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石油文化的逻辑演进及其个性特征
2024-11-12张会芸夏从亚
摘要: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史同时是一部石油文化演进史。新中国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传统石油文化与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相匹配,属于高度同质化的政治情感动员型文化。改革开放后,中国石油生产经历政治逻辑逐步退隐、经济逻辑转型再生的复杂过程,石油文化也转向以市场为引擎的经济理性主导型文化,石油企业文化开始接过历史的接力棒,谱写石油文化由政治感性转向经济理性的新篇章。进入新时代,中国石油企业文化建设匹配石油企业复合型政治—经济逻辑的改革发展思路,超越单向度的经济理性,成长为政治理性与经济理性辩证统一的新型石油文化,同时对政治情感动员型的传统石油文化因循损益,在政治理性与经济理性之外融入政治感性的温情。
关键词:石油文化;石油会战;石油精神;企业文化
中图分类号:F426.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4)05-0039-08
新中国的石油工业与新中国同成长、共命运,走过了不平凡的发展历程,书写下一部艰苦奋斗的创业史、一部锐意进取的振兴史,同时孕育了独具光彩的石油文化,成就为当代中国文化谱系的重要分支。可以说,石油工业的发展史也是一部石油文化的沉淀与演进史。作为新中国工业文化的典范,石油文化的发展中既有“变”更有“常”,“变”指石油文化发展有阶段性与变动性,“常”指石油文化内部呈现出稳定性与继承性的价值取向及精神支柱。本文旨在以新中国石油生产的主导逻辑之变来把握新中国石油文化的相因继承与损益发展,达到知“变”明“常”的文化自觉,推动石油文化建设与石油生产的发展态势相适应,以实现石油文化“软实力”与石油工业发展“硬实力”的同频共振。
一、石油文化:一个尚待厘清的概念
任何一个行业在发展之初都会开始培育自己的文化,但文化的培育本身有自发与自觉之分,自觉指向文化主体对自身文化存在状况的反思性觉知,是对文化自发状态的超越。新中国石油文化的发展大体也历经过从自发到自觉的变迁,至20世纪80—90年代,中国石油生产尤其中国海洋石油开采率先对外合作并与国际惯例接轨,西方石油文化的他者对比成为中国石油文化自我审视、自我反思及自我觉醒的契机。1992年6月20日,大庆举办首届石油文化节,“石油”与“文化”两者结合为固定概念走入大众及研究者的视野。[1]
而当前,中国学界对石油文化仍缺少系统性思考与针对性研究,石油文化一词与一众家族相似概念在交叉使用。具体而言,国内相关研究中使用的“石油文化”多笼统地归为与中国石油生产战线交融的文化产出,尤其指向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石油生产过程中积淀出的经营理念、价值准则、共同信念及行为规范等观念形态。但学界关于石油文化粗浅的概念共识,无法解释其下属概念的复杂性。
以发展阶段论,新中国成立后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石油文化多被称为“石油文化传统”[2]、“石油工业传统文化”[3]或“传统石油文化”[4],为避免“传统”二字可能存在的歧义,个别学者还使用“红色石油工业文化”[5]或“石油红色文化”[6]等不同提法;“现代石油文化”“石油新文化”[7]、“石油文化新语言”[8]或“石油先进文化”[9]等提法则主要出自石油企业文化建设的相关文献中。这其中暗含着两种相对的概念使用立场:一是将“传统石油文化”隶属于“石油企业文化”,二是将“传统石油文化”与“石油企业文化”分立。以表现形态论,国内学界关于石油文化的研究主要针对狭义的精神文化圈层展开,尤其对“精神”的关注度最高、研究量最大。例如,以大庆精神铁人精神为典型的“石油精神”谱系,作为老一辈石油人生产实践的精神结晶,是学界持续研究的重点;石油企业家精神及石油科学家精神则上升为新近的研究热点;中国石油企业文化建设中还单设“企业精神”栏目。中国石油文化为何如此崇尚“精神”,作为石油文化的“精神”标识有何独特之处,各类“精神”间又存在何种差异与延续,对于这些问题学界也缺少贯通性的考量。
总而言之,当前中国关于石油文化的认识逐步从自发步入自觉,但由于长于静态性与阶段性分析而短于动态性与整体性思考,其研究始终存在相当的模糊性。在本文中,石油文化作为统摄性的概念,特指石油生产过程中积淀出的价值理念及行为规范等精神形态与观念形态,在此基础上,本文引入新中国石油生产的主导逻辑变迁这一动态线索,以石油文化的“变”与“常”为视角,联通起不同研究主题下通而不同的“石油文化”理解,以此系统地呈现中国石油文化的演进全貌,并定位其独特个性。
二、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及新中国石油文化的生成
新中国石油工业发展大体起步于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并接管玉门油田。此前,1935年陕北红军解放延长石油厂后对其开发,可算作党带领人民开展现代化工业实践的第一次尝试。与延长油田、玉门油田军队接管下的石油生产相呼应,新中国石油文化建设开始起步,而自大庆石油会战成功后,新中国石油工业步入快速发展时期。延长油田、玉门油田军队接管下的石油生产与以大庆为起点的石油会战模式一体贯通,其核心就在于以政治逻辑来开展石油生产。与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相匹配,新中国独具特色的传统石油文化由此形成。
(一)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
计划经济体制本质上是政治管制经济,它以政治逻辑推动经济建设,即由政治为经济建设设定生产目标、规划生产方案、配给生产资源、指挥生产过程以及分配生产产品,政治全方位管控经济,经济全过程依附政治。新中国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石油生产采用的是类军事体制的生产组织方式,主要表现为以政治计划为指令、以军事会战为手法、以军人队伍为骨干,可以算作以政治逻辑推进经济建设的典型。
在新中国建设初期,中国经济发展内外交困,这时的石油勘探开发是在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度重视下由政治驱动展开的,石油的勘探开发承载着“志气油”“争气油”“底气油”的政治使命。1958年,根据邓小平“战略东移”的指示精神,石油工业部和地质部加大对松辽盆地的勘探;1959年9月,松基三井喷油,油田所在地改名“大庆”;1960年,大庆油田在政治规划下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石油大会战。新中国的第一次石油会战——川中石油会战曾以失败收场,但以大庆石油会战的成功为起点,胜利、辽河、大港等一批大中型油田陆续采用军事化的会战方式进行建设开发,形成了新中国石油生产独树一帜的会战模式(见表1)。毛泽东还曾发出“工业学大庆”的号召,7亿中国人民轰轰烈烈学习大庆经验。
1949—1978年,主导中国石油勘探开发的会战模式是军事化管理向石油生产领域的平移,体现为“动员型集体主义”[10]的运动式生产模式,有学者将之称为革命与建设的“某种权宜性组合”[11]。“会战”一词原本来自军事术语,在战略布局上讲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而用于石油工业的生产建设,是指抓住生产建设中的核心目标与主要矛盾,在一定时间内以全国性的政治总动员集中抽调各地各处的人、财、物形成局部优势,一举完成计划规定的生产任务。在具体运作中,会战领导层往往以指挥、副指挥等军队称谓来定位②,分属的各大油区以“战区”来划分,下属的会战队伍多以师、连、排、班来编制。参与会战的石油工人归属于班组,集体生产、职责分明、行动果决,同时反复进行“岗位练兵”“技术练兵”[12]406,以实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军人效率。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集中抽调各地石油工人参与会战后仍然存在大规模人员短缺问题,于是军人持续性成建制地转业参与到石油会战中。事实上,早在1952年,为弥补石油工人的短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9军第57师的7 741人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13]在1960年的大庆会战中,中共中央进一步“从当年退伍兵中动员3万人交给石油部参加开发大庆地区新油田工作”[12]21,此后中央军委又分配给大庆3 000名转业军官;1969年参与江汉石油会战的12.8万人中包括武汉军区转业官兵2.5万人、地方民兵3.7万人[14];1970年的陕甘宁(长庆)石油会战中,中央军委批准2万名军人转业参与会战[15]。这些军人延续铁一样的纪律、钢一样的意志,征战新的石油战场,确保了石油会战中政治动员的高效性,也成就出新中国石油生产与众不同的军人气质。
(二)政治情感动员型的石油文化
与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相对应,新中国石油文化逐步成型,即以情感动员为主轴的石油文化与以政治动员为主轴的石油会战相辅相成,可称之为政治情感动员型文化。
崇尚“精神”是这一时期中国石油文化作为政治情感动员型文化的首要特征。新中国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不考量经济效益的目标指向,石油工人的能动性发挥不依赖“经济人”的人性假设,而落脚于精神激励。因此,各个油田纷纷将会战成功的优秀经验归结为会战中石油人的主观能动性,升华为不同油田特有的“精神”。③从革命年代延长油矿的“埋头苦干”精神,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玉门风格”与“玉门精神”,再到“克拉玛依精神”“柴达木精神”“四川会战精神”“八三管道精神”“兰州石化精神”“吉林石化精神”等,它们与“大庆精神”一起构筑起新中国的石油精神谱系,最终积淀出新中国石油文化“崇尚精神”的文化特质。而与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相匹配,历次石油会战积淀而成的不同油田精神有着共享的政治情感轴心——国家,存在“爱国”“为国分忧”“顾全大局”等共通的整体主义表达,呈现出心系国家安全、服从国家安排的共性特征。这一时期,面对恶劣的国际政治环境,一些油田精神还包含有“自给自足”“自立自强”“自力更生”等饱含爱国志气的普遍表述。事实上,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无论单位还是职工都是融合在国家计划中的,尤其以会战形式开展的石油生产更高度基于国家计划与政治指挥,油田职工随时准备奔赴新的石油战场,因而,“为国分忧、为民族争气”成为石油工人心中第一次序的使命。
在此基础上,“精神”的人格化呈现以及文艺化呈现,丰满了新中国石油文化作为政治情感动员型文化的血肉。首先,军队立标兵的思想政治工作方法成为石油会战关键的情感动员方式。在历次石油生产的政治动员中,各油田纷纷出台英雄谱,以“为国分忧”为轴心的政治情感与奋进精神在这些先进典型人物身上充分呈现,他们是人格化的“精神”。在历次石油会战中反复出现的誓师动员大会、出征宣誓大会或敬师大会上[12]151-400,英雄模范或先进典型还要披红戴花、骑马入场,慷慨宣讲、鼓舞士气。大庆精神的承载者铁人王进喜成为全体石油工人甚至全国工人阶层的人格典范。其次,政治动员的石油生产催生出政治情感饱满、激人奋进的文艺创作取向。围绕石油工人特别是铁人王进喜的传记文学及电影作品都注重展现其艰苦奋斗的精神④;这一时期还涌现出海量的石油诗[16]、石油歌[17]及石油雕塑[18]等,共享着以祖国为情感归宿、以集体为抒情主体、以奋进为情感重点的创作特征,其中《我为祖国献石油》铿锵有力,《克拉玛依之歌》豪迈乐观,李季的石油诗充满战天斗地的大无畏精神,它们都旨在凝聚情感力量,激发战斗美学精神,普遍带有强烈的情感动员色彩。
总体而言,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石油文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石油企业文化”,它不单归于某个企业,就如同大庆是石油工业的样板亦是全国工业的样板一般,这一时期的石油文化可视为大庆样板文化的层叠嵌套。计划经济体制下推进的石油勘探开发,其生产计划由顶层设计、参战队伍由中央分配、会战开发靠全国动员,再加上各地石油勘探开发面临的自然环境具有相似的艰苦性,不同油田虽生发出带有少许个性差异的石油文化,但它们根本上与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相匹配,是以爱国主义为核心、以集体主义为原则的政治价值统摄下高度同质化的情感动员型文化,是立足“政治人”假设去形塑新中国石油人的一套文化体系,呈现出极强的政治感性色彩。需要注意的是,各油田建设最初阶段的石油勘探普查与钻探、开采、炼化等阶段的工作存在明显不同,它高度依赖科学理性,但受这一时期阶级斗争的政治环境影响,勘探普查阶段的文化建设,如《勘探队之歌》的创作也偏向于政治感性。
三、石油生产的经济逻辑与新中国石油文化的转型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开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国家工业建设逐步由计划主导转向市场主导。计划经济强调以政治权威塑造经济秩序;市场经济则主张经济建设回归经济逻辑,信任市场主体自主驱动及自我维持的自发秩序化能力。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背景下,中国石油生产由政治逻辑主导向经济逻辑主导转型。石油生产的主导逻辑发生变化,为中国石油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坐标系。在20世纪80年代末,源于欧美的企业文化进入中国企业及学界的视野,与石油生产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相同步,石油企业文化建设逐步成为独立的话题,石油科研文化也从半隐身的状态走向石油文化研究的前排。
(一)石油生产的经济逻辑
从以政治逻辑开展石油生产转向以经济逻辑带动石油生产,这一过程包含两个制度性变化:其一体现在宏观层面,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下石油工业管理体制的变革;其二体现在微观层面,作为石油工业基础细胞的石油企业管理制度的变革。
其一,政企关系逐步分开。在改革开放前,新中国石油勘探开发因循政治命令,相应的管理单位接近于政治管理机构,油田开发时期的会战指挥部尤为典型,他们大多后来改制为石油管理局。改革开放后,石油工业部率先扩大各石油生产单位的自主权,推行经营承包责任制。在这一过程中,原本涉足生产经营的政治权力逐步让渡自己的生产经营权力,推动各单位从“国营”转向“国有”。1982年国务院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合作开采海洋石油资源条例》,批准成立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1983年国务院正式组建中国石油化工总公司;根据市场经济发展及政府职能转换的要求,1988年国务院撤销石油工业部,依托其所辖主要资产成立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三大石油公司尤其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的成立,标志着中国石油工业从政治管理体制向经济管理体制的转型。1998年,国务院对全国石油化工工业再次进行战略性改组,原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与中国石油化工总公司相互交换部分油田及炼化企业,重组为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和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两者还可参与海上石油的勘探开发,破除了石油行业上下游分割及陆海分管等的垄断经营。[19]至此,中国“三桶油”的市场竞争格局大体确立。
其二,企业管理体制改革。1993年,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提出进一步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建立适应市场经济要求的产权明晰、责权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现代企业制度”的提出标志着中国国有企业改革从放权让利进入到制度革新的新阶段。[20]转入市场经济轨道后,多数石油企业难以摆脱计划经济体制的惯性影响,管理上习惯行政指令,经营上核心业务不明,组织上仍存在“单位办社会”模式。探索建立油公司体制、破除单位体制弊端,成为中国现代石油企业成长的必经之路。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率先探索油公司体制,1993年确立“以油公司为主体,技术服务公司相对独立,社会服务系统彻底分离”的改革大思路。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成立后,亦学习及引入国外油公司体制,1996年,召开改革与管理现场会,明确“九五”期间走油公司道路的具体目标。2002年,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按照“关停并撤一批,重组改制一批、做精做强一批”的结构调整思路,大力推进企业“专业化、社会化、市场化、现代化”的油公司管理体制改革。此外,中国三大石油企业在1998年重组改制后陆续组建各自的股份公司,2000—2001年3家股份公司先后实现海外上市,这标志着中国石油企业在建立与国际接轨的现代企业管理体制上迈出关键性步伐。
(二)经济理性主导型的石油文化重塑
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石油文化需要与石油生产的经济逻辑相匹配,换言之,要与现代企业制度改革相匹配,转型为经济理性主导型文化,即“现代石油企业文化”。这一类型的石油文化内蕴一整套有别于石油会战模式的价值取向、生产理念及精神风貌,恰与1949—1978年依循政治逻辑的新中国传统石油文化构成“对峙”关系。
具体而言,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使得原本蜷缩于政治指令下的各行各业必须直面市场、寓居于国家单位中的组织机构必须重新定位,这一变化助推了“企业”的崛起。在新的历史发展阶段,经济理性主导型石油文化的转型,首先表现为中国石油文化建设以企业为依托向前推展。在1982年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成立后,中国石油文化建设以企业为立足的自觉就已呈现。在此后一段时期,虽然中国石油勘探开发曾惯性地延续“会战”模式,如1989年的塔里木石油会战与1991年的吐哈石油会战仍以“会战”自称,但两者贯彻执行“两新两高”⑤新方针,呈现出政府退出、市场入局的石油生产新气象。基于经济逻辑的引入,有研究者还将塔里木石油会战视为新中国石油企业文化兴起的转折点。[21]此后,以中国石油化工总公司与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重组改制为契机,石油企业文化建设逐步升级为企业的重点工作。2001年,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将加强企业文化建设确定为“十五”期间重点实施的工程;2003年,《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企业文化建设纲要(试行)》颁布,“在新中国石油发展历程中……首次自上而下地提出系统的企业文化框架、内容和要求”[22]。2009年,《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企业文化建设纲要》也颁布施行。
石油企业文化是立足企业效益的管理文化,它假定企业是理性的“经济人”,在行为选择时具有自主决策的能力,以追求自身效用最大化为根本目标。计划经济体制强调政治对经济的集中管制,市场经济体制则解构计划经济体制下服从政治规划的“大一统”格局,鼓励企业作为独立利益主体自主活动。由此,石油生产的思考视阈在总体性的政治国家之外引入特殊性的企业本身,与石油生产交融的石油文化也不再是高度同质化的样板文化,而化身为追求企业利益的个性文化,其目标从基于总体国家立场的“算政治账”转向基于特殊企业立场的“算经济账”。生产经营的专业化发展、精益化管理以及市场化运作理念等,成为石油企业文化的核心建设内容。简言之,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石油企业文化,是石油生产扬弃政治逻辑、植入经济逻辑在文化上的重要体现,其本质是以经济逻辑重塑石油企业的一套文化体系。
与石油生产的经济逻辑相适应,中国石油文化建设以石油企业文化为主轴向前发展,但石油企业文化并非孤立生长的文化独苗,与企业相对的劳动关系另一方——石油工人的精神风貌也在发生变化。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激励石油工人奋进依靠义务本位的“劳动光荣”号召,其生成的石油文化高度依赖精神激励与榜样示范;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劳动契约关系的达成以权利为本位,因而,从“政治人”到“经济人”的角色意识转换,成为此时石油工人精神风貌转变的重点。新生的石油人需要内植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竞争机制相适应的个体自主性和创造性,既要明确自己的正当权益,也需适应人才市场化要求,提升职业素养与职业能力,向现代职业石油人转变。石油企业的专业化发展要求、石油工人的职业化素养要求,进一步推动计划经济体制下被遮蔽的石油科研文化走向前排,优秀的石油科研工作者如王启民、秦文贵成为新时期石油领域榜样文化建设的典型。
改革开放后中国石油生产经历过政治逻辑逐步退隐、经济逻辑转型再生的复杂过程。与之对应,石油文化建设的焦点从以政治为主轴的情感动员转向以市场为引擎的经济理性重建。新中国石油企业文化开始谱写由政治感性转向经济理性的新篇章。正是在石油企业文化建设以西为鉴而渐成热潮之时,中国石油文化在他者对比下从自发状态走向切实的自我审视与自我觉醒,进而在相关研究中定位出中国石油文化的“传统”与“现代”之别,由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政治情感动员型文化走向现代石油企业文化。而如何实现“传统”石油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使之与“现代”石油生产同频共振,成为石油文化建设的新发展动向。
四、石油生产的政治—经济逻辑与新时代石油文化的守正创新
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国石油企业作为国有企业紧跟党引领的改革步伐,进入“治理大变革”时期。[23]从2015年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指导意见》到2020年的国企改革三年行动,再到2023年国企改革深化提升新征程的开启,改革持续向纵深推进。不同时代的改革旨在解决不同时代面临的新挑战与新问题。新时代石油企业的改革重点,已不在于政治逻辑的退隐与经济逻辑的植入,而是立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聚焦自身的角色定位和发展使命,推动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双向强化,引领中国能源生产走向新的辉煌。以此为基,中国石油企业的文化建设匹配石油企业“兼具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24]的改革思路,呈现出政治理性、经济理性以及政治感性一体交融的独特个性。
(一)新时代石油企业改革的政治—经济逻辑
进入新时代,中国石油企业的发展、改革始终紧跟党的领导,观大势、谋大事,坚决扛起保障国家能源安全的重任,同时依循经济逻辑重点强调专业化发展与精益化管理,着力提高企业核心竞争力。中国石油企业不再是依循单纯的政治逻辑或经济逻辑行动,而是依循复合型的政治—经济逻辑,呈现出政治逻辑引领、经济逻辑支撑,或曰政治逻辑出题、经济逻辑作答的改革思路。
以复合型政治—经济逻辑锚定改革目标。在既有改革成效的基础上,2023年7月国企改革深化提升动员会召开,强调要以服务国家战略为导向,以提高核心竞争力和增强核心功能为重点,扎实推进国企改革深化提升行动。“以服务国家战略为导向”“增强核心功能”强调国有企业发展要将聚焦国之大者、围绕国之所需放在优先位置,突显出新一轮国企改革的政治逻辑。中国石油企业作为国有企业的核心功能在于:围绕国家发展战略所需,筑牢国家能源安全之基。事实上,新时代的石油企业改革始终立足“两个大局”,改革目标与发展愿景不仅从自身发展出发,更基于国际形势与国家角力通盘考量,呈现出由企业思维向国家思维的靠拢。对此,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2022年将企业愿景定位为“建设基业长青世界一流综合性国际能源公司”,中国石油化工集团有限公司的企业目标设定为“打造世界领先洁净能源化工公司”,中国海洋石油集团有限公司也提出“全面建成世界一流清洁低碳综合能源产品和服务供应商”的发展方向。“提高核心竞争力”的改革重点则突显出新一轮国企改革的经济逻辑,因为核心竞争力的强度是由市场决定的。增强核心功能对企业提高核心竞争力起引领作用,提高核心竞争力则是增强企业核心功能的有力支撑,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一体两面,锚定了新时代石油企业的改革目标。
以复合型政治—经济逻辑划定改革路径。习近平在2016年全国国有企业党的建设工作会议上指出,国有企业改革要坚持两个“一以贯之”,即坚持党对国有企业的领导是重大政治原则,必须一以贯之;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是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也必须一以贯之。新时代石油企业改革始终坚守两个“一以贯之”。[25]近10年间,中国石油企业力争上游,依循经济逻辑不断完善治理规范、管理高效的现代企业制度。2012—2014年,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分别成立公司董事会;2017—2018年,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陆续完成公司制改制,分别更名为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中国海洋石油集团有限公司、中国石油化工集团有限公司,标志着中国石油企业的现代企业制度改革迈出更为坚实的步伐。与此同时,党的十八大以来,各石油企业持续加强党的建设,推进党的领导融入公司治理各环节,把公司党组内嵌到公司治理结构中。于人事上,中国三大石油公司均推行董事长和党组书记“一肩挑”的领导体制,董事长经由国资委和中共中央组织部共同决定,副职人选由国资委的党建工作局和企业领导人员管理一局共同决定,董事会选聘经营管理人员与党管干部原则有机结合;于公司运作上,三大石油公司逐步建立起以党组研究讨论为前置程序的议事决策机制,明确党组在公司决策、执行、监督各环节的权责和工作方式,推动党建工作与生产经营深度融合,以此贯彻落实党组在公司治理结构中把方向、管大局、促落实的领导作用。
(二)新时代石油文化的守正创新
新时代的石油文化建设依托石油企业展开,本质上仍可归为企业文化。但是,新时代石油企业文化又不同于单纯的经济理性主导型企业文化,而是基于国家发展战略的总体布局,以更高的站位及更宽的视野为企业发展锚定主攻方向,成长为以政治理性引导经济理性的新型企业管理文化。新时代石油企业文化还是对政治情感动员型的传统石油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在政治理性与经济理性之外融合进政治感性的温情。
新时代石油文化是政治理性与经济理性辩证统一的文化类型。企业文化本质上是一种理性的管理文化,更多地表现为经济理性主导的文化类型。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仅仅自视为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往往囿于一时之利,难以真正做大做强做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石油企业文化,尤其新时代石油企业文化的建设,依循中国石油企业改革的复合型政治—经济逻辑,不再单向度依赖经济理性谋划企业发展路线,而是在国家层面的政治理性框架下夯实企业自身的经济理性,呈现为政治理性与经济理性辩证统一的文化样态。在此基础上,紧跟党引领的政治步伐,中国石油企业文化还不断增添政治理性与经济理性统一的新内容。例如,习近平强调“中国作为制造业大国,要发展实体经济,能源的饭碗必须端在自己手里”[26],当前国内高品质常规油气资源减少,非常规油气藏资源逐渐成为增储上产的主攻方向,科技创新由此成为各石油企业发展战略的重心。此外,中国石油企业文化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命共同体”两个宏观性的政治构想寻求创新性发展,掀起了新时代石油企业文化开放合作与绿色低碳的新篇章,也同步提升了中国石油企业的国际友好度与市场友好度。
此外,新时代石油企业文化的建设在对政治情感动员型石油文化的“否定之否定”中实现辩证升华,在企业冷峻的理性运作中注入了政治感性的温情。首先,中国石油企业始终将勇担国家能源安全的政治重任、永远听党话跟党走的政治自觉奉为圭臬,铸就了中国石油企业文化独特的家国情怀。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强调牢记“国之大者”⑥,中国石油化工集团有限公司弘扬“爱我中华、振兴石化”⑦的企业精神,中国海洋石油集团有限公司则将企业文化核心定位为“碧海丹心,能源报国”⑧。其次,新时代石油企业文化建设对传统石油文化的“精神”资源进行了创造性转化,以强化新时代新征程中的石油企业凝聚力。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将石油精神(大庆精神铁人精神)定位为“企业精神”;2014年,集团集中开展《中国石油企业文化辞典》编纂,在38家企业的分册中,各下属企业亦充分发掘自身的传统“精神”资源并转化为“企业精神”,以此激励百万石油人赓续红色血脉,为高质量发展凝聚磅礴力量。最后,各石油企业还继承新中国石油生产过程中将“精神”人格化的榜样文化传统,大力打造“心怀国之大者”的石油劳模方阵,持续营造政治感性与经济理性共存的石油人文环境。例如,中国石油化工集团有限公司的“感动石化”人物评选活动自2012年启动,至2023年已进行到第七届;顺应石油企业的高质量发展要求,石油科研专家的传记如《当油气遇见光明:翟光明传》《大国工匠代旭升传》《关兴亚传》《蒋士成传》《李鹤林传》《王德民传》《王基铭传》《汪燮卿自传》等相继推出,在这些传记中,石油科学家展现出政治感性与科研智性共存的“新集体主义”风范,成为新时代石油人的引领者与新榜样。
现阶段,中国石油企业的企业文化建设与思想政治工作两者相互支撑,已形成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一体交融的石油文化建设机制,其中“企业文化建设纲要”由公司党组颁布、企业文化建设工作也由公司党组推进,甚至企业文化建设部门与思想政治工作部门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此种石油文化建设机制,一方面强化经济理性主导的企业文化建设,努力塑造追求一流业绩、一流管理、一流品牌的企业价值体系;另一方面更确保中国石油企业担负的政治使命与石油人独具的家国情怀,以此引导石油企业发展的经济逻辑激发出的谋利本性,使石油生产在合理追求自身效益的同时永葆社会主义生产的政治初心。
五、结语
当前与石油文化相关的多数研究往往基于某一特定时段或某一749417ef224300f46ab654ef1bef9c7d特定维度,未达到对石油文化历史演进及丰富内容的整全性把握,由此,针对石油文化的理解存在诸多含糊与抵牾。从依循石油生产的政治逻辑生长出的传统石油文化,到与石油生产的经济逻辑相匹配的石油企业文化,再到复合型政治—经济逻辑的石油企业文化守正创新,新中国石油文化的发展经历了一个诸多因素交织共进的复杂过程,展现出一条“常”中有“变”、“变”中有“常”的演化路径。石油文化是一个动态性概念,只有从“变”与“常”交融的辩证视域出发,才能真正把握新中国石油文化在传承中发展、在发展中传承的独特个性。当前中国石油工业发展面临国际格局之变、能源转型之变,如何进一步处理好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文化守正与文化创新的平衡与调和,并推动爱国、创业、求实、奉献的精神内核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仍是中国石油文化建设的时代重任。
注释:
① 本表依据《百年石油(1878—2000)》内容绘制,石油工业出版社2009年出版。
② 新中国成立之初各大油田会战指挥部的主要成员也大都具有军旅背景。新中国第一任石油工业部部长李聚奎是开国上将;第二任石油工业部部长余秋里是有名的“独臂将军”;第三任石油工业部部长宋振明出自石油工程第一师;第四任石油工业部部长康世恩曾任一野三军九师政治部主任,1949年9月对玉门油田进行军事接管后任玉门油田军事总代表。大庆石油会战的组织领导工作由时任石油工业部部长的余秋里到一线主持,大庆石油会战领导小组则由康世恩任组长,宋振明任大庆石油会战副总指挥兼生产办公室主任。
③ 有学者将之称为中国经济发展“感性的”“顿悟式”成功思维。参见陈荣耀的《经济逻辑与经济转型——中国经济转型为什么这么难?》,刊载于《江苏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第12-19页。
④ 代表作有:人民出版社1972年出版的《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铁人王进喜》;197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创业》,以铁人王进喜为原型,着重展现主人公在石油会战中舍身为国、舍身忘己的奉献精神。
⑤ 1989年4月,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总经理王涛在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成立大会上宣布: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要建立新的油公司管理体制,不搞‘大而全、小而全’,要广泛采用新工艺、新技术,力求打出高水平、高效益”。后简称“两新两高”工作方针。
⑥ 见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官网:http://www.cnpc.com.cn/cnpc/gyqywh/qywh_index.shtml。
⑦ 见中国石油化工集团有限公司官网:http://www.sinopecgroup.com/group/gywm/qywh.shtml。
⑧ 见中国海洋石油集团有限公司官网:https://www.cnooc.com.cn/col/col52827/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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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春华
On the Logical Evolution and Distinctive Features of the Petroleum Culture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Huiyun, XIA Congya
(College of Marxism,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East China), Qingdao 266580, Shandong, China)
Abstract:The developmental history of Chinas petroleum industry is none other than a chronicle of the evolution of its petroleum culture. The traditional petroleum culture formed under the planned economic system, matched the political logic of petroleum production,and belonged to the highly homogenized mobilization culture driven by political emotions. After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Chinas petroleum production experienced a complex process characterized by the retreat of the political logic and the transformation towards economic rationality. Consequently,the corresponding petroleum culture shifted to the economic rationality as the dominant culture with market forces as its driving engine. The petroleum enterprise culture played an instrumental role in writing a new chapter that has transitioned from political sensibility to economic rationality. Upon entering the new era, the Chinas petroleum enterprise culture is constructed in alignment with the compound political-economic logic within these enterprises,transcends the unidimensional economic rationality and fosters a novel dialectical unity culture between political rationality and economic rationality. Moreover, the new petroleum enterprise culture selectively preserves the traditional emotion-mobilized culture and thus incorporates the warmth of political sensibility into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rationality.
Key words: the petroleum culture; the petroleum battle; the petroleum spirit; enterprise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