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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赋格(组章)

2024-11-13杨不寒

星星·散文诗 2024年10期

五帝本纪·凤凰来翔

凤凰带来了,又带走了晦暗的年代。

先民看见的晦暗,远在我们眺望到之前。

那时鸿蒙初辟,有凤凰,日日夜夜巡视大地。

某一年,在襁褓里说话的婴儿,语调缠绕着最初的云气。

凤凰感应到了这位乡党,还来不及相认,故乡失窃的火种,就开始在黑魇里迸溅火星。

苍苍浓烟,漫卷着皮开肉绽的声音。再度睁眼时,石器与陶器碎了一地。

而那个人,已经在黄河边的黄土地,站稳了黄色的形象,黄色的族群。

星辰也确定了山川的位置,时间找到了事件的河床。

便从这里开始流淌吧……黄帝、颛顼、帝喾,然后是尧和舜:这条河流得很深,很深。深得冒出了寒气,深得像黎明前幽蓝的天宇。

水雾退散以后,尸骨,白森森祭入水底;岸边,是人们恐惧的眼睛。

鬼魅夜哭以后,凤凰知道自己该离开了。那条河却振翅一跃,顶替了空中的位置。好吧!现在能够谈论的,就只剩这片乌云了——

哦,乌云呐乌云,你还在二十一世纪,等待着谁的凝视,和战栗?

伯夷列传·采其薇矣

这座首阳山规定了概念的边界。每颗心,都在创造自己的山神。

伯夷也好,叔齐也罢。本质上,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活在自己的学说里。也必然死在自己的学说里。

风吹草低,王土茫茫。一张更大的网,如苍穹笼罩着,芸芸小尾寒羊。我们有所察觉,但拒不承认。是啊,都退到这里了,牙关就是最后的关隘——

得咬紧了,直到滚木生花;得咬紧了,直到礌石生苔。

而我,会替所有死者活到下一个春天。

而我,会采集每一粒野豌豆里的清气,与那亘古的饥饿感。

而我,会记住饥饿的编年史里,每一个干干净净,但又无能为力的人。

魏公子列传·门客三千

所有朱门绣户,皆有崔嵬的门槛。秩序,被一级级赋予汉白玉台阶。

铜门环,衔着北国的寒霜。而你,亲手把道路交了出来,任我辈践踏。从赤脚、草鞋、布鞋再到莆田鞋……你的门庭在幻想中,敞开两千两百年。

所以朱家的砧板,侯姓老者看守的城关,都愿意拼作你游戏的棋盘。执黑执白并不重要,这条命与谁人对赌也不重要。是你,让他们的动作,得以被所有目光看见。

失窃的兵符,亦被看见。终于,你没有等到第三千零一个门客。空有上好的酒量,但不知,再向何处劝。长剑横在膝头,俗世一代代生着锈斑。

所有的石阶伸向五岳,衣冠愈发巍然。

而我要以现代音韵,擦拭出你名字中清朗的音节。总有人在低处,苦苦怀想着它的偏旁上,那些淘洗不掉的油烟。

屈原贾生列传·娴于辞令

大多数时候,我把这种才能,当作一种诅咒。屈先生、贾先生:你们是论点,也是论据。

用几池台墨水,与几方键盘,细细论证若许年。某个清晨,我在古老的阳光中醒悟,这种命运,终将在我身上应验。

难道活在自己的文字里,不像活在一个无解的方程式?笔端生出芷兰时,长沙就准备好了苦闷。例如……贾谊旧宅的青砖,那冷僻,我见过,那潮湿。

太多青砖,太长久的寂寞,谁在慢慢数着。际遇与书写之间,有除也除不尽的余数:总有人抱着巨石,在其中沉沦。

早知如此,就该多写一点甜蜜的故事。可哪一双书写之手,曾逃过堕马般的偶然?

谁有大笔如椽,谁的房梁上就必有鵩鸟的注视。算而今,鵩鸟不死几千年。

刺客列传·变徵之声

琴弦未断。只因为,那把匕首尚未落下;尚挑着死亡的秤杆;尚在调停着鱼在漆盘中的腥味,与墨在地图上的松烟味。

看来,平等就是刺杀的根本意图。

看来,匹夫只有在愤怒中,才会瞥见黄金做的南山。君子不屑回顾的美丽蜃景,像千万朵九华菊开遍。

所以我们爱的又或者仅仅是血的本身。专诸的血、聂政的血、豫让的血、荆轲的血,红色鲜艳着下水道,护佑岁月的安善。

哦,他瞎眼的高渐离,偏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哦,他摸索着,在乐器内部灌满了铅。

然而西装领带,早已飘然上升。苦苦等待了两千年,这变徵之声啊,注定要砸毁在良心的自动扶梯前。

淮阴侯列传·吾将念之

你便一直这样想着。从容,是因为洞悉贫贱只是一种考验。

平生不做第二流人物想,所以开衩的裤裆,也只是一种道具。

终于,潍水蓄足了计谋,你也等来了这一天。

霸王如何,赤帝便又如何?天下之事,皆悬于你的翻手覆手之间。每每念及自己的名字,这个动作却变得无比困难。

细细思忖,该如何背弃自己,与自己的昨天?

通灵术不能抵达的信义,由帝王术,来作决断。

于是,你在一纸分封中进入了叙事的高潮。再度回首时,浣衣女还蹲在河边,亭长还未升迁,而地痞也还在满大街乱窜。

于是,你更加懂得了多多益善的含义,关于这些必要的序篇。

而新的一页,竟迟迟翻不开。曲折的来路像一条锁链,另一头锁着长乐宫的大钟与麻袋。

竹尖刺进皮肉的刹那,你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出蜀的小路上,松风如水,明月高悬,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彻人寰。

司马相如列传·琴心挑之

蜀中,光阴缓慢。

寡居的发丝,在幽幽麝香气里变得更黑,更长。她感到心里的无名业火,烧得情欲温热。哦,又一个夜晚流过小腹。

又一群楚楚衣冠走过木芙蓉的花瓣,她瞥见。

客堂谈笑阵阵,衬出回廊的寂寞。直到又一个年轻人来了,他漫不经心地站在花蕊中央,朝窗户这边望。

原来长这模样。她早知道他名字,突然想到读“如”的时候,要噘着嘴,像少女在索吻。这当然需要一点勇气,从前的自己也并不短缺。

树影渐渐低斜。青苔咬啮着院里假山,陡然的安静让它停了下来。忽然有琴声,从期待中响起——

而她梳妆已毕。

穿过回廊的路,步步惊心。他弦上的指头像舌头,舔着她耳根。盘算着,端杯茶送过去,或许是不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