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人与流浪猫

2024-11-27李绍学

金沙江文艺 2024年11期

“咔吧……”

女人扭头一瞥,一辆白色轿车急驶而过,路面留下一只静静躺着的死猫。她正在翻烤鸡翅的双手颤抖一下,扭头呆呆地看着那只已经扁平拉伸的猫,脸上毫无表情。

刚刚,它还在她脚边趴着吃完客人啃过的一小堆鸡翅和鸡脚,起身看着她伸个懒腰,然后冲她“喵”地叫一声,慢腾腾走开去。

她知道,收摊时,它还会再来,帮她“打扫战场”。可是,它却在这时候死去。

自从半年前她开这家路边烧烤店,这只大黄猫就没有缺席过,几乎每晚都会来光顾,成为她最忠实的客人,成为她的朋友,她的儿子追逐嬉戏的玩伴。

每当桌子上有客人吃剩下的烤肉,她都会扫进一个小盆里,留待它来吃。没生意时,她会蹲下来,去挑逗它、怀抱它、抚摸它。它没有按时来,她便会不自觉地左顾右盼到处瞟,找寻它的踪迹。她的儿子也会不时地跑下楼,来找它玩。

然而,就在刚刚,它已永远离开,再也不会来光顾小店。她感到一阵悲哀。难道自己真的是“扫把星”?“克”死丈夫,就连和自己亲近不久的流浪猫,也能克死?“我不信”,她想大声吼出这三个字,可是,这三个字来到喉咙,却被她咽了下去,只感到一股酸辛,卡在胸腔。

她是一个寡妇,一个坚强的寡妇,一个有想法的寡妇。年前,离乡打工的丈夫在建筑工地的一次安全事故中离世。在亲戚的帮助下办理完丧事,她想得很多很多,尤其是想到她在县剧团副团长姐姐家当保姆时看到、听到对孩子教育的点点滴滴,她认为和丈夫的爱情结晶生命所系唯有儿子,一定要让儿子有一个比较好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她和丈夫达成共识,等儿子三岁,要到城里去生活,让儿子接受城里人一样的教育,长大后不再靠出苦力吃饭。她痛定思痛之下,将追讨来的赔偿费留一半给婆婆,便带着三岁的儿子进城。

她在城西边上一条通村路旁找到一间两格连通的门面,并连同楼上一间小套房租了下来,托房东帮儿子找一家条件较好的私立幼儿园,买一辆两轮电动车,就这样在城里打拼开来。

白天除接送孩子,就是买菜、洗菜、穿串,晚上烧烤。她这也算是干老本行,熟门熟路。六年前,她初中毕业后就到这座小城里的一家烧烤店打工,她和丈夫也是在那个烧烤店认识的,也是从那里开始相知、相爱的。五年前,她被来吃烧烤的副团长看中,带回家当三年保姆。

烧烤店开业的第一个晚上,就要收摊时,她发现一只大黄猫站在店门口,看着她用抹布将桌上的烧烤残渣抹在地上,再用扫帚扫进撮箕,又盯着撮箕里被啃过的鸡骨头、猪尾巴骨头蠢蠢欲动。于是,她便将撮箕送到门口,这算是与大黄猫结识了。

房东说不知是哪来的,可能是只流浪猫。大黄猫怕生,往往是偷偷走来,叼起骨头就跑,很难亲近。

有一晚,三个民工来吃烧烤。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进来就叫弟妹,弄得她反应好一会儿,才想起是丈夫一个村的大牛哥。她曾听丈夫说过这个大牛哥,人很憨厚,长丈夫三岁,因父亲瘫痪在床,还要供妹妹上学,家里很穷,一直娶不上媳妇。

难得见到家乡人来吃烧烤,她慌忙招呼,“是大牛哥啊,坐坐坐。听说你一直在省城,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牛看到她美丽的眼睛忽闪一下看向自己,眼神不自觉地有点躲闪,语无伦次地回话,“我,我回来好几天,今天才从村里进的城。”说着他指指同行的二人,“找到我老表他们在县城的工地,打算在县城干,家里有事也方便回家。”

招呼三人坐下,给他们拿三个杯子,提来一壶泡好的野坝子茶水,微笑着问道:“大牛哥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第一次来,我请你们。”大牛慌忙站起来摆手说,“不用你请,不用你请,今天是我请老表。等下你也一起来坐坐。”她看一下两个老表,一个约莫40来岁,另一个小点,二十多岁。于是随口回道,“那是必须的,我得敬你们一杯。大牛哥,要不你来点菜?”大牛扫视一眼店内,想想说,“弟妹你给我们配菜吧,有什么上什么。”她愣一下,招呼大牛坐下就去忙。

大牛和老表小声地聊天,也是围绕她展开的,他向老表说这个女人的一些事,边说边打量忙碌的女人,眼睛流露出紧张和渴望的神情。

其实大牛这次来县城打工,主要目的就是追求这个女人。这是大牛妈和女人的婆婆在村口大黄葛榕树下一起撺掇的,说是不放心她们母子俩,让大牛来照顾她们,顺便看看能不能成事,如果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大牛妈在电话里给大牛说起这个事,大牛很兴奋,于是结算完工钱就从省城跑回来。这个表弟媳妇他是很在意的,人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礼。只是过去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现在她结过婚有个孩子,自己也就有信心。

正聊着,大牛猛然起身向门口走去,然后蹲下身呜呜叫着,将右手伸向大黄猫。“哎,大牛哥,别碰它。”正伸出手的大牛被惊得手一缩,扭头看向女人。“小心它咬你!”这时女人才说出最担心的话。看着一脸担心的女人,大牛心里一阵窃喜,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我家就养猫,我能感受到它不太怕我。”大牛说着,那手就轻轻抚上猫头,猫竟然接受。

女人边翻烤肉串,边好奇地瞅着大牛。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还像个小女人一样有爱心,听说这样的人心软,有责任心。看那猫,已经用爪子去拍他的手指。自己一直给它东西吃,很长时间才摸到它哦。

正当大牛抚摸大黄猫头的时候,女人瞪大眼睛叫道,“大牛哥你真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大牛回过头,傻傻对着女人笑。“没什么,没什么,它晓得我长得老实,对我放心呗。”

次日晚上,大牛一个人来,女人忙招呼,问他吃什么,他却摇摇头,“弟妹,我来帮你打打下手吧。”说着拿起扫帚撮箕打扫起来。女人愣愣地看着大牛,心里产生一丝感动。烧烤店开业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帮自己做事。

看着大牛打扫干净,把剩下的残骨剩肉端到门口,蹲下来喂猫、逗猫玩,她不觉发起呆来。这不是和自己平时一样的动作吗?只是,为什么大黄猫这么快就让他摸,她也很想跑过去摸摸大黄猫那软软的毛,想到大牛是丈夫的表哥,就忍着没过去。

这一晚,女人想了很多。尤其是收摊时大牛要去自己的电话和微信,让她有些许不安,又有些许期待。想着大牛是不是看上自己了?自己一个女人开店,有时候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帮忙,如果遇到重活,是不是要叫他来呢?又想自己一个寡妇人家,丈夫去世一年不到,接受大牛的帮助似乎不太好,如果事情传到村里,自己以后怎么做人,让大牛还怎么娶媳妇?她还想到和大牛亲近的大黄猫,这个死猫,吃里爬外的,自己给它吃多少东西才让碰,咋就那么容易让大牛驯服。

在后来的日子里,大牛隔三岔五地总往烧烤店里钻,主动帮着女人烤串、招呼客人、收拾残局,俨然一副开夫妻店的样子。女人觉得这样不好,可是那点不好,又有点想不明白,丈夫去世不满一年?对,这个在农村是很忌讳的。还有大牛似乎太老实,年纪也大了点,家里还有负担。

房东经常说,凭她的长相,找个城里人都没问题,这个女人有信心,因为那些吃醉酒的男人目光总喜欢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要吃人似的。他心里渐渐对大牛有芥蒂,对大牛的帮助有些回避和抵触。总是说自己能干,不用麻烦大牛帮忙。可大牛总是傻傻地对她笑,撵都撵不走。女人于是狠下心,对他冷眼相向,甚至明确告诉他,让他不要再来。可到第二天晚上,大牛又傻笑着出现在她的店里。女人很无奈,冷着脸不理他,任由他做着打扫、给客人倒水、送酒、搬运货物等杂务。期间,大牛时不时给儿子送玩具、买零食,带着儿子出去玩,儿子也便大爹、大爹地叫得欢实起来。看着这一切,女人心里很抗拒,但又很无奈。

一天晚上,刚送走两桌客人,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刮起大风,街灯也似乎暗淡许多。大牛说“要下大雨”,赶忙收拾起摆在门口的桌凳、扫帚撮箕等物件。不多时,大雨应声而落,打在彩钢瓦上、门窗上、地上噼噼啪啪地响着。

小店里,只剩下女人和大牛在漫不经心地打扫着。他们不时的眼神交接一下,又快速移开,彼此各怀心事,却又都不言不语。突然,落汤鸡一样的大黄猫进店,在两人面前站定,开始抖身上的雨水,两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团水雾。

水雾散尽,大牛躬身抱起大黄猫站到烤炉旁,试图让大黄猫烤烤火,大黄猫挣扎几下就安静下来。女人看着这一切,生出去接过大黄猫的冲动,随即打一个激灵,悄悄迈出的步子又退回去,无力地坐在脚边的凳子上。

风小一些,但大雨一直在下,似乎不想停下来。女人渐渐蹙起眉头,心想,大牛的工地和住宿在城东,下雨没法骑自助电单车,难道要留宿大牛?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到底该怎么办呢?

看一眼正在烤炉旁抱着猫逗弄的大牛,女人起身从二楼取一把雨伞,下来递向大牛,“大牛哥,看样子这雨一时不会停,要不,试试能不能打到滴滴车?”大牛看着一脸坚定的女人,略显失望地点点头,放下大黄猫,掏出手机打车。约莫十分钟,大牛冒雨钻进滴滴车,女人无奈地收回捏着雨伞的手。

第二天晚上,女人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桌桌客人,眼睛不时往门口瞟着。心想,这大牛今晚怎么还没有出现,如果他在,自己就不用这么忙,是不是昨晚自己太绝情伤他的心。又一想,不来更好,省得这样拉拉扯扯的,对自己、对他都不好。就这样,女人在患得患失中收摊。

第三天晚上,大牛还是没来店里,女人虽然下决心,认定大牛不来更好,可还是会想起大牛,眼睛不时瞟向门口。儿子跑下来店里两次,也在问大爹咋没来。女人只好说是你大爹可能要加班,忙吧。

第四天晚上,女人左瞟右瞟,仍然不见大牛来,她已经认定大牛是不会再来。正下决心不再看门口的时候,大牛的小老表出现在门口。女人连忙笑着招呼,可小老表却认真地说,“不吃。我是来告诉你,我老表他那晚上回去后就感冒,第二天坚持上工,状态不好被砖头砸伤左脚。我们送去医院处理好了,但还不能着地,每天要去医院换药,医生说至少要十天才能下地。他不能来帮你,担心你着急,让我来告诉你一下。”听着小表弟的话,女人陷入自责与懊恼之中,一时间呆愣住。

“老板娘,拿两瓶青稞酒来。”一个客人的大声喊叫把她唤醒回来,她慌忙回应“好,好,好的。”然后,女人魂不守舍地应承着客人。

次日一早,女人一如既往地送儿子上学,然后到农贸市场买菜,顺便买些水果和一箱牛奶,把菜送回店里后,就往城东方向赶去。

一进门,女人闭眼适应一下幽暗的光线,睁开看看四个人居住的乱糟糟的工棚,径直走到大牛的床前。只见大牛一只脚上裹着纱布搭在床沿,另一只脚穿着拖鞋放在地上,斜靠在折叠好的被子上,呆呆地看着慢慢走近的女人,手机掉在床上都没知觉。“你,你怎么来啰?”大牛有点手脚无措。

女人将东西放在床头的木板上,转身在对面的床上坐下,一脸关切又很生气地瞪着大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好一会儿,还是心里发慌的大牛先开口,“弟,弟妹,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我忍了两三天,实在放心不下,才……”听到这里,女人一下子就火了,眼泪也被带出来,“你有我电话,有我微信,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还让别人去传话。”吼到这里,她感觉到不对,脸一红,立刻闭嘴,用衣袖擦擦眼泪,低下头。

大牛被骂傻了,满脑子糨糊,愣愣地看着女人,然后慢慢地低下头。

就这样沉默许久,女人又擦擦眼泪,站起身去取出一个苹果削皮,然后递向大牛。大牛咧开嘴笑着接过苹果,咬一大口。女人问道,“大牛哥,你吃饭、上医院咋办?”“我两个老表照顾我,饭打来给我,去医院也是他们轮换着送我去,平时我自己拄着拐也能走,你放心吧,没事的,再过几天就能走路。只是,你店里没事吧?”女人点点头,“哦,钱够吗?”“够,我有钱。再说,现在不是有新农合么,不要几个钱。”“那,我走啦。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回去的路上,女人想,自己这样会不会让大牛误会什么?自己找到工地打听到大牛住的地方,又进屋待这么久,会不会让工友们误会什么?会不会传回去村里?她很纠结。又想,一个村的,又是亲戚,自己去看看怎么啦?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竟然闯红灯,被横过来的汽车刹车声吓得歪倒在路中心,直到车上下来人把她扶起才清醒过来。

回到家后,她惊魂未定地躺在床上,回忆着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后怕不已。又想起大牛,还好,他有两个老表照顾。还好,自己没有在他房里待太长时间。还好,自己没有说出什么更加不堪的话。当想到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想起村里人背后说她克夫、是丧门星的话,不禁患得患失起来。

过几天,女人又去看大牛。大牛问她店里有没有事的时候,她说,“没什么,我自己能行。”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尴尬。“你们这些大男人,自己住的地方都乱七八糟的。”女人边说边起身,帮大牛他们收拾起屋子,边收拾边有意无意地絮叨,“大牛哥,我是个苦命人,现在村里人都说我犯铁扫帚,克夫,还不聚财,你也知道,我们结婚后,家里就一直不顺,去年他……”说着就抽泣起来,停下手中活,坐在床上抹眼泪。大牛发慌,“弟妹别哭啊,别哭啊,那些都是瞎说的,你也别瞎想。”女人抽抽搭搭地继续说着,“我知道,可是,可是事实已经这样,让我不得不信。你看,你才去帮我的忙,我们啥关系也没有,都让你受这一灾,说明我真的是铁扫帚命。大牛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以后你还是别去帮我,我好怕。”边说边偷偷看看大牛,见大牛张着嘴巴死死地盯着自己,继续说,“反正店里那点活也不多,以前我一个人不也干过来嘛,你就放心吧。”“不,不不,我,我,我等脚好,我还会去的。”大牛慌忙回话,“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我不信。”说完,两人就僵持住,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女人忽然擦擦眼睛,瞪大牛一眼,吼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以后都别来,我也不来看你了。”边说边站起身,拿起包包就走。大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陷入迷茫。

大黄猫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店里蹭吃。她一有空就烤点鸡脚,或肉,或猪蹄给它吃,还抱起这只有野性的流浪猫轻轻抚摸,思绪总能飘向大牛。

“妈妈!”儿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女人回过神,赶紧整理好表情换上笑脸看儿子。“妈妈,我也要抱。”儿子伸过来双手。女人慢慢把猫递过去,只听“喵呜”地叫一声,大黄猫一下子挣脱掉在地上,拔腿就跑,将母子俩晾在原地互相埋怨。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大黄猫罹难不久,儿子就来找猫,他不看那些吆五喝六的客人,也不看女人,只顾四下寻找。她看着他门里门外地找一遍,终于跑过来看着她。看着他那双探寻的眼睛,她放下正在烤着的肉串,起身拉起他的手,走向门外那一摊肉泥。

儿子的嘴一撇,眼泪唰唰流下来。“妈妈,我不要大黄死,我要大黄。”女人的眼泪模糊着世界,还有客人要招呼,她赶紧擦擦眼睛。就看见大牛哥蹒跚地向他们走来,已经不需要拐杖。大牛刚蹲下身,儿子就一头扑进大牛的怀里,居然呜呜地哭出声。

第二天晚上,大牛提着一个铁丝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像大黄一样黄色的小猫咪,慢腾腾走进店里。在儿子冲向大牛的瞬间,女人看着他,仿佛又看到那只流浪的大黄猫正向自己走来……

责任编辑:李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