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法语情书

2024-11-20斯蒂芬·麦克卢尔

译林 2024年6期

10月中旬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善福寺公园池塘边的长椅上欣赏美景。一只小船划过,倒映在水里的绚丽秋叶在尾浪中荡漾,宛如一幅晃动的织锦。我喝了一口咖啡,又深吸了一口令人陶醉的新鲜空气。

身后传来的一句法语打断了我的遐思。

“你会说法语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推轮椅的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我猜是老人的护士或者孙辈。

“你会说法语吗?”老人又用法语问了一遍。

“是的,女士,我会说一点法语。”我用生硬的法语回答。在东京郊区的善福寺公园听到有人说法语,我还真是有点意外。

“哦,你会说法语真是太好了。”老人用法语接着说,“我父亲生前是一名研究法国文学的学者,而我多年前在大正女子学院学过法语,但现在难得有机会说了。”

“尽管如此,你说得非常好。”我努力挖掘着记忆深处的法语词汇,“很高兴在风景如画的公园听到有人说法语。”

这时,姑娘把轮椅推到我旁边,我也就不用再扭着头跟老人说话了。

“不知有多少个星期了,姨婆在这里一遇到外国人就问人家会不会说法语。”姑娘用日语说,“真是打扰你了,对不起。”

“没错,我成了一个惹人嫌的老太婆,”老人自嘲道,换成了英语,“我相信每个人都认为我疯了,但我想找到一个会说法语的人是有原因的。我的直觉——我一向相信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将在善福寺公园找到这个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

我们相互做了介绍。她叫远藤温子,今年70岁,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公园附近。推轮椅的姑娘是她的孙辈,叫中村智惠。

“善福寺公园有着我的青春记忆,”远藤接着说,“前些日子,我在清理屋子时发现了一个装满旧信件的盒子。这些信件一下子让我回到了过去。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寄信件的人。

“那是美好的一天,就像今天这样。事实上,我相信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问我,就像我刚刚问你的那句‘你会说法语吗’时,我就坐在这条长椅上。我回过头,看到一位个子很高——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很英俊的外国绅士正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很害羞,对我那糟糕的法语毫无信心。但我还是用法语回答了他,解释说我正在女子学院学法语。他眼睛一亮,立刻也在长椅上坐下。他告诉我他叫保罗,正在寻找一个语言交流的伙伴。”

远藤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很显然,那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借口,但我还是接受了。因为,我一直想要一个浪漫的冒险。我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长大,渴望挣脱束缚,让心灵自由翱翔。你能想象,你眼前的这个老太婆,曾经也是一个春心萌动、对爱和浪漫充满了憧憬的傻丫头吗?”

我什么也没说,知道最好让远藤继续说下去。显然,她很喜欢说她的故事。

她笑了,用淘气的眼神看着我。

“总之,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看不懂那些信了。你知道,它们都是法文,用漂亮的草书写成的。现在阅读它们,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以我希望有人能帮我翻译一下。它们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亲爱的保罗了。”

远藤惆怅地叹了口气,望着池塘的对面,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自由撰稿人和编辑。”我回答。

“好极了!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人。”远藤很兴奋。

“这个……我很愿意帮忙,远藤女士,”我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接受不了把这些信翻译成日语的挑战,因为我的工作语言是英语。况且,我的工作很忙……”

“听着,年轻人,”远藤无疑知道如何抚慰一个人的自尊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地花费时间来翻译保罗的信,钱不是问题。另外,翻译成英语就行。我在一家英国公司驻东京办事处当了多年秘书,英语还能应付。至于我的法语,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保罗会对我非常失望的……”

远藤提出一份丰厚的报酬后,我答应至少看看那些信。她家就在公园附近,走几分钟就到了。那是一座传统的日式老房子,花园需要好好修整一下了。我被请到起居室壁龛前尊客的位置上喝茶,远藤叫晚辈去把装信的盒子拿过来。

这是一个十分精美的樟木盒。“我小时候就记得这个盒子了,”远藤说,“父亲把他最重要的信件都收藏在里面。”

她转动轮椅来到放着盒子的矮桌前,伸手打开盒盖。盒子里放着一沓信。从邮戳和信封来看,它们都写于20世纪50年代。由于年代久远,信封已经泛黄了。

所有的信都是写给远藤温子小姐的,地址就是现在这座房子。信封上的文字是用流利的罗马字体写成的。

“请你从这一封开始,”远藤说,从盒子里挑出一封,“因为这是保罗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小心翼翼地把信从已经拆开的信封里抽出来,生怕把它弄碎了。信的字体与信封上地址的字体相同,都是那种老式独特的笔迹。我扫了几眼,开始对自己能够克服书法和语言的障碍,把它们翻译成简洁明了的英语充满了信心。

我把这一点告诉远藤时,她非常高兴。她请我一个星期后带着翻译好的信到她家,“如果这个要求不是太过分,我想请你把信大声读给我听,毕竟阅读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答应了。远藤把盒子里的信都取出来,放进一个大的马尼拉信封,交给我。道别后,我走向玄关,出了门。这是一个多么有趣和意外的工作,我想。

远藤家的院子里,夕阳在金色和红色的树叶上优雅地跳着舞。风吹皱了一池秋水,水面上波光粼粼。我关上院子的前门,向车站走去。

很快到了下个星期,我按约定的时间赶往远藤家。开门的是智惠,她解释说自己目前就住在这里,一边照顾姨婆,一边在附近的大学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我们试图说服她搬去跟我的父母一起住,可是她不肯离开这座老房子。你知道,她太依恋它了。有时候我很担心她,觉得她老是沉浸在过去不是件好事。现在,她又迷上了这些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旧信。”

“我听到你的话了,智惠!”远藤恼怒的声音传进了玄关,“别以为我年老耳背就什么都听不见。”

“我太失礼了,姨婆,”受到训斥的智惠嘟囔道,“请接受我真诚的道歉。”

“我接受了。赶快像个好姑娘那样去学校吧,让我和这位先生处理我们的事。”

智惠翻了下白眼。“我几个小时后回来,”她对我说,“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我相信姨婆不会有事的。不管怎么说,请不要误会我——有人能同她说说话是件好事。”智惠穿上外套,拿起书包,出了门。

“进来!快进来!”远藤在起居室喊道。我走进去,看到她坐在轮椅上,忙鞠了个躬。“请喝点大吉岭红茶,再吃点法式甜馅饼。它们让我想起了保罗,他总是爱吃甜食。好了,先生,信翻译得怎么样了?我等不及想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呃,远藤女士,它们非常……”

“罗曼蒂克?请不要因为我感到尴尬。我不是个假装正经的女人,不喜欢含糊其词。我想要真相。”远藤说出最后一个词时,语气变得阴郁起来,与迄今为止我发现的她那乐观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是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从这第一封信来看,真相是保罗非常非常爱你。”

远藤叹了口气,“我也非常爱他。好吧,我已经等不及了,请原谅一个急躁的老太婆——我可以看看你的翻译吗?”

我把准备好的一份英文打印件递给她。远藤飞快地扫了一遍,“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再慢慢看。但此刻,按照我们说好的,你可以读给我听吗?”

“这是我的荣幸。”我回答,“第一封信写于1955年9月29日。”我开始读信。我最亲爱的温子:

我发现很难相信,自从我们在公园相遇,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因为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我非常开心。在遇见你之前,我在东京特别孤独,既不会说日语,也没见到几个说法语的人。自从我们相遇,你的法语进步神速。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比我在大学教的那些学生强多了。我也真的很感激你帮助我学习日语。

“保罗真是个贫嘴的家伙!”远藤笑道,“其实,我的法语糟透了,我也怀疑他能不能通过说日语来买东西。”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时,看上去是多么可爱。你穿着金色和红色相间的鲜艳和服,与刚刚露出秋色的树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宛如一幅美丽的油画。

起先,我犹豫着要不要和你说话。一是因为羞怯,二是因为不想破坏眼前这幅完美画面。

“他太夸张了,不是吗?”远藤说,“原谅我打断了你,请继续。”

我记得当我鼓足勇气向你搭讪,你转过身来看着我时可爱的脸上那惊讶的表情。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知道我害怕被拒绝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我意识到找到了我的心灵伴侣,一颗闪亮的宝石,她像我一样想要体验爱的绚丽和激情。

听到这里,远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后,我才接着往下读。

当你答应第二天跟我出去喝茶时我高兴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后乐园的花园里漫步的浪漫情景。我听说日本女孩大都害羞和端庄,所以害怕如果我在你甜蜜的嘴唇上印上一个吻会吓到你。可是当我们走到花园里一个僻静之处,你柔情地看着我时,我知道是时候把你拥进怀里亲吻了。也许回想起我们的初吻会让你感到尴尬,请原谅我,我亲爱的温子。但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紧紧拥抱着你,我们的嘴唇贴在一起,闻着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沿着小路向我们走来时那种美妙的感觉。

“现在,我都想起来了,我以为我要死了!”远藤喊道,“但震惊过后,我感觉像上了天堂。”

那天傍晚,当太阳落到树后面,我们必须分手时,我想我应该邀请你陪我去江之岛。来到日本后,我一直想去那里。我担心自己过于冒失和笨拙,因为你是一个体面的日本女孩。但想起那句“怯懦永远赢不得少女的芳心”的格言,我决定邀请你,尽管再次害怕你会畏缩并拒绝我。当你答应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幸福和期待,这些冲淡了那天不得不与你分开的痛苦。

我万分期待我们的江之岛浪漫之旅。

一千次地吻你。

保罗

“哎呀,哎呀——那时我是多么顽皮的女孩!”远藤笑着说,“我编了一个蹩脚的故事,说要跟高中的同学到她家在群马县山里的别墅去玩。我说服了朋友为我打掩护。最有利的是,别墅里没有电话!

“不管怎么说,我想今天浪漫的怀旧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可以约好,下星期这个时间你再来吗?”

我同意了。喝完最后一口茶,我鞠了个躬离开了起居室,远藤转动轮椅跟在我后面。

我在玄关穿鞋时,远藤再次表达了感激之情,并递给我一个装有丰厚酬金的信封。

下个星期,智惠在玄关迎接我。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不满。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以消除她对我翻译信件的芥蒂,远藤在起居室喊了起来。

“智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我烦透别人干涉我的私事了。”

我走进起居室,发现远藤已为我准备好了茶和饼干。她急切地问我第二封信翻译得怎么样了。

我脸上有些发热,“嗯,这一封比上一封更……亲密。”

“那是当然。你无须为我感到尴尬。这封信我苦等一个星期了,所以让我们再次追忆往事吧,好吗?”

“这封信是保罗1955年10月15日写的。”

我最亲爱的温子: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仍然沉浸在我们江之岛天堂之旅玫瑰色的余晖中。一切仍然像是一场梦。

当我们在新宿的站台上会合,去乘坐浪漫快车(多么名副其实的名字!)前往我们的小岛目的地时,看到你穿着那件漂亮的山吹花(你看,我学会一点日语了)淡金色和服站在那里,我再一次被你的优雅和美丽惊呆了。我以为看到的是来自日本神话里的幻影。可是,当我感觉到你那柔软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时,我知道你是真实的,我亲爱的天使。

在火车上,我能记得的只是坐在你身旁凝视着你的明眸,而不是外面快速闪过的风景。老实说,当我们探索江之岛的奇特和醉人的魅力时,除了你在神社祈祷时的情景,我对其他景色记得的很少。我自己的祈祷是希望和你在一起的幸福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我似乎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远藤。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还需要继续读下去吗?”我问。

“是的,请继续。好像有灰尘迷住了我的眼睛。”

“好吧,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随时停下来。”

你为我们选择的旅店简直是日本精致美学的典范。我真希望能记住晚餐上我们享用的所有精美菜肴的名字,但只怕我对它们的关注远远不及对你的。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清酒可以如此芬芳,有着如此诱人的丝滑口感,我很快就有些微醉了。

“按照文雅的说法,我们喝得都有点‘高’。”远藤少女般咯咯地笑着说,“我不停地劝他多喝点水解酒,可是他大话连篇,不愿丢下法国人那点可怜的虚荣和骄傲。”

我要为那晚接下来如火的激情披上一层沉默的谨慎面纱。能与你实现智力、心灵和肉体上的全面交流,真是太美妙了,我亲爱的温子。

“哦,亲爱的。”远藤喃喃道,脸色微红。

我停了下来。

“请读下去。”她坚持道。

我想写成百上千首诗来赞颂你的美丽,并阐述对你强烈而永恒的爱这一无限主题,但我那有限的能力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作为替代,下次我们见面时,我想在你那天赐的嘴唇上献上无数的吻来表达我对你的爱。我建议这个周末我们在浅草会面,我久闻那里的大名,但一直无暇去参观。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见见你的家人。我知道,也许要过一段时间他们才能接受你与一个外国人交往的事实。考虑到这一点,加上我的教师宿舍里没有电话这一现实情况,我建议我们通过信件保持联系。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你的回信,我唯一的恋人。

你永远的

保罗

另:我忘了告诉你,从江之岛回来后,我在行李箱里发现了你的发簪。一定是在我们收拾行李时我突然拥抱你不小心弄掉的。现随信附上。

沉默降临在房间里。远藤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外,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头上的发簪。我意识到它一定是信中提到的那支。

我想最好不要说话,注视着灰尘在从窗户射进房间的光柱里漫无目的地盘旋。

“对不起,我走神了。”远藤笑着说,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好啦,我想我们沉浸在过去的时间太长了,”她有点心烦意乱地说,“务请下星期同一时间给我读另一封信。”

“非常乐意。”我壮着胆子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别在意我的情绪。不过,谢谢你的关心。请代我向外面的世界问个好,可以吗?”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此时,光线渐渐暗淡下来,阴影悄悄地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显现,仿佛是凉爽秋夜的先头部队。

下个星期,我在约好的时间再次来到远藤家。我摁响了门铃,听到她用高亢而坚定的声音叫我进去。

“好吧,我希望这一封信不要太过色情,”我走进起居室时她说,“我不想伤害你柔弱的情感。”

“没有的事,”我说,“一点都没有。”

远藤看着/SKHRBtnFi0Cqg8HUReJHMokXxl6CtaOpGc10dsG0Y8=我,伤感地笑了笑。“的确如此,”她说,“来吧,我们要回到逝去的时光吗?”

“要是你准备好了的话……”我犹豫着说。

“我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好的。这一封信是保罗1955年10月23日写的,比第一封短了很多。”

最亲爱的温子:

我相信你收到这封信时一切安好。我希望你一直在欣赏绚丽的秋叶,这使我希望去学习画画,以便能纤毫毕现地表现它们的美丽。

我希望你收到了我10月15日的信。我本希望上个周末在浅草见到你,可是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相信你没有给我回信一定有个非常恰当的理由,也许你正忙着学业,或者在承担着家庭的责任。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原谅我的冒昧和自私,从江之岛回来后这么快就想再次见到你。

我也想到,也许你在阅读我那潦草的笔迹时遇到了困难。

“没错。你读他的信一定很吃力,远藤女士。”我说。

“的确是这样,”她回答道,声音有点儿沙哑,“请接着读。”

从现在起,我会尽量写得清楚(和简洁!)一些。

我亲爱的、亲爱的温子,我爱你的活泼,还有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娇嗔地挑逗我时眼神里闪烁的顽皮。

“哦,保罗!你这个淘气的……淘气的家伙!”远藤叫道,仿佛她从前的情人突然走进了房间,“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调情者!”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我,“对不起,打断了你。请继续。”

我发现越来越难以专注于我的教学工作了。看着课堂上那些年轻女士时,我看到的都是你。亲爱的,我希望很快就能看到你那美丽的脸庞,在我们温柔拥抱时亲吻你甜蜜的嘴唇。

方便的时候请给我回信。对我来说,没有你的回信,每一天都是难以忍受的没有尽头的长夜。

千万次地吻你。

保罗

“没有尽头……是的,那是多么漫长啊!”远藤喃喃地说,“说到时间的流逝,我们今天到此为止吧,好吗?我只能忍受这么多逝去时光的回忆了。智惠很快会回来帮我做晚饭。”

我们同意下个星期同一时间再次见面,互相说了再见。

“我们将再一次回到过去吗?”下个星期我出现在她家时,远藤问。

“是的,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

“我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好的。这一封的日期是1955年10月25日。”

我最亲爱的温子:

因为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开始真的担心起你来了。每天晚上,我都祈祷你不要遭遇什么不幸的灾难。要不就是你拒绝了我?也许像我这样的野蛮人,不配做像你那样美丽的异国公主的恋人。

“哦,我的天。”远藤插嘴道,脸色绯红。

可是,当我极其认真和严肃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恋人时,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一生所追求的,就是配得上你的爱。

我最深切的希望是,有一天我们一起去法兰西旅行,以便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带你领略巴黎的风情,还有我度过许多快乐和宁静时光的美丽乡村。

“那也是我的梦。”远藤说。

然而,在此期间,没有什么比与你共度这美丽的金秋,聆听你欢快的笑声更让我快乐的了,就像我们在你家附近的公园初次见面时那样。

我有点冲动地想去你家看看你是否一切安好,但我知道那是违背日本礼仪的不可原谅的无礼行为,也是对你隐私的侵犯。

所以恳求你,恳求你在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信。温子,没有你,我万分地孤独。

你唯一的

保罗

我读到最后几行时,远藤抽了抽鼻子,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恐怕我有点受不了了,”她擦掉泪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易动感情的人,可是就像你看到的,我不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有两封保罗的信,你确定要我接着翻译吗?”

“对,当然!现在我们已经走这么远了,没道理半途而废。有人——比如智惠,祝福她的灵魂——认为我重提这样的记忆是病态的多愁善感,但我不同意。我要直面过去,无论那有多么痛苦!”远藤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高,特别是尖叫着喊出“痛苦”这个词时,更是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圆睁地看着我。

但她迅速恢复了平静,“哦,真是对不起!我太失礼了。请务必原谅一个痛苦和沮丧的老太婆。”

“没关系,远藤女士,我知道这些对你的情感打击很大。”

“谢谢你的同情,对此我真的很感激。不过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整理一下思绪。下个星期,请把翻译好的最后两封信带来。”

免去了通常的礼节后,我离开了远藤家。已是傍晚时分,西下的夕阳将余晖洒在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枝上还残留着几片棕色和黄色的树叶。万籁俱寂,唯一的声音是竹制研磨泉水发出的钟表般有节奏的声音。我驻足倾听,每两滴之间的间隔就像是小小的永恒。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傍晚的寒意使我想起还要去赴个约会。我离开花园,穿过静谧的街道向车站走去。

“下午好,远藤女士。”一个星期后我走进玄关时说,“我相信你一切安好。”

“不能更好了,”她回答说,“现在,我想我多年前的恋爱事件按照法国人的说法,接近终场了。你一定对保罗那些华丽的辞藻感到厌烦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在这个愤世嫉俗的年代,能让人想起曾经的浪漫和激情,其实是一件幸事。那时的人们把大量时间和精力花在高尚的书信艺术上。但我必须承认,在读保罗的信时,我有一种……偷窥的感觉。”

“我明白。但请记住,你做的一切是在帮我的大忙,所以根本没什么可自责的。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的。这里是最后两封信,两封都很短。第一封的日期是1955年10月27日,就在前一封信的后两天。”

最亲爱的温子:

你怎么不回我的信?我是一个被拒绝的求婚者吗?我不值得你的爱吗?我是你一时心血来潮的猎奇对象吗?请告诉我,我的这些想法都是错的,以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

我没法工作。我请了病假,错过了好几堂课。我整天躺在床上,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我无精打采,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伤心欲绝,心碎成了无数片。为什么?哦,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

比这些想法更糟的是,我怀疑你是不是遭遇了可怕的事。你生病了,要不就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使你没办法给我写信。

昨天,我强打精神去了善福寺公园,抱着你可能在那里的一丝希望。可是你不在,那些秋叶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我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眼里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对我来说,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充其量只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一时愚蠢的心血来潮,我试图找到你的家。可是我那令人懊恼的日语阅读能力,使得我不可能确定自己在哪里。当我在你家附近的街道上转悠时,一名骑着自行车的警察停下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一时间我想请他帮助找到你的家,但随即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怀疑的神情,于是我自称是一名专修日本建筑学的学生,只是想欣赏善福寺地区的房子。他似乎不太相信,于是我看了看手表,对他说我还要赶到新宿区去赴一个约会。

实际上,我回到了教师宿舍,把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浪漫时光。只要你的一句话,我饱受煎熬的心灵就会放松,哪怕那句话是“撒由那拉”。

我爱你,温子。请给我写信,抚慰我痛苦的心灵。我恳求你……

全心全意爱你的

保罗

我从信上抬起头来,本以为会看到远藤在哭泣。可是她在注视花园,或空中的某一个点。她坚毅的眼神和紧咬的下巴告诉我,她在竭力控制澎湃的情绪。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我相信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荡妇,这样子对待保罗。要是哪怕我能……”

这时,我决定还是谨慎为好,所以选择了沉默。

“好啦,你不打算给我读最后一封信了吗?”远藤提高了声音,“来,接着读吧。”

“好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55年11月5日。”

亲爱的温子:

我不得不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你,下个星期我要回法国了。由于深陷无尽的抑郁,我无法保障开展正常的教学工作。校长别无选择,只能责令我辞职。

一年前,我第一次到达东京时,我的一位同胞告诉我,除非我小心谨慎,否则日本将伤透我的心。当时我一笑置之,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厌倦了异乡的侨胞的愤世嫉俗之语。但现在我明白了,他的话多么具有先见之明,我对日本的一切天真的热情已经消失。我害怕这么说,现在它们在我忧郁的心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在我心里,保持着鲜活生动的是对你的记忆。我会珍惜它们,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把你说成一段记忆,如同上千根长矛刺穿了我的心。我更愿意把你说成我的梦,我的希望,我永恒的爱。

唉,看来这样的希望仅仅是一个空想,生命力会像秋叶里的色彩一样,渐渐地在空想中流干。

我相信,你选择中断我们的关系一定有非常好的理由。你尽可放心,我因此而感到的任何怨恨、愤怒和沮丧,都远远抵不上我们曾彼此相爱、融为一体的快乐。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温子。请偶尔想起我,或至少梦到我。

你永远的

保罗

听完我读的最后一封信,远藤沉默不语。

“你想再来一杯茶吗?”她问。

“啊,是的,当然。”我回答。

远藤提起茶壶,把它拎到我的杯子上面。可是她这么做的时候,手开始发抖。抖得那么厉害,我不得不从她的手里接过茶壶。

“给我,让我来。”我说。

“啊……谢谢,”远藤回答,“恐怕最后这封信击中我的心坎了。”

“我明白。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怎样的一次情感体验。我只能想象,过了这么多年后再次阅读这些信,该有多么痛苦。”

“正是这样。你看,”远藤回答,“恐怕我对你说得不够坦白。事实上,直到几个星期前我打扫房子时才发现了这些信,我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房间里一片寂静,远藤突然看上去非常衰老和疲倦。

“显然我的父亲拦截了保罗的信,把它们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所以你以为……”

“是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保罗只是跟我玩玩,然后就把我忘了。可是,现在我意识到……”

远藤低下头,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虚弱的身体随着哭泣而抖动。

我试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它们听起来空洞而虚假。

智惠听到姨婆的哭声,赶紧冲进来,把老人拥在怀里。

“我太老了,不能让我的心再碎成无数片了!”老人号啕大哭,“哦,保罗!保罗!我的爱,我唯一的爱……”

远藤突然站起来,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人,可是她合起来的双臂抱着的只是空气。她把双臂抱在胸前,放声痛哭起来。

我觉得不便再待下去,便说了几句保重和保持联系之类的客套话,匆匆离开了。

仍然是傍晚时分,我还有点时间需要打发,于是走下小山来到了善福寺公园。那张命运之椅上空空如也。我坐下来,想在寂静中获得片刻安宁。初升的月亮倒映在波浪起伏的池水中。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

“请问,你会说英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