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天真的谐趣
2024-11-27叶端
朱光潜在《诗论》中说:“凡诗都难免有若干谐趣。”小说也是一样。若小说没有诙谐幽默的叙述,没有讽刺戏谑的妙笔,人和事难免变得平淡无味,或变得沉痛压抑。而一旦作者善于抓住生活中的“趣味”,那么无论读者对小说叙事的对象熟不熟悉,都会被吸引着读下去,而且喜欢上小说中的人和事。
季栋梁的小说就给人鲜明的印象,他的小说不仅富有谐趣,而且是一种天真的谐趣。《白杨树街》从里格郎和妈妈的对话开始,妈妈的唠叨一遍又一遍,化作里格郎“哎呀,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的口头禅。既生活化,又透过“别玩水”“别敲铁轨”,反映出当地的风习。里格郎虽然已经长大,却给我们留下一种孩童恶作剧的眼光。于是,当他因游客的烦扰和当地政府部门的不作为吵嚷起来,并不让人意外。
一般来说,这种吵嚷大多大事化小,因为游客询问而起纠纷,较多作为新闻耸人听闻,作为小说叙事的出发点难以想象。可作者却偏要小事做大、静中取闹,借由网络媒介、政府部门的参与,起到夸张化的效果。这又是小说“天真”的一面。在熟悉了当代小说弯弯绕绕以后,作者的直截了当,反而凸显出当地人物淳朴、自然的特点。
《白杨树街》共有7个章节、7个故事,故事矛盾的展开都是如此简单明快。第一个故事写善于介绍白杨树街、又因此惹了麻烦的里格郎。第二个故事写胖猪和蔫货老婆同时离家出走,被认为私奔。胖猪老婆和蔫货好上了,胖猪却又一个人回来,租了蔫货的房子、替代了蔫货的工作。这是一个传统的疑似“换妻”的故事,小说却写得饶有兴味。如果说第一个故事的主题是“重复”,第二个故事的主题就是“替代”。胖猪的出走是为了寻求自我,却在互换中替代了他者的位置。
第三个故事写有智力障碍的丑宝擅长放鸭子,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快活地生活。随着湖泊和水塘被填平,丑宝的天地越来越小,一天夜里,跳进塘土里被淹死。第四个故事写老作家鲍世仁在批斗中遭受很大打击,不敢再写别东西,儿子鲍牙和一个外来女人同居,看似母子却是老妇少夫。第五个故事写蔫货在报复让他放弃读书的干部时逃走,多年后他回去办身份证,发现自己已被认定死亡。这几个故事都关于“丧失”。丑宝失去自己熟悉的湖泊,死于湖泊失而复得的谵妄。父亲鲍世仁在时代面前失去了写作的机遇,儿子鲍牙则遗憾于爱情的失落。蔫货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自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这么 。
第六个故事写一位立志要当“大哥”的少年人,遇到一位假装是狠人的转校生。作者对少年人的江湖梦,写得极为风趣,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振振有词,和他的实际年龄(初中生)形成鲜明对比。第七个故事中“我”给一位老厂长代写自传,老下属带来一些材料,不久老厂长脑溢血发作。这两个故事都关于“伪装”,前者明明是好学生,却把自己伪装成社会人;后者明明靠种种手段赢得社会地位和财富,却要做一个充满虚假的自传。按理来说,老厂长既然做了这么多坏事,不应该害怕这点旧材料,可作者偏偏这么写,说到毕业生遭遇的求职陷阱,也颇愤愤不平,这又是一股烂漫之气。
小说中每个故事相互独立,各成一篇。整体来看,人物又相互穿插。里格郎在其他六个人的故事中均出现,从未成为主角的王婆也在四五个故事中扮演角色。尤其精彩的是第二篇开头,描绘各家各户景象,有遛狗的人,醪糟摊前买吃的的人,屠户挂肉,公鸡打鸣,里格郎给气球充气,蔫货轧鞋垫,小孩子吵架……勾勒出当地市井民生的生动样貌。让人感觉这并不是小说里写的,而是真正有这样一条街,真的有许多人如此日复一日地生活。
说回“趣味”一词上。写市井可以白描,可以编造,难的是自然天真。汪曾祺写大淖,写当地的锡匠、挑夫、水上保安队,最终落回到小锡匠与挑夫之女的爱情上来。冯骥才写俗世奇人,有对于手艺人的夸赞,亦有对当权者的戏谑,于平凡中创造传奇。民风民俗,百姓日用,道之可行。这之中蕴含的,是一种出自民众朴素认知的对于公义的寻求,而不是一种追名逐利的“恶趣味”。
季栋梁的行文有传统的一面,比如白杨树街上单纯的人际关系,所谓舆论哗然的大事件,也是私奔、换妻、老妇少夫等乡村市井常见的流言蜚语;又有对历史、对现实的关注,比如老作家的不幸遭遇、湖泊等自然空间被挤压、旅游经济、炮制劣质书籍等。新的故事和旧的故事相互交杂,有时以“说故事”诱引读者,似乎越奇怪越好,故事真正发生时,也有一种平和的接纳,人和事自有其不变的道理,比如“我们也只是谈谈罢了,像遇到的所有事”“丑宝依旧放鸭子”等。
《白杨树街》虽然只是一个中篇,叙述了白杨树街的历史和当下,人物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职业,可以看出作者试图写作白杨树街全景图的野心。这种叙述手法,近的令人联想到中国作家笔下的鲁镇、商州、高密,远的也有《米格尔街》《都柏林人》《小城畸人》等可借鉴。小说要写的单纯、质朴而生动有趣,是很见功力的。似乎作者更擅长书写一种前现代场景,而白杨树街因为过去闹过虫害没有白杨,也成为一种有趣的隐喻。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