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棵树

2024-11-27王建太

金沙江文艺 2024年11期

我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香樟,一棵银杏,还有一棵小叶榕,都是云南常见的树种,却是三棵残树。说是残树,因为主干都已残缺,没有笔直挺拔之姿,看去很是可怜。

香樟树从姨父在楚雄的一个朋友家挖回来,为了容易栽活,还在主根上特意留了一个土球,连须根都少有损伤。我借了一辆皮卡车一路狂奔连夜运回院子里,毫不吝啬气力的云生叔早已挖好了树塘,树塘挖得特别深,云生叔说“这院子土质不好,建房时的半截砖、公分石、碎瓦片混在一起,不挖深一点树根扎不下去,挖浅塘子树长不好。”

“就像请工敲土垡子,有的人偷懒耍滑,农村叫敲‘闷头垡子’,表面敲碎了,可底下还是大块大块的土垡子,种不了烤烟苗、苞谷苗,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啊。”

香樟树连夜种下,好在没有伤到主根和须根,本来长势很好,可我嫌它单薄瘦弱想加点肥料,就抽了化粪池里的沼液来浇灌,没想到肥力太足,烧到根了。看着日渐枯黄的香樟树,心里着急,因为亏欠,更觉得惭愧。每一次回去都怀着歉意用胶皮管引水给香樟树浇水漫灌,一天接着一天,但香樟树还是一天天枯萎下去,树干从顶端向下逐渐干枯,叶子也落光了。听人说烧着根的树可以浇点白糖水,于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和“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兑了白糖水给香樟树浇下。过了一个冬天,就在我以为这棵香樟树要变成干树疙瘩的时候,一丝绿芽从枯死树干的侧边冒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胡乱浇上的白糖水的功劳。树两侧萌发的枝条已经超过了主干,只是枝条扭曲,树形再也不像当初的模样。我没有更换这棵残树,因为它承载了云生叔的情意和我半夜的辛劳一季的惭愧。

世间万物都需要珍惜和尊重,都是要善待的生命,哪怕是一棵濒死而复生的枝条扭曲的残树。

说起银杏树的由来,更有些传奇色彩,凤昌大爹把绿化荒山栽剩的两株银杏树带回家里,顺手靠在土墙上就忙忘了,结果过了一个雨季,两株银杏树你扶着我,我挽着你,竟然把根扎进土里,大爹家人常年在外,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十月朝上坟的时候才会回到老宅,不知不觉中两株银杏树根深深地扎进了土墙下面的石脚里,竟然长到了小碗粗,枝条参差交互,如同恋人手挽手肩并肩,这大约就是古人笔下的“连理枝”吧,更奇特的是边上又长出了一株小树,我们叫它“一家人树”。凤昌大爹家想把它连根拔除又怕动到石脚,所以每年都要对银杏树进行断头、修枝、剪芽,修剪得光秃秃的,生怕它长得太高太大太茂盛,把院墙石脚给撑垮了。有一年十月朝上坟,我们到大爹家走亲戚,都惊异于银杏树顽强的生命力,也钟爱于象征一家人心手相牵的寓意,于是开口向凤昌大爹讨要这棵银杏树。酒足饭饱之后,几个老表撸起袖子连挖带砍,发现主根已经长到石脚基础里面,有一半的主根只能全部砍断,几个人七脚八手生拉活扯硬是把这棵根长到一起枝条连在一起的银杏树给挖了出来,拖上微耕机,慢慢悠悠从镇镜村李家拉到我家院子里栽下。

凤昌大爹说“树挪死,人挪活,这棵树移栽没有选好季节,又伤到了主根,估计活不了,要是在五月端午前后移栽就一定能活。”

民间常说“五月端午种棵木棒都能活”,可我不甘心,每天要看好几回,但银杏树粗糙的灰色树皮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变化,三个月过去了也没有变化,逐渐萌生了再到苗圃购买新树更换的想法。来年立春后骞儿轻轻折断一小段枝条,惊讶地发现枝条依然是活着的,只是这等待实在漫长,直到谷雨节过后,骞儿兴奋地告诉我:银杏树长出了怯生生的绿色小扇子。这实在是一棵顽强而慢性子的“憨树”。

榕树寓意是“其乐融融”,因为寓意好,院子里还栽了一棵小叶榕,刚移栽下时郁郁葱葱,长势喜人,但是每年的十二月到来年的一月间,云南的冬天到了,每年大约有六十多天的霜冻期。农村土地平广,地势开阔,冬天的早上,田野里一片白茫茫的白霜。而小叶榕是热带树种,霜冻天气来临,我们的小叶榕枝条和树叶被冻得干枯,每年都在春季萌发,在冬季又被冻干枯。于是,第二年我想办法给小叶榕拉了遮阳网,第三年又盖上了草帘子遮挡白霜,可都是徒劳,霜冻依然每年继续,小叶榕依然每年冬季干枯,又在春天萌发,周而复始,似乎是生命的轮回,我为自己缺乏园林知识甚而有些随性而懊恼。母亲常说“人拗不过命,庄稼拗不过节令,”万物生长都有规律,不能违反。怀着懊恼的心情,我在心里告别了这棵小叶榕。嫌挖树疙瘩麻烦,就把枯枝落叶堆在小叶榕的根上,点火焚烧之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头,我以为它已死去,便挖来了一棵“破角树”补种在旁边替代这棵榕树,“破角树”学名滇朴,也是云南本土树种。然而又是一个春天,小叶榕居然又倔强地冒出了绿芽,在这生死的轮回中,它一天一天在积累,历久弥新,终于变得强壮,这是一棵不服输的“犟树”。

两棵树靠得太近,只能修修剪剪,让“破角树”向院墙外长,小叶榕往院墙内长,假如不再遇上冰冻雨雪灾害天气,这棵小叶榕应该不会再遭遇劫难。我总觉得自己有些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与勉强,希望它是一个奇迹,盼望这棵小叶榕能好好成长起来。

云南夏秋季节雨水充足,冬春季节干旱缺水,季节性干旱,在土焦草枯的日子里,哪怕我每次行色匆匆,都要给三棵残树各浇一桶水,这是对它们额外的奖励和照顾,也是对它们深深的歉意,因为不谙农事和缺乏植物栽培常识,不懂得花草树木的生长规律,我这个不称职甚而突兀的园丁弄得花草树木遭殃,总觉得亏欠它们太多。

我暗自庆幸,给了三棵残树足够的耐心和休养生息的时间,是它们对生命的执着,成就了自己的第二个春天。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对它们的殷殷期盼,也许是不愿辜负云生叔的真情实意,也许草木有本心,我的期盼对于它们来说毫无关联,三棵残树丝毫不计较院子里满是半截砖、公分石和碎瓦片的土地,它们只管拼命吸收阳光水分,拼命地生存,拼命地生长,没有因为没能生长在公园、步行街和道路两旁而气馁,独自在院子一角生生不息,把根深深地扎进贫瘠的土地,把枝条奋力地伸向天空,让叶在枝条上枝繁叶茂,沐浴阳光,化茧成蝶。

城市里的行道树、绿化树标杆挺直,绿意盎然,银杏笔直向上,香樟高大结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却不是所有的树都能长成一棵标杆笔直的树,既然长成了残树,那就用残缺的姿态拼命地向蔚蓝的天空怒放,以舞蹈的姿势拼命向上生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一棵不抱怨过去,不菲薄将来的残树。每一个不眠的夜晚,看着院子里的三棵残树也是心情大好,因为我能够感受到它们生生不息的长势与磅礴的力量。人活一世,草生一春。没能在绽放的季节绚烂,也便隐隐地发芽,悄悄地落叶,默默地生长。

清风徐来,树影婆娑,阳光从枝叶间倾泻而下,或疏或朗,如同调皮的音符在地面跳跃,一枝一叶间满是绵绵情意,小院变得欣欣向荣,生意盎然。夏日里,孩子们在树下乘凉,嬉戏打闹,秋天,我在树下应景读《秋声赋》,虫鸣声声,相和应答,银杏树下一地金黄。或是临《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我用相机拍下几张残树的照片,记录下这生机勃勃的光影,待到骞儿成人,念囡记事了,再在残树下给她们讲这三棵树伴随她们成长的故事,那是人生难得的阅历,也是值得纪念的回忆。

站在树下,抚摸着硕大的结疤和晾衣服的铁线在树干上勒出的鼓包,感受到它们生生不息的活力,似乎还能听到它们向上啧啧生长的声音,期待着残树根深蒂固,枝繁叶密。到那时,搬几个克米特椅和一张蛋卷桌,沏一壶云春碧玉茶,约上三五友人树下纳凉谈心。

那种惬意的日子,也近了。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这三棵树枝叶日渐浓密,那惬意的日子会来的呀。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