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具辰耀之本,炳焕天文之道:张衡与《灵宪》(上)
2024-11-11钟彦亮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这是《庄子·天运》开篇的“大哉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这是屈原《天问》的上下求索。古往今来,壮阔的宇宙、灿烂的星汉,曾激起我们多少赞叹,又曾引起我们多少好奇与想象!
“天问”有待“天答”。中国古代许多才智卓绝的学者并不满足于想象与赞叹,他们不仅要追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模样,还要通过实证的方式,破解“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奥秘,推究“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规律—东汉张衡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而他的“天答”,就藏在他以《灵宪》为代表的天文学著作当中。
数术穷天地,制造侔造化:张衡其人其事
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石桥镇)人,东汉时期杰出的天文学家、文学家、数学家、地理学家和机械学家,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堪称当时的“最强大脑”,范晔《后汉书》更是为他单独设立《张衡列传》以表崇敬之情。
张衡出身于一个士族家庭之中。从张衡的祖父张堪那辈算起,张家便已是南阳郡的世族大姓。张堪,字君游,年甫十六便受业长安,诸儒都称他为“圣童”。汉光武帝刘秀还是布衣之时,便时常夸奖张堪的节操。后又以征讨公孙述、击破匈奴以及勤政爱民而名垂青史。
张衡与他祖父一般,年纪轻轻便已崭露头角。《张衡列传》说他“少善属文”,后又游学三辅,并进入洛阳太学学习深造,“遂通五经,贯六艺”,逐渐成长为一名难得一见的通才。史书说他虽才高于世,却无骄尚之情,性子从容淡静,不好结交俗人。后历任郎中、太史令、侍中、河间国相等官职,且为政均有可观之处。
张衡是东汉中期奇人,他的生平事迹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这里主要聊聊他与《灵宪》之间的关系。
话说汉安帝建光元年(121),安帝刘祜开始亲政。为了广纳人才,巩固权力,安帝于夏四月诏令百官“举有道之士”(《后汉书·汉安帝纪》)。而安帝又素来听闻张衡擅长天文数术之学,于是“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
太史令,便是专门掌管天文历算的官员。可以推想,张衡就任太史令期间,不仅得以每天观测、记录最新的天文现象,还可以查阅、研究过往重要的天文记录,加上他本身“尤致思于天文”,即尤其能集中心思研究天文问题,故而在过往数十年的专心研究之下,并在任太史令期间的工作便利之下,张衡“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不惑之年的张衡,终于迎来了他的“当打之年”。
《算罔论》又是部什么书呢?唐代李贤注曰:“衡集无《算罔论》,盖网络天地而算之,因名焉。”李贤所见到的张衡文集中,已经没有《算罔论》了,并认为“罔”通“网”,乃网罗之意,据此推测这是一部网罗天地而计算之的著作。
既然《算罔论》与《灵宪》诞生于同一时期,那么二者很可能在思想上、内容上及方法论上具有密切联系。倘若在未来某天《算罔论》突然出土了,即使只是残章断句,相信也能为《灵宪》的研究带来极大的助益。
张衡之所以能成功撰著《灵宪》,还离不开他善于学习的品质以及强烈的实证追求。
张衡一方面广泛学习西汉京房、扬雄等人的天文学理论,《张衡列传》说他“常耽好《玄经》”。《玄经》便是《太玄经》,扬雄所著,书中涉及了大量阴阳五行、天文历算等知识。而且据《隋书·天文志》记载,扬雄为浑天说的支持者,曾以八事诘难盖天说。张衡本人恰好主张浑天说,而《灵宪》也是浑天说的集大成之作。
另一方面,张衡又深入研究同时代的天文学理论精华,如略早于张衡的王充,其代表作《论衡》中《谈天》《说日》等篇章曾对张衡的天文学思想产生一定影响。可见,张衡研究天文学,真正做到了登高而博见。
不仅如此,张衡研究天文学并非闭门造车、独学无友,而是常与好友崔瑗、王符切磋琢磨,以广见闻。
崔瑗,字子玉,他十八岁游学洛阳,从大儒贾逵问学,“遂明天官、历数、京房易传、六日七分,诸儒宗之”,并与“与南阳张衡特相友好”。据《张衡列传》记载,张衡曾向崔瑗分享过自己读《太玄经》的心得体会,说“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非徒传记之属”云。且贾逵不仅是经学大师,更是一位天文学家,《后汉书·律历志》便记载了他论历一事,而崔瑗又师承贾逵,可以推想张衡、崔瑗在探讨天文之时,相当于张衡在“偷师”贾逵,间接了解到不少源自贾逵的天文学知识哩!
王符,字节信,“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友善”(《后汉书·王符传》),撰著《潜夫论》。我们会在后文提到,王符在《潜夫论·本训》中设想的宇宙演化模型,与张衡在《灵宪》中构造的颇为类似。
天文学是一门科学,而科学研究讲求信而有征、实事求是,张衡研究天文学并非向壁虚构,而是相当重视实验、讲求实证。
据《晋书·天文志》记载,张衡在做出铜质浑天仪之后,为了验证仪器运转是否符合天象实际,便将浑天仪放置在密室之中,以漏水转之,命令观察者关上门窗(防止他偷看星空)宣读仪器运转的结果。观察者对在灵台(即古代的天文台)上的观星者说“璇玑所加,某星始见,某星已中,某星今没”,观星者一一加以对照,结果发现星辰运动轨迹与仪器运转结果若合符契。张衡以浑天仪验证浑天说大获成功。
张衡并不满足于此,此后他还不断升级改良仪器。汉顺帝年间,张衡又做出了浑象(亦称“浑象仪”),浑象上有内规外规、南极北极、黄道赤道,还罗列了“二十四气、二十八宿中外星官及日月五纬”。这次张衡选择公开测试仪器。他将浑象置于大殿室内,又以漏水转之,而“星中出没与天相应”。更令人咋舌的是,凭着浑象的转动,还带动殿阶下的蓂荚草“随月盈虚,依历开落”(传说蓂荚草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日结一荚;从十六至月末,日落一荚;古人视之为瑞草)。
《张衡列传》说“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张衡正是把“致思”与“机巧”紧密结合起来,以实验验证理论,又以理论改进仪器,所以才能撰著并完善《灵宪》等天文学著作。
更重要的是,张衡在思想上激烈反对谶纬神学。我们知道,东汉一直笼罩在谶纬神学的阴影之中,“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谶纬神学是东汉皇权的代表,它需要臣民无条件的服从,容不得半点儿质疑与批判,最好还要一同加入到学谶造谶、弄虚作假的“伟业”当中—而这便与求真去伪的科学精神天然地发生了矛盾。
张衡曾上疏批评谶纬,一针见血指出谶纬“欺世罔俗”的虚妄本质,并主张学者应学习“律历、卦候、九宫、风角”等“数有征效”的学问。虽说律历、卦候、九宫、风角乃方术之流,不乏迷信成分,但其中毕竟蕴含了不少古人对天文、气候的朴素认识,故亦颇有可取之处。张衡进而批评世道浮伪,不学实学而竞称谶纬,“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应“收藏图谶,一禁绝之”。
张衡有此反对谶纬的勇气,又有如此强烈的实证精神,无怪乎能写成《灵宪》!
此外,张衡在多领域均取得不俗的成就。在文学上,他创作出《思玄赋》《归田赋》等抒情小赋,拓宽了辞赋题材,同时也创作了《二京赋》这样恢宏的汉大赋,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并称为“汉赋四大家”。
在地理学上,他于阳嘉元年(132)发明了候风地动仪,并借以成功预测了陇西地震。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张衡还曾著《地形图》一卷,可惜已经失传。
而在机械制造上,张衡除了做出浑天仪、浑象仪之外,还能让三个轮子自行转动,又做出了能够飞行的木雕(见《张衡列传》李贤注、《太平御览·工艺部九》),甚至还将指南车复原出来(见《宋书·舆服志》),但毁于汉末丧乱。
总之,张衡为通才全才,在科学上做出了伟大的贡献,故范晔在《张衡列传》末称赞他“推其围范两仪,天地无所蕴其灵;运情机物,有生不能参其智”,并借以反对传统中认为研究技艺(科学)是等而下之的观点,肯定了张衡的研究反而引导大家思考更加渊深精微的问题,乃“人之上术”。而在《方术列传》中,范晔再次称赞张衡是东汉中期的bpNYzVLpPHsuj1W+5FUdAQ==“阴阳之宗”。
张衡逝世之后,他的好友崔瑗为他撰写碑文,称赞他“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灵宪》的基本情况
说起《灵宪》,相信大家对它颇感陌生。因此为了更好阅读《灵宪》,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它的基本情况。
如上所述,《灵宪》诞生于建光元年(121),此后张衡不断修改完善,《张衡列传》称他“所著诗、赋、铭、七言、灵宪、应闲、七辩、巡诰、悬图凡三十二篇”,可见《灵宪》已成为他的重要著作之一。
张衡逝世之后,《灵宪》一直流传,又有《灵宪图》这一别称。编修于唐代的《隋书·经籍志》著录有“《灵宪》一卷”,而唐代类书《艺文类聚》引用《灵宪》时又称为《灵宪图》。编修于后晋的《旧唐书·经籍志》,修撰于北宋的《新唐书·艺文志》,以及南宋郑樵自撰的《通志·天文略》,均著录有“《灵宪图》一卷”。但到了元代编修《宋史·艺文志》时,却没有著录《灵宪》。此后,无论是官修书志,还是私家目录,均难觅《灵宪》踪影。因此从历代书目著录情况来看,《灵宪》当亡于宋元易代之际。倘若我们从东汉建光元年(121)算起,直到崖山海战(1279)后南宋灭亡,《灵宪》存世约有一千一百多年。
至于《灵宪》为何又被称为《灵宪图》,《隋书·天文志》称:“后汉张衡为太史令,铸浑天仪,总序经星,谓之《灵宪》……
而衡所铸之图,遇乱堙灭,星官名数,今亦不存。”所谓“总序经星”,即全面叙述星辰。而《灵宪》本身也说:“中外之官,常明者百有二十四,可名者三百二十,为星二千五百。”
不妨推想,或许《灵宪》原本便附有张衡绘制的星图,而《灵宪》的文字内容便是对星图的说明,一如张衡《浑天仪》是对浑天仪的使用说明一般—故《灵宪》又可称为《灵宪图》—只不过后来星图遇乱堙灭,空余《灵宪》文字部分罢了。
可能有读者朋友会问,既然《灵宪》已经亡佚,那还有介绍《灵宪》的必要吗?别急。虽说《灵宪》这部书已经亡佚了,但所幸的是这部书的残篇仍然留存于《后汉书·天文志》的刘昭补注之中。
刘昭的补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当初,南朝刘宋史学家范晔计划撰著《后汉书》,曾嘱托谢俨帮忙撰写《十志》。然而,就在谢俨即将完成之际,范晔却因参与谋反被杀。消息传来,谢俨担心祸延己身,于是立即将全部《十志》手稿“蜡以覆车”,毁灭无存。(事见《后汉书·皇后纪》李贤注引沈约《谢俨传》)
到了南朝萧梁时期,史学家刘昭十分喜爱范晔的《后汉书》。他一方面收集了不同史学家撰写的东汉史书为范晔《后汉书》的纪、传部分作注,另一方面又因为《后汉书》缺少志书部分,所以他又为西晋司马彪《续汉书》中的《八志》作注,以弥补范书的遗憾。于是后人又把司马彪撰写、刘昭补注的《八志》并入范晔《后汉书》之中,使范书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刘昭为《八志》中的《天文志》作注时,在“言其时星辰之变,表象之应,以显天戒,明王事焉”一句之后,以小字补注道“臣昭以张衡天文之妙,冠绝一代。所著灵宪、浑仪,略具辰耀之本,今写载以备其理焉……”这段约一千六百多字的残篇,便成为后人阅读《灵宪》的最早出处了。可以说,我们今天之所以还能读到《灵宪》残篇,刘昭当居首功。
从前人的注解来看,刘昭补注的《灵宪》残篇,应当是《灵宪》这部书的序言。《张衡列传》称“(张衡)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李贤注曰“《灵宪》序曰:‘昔在先王,将步天路,用定灵轨……’”,清代王先谦《后汉书集解》补充道“案据本书《张衡传》注引此,乃衡《灵宪》序文也”。
尽管刘昭补注的《灵宪》是时代最早的,但并非是最全面的。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学者严可均立志纂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而在他纂辑《全后汉文》时,便曾对《灵宪》做过一番辑佚的功夫。
具体怎么做呢?他以刘昭所引《灵宪》为基础,再广泛搜罗《开元占经》《隋书·天文志》《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广韵》等古籍,以及《左传》孔颖达疏、《史记·天官书》张守节正义等古注中保留的《灵宪》内容,再与刘昭补注的进行对比,表述一致或相近的不做改动,刘昭补注中没有的则加以补充。如此,严氏便辑佚出一篇较刘昭补注更为全面的《灵宪》。
具体来看,严氏在刘昭补注“于是人之精者作圣,实始纪纲而经纬之”与“八极之维”之间增补了一段话:
昆仑东南,有赤县之州,风雨有时,寒暑有节。苟非此土,南则多暑,北则多寒,东则多风,西则多阴,故圣王不处焉(源出《艺文类聚·州部》《太平御览·叙州》)。中州含灵,外制八辅(源出《初学记·州郡部》)。
为何严氏要在这两句之间补入上述佚文,似乎别无根据,当属臆测,故《灵宪》原本面目应该不是严氏所辑佚后的模样,但他补苴罅漏、存亡继绝之功不可没,值得我们高度肯定。而且我们透过“风雨有时,寒暑有节”“中州含灵,外制八辅”等句子,还可推知《灵宪》应当包含了部分气候学、地理学的内容—《灵宪》不仅“谈天”,而且还“说地”。
简单总结,《灵宪》一卷,别称《灵宪图》,作于东汉中期,亡于宋元易代,存世约一千一百多年。现存最早的《灵宪》残篇乃刘昭所录,当为《灵宪》一书的序文;而现存较为完整的《灵宪》残篇乃严可均所辑。据文献推测,《灵宪》原本或许带有星图,全书或许是对星图的解释说明,并包含了一定气候学、地理学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