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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马雀在鸣叫

2024-11-27赵春银

金沙江文艺 2024年11期

赶马雀又在鸣叫了,在乱石横陈、清流激簌的龙江大峡谷,在云南松繁茂、雾岚流淌的鸡冠山山梁,在石板被马蹄踏得凹陷下去的悠悠茶马古道,甚至已经叫到了赶马山庄,叫到了马老倌卧室外面的大酸角树上。

“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恐怖的叫声在夜空里一波波荡漾开去,让清凉的夜变得阴风森森,让皎洁的月变成死尸的白。

“赶马雀叫,死神到!”马老倌的心处在不祥的阴云里,在他走过的地方,无论山寨、坝子,还是河谷,人们都流传着这样的话。它与乌鸦、猫头鹰一起被人们归于“阴鸟”一属,叫声总是与死亡扯上你关系,人、牲口、甚至是野兽死亡之前,都会听到它的提醒:“躲我——躲我——躲我——”,有病人的人家尤其害怕听到它的鸣叫,那可能就是有声的噩耗通知书。

最近,赶马雀老是飞进马老倌的梦乡,在他走过的赶马路上叫个不停,那阴鸟一叫,他就会条件反射地醒来,再也睡不着,不由自主地细数起他的赶马生涯与赶马雀的过往。

第一次印象最深刻的赶马雀鸣叫,应该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

那时的马老倌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跟着真正的马老倌阿爹学赶马,把云南著名大盐矿黑井食盐驮往四周山寨、坝子,驮往大理、昆明。那时的阿爹是一个大马帮的马锅头,有五十几匹骡马,十几个弟兄,是盐矿东家的大主顾,也是那一带山匪的纳税大户。

那天一大早,马帮准备把50几驮黑井食盐运往罗茨坝子,他们天不亮就从龙江大峡谷底的黑井街启程,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峡谷东面山顶的碧玉塔尖上时,他们已经随着清脆的铃铛声走过塔旁的山道,向前是高峰地界那高低起伏、碧波万顷的松林,向后是巨大空旷的倒八字河谷。赶马人们正兴奋地欣赏着风景,准备开唱荤腥的赶马调时,忽然前面的松林里响起了一阵赶马雀的鸣叫声:“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那是一大群赶马雀的混叫。

“呸呸呸!”赶马人纷纷变了脸色,使劲向路边吐着唾沫,有人粗野地解开裤带,掏出家伙什向着东方哗啦哗啦地撒起尿来,口中大声吆喝:“赤赤阳阳,日出东方,神龙洒水,避除不祥,邪魅歪道,远远躲藏,敢不听话,杀!杀!杀!斩!斩!斩!”

但是奇怪,他们一直走到阳光都已经烫人,那些赶马雀还在前面鸣叫不停,有一两只甚至还飞到他们的头顶上空,可劲地鸣叫,马锅头阿爹忍无可忍,摘下火药枪对着松林上空就是一枪,“轰——嗵”,远远近近的赶马雀鸣叫戛然而止,但继之而起的是不远处松林间爆豆似的枪声,还有爆炸声,喊杀声,整个马队一片骚乱,幸亏马锅头阿爹指挥得当,很快稳住了受惊乱窜的马匹,掀翻的马驮子也很快整理好。

他们急急忙忙往后撤返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已经被解放军包围了,但是审查很快结束,有个自称杨同志的排长还握着马锅头阿爹的手说:“老乡,土匪被我们消灭啦,今后你们都不用交什么保护费,在新中国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人欺压你们啦,你们现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通行。”马锅头阿爹对解放军千恩万谢,才听话地带领马帮从战场旁边通过。

那天,少年的马老倌第一次看见了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死人,那种想要呕吐又被恐惧压制住的感觉跟随了他一辈子。

第二次留下记忆的赶马雀鸣叫,已经是人民公社时期。

那时的马老倌已经代替阿爹做了马锅头,不过换了名称,叫骡马大队的大队长,阿爹则被选为生产队长,兼任大队干部。

那时的马老倌可风光了,他还兼任民兵排长,身背“七九”步枪,威风凛凛地率领骡马大队,运送公粮、运送供销社的货物、支援水库建设、支援成昆铁路建设,奔忙在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第一线。他感觉到自己是那么被人们需要,被人们尊敬。他轻松地给大队打了个申请,就十分顺当地用马队驮回石料、木料、瓦片,在龙江边顺当地盖起新房,轻而易举地娶到了家乡地面上最漂亮的姑娘。

生活太顺心了,就算那次运送大队公粮到公社粮所的路上,听到赶马雀鸣叫,也只能算是一次闹剧。

那天他率领着马帮,走过高高的鸡冠山山梁,人民公社所在的坝子已经遥遥在望,在山风把松针吹得飒飒作响的山路上,他又听到了赶麻雀的鸣叫声,不是一群,但有好几只,他的心不禁一沉。还有土匪?不可能!早就肃清了;有骡子要发病或者失蹄滚下山崖?应该不会,这已经不是最陡峭的路段,出门前,牲口他都认真检查过,没有生病的迹象;野兽?也不可能,经过民兵们多次进山围剿,狼啊野猪什么的早就绝迹了。

队员们都紧张起来,纷纷呸呸呸地吐起唾沫,有的人又亮出家伙撒尿念咒了。他不敢大意,把步枪摘下来,子弹上膛,小心翼翼地随着马队前进,边警惕地观察着路边的松树林。经过赶马雀鸣叫的地方,前方的队员大喊起来,他就端枪快步跑了过去。

一头大水牛仰面朝天掉在一个土沟里,都已开始腐烂,是马队打扰了赶马雀们享用美餐的欢乐宴席。马老倌气不打一处来,抬枪瞄向松树顶上还在愤愤絮叨的赶马雀,吓得它们一张开翅膀逃向松林深处。

“呵呵,鬼怕恶人”,还在叫“躲我”呢,应该叫“躲你”了,一个队员笑嘻嘻地说。马老倌也笑了,收起枪来,走向路边折了几支开得红艳艳的山茶花,插到旁边马驮上。云淡风轻地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生产队的牛,这些放懒牛的真不像话,至少一星期没有上山来找牛了,等会得去公社汇报一下。”

最痛心的一次赶马雀鸣叫,是女儿的葬礼。

那时早已包产到户,又实行起市场经济。随着公路的不断扩展,马老倌的骡马队也逐步瓦解,由大队的骡马队变成生产队的骡马队,再变成家庭用骡马,已经不能称之为队,而是一头头散养在各家各户的牲口。这期间,偶有需要骡马驮运货物的,马老倌还会组织人手再去干活,也有残存的供销社、新兴的小卖部找他运点零货,但终于也沦为为家庭驮柴草、驮农家肥的境地。

马老倌渐渐没有了往日的成就感,武器是早就收缴了,走出家门去,再没有人尊敬地喊他大队长,代之以马老倌这种轻蔑又亲近的称呼,儿子也开始不听他的话,也在背后称他马老倌。马老倌开头还发一发火,大声对别人说,我不姓马,我姓赵!然而大家不再称呼他赵大队长,人前人后,依然叫他马老倌,搞得他终于没有脾气。

儿子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赶马行业,没有正经跟着马老倌学会赶马技术,小小年纪挂在口头上的就是“世上有三苦,读书赶马磨豆腐”。那时候的小孩子已经要求去上学,可是他既不喜欢赶马,也不喜欢上学,倒喜欢伙同一些捣蛋鬼干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初中都没有毕业就再也学不下去,父母的打骂也不能阻止他辍学回家。浪荡多日,后来竟要求学习赶马,马老倌惊讶极了,待弄清楚是为了夜里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赶马进山盗伐木材转卖,气得他把儿子狠狠地揍了一顿。

好在儿子也没有变得太坏,他跑到乡街摆地摊,倒卖山货,向北方贩运低热河谷坝子出产的冬早蔬菜,吃过若干次亏,马老倌帮他交了多次“学费”后,终于是赚钱的样子了,儿子买了当时还很金贵的摩托车,不几年又买了大卡车,在村里那都是第一,儿子终于把自己活出了当年阿爹的大队长样子。

初中毕业的妹妹,被儿子带出去见世面,这一去带回来的可就是个死人。

马老倌的女儿,那是绝色美人,她阿妈可是当年方圆几十公里地界的第一美人,那雪白的皮肤、那清亮的眸子、那匀称的身材,比起她阿妈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可是一家人真正的掌上明珠。很快,儿子依仗着“蔬菜西施”妹妹的魅力,把北方老板们的订单抓来一把又一把,把利润提高了一个百分点又一个百分点。儿子成立了公司,买了高档小汽车,又在城里买了房子,家中盖起了大洋楼,还许诺一定要帮妹妹找一个大老板,让她过上马老倌们想都不敢想的富人生活。然而现实却是——妹妹染上了脏病,多方医治无果,只能运回老家等待落气。

妹妹一回到老家,就选择了自尽。因为羞于启齿,家里都说是患上了肺结核病,无力回天,又说怕传染,所以就采用了火葬法。因为是年轻人,因为是传染病,来参加葬礼的人就特别少,但是来参加的赶马雀却空前的多。

“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好多好多的赶马雀在村庄后山焚尸的墓地林子里不停地鸣叫,马老倌叫人把宰杀好一时间不可能吃完的山羊肉抬出来,剁碎拿去喂赶马雀,让这种阴鸟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的鸣叫让闪着大太阳的正午进入了阴森森的黄昏。

从此,赶马雀的鸣叫就常常萦绕在马老倌的梦里,特别是老伴离世后,那鸟们就叫得更勤。

马老倌恨起了儿子,是真正的恨,特别是听说儿子不择手段,竟然拿自己的亲妹妹当交际花使用,还有手下人参与了贩毒,他还勾结地方的黑恶势力欺压卖菜的老百姓,他就气得手痒。然而,儿子是打不得的,骂也不行,骂不过他啊,儿子还嘲笑他引以为自豪的马帮,说留给子孙的就是骡马一样的生活,你还好意思神气?

发迹不久,儿子就抛弃了马老倌亲自给他找的媳妇,公然迎娶了小他很多岁的小狐狸精,但是没几年又开始找小三小四什么的,跟第二任又弄得乌烟瘴气起来。

马老倌赌气不接受儿子的邀请,不去城里住,一个人带着儿子前妻留下的孙女住在乡下,不久孙女要上学,儿子要她去城里享受优质教育资源,让马老倌跟着去照顾,马老倌去了,好歹住了几年,实在忍受不住,待看到孙女慢慢长大,已经融入城市,和他越来越疏远,他就像儿子当年辍学那样逃回乡下,这成了马老倌今生最后悔的事情。

当儿子涉毒涉黑被抓以后,马老倌不得不赶往城里,他惊恐地发现,孙女初中未毕业就逃出学校,已经学会抽烟喝酒,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了。

后来儿子的非法收入被查封,房产被法院处理,马老倌就带着孙女回到乡下,但是孙女的世界他已经进不去。那女孩子就常常逃往城市,在城市的酒吧做起事情,任年迈的爷爷怎么劝说也没有用。

儿子出来以后,老老实实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基本上是蒙头大睡,再就是玩手机,对马老倌建议他种植冬早蔬菜的说法充耳不闻。后来就是外出乱跑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就是回来改造老屋子。他要把乡下的房子建造成城里人很稀罕的吃饭休闲娱乐的农家乐,儿子花钱找的军师很卖力,给他做了详细的方案,名字就定为赶马山庄。

儿子哪里还有钱来做改造,马老倌不知道也不想问。但儿子这回对马老倌可恭敬了,一口一个阿爹叫得那叫亲热。他指挥人搬出马老倌破烂的赶马行头,要马老倌尽量复原。这让他很吃惊,当年拆瓦房翻盖洋楼时,儿子曾经要求马老倌统统清除出去烧光,他再也不允许崭新的楼房里有骡马的汗臭味,是马老倌拼命抗拒,搬到牲畜圈草楼上才保留下来。难道他又要组织起马帮,那样的话需要重置行头,原来的家什老而且朽了,修复好也不能使用,可是目前谁还会用马帮!

儿子告诉它,修复不了的也没有关系,他会找人来照做,他提供指导就可以。城里来的木匠不太像木匠,使用一些新鲜的机器,一点力气都不想花,听马老倌说个大概就动手画图,做出来的东西花里胡哨,看起来很漂亮,可是不能用啊。马老倌的反对无效,这些人都听儿子的,他们说赵总已经同意这样做了。

谁是赵总?

你儿子嘛。

儿子笑眯眯地告诉他,我这回要建的马帮是不用上路的马帮,是用来看的马帮,懂了不?

不懂!马老倌梗起脖子顶上去,就算是用来看,也不能做哄鬼的事,你看看那个鞍子内里缺少棕垫,也可以用皮垫,最少也得是山岩草垫,你这样是要让马磨出骨头来啊。还有架子,要用上好青冈木做骨架才行,你这种泡呼呼的嫩松木条,一吃重就会开花。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既妨碍绑驮,又妨碍行走,在山林里穿行用不了几天就会给你全部刮烂抹平。还有那马鞭,那么大个红穗子,那么长的鞭梢,你这是要我赶大车嘛,我告诉你,在云南大山里赶马……

行了行了,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就是为了让人好看,又不叫他们真的赶马上路,儿子瞪他一眼,转头走开。

更让马老倌接受不了的还在后面。儿子刻在墙上的赶马山庄简介,竟然说此山庄已经存在了600多年,已经多次重建,祖上是明朝朱元璋的军需运输马队副官,洪武年间随着军队来到云南实行军屯,祖上骡马队长期经营茶马古道马帮生意,上西藏,下四川,经常出入缅甸越南,还多次进京城。那示意图做得像模像样,很是漂亮。儿子大言不惭地向人介绍时,指尖从这边唰啦一下就指到了另一边,好像赶着负重的骡马队跑一趟西藏就像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

马老倌清楚,他家参加赶马就是马老倌的阿老爹(爷爷)才开始,最多只能算是民国年间。马老倌的阿爹做到马锅头,也只是把大家的骡马拉拢来组队去接大活计,马队并不全是他家的财产。马老倌最远也就到过大理昆明,可是儿子让他把住口风,必须承认说自己年轻时到过西藏,到过成都等等。还要穿上儿子特制的一套他见都没有见过的威风凛凛的马锅头服饰,手握赶车的大鞭,站在那马掌都没有订上的懒骡旁边,如果他真是马锅头,这样的懒骡他怎么能看得上眼。

儿子说这回绝不干违法的事情,就这样弄点噱头让大家乐呵乐呵,也算参与政府的乡村振兴行动,留住乡愁,赚点小钱,这是养家糊口的营生,作为阿爹,怎么能不配合不支持儿子呢?儿子说着,都已经现出眼泪汪汪的样子,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这还真让人不动容不行,马老倌叹口气,心下明白,自己的宝贝女儿就是这样被儿子骗走的。

这赶马山庄还真有让马老倌好好感动一下的布置,那就是连接山庄与下面柏油公路的所谓缩微“茶马古道”。尽管景致一点也不相像,只是几个生硬的场景,但地上铺的真真切切是一代一代马帮用蹄掌、脚掌踏凹陷下去的石块,虽然只顾美观而布置得不符实际,但马老倌还是颤颤巍巍俯下身去,细细抚摸了好几块石板的凹陷面,再抬头,泪眼就模糊了远处淡蓝色的山梁。自己咋就老成了这样?曾经跑遍四方的脚,咋就走完这一小段假“茶马古道”也累得不住打战。

马老倌在陪客人照相时往往显出痛苦的表情,眼睛浑浊无光,回答问题时常常言不由衷,吐字不清。儿子或孙女就会告诉大家,他都快100岁的人了,头脑不清楚啦,请大家多担待。这时候马老倌总会眼内精光一闪,紧紧盯住污蔑他的儿孙,吓得他们一闪眼看向别处,不敢和他对视。

还有那个请来的网红小美女,常常就要找马老倌瞎编一些马帮驮盐驮茶驮供销社货物的故事糊弄粉丝。她把马老倌的实际经历分割开来,随意加上看点热点,故弄玄虚地吊粉丝们的胃口,还要马老倌表示认可,没有办法,马老倌只有含糊地点点头或者招招手。这小主播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开启美颜,让苍老黧黑的马老倌一对比,更显得自己熠熠生辉,效果那是再好不过了。

再就是后厨一个打下手的小妇人,据说是大山深处出来打工的,穿的是绣了花的小褂,腰身细软,脚勤手快,长相蛮像马老倌年轻时的老婆,那种勤朴善良美丽的本性,让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小妇人也喜欢听他讲大山里赶马的故事,嘴又甜,常常是阿老爹、阿老爹地叫着,让马老倌心里暖融融的。还知道心疼人,客人多的时候,看见老人应付累了,就赶紧端茶递水,招呼老人休息,帮他捏肩捶背。

渐渐地他们就无话不说,她特别爱听马老倌随马帮走四方的见闻,马老倌也知道了小妇人的情况。她的山里男人只会喝酒,只会打女人,终至于把自己喝得跌下深菁,瘫在床上,但酒却不能少,且脾气更坏,打不动了就是骂,就是摔东西。女人还有年老的公婆和孩子要供养,没办法,只能出来做工。

可是这么一个温顺可人的小女子,儿子竟然动起歪心思,夜里强行把人家给办了。马老倌被梦里的赶马雀吵醒,醒来就听到了那女人小房间里面的动静,他摸索着出门想去呵斥阻止,可是等他摸到门口一听,人家都谈好了,儿子用钱平息了事端。

第二天,老人找机会问女人,女人红着脸告诉他,自己需要钱,没有办法,这就是命吧。马老倌气愤地骂儿子,儿子说这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的美事,还反过来数落他,说他就是想自己享用,可惜有心无力,把马老倌气得想吐血。

这天晚上,马老倌醒来,发现房间外的大酸角树上真的有赶马雀在鸣叫,虽然只是一只,但在月色惨白又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瘆人。

“躲我——躲我——躲我——”

“躲我——躲我——躲我——”

马老倌的心又吊了起来,难道……,他不愿多想,挣扎着爬起来,朝窗外使劲吐口水,还想亮出家伙撒尿,又抬起虚拟的“七九步枪”射击,终于徒劳,只有声嘶力竭地朝那赶马雀狂吼。

马老倌认为自己的吼叫声已震天动地,足可以吓跑大象,可是那小女人告诉他,他的声音沙哑无力,连小虫子都吓不到。

女人是听到动静起来探问老人的,还帮着老人驱赶那阴鸟,可是无论小女人怎么喊叫,怎么用竹竿乱捅,那赶马雀仍然站在高高的树尖上,不慌不忙地送出恐怖的鸣叫声,似乎十分清楚女人就是虚张声势、那竹竿只能捅到树的一半高。

最后,老人翻出了几挂鞭炮,那是赶马山庄开业时老人的马帮老友买来庆贺用的,但儿子嫌弃太小,不够气派,说自己一千响一万响的鞭炮都用不完,那几位老友就没好意思燃放,都放在了马老倌的房间里。

他让女人把鞭炮挂在竹竿尖,点火升向赶马雀。女人不干,说这样会吵醒大家,赵总老婆今天也从城里来了,吵醒了他们可不好。但是马老倌不住声地哀求,说不赶走它,不只是睡不着觉,倒霉的可就是赶马山庄,还夺过竹竿,颤颤巍巍就要举向窗外的树顶。

女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按下了打火机按钮,火苗蹿了起来,照亮她年轻而美丽的脸庞。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向老酸角树枝叶间顽强地挺进,赶马雀终于停止了鸣叫,很快,大家都起来了,闹闹嚷嚷地问情况。

儿子来到马老倌房间,看到女人的一刹那,脸就黑了。女人说我是来帮爷爷……,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儿子说,好得很,老家伙不错,你们继续,钱你一分也别想拿了,你找老家伙要吧,正好大爷我寻思着换那个更漂亮的妞呢,还要谢谢你啰。

女人吓得丢下竹竿,瘫坐在地。马老倌气得大声吼骂儿子不是东西,可是儿子对这个微弱的声音嗤之以鼻,开心地笑着,慢慢踱出门去。

第二天,女人哭着走了。

马老倌的世界里,赶马雀的叫声始终挥之不去。

到了夜里,赶马雀更是叫得十分猖狂,他们密密麻麻地向赶马山庄飞来,落满了大酸角树顶,鸣叫声铺天盖地。

“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马老倌痛苦地捂起耳朵,可是丝毫不起作用,他想叫女人,可是他知道她走了。他向窗外大声呼喊儿子,但儿子拼命装死,不予理睬。这么多、这么大的赶马雀叫声,他们也睡得着!他气愤地挪下楼去,用力敲打儿子的房门,可是儿子铁了心装死到底,孙女也装死到底,所有的人都跟着儿子铁了心装死到底,所有的房门他一个也敲不开。

马老倌愤怒地回到房间,使尽全力,颤颤巍巍地把挂着噼啪作响鞭炮的竹竿举向老酸角树的枝叶间,阴鸟们停止了鸣叫,呼啦啦全飞走了。

老人的手一软,还在火星四溅地开着美丽花朵的鞭炮就顺着竹竿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弄虚作假的马棚茅草屋顶上。

大火冲天而起,烧倒了虚假的驻马店门面、虚假的马帮旗杆及大旗,烧向一间间虚假的走马客房。

马老倌看到坚决装死的人们活过来了,他们惊恐地奔跑,大声呼喝,救火啊!救火啊!

责任编辑:李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