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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春芽红

2024-11-27马涛

金沙江文艺 2024年11期

邱建军带着礼物来到女方家时,就已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那泥土和枯草垒成的墙体上裂开了好几道狭长的口子,冬天刺拉拉的寒风直往屋里灌,房顶上那些陈旧的瓦片七翘八凸,还有一些掉落碎在墙角没人收拾。单看正屋就知道条件艰辛了,不消说那鸡舍更是惨不忍睹。

破败的房屋和圈舍仿佛在笑话邱建军此前精心的准备一般,就那么突兀地矗立在他眼前。身形高大的邱建军站在屋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媒人哪管这些,一边喊着:“秀娟她爹,人我给你带来了,快来看看未来的姑爷你稀罕不?”一边笑呵呵地把邱建军拉进了屋。

脚跟才站稳的邱建军花了好大眼力才看清堂屋里的陈设,黑漆漆的墙体和烟熏火燎的横梁,此时心中能想到的词除了黑还是黑。

一张饭桌两条木凳,一个大水缸盖着个木板,上面放着水瓢,缸脚处有一个茶花图案的脸盆,一个生火做饭的灶台,墙角边几个随意放置的罐罐和草墩,一个有些歪斜的柜子就是屋里全部的家什。

“秀娟,快别站着,赶紧招呼你嬢嬢和建军吃饭。”

一句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这时的他才注意到卧室里躺着的秀娟爹和角落里站着的娇弱女孩。

秀娟有些怯怯地应了一声,然后用手探着墙面摸索着来到柜子边翻出一些碗筷来,媒人赶紧上前接过碗筷拉着她来到饭桌前坐下,等把盖在桌子上的纱布揭开,才看见桌子上原来早已摆好了菜。

至此,邱建军才注意到秀娟的不同,这跟媒人说的完全不一样。几日前媒人的说法是她的眼睛比较近视,现在看来,这哪里是近视?说是失明了也不为过。

邱建军心想来都来了,就算有些不乐意,至少也得客气一点吧?要是这时候扭头就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这媒人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有名的红娘,若是这点面子都不给,以后我这个瘸子再想说亲恐怕是难咯。

想到这里邱建军便把带来的礼品放到了柜子上,权当是交了个朋友吧。

那几个边沿处有破损的碗里盛着一些家常小菜,还有一个碗里装着几个刚煎好的荷包蛋。这样的伙食,就算已是九十年代,也算得上简陋了,更别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叔不来一起吃吗?”邱建军小声问了一句。

“你叔他腰不好,这几天湿气重,老毛病又犯了,现在把你招待好才是头等大事咧。”媒人一边满脸堆笑地说着一边甩去碗里的水,满满地添上一碗饭夹些菜就帮着送去给秀娟她爹。

邱建军偏着头看了看去送饭的媒人,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姨倒还是个热心人呢。”转回头来才得空好好端详坐对面的秀娟。

只见白皙细嫩的皮肤透着红晕,高鼻梁,小嘴唇,柳叶眉,一件艳红色的袄子板正合体,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胸前。那掉了半扇窗门的窗户外照进来一束光,秀娟正坐在光里,衬得她愈发俏媚动人。

好美的女孩!美若天仙大概就是形容她的吧,邱建军再怎么觉得她家穷,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认秀娟的样貌在十里八乡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如果真要鸡蛋里挑骨头,就只是她那双有些发白和浑浊的眼睛。

娴静的秀娟没有说话,而嘴拙的邱建军也不知道从何开口,三个人的饭桌上,只有媒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两人各自的好。邱建军只会不停地傻笑,时而回应着媒人热情的介绍,而害羞的秀娟则把头压得低低的。

“怎么样?喜欢她不?”刚从秀娟家出来媒人就边走边轻声问道,并用手肘撞了邱建军一下。

见嗯嗯啊啊憋半天吐不出个字的邱建军实在扭捏,便再次说起了秀娟的好:“你别看她眼睛不大行,但可勤快贤惠了,就我们刚吃的那些饭菜都是她亲手做的,味道咋样?不差吧?不只如此,良心更是没得说,在她爹跟前端茶送水,端屎端尿,没让她爹饿着冷着,不比那些行动方便,心却像煤炭一样黑的不孝子好百倍?这样的好姑娘你去哪找去?”

“姨,看你说的,我没嫌弃她,只是你知道,我腿脚不好,如果再找个看不清东西的媳妇,再加一个要人伺候的老丈人,我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吗?”

“怎么没盼头?就秀娟那俊俏的模样你还嫌弃上了?人家除了眼睛不好以外,身体健康,以后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孩子的模样不比他人的强?以后她在家主内,给你煮饭洗衣样样行,你只管开着你的拖拉机在外苦钱,这小日子以后还不是和和美美的?”

“可是……”邱建军刚从嘴里冒出两个字就被媒人打断:“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你要知道,这十里八乡的人家我哪个不认识?你和秀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秉性我最了解,你父母要不是去世早,不然也一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姨,我知道以前你和我妈的关系最好,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想认真考虑一下,慎重一点。”

媒人瞅了眼邱建军:“大侄,你可别怪姨说话不中听啊,你父母早逝,你有腿疾,不得找个跟你合适的伴?难不成你还不死心想那些不切实际的,让人在背后指着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你都三十了,眼别太高,人家姑娘才二十一,你说有什么配不上你的?再过个几年你更是难找,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好想清楚咯。”

媒人直截了当地提醒让邱建军认真思考起这件事,他回想着以前屡次失败,都是不堪回首的沉痛往事,那些他看上眼的女人才一见面就冷着脸转身走了,哪里管你是什么荣誉退伍军人?

腿疾让他处处碰壁,工作也是如此,想做的工作做不了,只好找了一个在医院做门卫的工作,就这还时不时被人在背后说医院是没人了吗?找个瘸子做门卫。自尊心强的他受不了这种暗戳戳的奚落,便辞了工作回家自谋职业,从一开始的小马车跑运输做起,没几年就换了辆手扶拖拉机,吃苦耐劳眼见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可门庭冷落,寂寞的夜里也会时时感到难耐的孤独。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便分道扬镳而去。邱建军始终心存芥蒂,倒不是对秀娟不满意,而是对她的家庭条件有些发怵,结婚如果不是为了更好,那还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就为了多一张吃饭的嘴?在家里养个花瓶和一个随时需要付医药费的老丈人?

罢了罢了,邱建军叹了口气不敢再往深处想,一切顺其自然吧。

秀娟这边刚把碗筷洗好,就听见卧室里传来激烈的咳嗽声,心急的她摸索着到了床边。

“爹,你咳嗽越发重了,我这就去把江医生送来的中药熬了给你喝。”

“秀娟……秀娟,你过来爹有话对你说。”梁老汉连声将她唤到了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女儿啊,我们父女一场,是我愧对了你,你从小就乖巧懂事,可老天却让你生病,是我无能,拿不出更多的钱给你医治,耽误了你一生,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说完便老泪纵横胸口起伏地哭了起来。

“爹,你这是折煞了我,你给了我生命,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怨这些?”

梁老汉平复了下心情后,说:“你娘生了你,见家里实在无钱为你医治,得了抑郁自个寻短见去了,我本也想随着她去,可看着小小的你一声声地问我娘去哪了?我心如刀绞,怎能一死了之,留你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如今你长成了大姑娘,若以后寻得了好人家,你就把那耗子药给我,跟着夫家过日子去吧。”

秀娟听到老父亲这么说,经不住难过地哭了起来,一边摇着父亲的手一边说:“爹,你怎么能这么想,就算我出嫁了也要带着你,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腰伤,还要让你抱孙子重孙呢。”

“爹老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现在已经是你的负担,不能再成为别人的负担,我女儿要的是幸福,不是拖累……”

秀娟哭着说:“爹,如果你要这么想,到时候我也陪你一起去找娘,你留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我也不愿枉活着。”梁老汉见女儿这般伤心,便不再说些令她难过的话。

夜里微弱的灯光下,秀娟一遍遍抚摸着那张褪色的全家照,虽然她看不见,但那是从前在乡里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照。每次想娘的时候秀娟都会翻出这张相片,仿佛那过世的娘就会在身边,会对她说:“我家秀娟长大了,懂事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父亲。”

那日过后,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般平静,没想到几日后的一大早,邱建军就驾着他的手扶拖拉机去乡里的砖厂进了些砖,拉了几袋水泥砂石,再去隔壁的镇上买了新瓦片后,便“突突突……”地载着满满一车料子返回秀娟家了。

这些天邱建军算是想清楚了,人生哪里有处处使人满意的?金无足赤,瑕不掩瑜,等以后攒点钱,就带秀娟去大医院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车才来到村口就看见一些调皮的顽童老远远就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老拐来了,老拐来了……”

邱建军不喜欢这些孩子给他起的绰号,每叫一次,像是在揭他伤疤的手。

“去去去!一边玩去,小心车撞到你们。”邱建军一边呵斥,一边紧踩油门飞驰而去,只留下一路的黄尘和一群莫名兴奋的孩童。

离家五里地就到了秀娟的村子,邱建军径直将拖拉机驶进小院里,巨大的声响吓得秀娟家的老母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邱建军朝屋里喊了一声就抽出锄头开始卸货,秀娟揭开门帘问:“是谁?”

“我!邱建军。”说完便自顾自地埋头卸货。

秀娟问:“你来干吗?我怎么听见你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邱建军回答:“我来帮你修修房子,上回来见有几个窟窿和裂缝,这次把它们补上,屋里就暖和了。”

秀娟慌忙说:“你快别弄了,我没钱给你。”

邱建军听秀娟这么一说不由地笑了起来:“瞧你说的,我要谁的钱也不会要你的钱啊,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待会儿烧几个菜,就当修房钱了。”

随后从车座椅下的货兜里拿出几袋小菜和一斤牛肉递给了秀娟,还不忘小声问道:“叔睡着呢?”

秀娟点了点头。

“哦,那我声音轻点,尽量不打扰他。”说完转身去拌砂浆码砖块去了。

秀娟提着菜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邱建军催促到:“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去吧,等下饭熟了再来喊我。”

秀娟只好转身进屋了,邱建军腿脚有些不便,虽说还没到要拄拐杖的地步,但是到哪都会带着个小板凳,别人上货的时候他就拿上小凳子到一旁抽烟,这一点已经成了工作间隙中的习惯。现在正好可以用得着。够不着的地方垫一垫,需要蹲的地方可以坐着,就这样一上一下地干到了太阳落山。那些裂缝都用砖块填上,糊入砂浆,墙角雨水淋得着的地方也全抹上了水泥,只剩屋顶上那片不平整的瓦片没收拾,只消明天拉梯子过来,再请个瓦工师傅爬上屋顶捡捡漏就差不多可以了。屋不再透风,瓦不会漏雨,就是个避风遮雨的家,其他的慢慢再收拾打理,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晚上那红漆漆的灯光在黑洞洞的屋里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秀娟不要邱建军帮忙洗碗,说今天的事已经很感激不尽了,怎么能让他洗碗?只好自个跑到屋外头百无聊赖地抽烟。

院子里传来屋内碗筷发出的声响,回望过去,一种家的感觉将邱建军沉睡的心唤醒,很多年来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暖了,那堂屋里发出的灯光,似乎也没那么暗了。

深吸一口将烟雾对着夜空吐出,东想西想,他很快就将一支烟抽完了,把烟头踩灭,才发觉秀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旁,邱建军开口说道:“今天你做的饭菜很合我的胃口,没想到你眼睛不太好,炒的菜却这么香。”

秀娟抿嘴一笑。

“是你买来的菜新鲜,怎么做都好吃。”

“你平时吃的菜是自己种的吗?还是……”

“是隔壁好心的邻居帮忙买的,有时候随便收一点菜钱,有时候不要钱。”

“那你家在村里有其他亲戚吗?”

“有!可像我们这种穷亲戚,谁会来沾边呢?尤其是落了难的。”秀娟说完表情有些低落。

邱建军缓了缓有些激动的心情后问道:“叔的腰是怎么回事?”

“前些年在矿山上做工被掉落的石块砸到了腰,从此只能躺在床上了。”

“叔在工地上受的伤,矿上的人就没带去医治吗?”

“去了,可后来慢慢地就不管了,我们住不起医院只好回来,再托人请江医生来家里包点便宜的草药治疗。”

秀娟的回答让当过兵的邱建军义愤填膺:“那就这么算了吗?这可是关系到人一辈子的事呀,他们不给个说法怎么行?”

半晌秀娟才抬起头来幽幽地说:“人微言轻,曾请人去找说法,却被矿上的人轰了出来。”

听到秀娟这么说,连他也沉默了,混迹社会多年,他知道社会上的复杂。遇上事了,更多时候只能是无奈地妥协和忍让。

“听嬢嬢说你腿不好,是怎么受伤的?”秀娟小声地问。

“我以前当过兵,野外训练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弄的。”邱建军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朝那条有些残疾的腿看去。

直到夜深了邱建军才回到自己的家,这种没有奚落、没有歧视,感受到的是一种融洽温馨的相处状态,大概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合适”吧?

从那以后邱建军就时不时往秀娟家跑,常来常往的,两人之间也变得熟络起来,秀娟脸上的笑也越笑越甜,每次邱建军的拖拉机还没到,听到声音的秀娟就已早早地在门口等候。她总喜欢穿那件红色的袄子,用她的话说这样吉庆红火,短短的四个字里,包含了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这天难得清闲的邱建军去到县城买些生活用品,那些碗该换一换了吧?吃饭都割嘴了;那菜刀、砧板也该换一换了,菜刀锈迹斑斑刀口都卷刃,砧板也是薄的,一扳就能断成两截;灯泡也该换一换了,乌漆麻黑的,比蜡烛光亮不到哪里去。

想到秀娟,她那一套红色的衣服穿起来还怪好看哩!只是有点旧,还有些破了。也得买两套更好看的给她才行,邱建军心里喜滋滋的。好像好看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一样。

整个县城的服装店都快被邱建军逛遍了,左挑右选终于买了两套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等该买的都买得差不多,提着大包小包赶到车站的时候已是下午了,时间正好,到秀娟家就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她一定很喜欢我给她买的衣服吧?邱建军心里想着这些开心的事,急切地想早点回去给秀娟一个惊喜。

站上排队买票的人很多,大厅里黑压压的人群你挤我,我挤你,车站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吼:“一个一个排好,不准插队,拿好自己的东西,注意别挤着孩子,嘿!说你呢,你往前使劲挤什么?”

“我赶时间,要快点回去。”

“来这里买票的人哪个不赶时间?个个都像你似的不遵守秩序那不乱套了,去去去!后面排队去。”工作人员一边说着一边把插队的瘦小男人往后面拉。

人们的目光被大嗓门的工作人员吸引住了,齐刷刷地看过去,就在这时,邱建军注意到前面人群中有人悄悄地拿把长镊子伸进一个老人的大衣口袋里,很快就夹出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就在那人还想伸进去掏的时候,邱建军呵斥了一声:“干吗呐你?”

那贼人吓得赶紧把镊子收进外套里藏起,几个打掩护的同伙一边贼眉鼠眼地观察四周情况,一边朝邱建军这边围过来。壮实的大个领头凶神恶煞地推了一把,差点把身高一米八的邱建军推倒在地。”

就在这气氛极为紧张的关头,工作人员的大嗓门再次响了起来:“干吗呐几个?我可要报警了。”

就在邱建军放松警惕时,忽然觉得手臂一阵刺痛,却是被那贼临走时划了一刀,血立马就涌了出来。

周围的人赶紧拿出纸和手帕帮邱建军止血,人群中有人说你胆子真大,那几个人都是惯犯不要命的。

我是退伍军人,见不得这些坏人伤害群众,我不站出来,又怎么对得起我的良心和荣誉?

周围的人说:“就算你是现役军人你也是一个人呀,他们那么多人,最后还不是你吃亏?”

于此邱建军便不再说话。血流不止,几个好心人扶着他到车站旁的小诊所里处理了伤口,等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看样子秀娟那里是去不成了,第二天赶早吧。

次日天刚亮,邱建军就开着他那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出门了,这次车斗里载的不是砂石土料,而是几大包买给未来老丈人家的东西。除了昨日的那些,今早还顺道去乡菜市场里买了粮油米面茶盐醋。

邱建军像卸货工人那般一样一样地将车斗里的货物往秀娟家里搬,不知什么时候用力过猛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手指往下淋。于是索性把被血侵染而变红的纱布撕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纸紧紧地压着伤口,站在门口的秀娟感到异样,刚凑近一些就闻到了血的味道:“血!你流血了吗?”

邱建军不可思议地看着秀娟问:“你怎么知道我流血了?你能看见?”

“看不见,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很灵呀,能闻出别人很难闻到的气味,听到很远很轻的声音。”

“怪不得你眼睛不好却还能做那么多的家务活。”邱建军不得不由衷地夸赞秀娟的特殊本领。

用了很多纸以后血终于止住了,秀娟柔声问道:“是怎么伤到的?流这么多血。”

邱建军随便应了一句:“刚才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又是不小心伤到的,怎么有那么多不小心?”

邱建军见秀娟不信,也不多说什么,只伸手拉起秀娟的手,轻轻地碰触着她的手背,那柔软细嫩的手,白得能发光的肌肤,把他看得直愣愣的,正当他有些心猿意马的时候。秀娟害羞地缩回了手,两个人就这么紧挨着半天不说话。

忽然,邱建军像想起什么似地从院子里跑回屋中。秀娟听着他的脚步从她身边跑远,没一会又匆匆跑近,有些疑惑地问:“你做啥去?”

“我去跟叔说明天带你去赶集。”

秀娟听闻有些不可置信地追问:“真的?你要带我去赶集?我爹同意了?”

邱建军见她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连声说:“有啥不同意的?我带你去,叔有啥不放心的?”

听到肯定的回答,秀娟的心里别提多高兴,因为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去乡里赶过集了,长年在家里待着,早已忘记了赶集是什么样的感受,心里的喜悦早已浮现在脸上,可是她又有些担心,除了爹以前带她去过以外,她从没跟别人出过门,虽然对方是邱建军,但长年不出门的人,又看不见,她还是怕会闹出笑话来。因为小的时候一时没牵住爹的手,才走几步就把人家路边的摊位给撞翻了。她怕有人说她眼睛看不见还出来赶集,不是瞎忙活吗?

邱建军似乎看出了秀娟的担忧,轻声说道:“你放心,有我在呢,不会让你走丢的,明天你换上新衣服,我带你赶大集去。”

秀娟高兴地不断点头,心思早已飘到集上去了。

她坐在邱建军旁边,感受着他驾驭比牛还庞大的拖拉机时的强大力量,每次转弯,他都会贴心地叮嘱她坐稳抓牢,这样的细节,怎能不让一个女孩子的心里暖暖的呢?

路不好走,两人花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乡里,赶集的人很多,牛哞马嘶鸡鸣狗吠之声四起,这开春的集市好不热闹,让各村寨的乡亲都带来了自己的货物售卖。

邱建军找了处空地把车停稳,将秀娟牵下车后竟忘了她看不见这档子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吓得本来就有心里阴影的秀娟连声大喊:“建军!建军!”反应过来的邱建军赶紧折回去拉起她的手连忙解释道:“我忘了,我忘了。”搞得秀娟为此郁闷不已。

“你怎么能忘呢?在车上还觉得你细心,现在看来还是我想多了。”秀娟嗔怪着。

越发让邱建军感到不好意思,连声道歉:“因为以往都是自己一个人来,所以习惯成自然就自个往前走了。”

邱建军的解释令秀娟的气消了大半,但其实她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女孩子嘛,都喜欢被呵护和关心。

邱建军紧紧地把秀娟拉在身后,尽量走慢一些,好让她能跟上自己的步伐。

秀娟就这么跟在邱建军后面,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和跟父亲在一起不同。邱建军的手将她拉得心跳加速,说不上害羞还是紧张,但却很是舒服和温暖。

糯米粑粑、酸汤米线、炸洋芋,还有豆浆汤圆和糖水漂粑,哪一样不散发着诱人的味道?那些记忆里存在的小吃秀娟差不多已经忘掉是什么味道了,多少年后的再次接近,她的味蕾已悄然苏醒。

邱建军见秀娟越走越慢,心领神会地问:“怎么?是不是闻到味了?”

秀娟闷声不说话,邱建军笑了起来:“今天啊,就是专门带你来吃好吃的,让你把所有的小吃都吃个遍。”

秀娟扑哧一笑:“那么多好吃的,把肚子吃坏了怎么办?”邱建军哈哈大笑:“吃坏了好啊,吃坏了下次就不来了。”

“我不,下次还来。”秀娟倒还有些急了呢。

两人就这么在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逗着对方,久违的快乐在两人的欢声笑语中升华。

等吃饱喝足了便打包带了一些给秀娟爹,感动不已的梁老汉紧紧抓着邱建军的手不放,胡乱说着一些托付照顾之类的话,秀娟怕她爹又乱想,赶紧上前不停地安慰着。梁老汉身子坏了,可眼睛和脑子没坏,看得出邱建军和秀娟是真心在一起的,抬着手让邱建军把床头边的箱子拿给他,梁老汉哆嗦着从箱子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小盒子,再打开里面是一个成色很好的玉镯和一个玉坠。看着盒子里的两样物件,半晌才开口:“我们老梁家祖上也是有些家底的,只是到了我爷爷那辈就没落了,为了躲避饥荒战乱到处逃,到了这里也算落了脚,秀娟妈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走了也只留下这两样东西做个念想,如今秀娟长成大姑娘了,我没什么给你们的,这个就权当是给秀娟的嫁妆吧。”

秀娟听罢哭出声来,邱建军连忙握紧梁老汉的手说:“叔,您放心吧,您把秀娟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只要有我在,你们俩以后我管了。”

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邱建军一夜未眠,他在计划着未来,他要让秀娟坐花轿,他要把秀娟的眼睛治好,让她爹重新站起来,可他的积蓄哪够呀?为了能早日达到这个目标,他有活就干,从早上出去到夜里才能回来,他的老伙计——那辆二手拖拉机像个不会休息的骡子一样,拼命地拉着各种货物奔波于田间地头和工地上。

他每天晚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认真地数那叠越攒越厚的钞票,口里念着那些钞票的数字,仿佛未来的日子就像能够得着的幸福一样甜。再努力一些吧,将秀娟娶回家,然后生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再生个活泼可爱的丫头,已是他心里最值得期待的愿望和念想。可就在他憧憬着未来美好生活的时候,却出现了令人意外的事。

不知是忙于挣钱冷落了秀娟,还是女孩的心思深似海。多日没去秀娟家的邱建军明显感受到了冷落,每当他想靠近秀娟时,她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或是把头扭朝一边不搭理,这跟前些日子的态度完全是180度的大转变嘛!摸不着头脑的邱建军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只好提着礼品又去找媒人请她去问个实在。

热心的媒人很快便弄清了秀娟心中所想,急匆匆地来复话了。

“大军,我问出来了,秀娟这姑娘真是太善良太懂事了。”一路奔波而来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的媒人有些气喘地说着。

“我的好大姨,您就别卖关子了,我这都快茶饭不思了,您快告诉我秀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突然就对我不理不睬了?”

“你真是个大傻瓜,她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以后你们成了,可要好好地对秀娟呀,这么好的姑娘,我是头一次见到啊。”

“啥?为我好?不理我是哪门子为我好啊?”不明所以的邱建军被媒人这么一说更是不明所以了。

“我去之前也是不明白啊,你们处得好好的,怎么说冷就冷了呢,我以为是你对秀娟不好,在我的追问下她才说出了实话。”

“啥实话?”邱建军急切地追问。

媒人瞧了一眼心急的邱建军,性格直爽的她顿时大气也不喘了,哈哈大笑起来:“瞧你那心急的样子,像丢了魂似的,你放心,没什么大事,她只是想到你们结婚后,怕你太辛苦,会成为你的负担所以才冷落你的。”媒人缓了缓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她让我转告你,让你重新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

邱建军听到这么一说就像神经被强烈地刺激到一样急了:“我谁都不要,我邱建军这辈子只要梁秀娟,除了她我谁都不找。”大声说完这句话的他,发动了拖拉机夺门而出直奔秀娟家而去了。

媒人看着邱建军急匆匆地去找秀娟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两个傻孩子……”

秀娟正拿着装玉米粒的碗给鸡喂食,邱建军的拖拉机就像脾气暴躁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地开进了她家的小院里,把秀娟和她的鸡吓得咯咯叫。

邱建军跳下车朝她走去,因为走得快,那条瘸腿看起来更拐了。

他一把抢过秀娟手上的碗抱着她心疼地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把我邱建军看成什么人?你以为我离开了你我就会过得很好吗?不!你错了,我离开你就像丢了魂一样什么都不想干,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感受到爱,感受到生活的快乐,是你使我体会到什么是幸福,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心,哪怕一辈子辛苦我也愿意。”

秀娟静静地听完邱建军连环炮一样的话语,沉默片刻后才轻声说:“可是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怕成为你的负担,怕以后你会嫌弃我是个瞎子,我更怕自己爱上你、依赖你以后你又不要我了。”

秀娟不争气地哭了,眼泪滑落她的脸颊,邱建军看着别提有多心疼,把秀娟紧紧地抱在怀里,拭去她的泪水,抚摸她的头发,她像只猫一样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低泣。

“不会的,我邱建军向苍天和大地发誓,我会永远爱你,一辈子不离不弃。如果我做了负心汉,就让我被雷劈死,被……”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她用手捂住了嘴。

秀娟抬起了头,用手捧着他俊朗的脸,摸他的鼻子、眼眶、颊骨、嘴唇、和耳垂,秀娟看不见,但她用手努力地去记邱建军的轮廓,在心里想象着他的样貌。

“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去县里登记,然后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邱建军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地说着。

翌日,两人到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当手里拿着那本受法律保护的结婚证时,他俩的开心溢于言表。秀娟反复地用手指触摸着证件上字体的凹陷处,似乎在确定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的幸福事件。

瞧着时间还早,邱建军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带着秀娟去县医院看看眼睛,能不能治好心里也能有个底。打定主意后两人便去到县医院的眼科室看病。

医生用手撑开秀娟的眼皮,手电筒的光在眼球表面照射,认真而仔细地检查着。两人大气都不敢出,像在等待一种宣判,或是一种心中祈祷着的好消息。

回到座位上的医生看了看两人,神情严肃地说道:“这是先天性白内障,已经到了成熟期,现在的视力已经很弱了,如果错过最佳治疗期,后期治疗会越发困难,严重的还会导致失明。”

邱建军一脸茫然地听完,有些怯怯地问:“医生同志,这病好治不?”

眼科医生打量了一下两人朴素的穿着,贴心地给出了两套方案。一个是保守治疗,治疗费用较为低廉,但是很难治好,一个是进行手术,费用相对高昂,与之对应的是治愈率也比较高。秀娟听后连连摇头表示不愿医治了,她明白无论哪种治疗方案都要用一笔钱,这对于她们来说是一种负担。邱建军则不然,郑重地表明态度,只要能治好就一定要治,而且还要彻底的治好。

邱建军想得很清楚,现在苦一些,以后就可以甜一些,有着军人坚毅气质的他,是不会向任何困难屈服的。

他将这些年攒下的钱全抖到床上,铜钱纸币摞成小山,一边数一边在心里计划着明天再带秀娟去一趟县城,把费用交了,安心地在医院里治病,无论花多少钱他都愿意,他不想未来的孩子知道父母都是残疾而自卑,更不想以后秀娟连孩子长啥模样都不知道,这一切都将被改变,哪怕倾其所有也值得。

早上,秀娟特意翻出邱建军买给她的那件红色袄子。她摸着顺滑的布料,嗅着新衣服特有的味道,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她用手指碰触着家里唯一一面早已破裂的镜子,凭空想象着自己的样子,她知道,虽然现在看不见,但用不了多久,就能看见邱建军的样子了,这是她最期待的事,哪怕只能看一眼也心满意足了。

等到了中午,邱建军前来接她的时候,看见秀娟羞涩地倚在门柱边,身上正穿着那件红得像花儿一样好看的新衣服,不由得高兴地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秀娟更是害羞得低下了头,她感觉到爱的目光已将她包裹。邱建军牵起秀娟的手,将她拉到阳光下,任凭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周身映出一层圣洁的光芒。恍惚间,她的美,竟让邱建军一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傻子似地愣了片刻,邱建军这才进屋跟梁老汉说起带秀娟去看眼睛的事。这几日不在家,他托了朋友帮他照看梁老汉,一切安排妥当后才放心地带着秀娟去县里。客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车上秀娟紧紧地握着邱建军的手,一路上心里充满着莫名的紧张和期待,那条以往很远的路似乎也不那么远了。

当客车缓缓进站以后,乘务员便开始催促乘客,像赶鸭子一样吆喝着人们离开,秀娟才一下车就闻到了车站附近小吃摊那边飘过来的香味,肚子不免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邱建军关心地问道:“你肚子饿了吧?街对面就是卖吃的,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

秀娟吸了一下鼻子后说:“想吃炸洋芋和糯米粑粑。”

邱建军将秀娟拉到一处人少的地站稳:“那你在这等我,不许乱走,我马上就回来,你要等我。”

“嗯,我等你。”秀娟笑着回答。

邱建军瞅着来往车辆经过的间隙一拐一拐地穿过马路,走得快了摆动幅度很大,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因为秀娟饿了,照顾好她已经成了他新的任务和使命。

秀娟听话地站在那不动,像小媳妇一样耐心而安静地等着姑爷来接她,像以往那样,用他那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牵着她、带着她往前走。

就在她盼着邱建军快点回来的时候,一股嘈杂声由远而近从背后响起,秀娟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和吵闹。一些人从她身边跑过去,搅来了一阵乱风。

“就是那个瘸子!”吵闹声中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句。

追逐声、拉扯叫骂声、桌椅碰撞的响声秀娟听得真真切切。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小声说:“这几个打人的,不就是经常在车站偷东西的那几个吗?快打120,快报警。”

血……血……!秀娟闻到了血的气味,瘸子?是谁?秀娟慌张中伸出双手往前探着跑着,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建军……建军……你在哪?”

秀娟胡乱地跑着爬着,朝着声音最大的地方靠过去。很快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消失,血腥味越发重了,秀娟的手在地上探着摸着,一些液体沾在手上,一个人躺在地上抽搐。秀娟喊着建军的名字,可是没人回答,她用手朝那人的脸上摸去。

鼻子、眼眶、颊骨、嘴唇、和耳垂……

他怀里死死地护着一个装钱的绿色帆布包,和一些刚买的小吃。

她浑身发抖,悲戚地张着嘴,半天再也喊不出一声“建军”。

救护车划破长空的声音尖锐刺耳,急救室外红色的工作灯殷红如血。

当初在车站里目睹邱建军挺身而出的旅客和工作人员们知道这件事以后,都自发地到医院里去看望他,鲜花和水果摆满了整个病房。好久不见的战友们也像约好了一样全都来了,小小的病房里从未如此热闹过,寂冷的房间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看望他的人,这让身体和心灵都受到极大伤害的两人感受到了一份温暖和关爱。

邱建军制止偷盗被报复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很快一伙长期盘踞在客车站、游戏厅、溜冰场和台球室的犯罪分子就被全数抓捕归案,并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一块“见义勇为”的牌匾送到刚出院不久的邱建军家里。

一年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邱建军请来了照相馆的人为他们拍全家福,做了腰部手术的梁老汉终于可以坐在轮椅上活动了,站在他身后是自己的女婿和女儿,女儿怀里还抱着个刚满月的孩子。当摄影师架好机器,问他们生活美不美时,他们齐声回答道:“美!”

这样一张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全家照就这样被记录了下来。

不远处那开满春芽的山岚间,满山嫩绿色的枝叶上缀满了红色的芽孢,就像他们怀里抱着的孩子那样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责任编辑: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