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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蜀王子与交阯

2024-11-11黄剑华

月读 2024年11期

古蜀历史上的开明王朝,传承了十二代。战国时期,与蜀国相邻的秦国,经过卫鞅变法,而逐渐强盛。秦惠王的时候,曾与众臣多次谋划攻取蜀国。此时的末代蜀王却贪图享乐,疏于防备,又兄弟不和,驱逐了苴侯,还出兵攻打巴王。虎视眈眈的秦人利用了这个机会,公元前316年秋天,秦惠王派遣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率领大军南下,短短几个月内便攻占了蜀国。

秦并巴蜀是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司马迁《史记·秦本纪》说:“九年,司马错伐蜀,灭之。”在《太史公自序》又说:司马氏“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司马迁的记载言简意赅,两句话就高度概括了这件大事。扬雄《蜀王本纪》对此记载也很简略:“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伐蜀,王开明拒战不利,退走武阳,获之。”又说:“张仪伐蜀,蜀王开明战不胜,为仪所灭。”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记载就要详细一些了:“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蜀王自于葭萌拒之,败绩。王遁走,至武阳,为秦军所害。其相、傅及太子退至逢乡,死于白鹿山,开明氏遂亡。”由此可知,末代蜀王在秦国大兵压境时仓促应战,在葭萌战败后逃至武阳(今眉山彭山东北),被秦军追杀。太子与太傅丞相等败死在白鹿山(今彭州北)。传了十二代的开明王朝,就这样覆灭了。但末代蜀王还有其他儿子与王室成员,这时都逃离了蜀都,流散于西南各地。蜀国虽破,其族尚众,所以秦国统一巴蜀后,实施了驻军、筑城、移民等策略,来加强统辖。正如常璩《华阳国志·蜀志》所言:“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秦人还采用了笼络手段,曾三封蜀侯,所封就是末代蜀王的儿子。此外还有远走高飞,率领部众远徙交阯的蜀国王子。

交阯是古地名,也有称为交趾的,史书中就常见有两称混用的情况,其地理位置是指先秦时期骆越与南越地区的红河流域一带。这个地名的由来,与南蛮的民俗有关。在《礼记·王制》中有“南方曰蛮,雕题交阯”之说,雕题谓“刻其肌以丹青涅之”,是纹脸或纹身之意;交阯是“足相向”,一种解释是盘腿的意思,还有认为是赤足与裸身相处。《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的解释为:“《礼记》‘称南方曰蛮,雕题交阯’。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曰交阯。”《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言:“日南郡男女裸体,不以为羞。”由于地理环境偏远,中原汉族称之为南蛮。西周成王时期,交阯之南的越裳国向周朝贡“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春秋时期,“楚子称霸,朝贡百越。秦并天下,威服蛮夷,始开领外,置南海、桂林、象郡。汉兴,尉陀自立为南越王,传国五世。至武帝元鼎五年,遂灭之,分置九郡,交阯刺史领焉”。汉武帝统一南越后,设置了交阯、九真、日南、南海、苍梧、郁林、合浦、珠崖、儋耳等九郡,后来设立交阯刺史部。因为行政区划的变化,交阯在后世又称为交州。

秦并巴蜀的时候,蜀国有一位王子,当时可能领兵驻扎在外。见蜀国败亡,秦军势力强盛,无法抗争,于是率众远走南中,其后又辗转远徙,前往交阯。这位蜀王子叫什么名字呢?据越人史著《安南史略》《越史略》等书“皆载蜀王子为安阳王事,后此诸作咸绍述之。旧史俱谓蜀王子名泮”,后来越人著作或谓之“蜀部族”,称其为“首领蜀泮”。这是越史中的记载,在其他文献中只称其蜀王子与安阳王。这次大规模的迁徙行动,除了蜀王子率领的军队,还有大量的随军家属。秦军破城后,逃离蜀都的一些王室成员和百姓,很可能也跟随这支迁徙的大队伍走了。司马错灭蜀后,紧接着又攻取了巴国,秦人的战略目标是先统一巴蜀,当时无暇顾及逃离的蜀军。因为没有秦军的追杀,这就使得蜀王子能够从容远徙。

蜀王子的远征与迁徙路线,据蒙文通先生考证研究,可能是走牦牛道先从西蜀到嶲州,然后南渡金沙江到姚州,再沿《汉书·地理志》所言濮水辗转前往交阯。雅安芦山县故有开明王城,为开明王朝所筑。从这里可以通往南中与滇越,是镇控西南夷的军事战略要点,蜀国应派遣有军队常年驻守于此。牦牛道就是由汉源县境内通往南中地区的一条重要交通路线。蒙文通先生认为:“其途径盖由成都至雅安,再逾大相岭至汉源,再渡大渡河至越西,再逾小相岭至泸沽,再沿安宁河至西昌。”“秦廷既先之以军旅,继又置郡县,则蜀王子孙之处姚、嶲间者势不能东出黔中而唯南走滇中一途矣。”从南中到交阯,途中要经过很多少数民族地区,沿途的部落民众和蜀国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所以没有遭到什么阻扰,就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古蜀王子率领的这支大队伍有多少人呢?蒙文通先生在《越史丛考》中对此也做过考证和研究,认为《交州外域记》言“蜀王子将兵三万来讨雒王”,《南越志》亦谓“蜀王之子将兵三万讨雄(当为“雒”之讹)王”,是蜀兵三万之数当为可据。指出“蜀王子孙之南迁,实为一民族之迁徙,此一迁徙流离之集团中胜兵者三万人,推其不胜兵者当亦不下三万人,则南迁之蜀人略为六万”。在战国时代,率领三万军队,再加上随军南迁的部众与家属三万人,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是一支相当强盛的军事力量了。蜀王子率领这支庞大的队伍,到达交阯后便征服了雒王雒侯,然后便择地定都修筑了王城。越南之《金龟传》就记载了安阳王攻克雄王,建都封溪,有神龟助之筑城事(见陶维英《越南古代史》引),这与张仪、张若修筑成都城的传说故事大致相同。蒙文通先生认为:“此显为张仪筑城传说之演变,当为开明子孙南迁后,以蜀地之传说而传之交阯者也。”蜀王子在交阯建立政权后自称安阳王,可以说是开启了古代蜀人在交阯建国的新篇章。

关于古蜀王子徙居交阯之事,史料文献中还有一些比较明确的记载。譬如《史记·南越列传》记述南越王尉佗的故事,《索隐》引《广州记》云:“交阯有骆田,仰潮水上下,人食其田,名为‘骆人’。有骆王、骆侯。诸县自名为‘骆将’,铜印青绶,即今之令长也。后蜀王子将兵讨骆侯,自称为安阳王,治封溪县。后南越王尉他攻破安阳王,令二使典主交阯、九真二郡人。”安阳王统治交阯大约有数十年,略有骆越人口二十万众,后来遭到了南越王尉佗的进攻,因战败而失国了。蒙文通先生说:“自秦灭开明氏至安阳失国,其间历一百三十六年,自张若取笮至安阳王失国亦一〇五年。民间传说谓居南疆者已历二世,自开明失蜀计之,当远过二世。”但文献史料中所言,相对模糊了时间概念,说的似乎都是安阳王时候的事情。

史书说南越王尉佗,或说尉他,尉是官称,因其姓赵,所以又称赵佗。《史记·南越列传》说尉佗是真定人(真定是河北石家庄古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接着“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赵佗被任用为南海龙川令。秦二世时,天下大乱,南海尉任嚣患病将死,召见了赵佗,交代了后事,寄以重托。赵佗继任南海尉后,见秦已破灭,随即兼并了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赵佗为了扩张势力,企图占领交阯,率兵进攻安阳王,大约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初战,安阳王使用弓箭神弩,越兵大败。然后,赵佗使用了阴谋,而获得了成功,终于击败安阳王,占据了交阯。这是秦汉之际交阯地区的一件大事情,除了越南史书,还有地方志等文献对此也有记载。

譬如《旧唐书·地理志》就有记述,引《南越志》曰:“交阯之地,最为膏腴。旧有君长曰雄王,其佐曰雄侯。后蜀王将兵三万讨雄王,灭之。蜀以其子为安阳王,治交阯。其国地,在今平道县东。其城九重,周九里,士庶蕃阜。尉佗在番禺,遣兵攻之。王有神弩,一发杀越军万人,赵佗乃与之和,仍以其子始为质。安阳王以媚珠妻之,子始得弩毁之。越兵至,乃杀安阳王,兼其地。”《太平御览》卷三四八引《日南传》也有记载曰:“南越王尉佗攻安阳,安阳王有神人睪通,为安阳王治神弩一张,一发万人死,三发杀三万人。佗退,遣太子始降安阳。安阳不知通神人,遇无道理,通去。始有姿容端美,安阳王女眉珠悦其貌而通之。始与珠入库,盗锯截神弩,亡归报佗。佗出其非意,安阳王弩折兵挫,浮海奔窜。”这两个记载讲得都比较生动,可知赵佗进攻安阳王,应该是确有其事的;而派王子赵始去卧底,诱惑了安阳王女儿眉珠,暗中锯断了神弩,则属于传说了。总之,由于安阳王的粗心大意,南越王赵佗终于得手了。安阳王战败之后,只有再次率众远徙。

《水经注》卷三十七引《交州外域记》对安阳王的故事,也有较为详细的记述:“交阯昔未有郡县之时,土地有雒田,其田从潮水上下,民垦食其田,因名为雒民。设雒王雒侯,主诸郡县,县多为雒将,雒将铜印青绶,后蜀王子将兵三万,来讨雒王雒侯,服诸雒将,蜀王子因称为安阳王。后南越王尉佗举众攻安阳王,安阳王有神人名皋通,下辅佐,为安阳王治神弩一张,一发杀三百人。南越王知不可战,却军住武宁县。按《晋太康记》县交阯,越遣太子名始,降服安阳王,称臣事之。安阳王不知通神人,遇之无道,通便去,语王曰:能持此弩王天下,不能持此弩亡天下。通去,安阳王有女名曰眉珠,见始端正,珠与始交通,始问珠,令取父弩视之,始见弩便盗,以锯截弩讫,便逃归报越王,越进兵攻之,安阳王发弩,弩折遂败,安阳王下船,径出于海,今平道县后王宫城,见有故处。”

通过这些记述可知,蜀王子率众远徙交阯建国称安阳王,后来败于南越王赵佗,应该是比较真实的历史故事,同时也颇具传奇色彩。关于神弩的传说,未免夸大其词,但古代蜀人是最早使用弓箭的部族,却是不争的事实。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金杖上,就刻画有长杆箭矢射穿鸟颈射入鱼头的情景,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冠带上也刻画有同样的画面,说明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期甚至更早,古蜀先民已经熟练地使用弓箭了。弓箭可以射猎鸟兽或射鱼,也可以武装军队,用于军事进攻或防御杀敌。古代有十日神话与射日的传说,就起源于长江上游和蜀地。《山海经》中记述说帝俊与羲和生十日,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便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山海经》中关于太阳神鸟与扶桑神树的记述。《楚辞·天问》有“帝降夷羿,革孼夏民”之说,《山海经·海内经》说:“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唐代成玄英注疏《庄子·秋水篇》时曾引用古本“《山海经》云,羿射九日,落为沃焦”。过去学界有人将“夷羿”说成是东夷之天神,显然是误解。其实关于“夷”,商周时代已形成“四夷”观念,东夷只是上古以来“四夷”之一,更多的则是指西南夷。譬如《史记》与《汉书》皆称西南地区的各民族为西南夷,而称沿海地区为吴、越,对于南方则称南蛮与滇越或骆越,可知“夷”主要是指长江流域上游地区。上古夷人就以制造弓矢出名,有学者认为“夷”字的写法,就表示一个背着弓箭的人。任乃强先生认为:“‘夷’字,本取负弓引矢,狩猎民族之义。《西南夷》之夷字,用此义;非同《尔雅》‘东方曰夷’之义。”可见西南夷擅长狩猎,很早就以制作弓箭闻名于世了。弩是连射的弓箭,威力更为强大,《帝王世纪》就有黄帝“梦人执千钧之弩”的记述,至迟在战国时期已经开始使用弩箭了。王子安阳来自蜀地,善于使用威力强大的弩箭,也就不足为奇了。

安阳王在交阯建立政权,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为越南历史开辟谱写了意义重大的篇章。蒙文通先生考证说:“越南史籍自吴士连《史记全书》(一名《大越史记》或《大越史记全书》),迄陶维英《越南古代史》,莫不备载蜀王子泮征‘雄王’、并‘文郎’、称安阳王、建‘瓯骆国’,及卒为赵佗所灭事。虽安阳王建国于骆越不过数十年,然此实越南建立阶级国家之始,亦为越南有信史之始,旧史或称之为‘蜀朝’,陶维英书亦予肯定,其关系越史之重可知也。”“南迁之蜀人于后世越南民族之形成关系至为重大,越旧史尊蜀泮为蜀朝,固其宜也。其在民间,蜀泮亦长期享有崇高威望,以一蜀之迁民之首领,而能获后世人民之尊崇爱戴,当非偶然。蜀泮之德惠固有足怀者,而后世越人本多蜀人之裔亦不无干系也。”(见蒙文通著《越史丛考·安阳王杂考》第63、77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后来南越王赵佗进攻交阯,用计破城后,安阳王兵败而逃,传说乘船出海了,可能辗转到了暹罗湾(柬埔寨与泰国)。据《史记·南越列传》记载,南越王赵佗传了五世九十三年,汉武帝时派兵南征,统一了南越。

总而言之,安阳王的故事,也可称之为是古蜀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传奇了。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