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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豹与少女(组章)

2024-11-13黄金明

星星·散文诗 2024年10期

湖面如镜

湖面如镜,结冰的湖面亦如镜,但失去映像的能力。湖底鱼类的游弋不受影响。冰雕在战火中逃难。结冰的湖像月光垒叠的蚝壳墙。碎裂冰块泄露玄机:一尾幻想的红鲤破冰而出。这个古老的陷阱,使渔网无从撒下,泡沫被抹掉,波涛被纠正,(去年的)洪峰尚未解冻。

结冰多日的湖面,又落下一场大雪,为了让你躲过此劫,他在鲨鱼的喉咙里肩扛千斤闸。复古主义的太阳在新浪潮中沉浮,阴晴不定。彩虹是理想主义者虚构的盲肠,但也有一束光线在发炎。蛀虫坚持在朽木中雕龙,昙花在模仿樱花的刀法,菊花里有黄金甲包裹着不存在的骑士。秋天的溃败,始于一片抱残守缺的黄叶。洼地熟透的浆果中,有过江的泥菩萨。巨蟒在创新中露出了旧面目,蜕掉了形式主义的外壳。白斑马在月光下沉睡,梦见前世是一只斑鸠。一场大雪中,有冷冰冰的锁链在山河喷着热血的脖颈上崩断。跳蚤怀上龙种,野猪拱翻白菜,狐狸在古墓诵经。大圣被困在蚌状的金钹里,雪人在火宅里静坐。酥油灯在雪屋里开出八瓣莲花。春雷乍响,雪会融,冰会化,油菜花在起伏如鞍的山坡上铺开金黄织毯。

冰块的激情

深潭结冰如虚无之镜被磨制。水底仍有大鱼在运动取暖。最小的瀑布,也是越狱成功的苦役犯。一道结冰的瀑布在春雨中慢慢复苏——这修炼千载(冬眠)的白蛇就要历劫——要么在雷鸣电闪中脱胎换骨,要么在春暖花开中分崩离析。

冰块的激情被刀鞘般的理性封锁着。风没有形状,但试图使阻拦它的事物留下痕迹(付出代价)。风有口袋或洞穴般的喉咙,发出猛兽般的怒吼。火在被释放出来之前,不会烧毁贮存它的密室,犹如火柴不会烧掉火柴盒。火通过焚烧而离开。灰烬不是火的罪证,也不是勋章,可能是影子在风中吹散,也可能是血肉随时复活。但他此刻坐在一张旧木椅上,双眼木然,犹如冰块缓慢消融,陷入了追忆往事的泥淖,激情全无,全是悲伤。他曾有过莺飞草长、山花烂漫的春日,也有过雪上加霜、万物肃杀的冬天。

冰块中有水的流动性和僵死的旧秩序在作着拉锯战。在语言的艾熏和鸟鸣的针灸之下,香樟树僵硬的颈椎得到了缓解。割木场响起电锯的轰鸣声,鸟嘴塞满了清香的木糠。风暴被山坡上的橡树林狙击,而转向吹刮语言的内部。冰层像一部词典,有着精装的硬壳。没有一尾鱼能跃出冰面(词语在沉睡),犹如潜入城堡的密探被打晕。

台风眼里的梁祝

台风眼里栖居着无辜的梁祝。钢铁的蝴蝶压碎了毛毛虫的肉身。在炼丹炉之侧,两个打盹的道童,像两朵渐入佳境的野菊,梦见了同一只细腰黄蜂。也有玻璃的蝴蝶,割断了牡丹花的细颈。大圣抽坎填离,掀开了冰火相济的沙井盖。巨鱼化鹏,狡狐成人,拟人化的石猴,从灯绳里解救出来的普罗米修斯,充满忿恨的五指山,都是惊心动魄的变形记。一把小提琴的呜咽里,有细雨抚慰着青色坟头。他迫使她身体里的蜡烛加快消融,在惊悚的蝴蝶梦里,二郎神长着流泪的第三只(复)眼。蝶群在风暴中轰地飞散,她空寂如一小队隐形战机迅速撤离的机场。

情感巴别塔

地狱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而天堂相对乏味,至少也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而他和她长达数十年的努力,因隐喻性的语言不通而使一座情爱巴别塔半途而废。每一块砖石都由猜忌、谬误和仇恨铸成。他们猛地发现,对方都在身体里迅速建成了一座塔,砖石盗取于对方的砖窑。这两座塔永远不会相遇。它们之间隔着两具时而狂热时而冷漠的肉体。他们时而撕咬,时而亲吻,以牙还牙,以暴易暴,而从未融合为一。

爱不是神话

索伦·克尔凯郭尔对蕾吉娜说,“我爱你,所以将你抛弃。”他订婚十一个月之后撕毁婚约。他希望她在阅读《勾引者手记》时看清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而从失恋的泥淖中脱身。后来,少女嫁为人妻,而他单身至死。但当时未满二十的少女不可能明白,他说爱你,是爱你肉体中隐藏如刀锋的神性,如从乌云抽出闪电的神性去驱除你身上的非人性,你必须协助他去搬砖运石,在身体的废墟上重新建起一座教堂。穹顶尚未建成,风琴尚未弹奏,而他的非人性如断砖残垣亟待清醒。你痛不欲生。你无法冷眼旁观。作为被始乱终弃者(而非第一千零一个被求爱者),爱不是神话,就是笑话。你心中矗立的高墙如天堂的一角,但居住着从地狱潜逃的罪人。

花豹与少女

在他画的一幅画里(颜料构筑的梦幻花园),鲜花怒放,一头花豹蹲伏在一位少女的身旁。少女坐在一张木椅上(木椅的古老、精致跟原野的荒蛮、崭新格格不入而又相互强化)。花豹温驯如宠物。少女向远处张望,眼神警惕、凛冽,犹如另一只花豹,在寻觅着猎物或伴侣。他曾想过在花豹的位置画上自己——一个爱慕她的腼腆青年试图说出心中所爱,但他没有把握,宁愿匿身于远山的暗影里,企望少女发出召唤的声音。真实的画面被一帧柯达照片捕捉:天真烂漫的少女,坐在椅子望着身旁的溪畔和草地,青年画家以她为模特作画。暮年的画家看着这张五十年前的照片,想起了遥远的往事。他幻想过好几十场荡气回肠的恋爱,但从未变成现实,他们仅是雇主和雇工的关系。他的目光混淆了画家和爱慕者的情感,他才是那头在灵魂丛林隐没的斑斓猛兽。少女无法理解画家忧郁的眼神,也从未直视。一头超现实的豹子,只在画布上存在。

灯 塔

灯塔对于灯塔守护者来说,比任何水手或船只更重要,这不仅是他的办公场所,更是他的精神伴侣。灯塔守护了他的孤独,犹如灯罩守护着光芒。汽灯是他的火焰恋人。(在19世纪70年代)塔顶里的煤油灯被点燃,通过抛物面反射镜将光芒射向遥远的漆黑海域。他凝视着火,耀眼灯光赋予了他对女人的一切想象。他才是那个茫茫大海上孤身一人的水手,借助灯塔的指引,从危险的、幻想的惊涛骇浪之中,回到理性的、安宁的温馨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