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葫芦”赵太侔
2024-11-19王溱
一
在青岛,老舍故居几乎人人皆知。这是青岛的一张文化名片,时不时被官方和民间“张贴”出来,令那些对文学艺术情有独钟的人趋之若鹜,从而无形中提升了青岛的知名度和关注度,可谓一举两得。
其实在青岛,文化名人的故居还有很多。这归功于当时青岛的特殊地位和环境,也源于山东高等学府的建设和影响,更在于其掌门人求贤若渴的敬业精神,以及自身的人格魅力。
从大学路走进黄县路,经过老舍故居,然后再向前行走大约一百余米左右,会看到一座由花岗石砌基,黄色墙面,红色板瓦盖顶的欧式建筑。这是建于上世纪20年代的一栋具有欧洲田园风格的别墅,砖木结构,二层居屋,有阁楼及地下室,整个面积在四百平方米左右。民国时期的著名教育家赵太侔曾居住在此处。
二
赵太侔的名字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比较陌生。但若时光倒退七八十年,许多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对他还是很熟悉,甚至很敬佩的。
赵太侔是山东人,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了西洋文学和西洋戏剧。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成立,杨振声任校长,赵太侔被聘任为教务长。两年后,国立青岛大学改名国立山东大学,杨振声不再担任校长,改为赵太侔接任。在任4年零5个月,之后被迫辞职。9年后,也就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百废待兴,山东大学恢复办学,赵太侔再次被任命为校长,开启他的第二次任期,直到1949年青岛解放。
当年著名教育家,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对国立山东大学的建设与发展寄予厚望:“青岛之地势及气候,将来必为文化中心点,此大学之关系甚大。”
赵太侔没有辜负蔡元培先生的期望,也没有让众同仁失望,在他两次任期内,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当时齐鲁大地这所唯一的综合性大学,一步步成长为驰名中外的高等学府。
大学强弱盛衰最明显的标志是人才的多寡。杨振声担任校长时就很注重人才网罗,并提出了“兼容并包、学术民主”的办学理念。赵太侔非常赞成老校长的思路,同样重视人才的挖掘和启用。他有一个小本本,随身而带。那上面记录着他所接触和了解的各个领域和门类的“佼佼者”,并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他动用所有可用的手段和方法与这些当时的各类“翘楚”联系,邀请他们加入山大的教学团队。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赵太侔的积极努力下,有50多位出类拔萃的学者,进入了山大教师队伍,一时间山大的名师如云,星光彩兰,令其他院校羡慕不已。闻一多、老舍、沈从文、梁实秋、洪深、王统照、陆侃如、冯沅君、孙大雨等,都是文科里卓尔不群的“大咖”,而丁西林、王淦昌、童第周、朱树屏、束星北、曾呈奎、周承佑等,则是理科里“鹤立鸡群”的难得人才。这些在当时就名扬遐迩的各路英才,后来一个个更是举世闻名,声名远扬。
赵太侔一方面重视教学人才,一方面积极扩大院系设置。山大开始时只有文、理、工3个学院,规模相对其他大学显得有些“简陋”。赵太侔两任校长期间,对系科设置作了较大调整,新增设了农学(含水产)、医学、地学等学科;办学规模不断扩大,不仅设有文学院、理学院、农学院、工学院、医学院,还新成立了水产、地质矿产、农艺、园艺、电机工程系,形成八院十六系的强大阵势,并创立了海洋研究所、水产研究所。这些创举和成果,在当时的国立大学里实属少见,是山东大学最辉煌的时期,一举跻身国内十大名校之一。
如此辉煌“业绩”,让不少人对赵太侔刮目相看,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之人。因为担任两任校长的不同年代,赵太侔面对的是不同“脾气”和“德行”的权势人物,不善于言辞,察言观色,岂能如愿以偿?然而这种判断大错特错,赵太侔不但不善于应酬,还是个有名的“闷葫芦”,一生寡言。
梁实秋曾回忆说,在他眼里,赵太侔是一个寡于言的“奇人”,常常可以对着客人很久很久不说一句话。“有一年他曾到上海来看我,进门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我也耐住性子不发一言,两人抽完一包烟,他才起身而去。”
对朋友如此,对达官贵人,赵太侔更是坚持自己的“秉性”。国民党元老丁惟汾由南京来济南,特意登门看望同为“同盟会”成员的晚辈赵太侔。见面后,赵太侔并无太多反应,两人简单招呼后便相对默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吸烟不止。这令丁惟汾大惑不解、诧异莫名。出门后对随从们直摇头、叹气不止。韩复榘当年是山东的“主席”,山东大学的经费要靠当地政府拨付,但赵太侔几次与韩复榘相见,均沉默不语,似乎眼前并无什么省政府主席,只是陌路人而已。这让韩复榘大为恼火,几次对手下抱怨,说赵太侔的架子太大,似乎是看不起自己。于是在办学经费拨付上屡给“小鞋”穿,这也导致了赵太侔被迫辞去校长一职。
三
实际赵太侔的寡言少语很有“原则性”。他在山东大学任职期间,对国民党政界要员,向来是不卑不亢,从不低三下四。国民党中央政府外交部长到青岛,有人提议请他到校讲讲话,以提高学校的影响和地位。赵太侔断然拒绝:“学校不请政客!”国民党中央政务委员会副主席陈果夫、教育部长朱家骅、山东省参议员赵华叔、山东省保安副司令张景月、山东省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张天佐,先后到山东大学进行“视察”,赵太侔获知后,从不出面接待或作陪,只安排相应人员应对。这让当时权倾一时的官僚们大为困惑,也深感“窝火”。
赵太侔虽“寡言”,但却有“善谈”者难以企及的“斩获”。他在办学方面令人称道,在广招人才方面尽显个人魅力,在个人爱情方面也令人刮目相看。
1933年44岁的赵太侔与25岁的俞珊结为夫妻,一时成为“爆炸”性新闻。
俞珊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20年代中期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精通英语、热爱戏剧。1929因主演《莎乐美》而名噪一时,是进步剧社南国社一颗明星。俞珊漂亮、前卫,又具有良好的艺术造诣,自然引起无数人的追求。梁实秋、闻一多、徐志摩,均在追求者的名单之上。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俞珊最终嫁给了“闷葫芦”赵太侔。俞珊为何选择了赵太侔,坊间有各种传言,但其中有一点不可置疑,那就是两个人都有共同的艺术爱好和追求。
赵太牟从美国留学回国,先是在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担任教授和戏剧系主任,之后被北京大学聘请为讲师,讲授戏剧理论课程。辞去山大校长职务后,他又回到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担任了校长。这些经历足以说明,他确实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戏剧学校的创始人之一。赵太侔还精于舞台设计。在国内舞台首先用布幕取代了硬片布景,并使用了有色灯光,这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探索。
赵太侔和俞珊结婚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人夫唱妇随,和谐美好。蔡元培夫妇来青岛,都是两个人陪伴,相处甚欢。然而,正如梁实秋对这段婚姻的评价:“有情人终于成眷属,虽然结果不太圆满。”解放后俞珊去了外地,赵太侔仍留在青岛的山东海洋大学任教。天各一方,个中的原因只有两个当事人知晓。
四
当然,相传最多的赵太侔与俞珊结合的“动因”是赵太侔出手相救了俞珊的弟弟俞启威。
俞启威是中共地下党员,上世纪30年代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入狱。紧急关头,赵太侔动用其人脉关系,将俞启威从狱中救出。而促使赵太侔积极出手的正是被赵太侔“苦苦”追求的俞珊。
俞启威是共产党人,表面上看,他的追求跟在国民政府工作的赵太侔水火不相容。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赵太侔的家里人实际也早就跟他“势不两立”“背道相驰”,然而血缘关系,他又不得不“被动接受”。
赵太侔有个妹妹叫赵鲁玉,青年时期因家境富裕曾去日本蚕丝学校读书,学成后回国在济南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22岁那年,赵鲁玉离开济南来到青岛,在电话局当司机生。赵鲁玉思想活跃,积极上进,喜欢参加政治活动。在电话局工作期间,因不满当局的“管制”,多次与官方发生矛盾冲突。这引起了地下党组织的注意。也就在这个时期,她结识了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开始接受党的教育。23岁时她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并担任团青岛地委宣传委员,当年年底转为中共党员。这是青岛第一位女共产党员,完全可以彪炳史册。之后的日子,由于电话局不断减薪,造成职工不满情绪高涨。在党组织的指示下,赵鲁玉领导职工联名书写呈文,要求局长照规定加薪并发放奖金,并举行了罢工。这些合情、合理、合法的斗争,引起了北洋政府上层的恼怒,电话局的局长因此被免职。职工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新任局长不甘在职工的团结面前“服软”,制造各种理由重新恢复减薪。赵鲁玉见状,立即带领职工们又举行了第二次罢工,挫败了新局长的阴谋诡计,再次赢得胜利。这在当时影响很大,许多企业效仿电话局向资本家讨要“福利”,一时间赵鲁玉的名字也广为流传。这些,赵太侔自然有所耳闻,但又奈何不得,只能佯装不知。后来赵鲁玉为躲避反动政府的追杀,远走东北。遗憾的是在流亡过程中患了肺病,当时因为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无法去医院医治,只能在家“死靠”,最终在37岁那年病逝于哈尔滨。
赵鲁玉的革命经历,赵太侔心知肚明。他曾规劝妹妹远离政治,但妹妹坚持自己的追求,赵太侔也只能叹息无奈。
实际赵太侔内心蕴含着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同情感。青年时代他像无数有志青年一样,追求个人奋斗,期望未来成名成家。现实打破了幻想之后,他进而关心国家命运,以办好学校、培育人才、实现教育救国为己志。他担任山东大学校长,对学生们积极参与爱国主义运动,颇有看法,多次“劝解”学生,只有读书成才,将来才能救国。对学生们的“对抗情绪”,他没有像有些校长,寻求当局予以镇压,而是采取劝服、说服等办法,以化解“矛盾”。对被国民党政府拘押的学生,他非但不放任不管,而是给予了最大的关心和爱护。在1947年6月和1948年9月两次大的学生运动中,身为校长的赵太侔嘴上说不赞同学生的举动,但当知道学生被抓的消息后,立即采取措施向国民党当局交涉,保释被捕的学生重返校园。并召开校务委员会议做出决定,对被扣押的学生,一律保留学籍。这在当时确实不易,彰显出一个正义者的良心。这且不说,对有进步倾向的教师,赵太侔也是冒着风险、尽力保护,避免其受到更大的伤害。1946年诗人山东大学副教授的徐中玉被国民党教育部认为有“共党”嫌疑,密电赵太侔查明具报,即予解聘。赵太侔收到电报后,找到徐中玉,将电报内容相告后,安排徐中玉“远走他乡”,躲过了一劫。大难不死的徐中玉最终被誉为“教育家”“文艺理论家”“大学语文之父”。
五
赵太侔虽为“书生”,但不惧权贵,更不崇洋媚外。抗日战争胜利后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原校舍一部分被美国军队占用。赵太侔会同总务长一边去市政府提出要求,一边与美军据理力争。经过反复交涉,校舍被陆续收回。师生们感慨而言:没有赵校长的积极努力,校舍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璧归赵。
赵太侔虽不为国民政府和官僚待见,但他们深知赵太侔的影响与价值。青岛解放前夕,国民党连连失利,败相已暴露无遗。溃退之际,蒋介石命令胁迫一些知名人士到台湾。国民党海军司令桂永清亲自下令,让赵太侔从青岛乘军舰南下台湾。赵太侔得信后,不愿再随国民党苟延残喘,便秘密转入山东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第四病房,佯装生病,一直到青岛解放。解放军人城后,他亲手把一所完整的大学交给了解放军军管会。
解放后赵太侔继续在山东大学工作,只是角色变了。他的新头衔是山东大学外文系教授,后又变为山东大学海洋学院外语教研室教授、院务委员会委员。他还是山东省政协常委,民革中央团结委员,民革山东省委员,民革青岛市副主任等职。
上世纪60年代末期,几乎在同一时间,噩耗分别从北京和青岛传来。俞珊离世,赵太侔身亡。那天有人看到他离开了住所,但无人看到他归来。人们除了悲哀,更多的是叹息:一个如此才华横溢的智者,怎么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离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