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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对话

2024-11-17时潇含

视野 2024年20期

要怎样去形容四姑娘山呢?

大概是马粪混着淤泥的沼泽、鸡汤味道的热水、漏风漏雨的帐篷、从凌晨2点淋到中午的大雨、被马驮丢的板凳、被露水浸湿的冰冷手套、发霉的衣裤。

四姑娘山的美呢?几乎没见到。

长穿毕翻过垭口的那天大雨瓢泼,6点登顶时天才蒙蒙亮,本应最有意境的蓝调时刻被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我仿佛置身幽暗的海底。

登顶二峰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最终也不过是在山顶的黑暗与冷雨中站了五分钟。想象中的兴奋在攀爬的途中被消磨一空,山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还是在雨中。

日出?爬太快了,过一个小时才天亮。幺妹峰?不过是漆黑的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翻越垭口和登顶二峰时我的状态截然不同。垭口的最高海拔4600米,从营地爬升800米。二峰顶峰5276米,从大本营爬升1000米。两天都是不幸的大雨倾盆,都是高海拔的直线爬升。

二峰的难度更高,我却横冲直撞,也许是因为氧气稀薄带来的神智不清,一路上不断发出“就这?”“拿捏!”“根本没强度!”的感叹。

当然了,在下山的时候,冷雨抽打在脸上,碎石密布,无法下脚,身旁是万丈深渊,手指在湿透的手套中不能屈伸,我这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而翻越垭口区区几公里的路程却让我几乎灵魂出窍。

可能是因为晚饭吃得太饱,血液都流向了胃。吃过晚饭之后,我就感觉头晕脑胀,心脏狂跳,一晚上没睡着,反复在头痛与呼吸不畅中醒来。

凌晨两点出发,我很快就被大部队落了下来。

向导嫌我太慢,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抽根烟,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保持在我身前100米的距离,像是一只秃鹫。

天地都是黑色的,人在黑暗中的视野是那么局限。除了脚下一平米的距离,我什么都看不到,既看不见山顶有多高,也不知道前路有多漫长。

起了雾的夜,不是黑色的,而是由成千上万个白色的小水雾颗粒组成的。

夜晚是白色的。

灯光是一道没有焦点的利剑,照不远,看不清。于是偌大的天地缩小成了孤身一人的我。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只有往前的一步又一步。

我问向导:“走了多远了?”

他说:“有栏杆的路走完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这算什么计量标准?”

他沉默着闷头向前跑。

我在绝望中口齿不清地问:“走了三分之一了吧?”

他冷冷地在奔跑的间隙抛下一句话:“好远了。”

就算他总是信口胡诌,我仍孜孜不倦地向他提问。

在这样的黑夜与沉默中,有人蓄意哄骗你,怎么不是一种煞费苦心,怎么不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呢?

向导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一束光芒,像是灯塔,像是宇宙中孤独的卫星。我像是贪婪的鬣狗一样扑向他的灯光。

我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了,雨水在我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我只能看到头灯的眩光。他的头灯直射着我的眼睛,恍惚间我仿佛置身阳光之下,他站在制高点审判着。

我仰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我说:“走不了了。”

当然了,我心里知道,翻长穿毕的垭口不存在“走不了”的说法。

翻过这座山是最简单的道路,是唯一的道路。后退是28公里的泥路,往前是800米的爬升,但距离只有几公里。

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不得不给自己刻上登顶的思想钢印。

向导说:“不要停下来,你只是太冷了。”

可是着凉了之后会看到美国队长端着热牛奶走来吗?而且他说的每句话都有字幕。我的眼前不断闪过五彩的字符。

我坚持行走的唯一原因是太冷了,雨太大了,身上的湿衣服太沉了,像是一座大山,一停下来就站不起来了。

转眼之间三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像是进入了纯粹精神暗夜中的人,飘飘忽忽的,从空中抓取一些句子,眼前闪过光斑,身体在一直走啊走啊,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劳作。

我不在自己的身体里,而是盘旋在上空。下面的那具身体多么可怜悲壮啊,她每次移动的距离那么微不足道。

让人如坠云雾中的灵魂出窍,其实并不总是需要依靠黑暗街角偷偷交易的药物。缺氧、寒冷、疲劳也能做到。

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顾低头让雨水从鼻尖滴落,不要流进我的衣领里。

多么徒劳的举动,水已经灌满了鞋子,连我的身体也被灌满了,摇摇晃晃,叮当作响。

同样的路程,从上山到下山,我最终花了10个小时才完成,而他们快了足足3个小时,还在下山的时候采了一书包的野菜。

但这又算什么呢?他们又不比我多走一米的距离。

翻越前的最后十米,同行的人在山的那边露出了头顶。就是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心怀不轨,劝说我在走完长穿毕之后,跟着他们一起去登顶二峰。

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朝他大喊:“不去二峰了,下山就回家。”

两天后我住进了二峰的大本营里。依旧是凌晨顶着雨出发登顶。

一位平易近人的富二代出门见雨,喜出望外,大喊:“我有鸟!”于是他在LV的毛衣外披上价值一万六的限量版始祖鸟冲锋衣,冲入雨帘之中。

此后我们都管他叫鸟哥。

我们囊中羞涩,一身装备是东拼西凑来的。还有人不舍得把浑身上下最贵的装备——背包,给马驮。就在镇上的商店里花五块钱买了一个猪饲料的袋子。外层是编织袋,隔脏,内层是塑料袋,防水。完美地替代了一千块起步的背包。

我没有鸟。很快,冲锋衣湿了,羽绒服湿了,防风服湿了。雨水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流,流进袜子里,灌进我的心里。

我很疑惑为什么要凌晨出发登山,漫长的白天,大好的阳光,非要白白浪费不可吗?

问向导,他也只是说:“晚上登山刚好看日出嘛。”

我问:“可是夏天大概率看不到日照金山啊,为什么下午到了不能直接爬上去呢?”

在大本营的那天晚上,一个大哥因为高原反应体力不支,在帐篷里多住了一天。

我们与他闲聊,他说他的登顶速度太慢,还未冲顶,天已经蒙蒙亮了。有一个人在离顶峰还差700米的距离时放弃了,说自己恐高,能上去,但是下不来。

一开始我没有认真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以为山太高了。后来才知道,冲顶的那段路,人在山脊线上攀爬,石头大且歪斜,还挂着露水,脚下不过一米左右的宽度。手边只有松垮的铁丝,有点地方钢筋柱子松了,一扯人就一个趔趄。

在黑夜中,这一刻的失衡并不显得多么惊险,惊吓的感觉是天亮后才后知后觉的,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脚下的石头又高又稀疏。一个不小心,以后就不用小心了。

好在我上山的速度太快,5点40就登顶了,下到半山腰天才亮。正是因为没看见危险,所以在只有一米多宽的孤峰上旋转跳跃,丝毫没有顾虑。

站在峰顶的时刻,我以为会想到那些几乎或是已经打败我的事情,眼泪就会流下来。我以为我会激动,会觉得自己不可打败,会发出一览众山小的感叹。

但是没有。我疲惫、脚痛、寒冷,冷到手痛,一心只想下山,一丝多余的杂念都没有。

我以为我会看到绝世的风景。初生的金光从云层后面露出头角,四姑娘山的各个山峰沐浴在永恒的金色之中。

但是没有。山的那边还是雨,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但是没关系,哪怕知道山那边并不特别,也还是要去看。出发的那一刻,爬山的意义已经完成闭环。

一路寒冷。

雨滴抽在脸上,水变成了石子,雨落在手上,水变成了冰块,雨糊在眼里,水变成了眼泪。

下山之后的一周,十指的皮都掉了。一定要买个好手套,因为还会有很多的下一次。

从顶峰到大本营的下坡路,我有很多欲哭无泪的时刻。不是因为登顶的激动,而是被冻的。脚下无路可走,到处都是乱石。一路上摔了又摔。好在衣服里吸满了水,我变成了一块海绵,每次跌倒不过是从衣服里挤出一些水来,伤不到我分毫。

我原本以为登顶是最难的事,我错了。从顶峰到大本营的7公里快速下降才是真正的考验。后来我发现我又错了,从大本营到四姑娘镇15公里的缓慢下坡,才让人心如死灰。

从二峰到四姑娘镇,凌晨两点走到下午四点,14个小时走了将近30公里距离,海拔上升1000米,下降2000米。

我们一致同意登顶二峰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一些没有运动习惯的人也能挣扎着登顶,可以说是一种程度上的有腿就行。真正的困难是漫长的下山,山的那边依旧是山,浑身的重量顶在脚尖,鞋陷在马粪中拔不出来,裤腿上溅的泥斑层层叠叠,像在嘲笑我们的抠搜。

下山的15公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如果愿意掏720块钱骑马的话。

我们心中愤懑,在骑马的人身后大骂“废物”,直到最后骂得口吐白沫,连做出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坐在路边休息时,一个路人盯着我看了很久,一阵欲言又止之后,对我说:“你的腿在冒烟。”怎么会不冒烟呢?天气太冷了,而我却在受煎熬,如果静止不动的话,整个人都会冒烟的。

回程的车上我们散发着汗渍和马粪的臭气沉沉睡去。终于登上成都的地铁时,才恍然发觉身上的羽绒服和手中的猪饲料编织袋是多么不合时宜。

什么时候爱上运动的呢?大概是从精神状况不稳定开始的。从三年前开始,我在上学和上进之间选择了上山。山是我的庇护所,我像一个绝望的受虐狂,企图在身体上受苦,以求缓解精神上的彷徨。

登二峰的向导喜欢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你不要在这里给我大呼小叫。”

我说自己头疼,他狠狠瞪我一眼,说:“我看到你才头疼。”

他又说:“你不要爬了,我把石碑给你搬到大本营,你拍完照再放回去好吧?”

可他在山上等着我,给我打光、指路、拿温水的举动,在我眼中竟是如此慈眉善目。

我平时就是好日子过多了,好话听腻了,非要出来挨饿受冻,听人骂才心里舒服。

下山之后怎么办呢,娜拉出走前是否也想过同样的问题?不管了,先走一步算一步,爬升一米算一米,多高的山都是一脚一脚走出来的。

虽然我去到山上来逃离自我,但最终发现自我也跟了过去。如果一定要尝试去解释爬山与跑步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我在精神的自由落体中企图寻找对自身的控制,不为跑多远多快,拥有控制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

在生活的失控中,唯一能确切把握的一件事,就是此刻脚下迈出的那一步,就是爬上眼前压在头顶上的那一个坡。

在雪山上,我的焦虑和毛线帽一起丢失了。

我依旧是一个脆弱的,随时能被打败的人,但我不会被自己打败。

躺在大本营的通铺上,13个人隔着睡袋挤在一起,暖烘烘的,雨滴声中,我怀着极大的兴奋入睡了。

我梦见我是一只在红色岩石上晒太阳的蜥蜴。一切都是梦,论文和课题不是真的,沙漠里没有电灯和地铁。我伸出舌头舔着眼球,好让它们变得湿润,现在正是吃虫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