陈老师吗?”
“嗨,她那边挺忙,我过去也打扰她。平时会打电话的。”
“不过,有时候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另一半。小陈老师在那边的工作您了解吗?”一句话问得老华愣住了。
还没等老华回答,小闫大夫又补了一句:“您要是有时间,还是尽快去沈阳看看小陈老师吧。”
老华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小闫大夫不会莫名其妙跟他说这个话,这明显就是提醒。他胡乱应承着,再多问,闫大夫也不肯透露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完的这顿饭,回到家就订了第二天去沈阳的火车票。
春日的沈阳比北京能低个十摄氏度。城市给人的感觉也很不一样。北京现在是一天一个新样貌,一栋栋大高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拔地而起。那种新,有时候很吓人,让人烦躁和不知所措。沈阳也新,但不是像北京那样新得夸张,新得那么快。城市的核心也矗立着一栋栋新盖的大楼。但稍微往远处散开,便能看到属于20世纪的古老建筑,老旧的工厂和居民区长着锈、生着斑,鳞次栉比地散漫在城市的各个区域。街上不时经过一辆大卡车,上面装着货,“腾腾”地驶过去了。
老华这次是偷偷前来考察,没有事先通知小陈,按照闫大夫说的,来到他们每晚都聚餐的酒店——彩电塔附近的凯宾斯基。老华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七点,从火车站打了一辆车直奔凯宾斯基。到了酒店,老华称自己是来用餐的,酒店前台介绍这里有西餐厅和中餐厅,问他去哪里,老华想了想,一群大老板肯定吃不惯西餐,便回答中餐厅,然后便顺着服务员指示的路线来到了中餐厅。他在大堂里找了一圈,但是没看到小陈他们,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要是吃饭这个时间不会还没到。然后老华反应过来,他们不会在大堂,应该是在包间。然后便到餐厅总台询问包间的情况。服务员告知并没有一位陈女士订的包间,想来小陈目前在公司的级别应该也不用再亲自订位。没办法,老华只好再次给闫大夫发信息问平时他们一般在哪些包间吃饭。过了十几分钟,闫大夫回复,包间都吃过,平时订得比较多的是“爱江山”。
老华决定碰碰运气,便让服务员带他来到爱江山包间门口。服务员离开之后,老华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里面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有女人的声音,可是听不清是不是小陈。老华心中凄然,夫妻这么多年,他连妻子的声音都不熟悉。最后一横心,老华直接推门进去了,大不了弄错了再出来。
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包间里云雾缭绕,气味呛鼻,应该是有很多人抽烟。老华在烟圈之中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小陈,她正坐在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腿上。那个男人肥头大耳,硕大的啤酒肚占据了人们看向他时的第一眼。其他座位上的男人有的明显已经喝高了,歪七扭八地靠在椅子上聊天说话。还有另一个女人也在旁边敬酒,与和她说话的男人表情暧昧。包间里的人大概以为是服务员进来上菜,一开始都没什么反应,直到老华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陈安安!”小陈才“噌”的一下从男人的腿上站起来,如梦初醒般看向门口。看清是老华之后,她赶紧往这边走来,边走边怯怯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其他人也似反应过来,各归各位,抽烟的也把烟给灭了,喝酒的也抬起了头。刚刚小陈靠着的男人走到门口,哈哈笑着问:“陈总,这位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还没等小陈介绍,老华便气势汹汹地说:“我是她先生,我来接我太太。”又扭头给小陈发号施令:“小陈,我们走。”
小陈站着没动,眨了眨眼,好像不认识老华。过了几秒钟,她瞬间变回了平时那个冷静、理智的人。她跟着老华走到门口,说:“你给我五分钟,我进去好好打个招呼,就跟你走。”然后没等老华回话就关门回去了。老华在门口听见她跟包间里的人解释自己家里有点急事,就先走了,应该还干了一杯,里面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然后就看到她拿着包出了包间。
老华冷着脸不说话,小陈也没吱声。两个人走到酒店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一辆出租车,小陈报了一个地址,车开了十几分钟之后到了。老华跟着小陈下车,走进一个挺新的小区。小陈介绍说,这是公司之前建的新项目,拿出两间给他们当住宿的地方。房间里有个客厅,一张沙发摆在里面,再往里是小陈睡觉的地方。
俩人在客厅坐下半天,还是小陈打破沉闷,问:“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老华冷哼:“要是提前告诉你,还能看到今晚精彩的一幕?”下一刻,老华的情绪上来,站起来一边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走,一边大声吼叫:“陈安安,我原来最早的时候就跟你说,你一个学文学的,干什么要去做房地产。你不听。现在好了,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变成什么样子了?”小陈也顶回来一句话。
“你看看你穿的衣服,那么短的裙子,还穿着黑色丝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了?”老华看小陈不说话索性把话挑明,“我也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刚才那个人是谁,你跟他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不哪一步的?”
“陈安安,你非让我把难听的话说出来吗?你跟他……你们有没有上床?”老华艰难地把问题问了出来。
只听得“啪”的一声,老华脸上挨了一巴掌,一下把他打蒙了。
“华凡,你说的是人话吗?”小陈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眼圈也红了。“那人是沈阳政府这边主管土地的领导,公司在这边的项目能不能批地全都靠他。我来之前就知道这人对我有别的心思。可你让我怎么跟你说?跟你说了你不得炸锅,可是你炸锅又有什么用?”小陈开始往下掉眼泪,“你以为我喜欢穿短裙黑丝袜吗,你以为我喜欢喝白酒吗?我毕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喝几口酒就上头,胃总疼。我现在倒是练出来了,喝个一瓶茅台不在话下。我一开始也不服气,不明白为什么位高权重的都是男的,我们女的再努力也得不到重用。但这个世界就是他妈这么无理,那些臭领导就喜欢你穿着裙子给他敬酒,跟他喝交杯酒,坐在他的大腿上。我也想吐啊,我还没喝酒呢就想吐。你以为我不想像你一样干干净净的吗,可是那么干净,我们能在北京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吗?还有这次来东北任职,公司答应这边的项目给我分成,还能再分我一两套房子。到时候把这边的房子转手卖了,加上项目的分成,北京房子的贷款就能还差不多了。”
“你就是因为这些就做这样的事?陈安安,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用你的肉体出卖你的灵魂?”
“对,你灵魂高尚,每天想的都是你们知识分子如何安放你们自由的灵魂,怎么影响社会,乃至影响世界。我跟你相当于生活在两个世界。在我的世界,你出卖了肉体还不一定能得到灵魂的安定。”小陈的哭腔没了,反而越说越冷静。
老华也跌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深夜,之后小陈回到房间睡觉,老华则卧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老华根本睡不着。小陈的话萦绕在脑海中,他时而觉得有道理,时而又觉得没有办法接受。小陈的心理老华能理解,可她的行为老华认为不对。天快要亮的时候,老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无法面对小陈说的现实。此时老华觉得自己是那么懦弱而中庸,在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选择非常坚定。只有他自己,无法朝向任何一个方向。既无法坚持理想主义,也不能拥抱经济上的自由与不择手段。这或许本来就是一种悖论,每一个选择都有它的利弊。
早晨小陈起来的时候,老华刚睡着没一会儿。半睡半醒间听到小陈的动静,他赶紧翻身起来。小陈上面穿着一件西装,配一件套裙,一看就是梳洗打扮过了,准备出门。
老华愣愣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小陈回答:“上班。”
“你还去上班?”老华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然呢?”小陈反问。
“我可听说你们公司每天晚上都有应酬。”
“是啊。”小陈的样子就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老华原本已经柔软下来的心此刻又坚硬起来。
“既然如此,你还要坚持去上班,坚持应酬?你还要用肉体出卖灵魂?”老华问她。
小陈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回答他:“华凡,昨天我已经跟你说了我的处境。我认为我们现在做这种讨论没有意义。现实就摆在那里。你是希望我辞职?辞职固然简单,但是能解决我们现在的问题吗?辞了职,房贷能跟着一起变没吗?我工作这么多年,看过太多人性的复杂和阴暗了。再用理想主义那一套解决不了现实的问题。”小陈说完,看了老华一眼,似乎想看看老华的反应。
老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小陈的质疑,可是想起昨天小陈在包间里的样子就浑身不舒服。他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小陈去做那种事。更何况,小陈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答他的问题,她和那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华最后落下一句话:“总之我不同意你再继续做这份工作,如果你执意要做,那我们的夫妻关系,就走到尽头了。”
话出口,小陈明显愣住了,大概没有想到老华会说出这种话。但小陈什么都没说,还是背上包出了门。华凡颓然地跌落回沙发,愣了半晌,他也没想到自己刚才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更没想到小陈看起来似乎根本不在乎。老华只想逃开眼前的状况,他想如果自己在这里继续待到晚上吃饭的时间,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于是他收拾东西出了门,直奔火车站买了票回北京了。
回去的火车上,这么多年,他和小陈之间的相处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中一幕幕上演。老华不知道,究竟从何时开始,小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一种关系?接着,老华计算着他从毕业以来的收入,又算着自己未来几年的收入。最悲哀的地方在于,即使他跟小陈现在因为这件事要分离,他甚至不能说是小陈的问题。小陈只是选择了她应对这个时代的方式,而老华才是那个总是踌躇不前的人。
火车快要到北京的时候,老华终于在叹气又叹气中睡着了。
7
老华和李新、丁亚楠一起坐在学校的大礼堂中央。他坐在最边上,李新和丁亚楠挨着,两人捧着一桶爆米花,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李新身上穿着一件巫师袍,和即将开场的电影里的人物穿得一模一样。礼堂中,有不少人也和他穿得一样。李新介绍说,这种袍子是在网上买的,很便宜。老华对于网购这种新生事物还不是太了解,现在也没心情了解。
三个月前,老华从沈阳回来后,便开始了浑浑噩噩的生活。课倒是正常上,学生也正常带,但是大脑就像宕机了,只是执行着日常的程序,毫无感知。很多次他都想给小陈打电话,可是号码拨到一半他又放弃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小陈也没联系他。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学期末。李新和丁亚楠这段时间倒是没怎么用老华操心,各自的论文都顺利地推进,最后答辩的时候。丁亚楠的论文取得了优秀的成绩,李新的选题虽然引起了一些讨论,但因为研究方法稳扎稳打,最终还是顺利过关了。李新也顺利通过了保研考试,预备在新学期开始时选择老华作为他研究生期间的导师。两个学生在暑假到来之时,约老华一起看最新一部“哈利·波特”电影《哈利·波特与密室》,老华本不想去,耐不住李新死缠烂打的劝说,只好来凑这个热闹。
在黑暗的礼堂中,老华开始时昏昏欲睡,可随着情节展开,当老华看到电影里的两个主角假期过后没能赶上回学校的魔法列车,只好开着能在天上飞的汽车,一路惊险地赶上了开学典礼。老华感到荒诞,可同时不得不感慨即便明知道情节都是套路,可却还是不自觉地觉得有意思,逐渐被吸引。当主角最终在密室解决了一切麻烦,又一次赢得胜利的时候,老华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电影结束后,老华感觉精神了一些。在大礼堂门口,李新让老华和亚楠等他一会儿,他要去换衣服,一会儿还要穿着学士服去拍照。老华趁此机会,好奇地问亚楠,上次不是说李新是投机分子吗,怎么后来却改变了主意,还是和他在一起了?亚楠还是一如既往,情绪毫无波澜地回答:“他后来跟我说他有一套独特的择偶观,但是选定了之后就会专一。虽然听起来非常经济适用,但我觉得有一定道理。”老华又问听说她不去香港读大学了,反而要改为去工作了?亚楠介绍说,她和李新讨论下来,觉得现在的社会,学历读得有多高,学术水平有多好,都不一定能保证未来。倒不如早点进入社会工作,积攒职业经历。老华听了倒吸一口气,不禁感慨:“其实要说能力,无论是学术上还是做事上,各位老师都觉得你比李新有潜力啊。”亚楠笑笑,回答:“是啊,我们也这样觉得,所以才把他留在学校继续读书,我去工作。”老华哑然。
等李新回来,几人一起往教学楼那边走去。老华看着前面天真无邪的李新和丁亚楠,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不就像当年的他和小陈吗?
老华想起当年小陈的成绩其实很好,本科期间还参加学校的论文比赛拿过奖,当时如果小陈继续读书的话,现在的成就还不知道是谁的大。只是当时小陈跟他说自己坐不住,不喜欢搞学术。但是这话未见得是真的吧。小陈大概也像现在的亚楠一样,看出自己的男朋友犬儒又中庸,理想主义到幼稚的程度,所以把他留在书斋中,自己则默默而独立地走向广阔天地,在那里认识人性、做出选择,甚至不肯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只是一味地冷静。
那次心脏手术之后,老华跟着小陈回到老家,有一天他的丈母娘让他陪她去买菜。一路都是丈母娘看菜买菜,讨价还价,老华只是帮她提着买好的各种提篮和袋子。回去路上,老太太跟他说觉得自己的女儿变了。老华以为丈母娘可能要说女儿嫁人是不是对家里的态度有什么变化,或者是要提小陈近一年多逐渐胖起来的身材。谁知丈母娘却说,“我女儿打小胆子特别小,现在怎么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老华从没听到有人说小陈胆子小,自从认识她,往往都是她更大方,遇事更豁得出去。现在自然要问问小陈小时候是怎么个胆小法儿。老太太慢悠悠地说:“小时候抱着她上街,路上过一辆车,她都要吓得一激灵,我都要把她使劲搂在怀里。你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时间太久,老华已经不记得当年丈母娘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可那个被车声吓得激灵的幼小女婴和为了挣钱还房贷穿着黑丝袜应酬的女人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逐渐合一。老华只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一直不能面对小陈的事,他此刻突然意识到,其实不是小陈的问题,而是他自己无法做出抉择,没有解决生活问题的能力。
老华放慢脚步,和李新、丁亚楠打了个招呼,也不去系里了,直接坐车回家。在网上订了一张晚上去沈阳的火车票后,他收拾好行李去了火车站。
去沈阳的路上,老华的心里很平静。这些年来,他的内心一直在东奔西走,现在却像是有了主心骨,不再慌忙也不再唐突。在火车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有朋友给他发信息,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程子的新书《废墟》在网上下架了,现在实体书店还能买到,可是不知道书店卖光了之后还会不会继续进货。书可能是有敏感的地方,受到了影响。老华想起自从程子去了中东之后已经三个多月了,他因为自己的事情,也没给他发过邮件。现在正应该对他表示关心。他在火车上拟了一封给程子的邮件,准备到了沈阳的酒店连上网之后就发送出去。
到了沈阳,老华打算先找小闫大夫。三个月没跟小陈联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能不能原谅他,不如先找闫大夫摸摸底,顺便吃饭好好感谢人家。谁知道,老华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电话,都联系不上闫大夫。他按照几个月前闫大夫曾经给过他的一个诊所地址找过去,才发现诊所也关张了,招牌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门口还贴着招租的告示。老华走到旁边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瓶水,顺便问问老板知不知道原来在这儿开诊所的人到哪里去了。
“嗨,”老板回答,“开了没有两个月就关了。一看就是有人给投资,后来又不投了呗,我们这儿,这种事多的是。”
“那诊所里的大夫们呢?”
“进进出出就见过一个医生,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语的,挺客气的一人。他搬走的时候我问过他,说是效益不好,来看病的人很少。给他投资的老板让他换个地方,专门给几个老板和他们的朋友看病就得了。”
“哦。那你知道他具体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板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那个大夫的朋友吗?”老板问他。老华点点头。
老板又接着说:“你朋友啊,八成被人坑了。我们这边当老板的,就喜欢给这个投资给那个投资的。可是真有几个能成的啊?投资完没有收益,那些老板都要后悔,要把钱拿回来。可是,什么生意上来就能那么好赚钱的?你新开个诊所,没人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瞧病啊,您说是不是?”
老华听老板说完,心里不禁替小闫大夫叫屈。原本北京有好好的工作,却被几个东北老板说活了心思,现在恐怕是弄得得不偿失。他又跟老板说自己联系闫大夫,但是联系不上。老板介绍说,估计换了这边的新号码,原来的就不用了。老华想可能也是这么一回事。此时的老华甚至产生了一种严重的负疚感,毕竟,如果当初不是他和小陈邀请闫大夫来东北帮忙,他也不会认识这些大老板,也就不会辞职,发生现在的事。想起还未正经地跟闫大夫讨论过他的治病原理,老华心里还是一阵唏嘘。
辞别了小卖部的老板,老华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给小陈打电话。哪知道小陈的电话也打不通。这下老华急了,觉得是不是小陈也像闫大夫一样,把手机号换成了沈阳当地的,北京的号码不用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小陈不打算回北京了。老华的脑袋一时间空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是到了之前小陈带他住过一晚的公司宿舍。老华在小区门口徘徊了很长时间,从天亮等到天黑,到了晚上九点多,还没见到小陈。老华又只好鼓起勇气走进小区,找到小陈的宿舍,敲了敲门。门沉默着,没有反应。老华又抱着试试的心情再次敲门,想的是还没人应就走。这时门打开了,但开门的人不是小陈,而是另外一个明显比小陈年纪大一些的女人。
老华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表达了来意。没想到对面的人听到小陈的名字开始面露不悦。等到老华说完,她狐疑地问老华跟小陈是什么关系。老华讪讪地回答自己是小陈的先生。对方又问既然是夫妻,怎么会打不通对方的电话。老华不知怎么回答,只说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才来沈阳找。最后中年女人只说了一句:“她从我们公司辞职了,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就把门关上了。老华听得没头没脑,辞职了那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小陈了。可隔着门再问任何问题,或者再敲门,女人都不再理睬他。
老华走在夜晚沈阳的大街,看着不远处正在建设的大楼,以及街边一间间千篇一律的小吃店,心情沉重。他找了一间连锁酒店,进去订了个房间。这一天太累了,而且变化太多了,令他目不暇接。他摊开自己带的笔记本电脑,把已经准备好的邮件发送给程子,问他在中东过得怎么样,还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废墟》被封的事情,安慰他不要太介怀。发完邮件,老华的脑袋再也无法运转,直接倒头躺在了床上。
老华做了一宿的梦,乱七八糟的,他自己也记不清。天刚刚亮的时候他便醒了,一是潜意识在提醒他要找小陈,二是他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但他还是接了。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时,老华只觉得谢天谢地。他问小陈在哪里,小陈却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沈阳,她说她回了北京,正在他们的家里。老华顾不得许多,只把早已经想好的关于生活的答案告诉她。自己准备接下一个网站的文化评论专刊,稿费不菲。自己还准备把之前写了一半的专著赶一赶,争取在今年出版。自己还准备像那些懂钻营的同事看齐,多和领导们吃吃饭,多和杂志编辑们吃吃饭,这样发的论文不就有着落了吗,这样自己的职称上去不就有着落了吗?小陈说好好好,你终于是醒悟了。老华问听说你辞职了,你的工作怎么办?小陈回答,辞了辞了,早就想辞了。上次跟你闹完,那我更必须辞职了。以后我就不上班了,你养着我好吗?老华愣了一下,这实在不像是小陈会说的话。小陈就算辞职了,也不会彻底不去上班了。或者,只是因为这些年一直都是小陈的收入在支撑这个家,现在突然说要老华担此重任,老华一时竟不敢搭腔。再者,老华话说得急,可现在说出口才发觉,这些事自己真的愿意做且做得出来吗?
这样左思右想,老华终究是醒了,原来只是又一个梦。
老华打开自己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的信息。睡了一觉之后,老华变得冷静了,大脑又能正常运转了。昨天的他本来很慌乱,但现在他想到,他知道小陈的公司在北京总部的地址,可以找过去。一个是昨天那个女人说的未必可信,二是就算小陈真的辞职了,公司应该也能对她的去向有所了解。老华打开笔记本,准备订一张回北京的火车票,却看到提示说有新邮件,打开一看,是程子回复的。邮件里程子写道:
最近我想到很多,前尘往事,似乎与当下的生活有着巨大的割裂感,有时竟怀疑我们的过去已经彻底进入了历史,变得不可感知与触及。可当我在夜晚的沙漠中行走的时候,一切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变。我看着辽阔天空中分明的星斗,便想起过去在蒙古的时候,我们喝醉酒之后,也常常在草原上骑着马回家。路都已经不认得了,可是凭着一股直觉,还是能从山与山之间,回到自己的毡房,似乎家的位置已经刻在了骨子里。那时我们唱着歌,那歌我现在还会唱。当我在沙漠唱起这歌的时候,好像过去与现在都不存在了。沙漠包围了我,便如同草原当年包围了我一样。
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像一首意犹未尽的诗歌。程子谈的事,与现实毫无关系,关于书被下架的事,关于他在异乡的实际生活,他什么也没说。
老华扣下笔记本,站起身。中东离他是那么远,远到似乎遥不可及。现在只有北京离他是近的,是他当下生活的核心与重点,关乎他的命运。可此刻,似乎有什么共通的东西穿越时空击中了他。那种面对历史与现实的茫然,那种想追寻理想的挣扎和那种面对命运的虚无感,就像程子说的,如沙漠和草原般,包围了他,包围了所有人。老华想对全人类做出一些贡献,可最后只剩下自己生活里的荒诞与玩笑,一地鸡毛。这也许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个体,都无法逃避的吊诡,但也可能,只是另一种矫情。
老华没有时间再多想,现在他又要再出发。回到北京,回到学校,回到家,不断地尝试把握住生活,哪怕要失败很多次,他也必须去做。
早晨六点半的太阳,已经由黄转红,开始普照大地。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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