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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 心

2024-11-10张振

雪莲 2024年9期

【作者简介】张振,90后。鲁迅文学院第45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延河》《西部》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多部选集。现居新疆伊犁。

1

夏雨冲刷酷热,有人看见山川,有人活在山川。

我陷入遐思,当我眺望天山。该如何形容山峰颜色,金,银,抑或白,灰,我得不到答案,或许没有唯一答案。新疆的山川湖海,色彩分外明朗,不同时辰不同颜色。在我想象山川湖海时,总忍不住回望,我那夜以继日的巩乃斯流域。我被群山环绕,远看近看都是山。那川呢?两岸之间有水流过的模样,是我生活中缺少的,它一度让我幻想,憧憬,比如大海、湖泊、河流。我喜欢水,就像我的四周没有水。

人人都说,新疆离大海最遥远。那么喜欢的东西,如若迟迟不来,心情会被乌云笼罩。不妨换个角度,拥抱湖泊河流。

身处天山西段高山盆地,赛里木湖在静静仰望天地。我被陶醉,甚至忘记呼吸,这蓝色湖泊,这明亮眼睛。

赛里木湖处于盛行西风带影响区域。来自大西洋的西风带,携带着大西洋的水汽,一路从欧洲西部往东,到达天山山脉。我站在湖畔,开始联想它的前世今生。当大西洋水汽来到天山山脉,在我头顶碧波的蓝天中形成降水,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落到赛里木湖周边,流进湖泊之中。赛里木湖被誉为“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这称号,不正表达了其水源与大西洋的密切联系?好不神奇。

原来如此,仿佛发现新大陆,我更加沉醉。在大西洋的彼岸,也有一个“我”吗?我望着天边绵延的银色山峰,许下万里之遥的期盼。

我是谁?当我站在湖畔,刹那间我寻不到答案。思绪好像被抽空,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如此真切。终于清醒,当月光照在湖面。

说起月光,朋友有段往事。很小的时候,他在月光下踩影子,用手边指月亮边喊叫。结果早上耳后跟疼,一碰手上全是脓水,大人给他擦抹涂药,还凶他昨晚是不是指月亮了,对月亮不敬会被割耳朵。此后他再也不敢指月亮。我们打趣说笑,望着月光,想着童真。欢愉过后,湖面似乎寂寥下来,湖水涟漪,游走在清冷的月光下。我使劲揉眼睛。此时的月光让我想到从前,朋友遗憾的不是用手指月亮,而是旧时亮堂的明月,亮堂的身影。他感慨,好久没见这么亮的月亮。我们不约而同地点头。生活总充满遗憾,好在都曾拥有过,在不同阶段。湖面愈发明亮。

月色打捞起赛里木湖的眼睛,墨蓝色瞳孔是湖心,蓝白色眼白是湖的四周。它眼眸明亮,泪水朦胧,也是在感慨远去的青春吗?

我常常矛盾,家乡河流湖泊不少,伊犁河,塔里木河,额尔齐斯河,赛里木湖,博斯腾湖,艾比湖,为什么众人眼里还总觉新疆干旱缺水?我不想钻研,想一直停在想象。我眼前的赛里木湖也是这般,它在干旱区,为何这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储水量巨大,湖面和水量终年稳定?有个朋友一本正经起来,他说研究发现,湖水部分是高山储存的冰雪融水,主要还是湖盆及山地的大气降水。我心存疑惑,如此充沛的降水又来自何处?我不得而知,也没有继续追问,虽然朋友主修气象地理。可我知道,如果继续讨论,今夜会变成学术之夜,不就破坏了赛湖的诗意和雅致,以及这朗朗明月。

2

有那么一瞬,熟悉的感觉,遥远又陌生,像幼时玩伴,跨越山海,终于相遇。面前湖泊是我此刻新交的朋友。我忍不住倾诉,想将心交给湖面,交给万里之遥的彼岸。

赏湖、赏山、赏月光,把酒言欢,似要将烦恼在今夜抛弃。朋友高呼,歌唱,转眼隐没在湖光山色,我竟分不清谁是谁。我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我不善言辞,开始在心中自说自话,开始享受这种感觉。我面前的天山、湖泊、草地、野花、明月和星辰,都在与我对话,静谧无声。

我在伊犁出生长大,知道赛里木湖也不过十几年,而真正去这里是在八年前。可我很早就听过青海湖。幼时的我对青海湖充满遐思,无奈它离我太遥远,我无法跨越巩乃斯流域,更无法翻越连绵的山河。记不清多少次,青海湖是我朝思暮想的梦,梦醒时分心情总变得低沉空落。

不承想,赛里木湖提前弥补了遗憾。

是不是美好之地,得有故事相伴,才叫人魂牵梦萦,好比赛里木湖、青海湖和西湖。八年前,我和十余人途经赛里木湖,从车窗上看到浅蓝色湖面,欣喜,激动,甚至紧张。对世界的新奇感,让我充满动力。而如今,好像少了探索世界的一股劲。

我跳下车,山风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小跑向前,山花为我指路,前方便是赛里木湖,那时还不知道它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我站在湖畔,美好的事物,让我瞬间卸下疲倦,内心满是惊叹。我想要作诗,无奈那时文学还没走进我的世界,我只能独自激动。

湖边铺满石子,娇小百态。不知为何,在我看来这就是鹅卵石(或许它们并不是)。说石头多少有点粗暴,破坏了湖畔诗意。自然地,同所有人一样,我脱掉鞋子,脚踩鹅卵石,让身体回归自然。脚底板触感冰凉,但不刺骨,给这盛夏添了不少凉意。还有风,风从湖面吹来,带来些许水汽,我敞开双臂,拥抱住风,如果风有形体,我们一定紧紧相拥。它有形体,因为我的发丝在舞动,脸颊被亲昵,所有裸露在外的肢体都被抚触。于是,我抱紧了风,风也抱紧了我。

有点醉氧,好像看见一条大鱼。

赛里木湖原本没有鱼,1998年新疆从俄罗斯引进高白鲑、凹目白鲑冷水鱼养殖,两年后首次捕捞成品鱼,赛里木湖不产鱼的历史告一段落。十年后,这里成为天山南北冷水鱼生产基地。所以,我应该没有眩晕,湖心确实飞来一条大鱼。

许是兴致太高涨,我们脱下上衣,单手将衣服在空中晃动,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飞在空中的不是衣服,而是我自己。我御风而行,越飞越高。飞跃湖心,我看见一个眼睛,瞬间感到恐惧,全身颤抖。无意间看到2021年9月9日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办公室官方发布一张图,神舟十二号航天员第二批在轨拍摄的高清图片。图里山脊像几条奔腾的巨龙,最中间一条眉心处,有个黑蓝色眼睛,像一滴清澈泪珠,这是家乡的赛里木湖。

湖水渐渐隐没大地,心中装满敬畏和不舍。

3

虽然赛里木湖提前弥补了遗憾,但我还是忘不了青海湖。而青海湖是我梦想的开始。

去年盛夏,跟随西北新能源采风团,我去了青海,终于见到青海湖,像颗璀璨明珠,镶嵌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上。这次我心情无比平静,没有八年前在赛里木湖那般激动,这或许是岁月的洗礼。我看着青海湖,心里无比平静,眼里泛起泪花。短暂的惊愕,太多思绪涌上心头。当你发现美好,会忘却任何言语,短暂激动之余,是淡淡感伤。

青海湖便是如此。

我生活的巩乃斯被群山环绕,所以我从小就向往大海,这八年来,我去过青岛、厦门、北戴河,见过海浪拍打礁石,见过海鸥低翔盘旋……我曾陶醉于海天一色,不承想青海湖的水比大海还要蓝,甚至比家乡草原的蓝天还要蓝。

青海湖,藏语叫“措温布”,翻译过来是青色的海,位于青海西北部青海湖盆地,由祁连山的大通山、日月山与青海南山之间的断层陷落形成。向导告诉我们,青海湖居“中国最美湖泊”之首,是我国最大的内陆咸水、维系青藏高原生态安全的重要水体,被誉为西北地区“气候调节器”“空气加湿器”和青藏高原物种基因库。

盛夏的新疆干燥,紫外线强烈,而地处高原的青海湖,体感温度舒适惬意。向导说,此时是青海湖最美季节。从巩乃斯到青海湖,不远两千公里山水,只为一睹芳容,了却幼时遗憾。

我在诗歌广场被雕像群震撼。世界各民族英雄史诗的传奇人物,在我眼前栩栩如生,藏族史诗《格萨尔王》,蒙古族史诗《江格尔》,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以及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等等。

或许我终生都难觅真容,但此刻我好不幸运。徜徉其中,一切来得如此静谧,静得只剩蝴蝶在大地纷飞。恍惚间,我和他们隔空对话,走过他们走过的路,看过他们看过的景,我想作诗一首。

我终究没有作诗,我看见石碑上雕刻的内容:

高尚的人虽遭厄运,

襟怀却依然坦荡;

若将火炬倒置下垂,

火焰仍旧冉冉向上。

——萨班·贡噶坚赞

突然的万籁俱静,只听海鸥在湖面低鸣,油菜花在大地呐喊,帆船漂游在蔚蓝的湖面,青海湖忘我地歌唱。静谧过后,我眼前又是人山人海的喧闹。我隐没在枯黄的草丛中,感动于那小小野花在湖畔蓬勃生长。我沉思着站在青海湖诗歌广场。

赛里木湖是大西洋的眼泪,青海湖是文成公主的眼泪。

传说文成公主动身西去和番,为缓解悲痛,唐王赠予一面宝镜,要她到汉藏分界时,再取出照看,这样就能从镜中看见家乡和亲人。

文成公主历经艰辛,辗转到赤岭,实在思亲心切,就取出宝镜,可镜中只有自己消瘦的面容和残阳下的赤岭山脉。她恍然大悟,亲人为江山社稷哄骗自己。悲愤伤心之下,她把宝镜扔出,宝镜摔成两半,正好落在两个小山包上。东边的半块朝西,映着落日余晖,西边的半块朝东,照着初升月光,日月山由此得名。

我站在日月山下,看着牛羊转场,听着一段传说。后来,文成公主思乡的泪水,汇集成倒淌的河,由东向西融合,由此形成青海湖。

我不禁开始思乡。身在异乡,才感念到家乡的好。

4

我的家乡在新疆伊犁。无数个夜里我想去外面看看,去寻找诗和远方,殊不知家乡就是我的诗和远方。我如此幸运,在青海湖,发现了家乡的美。

伊犁河谷东部的巩乃斯流域,是我生活的地方。在巩乃斯河畔,转角遇到许多被忽视的美好,比如草垛。草垛是三角体,堆放形式多样,其中在地上的最常见。有次倒车,陷入沟槽,原来是牧民储藏在地的草垛,后来我知道这样能保住牧草的新鲜。

新疆这片土地,在人们心中是神奇的存在。

前不久,我在北京参加王蒙先生讲座,他说如果牛奶洒到地上,或馕饼掉到地上,那么人们就会埋起来。我听后一头雾水。当我站在巩乃斯河畔,看着地上的蚂蚁,似乎明白一二,掉在地上的馕和牛奶,为大地生灵提供了养分。还有次在村头,遇见堆在房顶上的草垛,我想到童话故事,在寂静的村庄里,有个三角房子,上面盖着草帽,草帽上长有慈祥眉眼,在大雪中静静站着,守卫着这方土地。

我常常游走在这片土地。巩乃斯河滋润着良田和庄稼。每当走过庄稼地,我都会感慨农作物的生长规律。我坐在副驾驶,右手边是玉米地,左边是苜蓿地。玉米地目测已长到和我一般高,远远望去像我一众旧友。心里开始激动,我有一群这样的朋友,它们齐刷刷朝我招手,目迎我到来,又目送我离去。我也看着它们朝我走来,朝我离去。玉米秸秆长得高大平齐,远远望去,像个无限延展的“一”字。我不知道农人是怎样精心呵护,我只知道,它们整齐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和我一样到来又离去的人们。

当然还有大朵的云。之前不觉得这云有多好看,也是离开家后才发觉的。我曾在雨巷里漫步,细雨朦胧,天空并不黑沉。此时天上有一大片乌云,别处是浅浅的蓝天。这种天气,你能清楚判断出马上就会雨停,如若运气好,还能看见彩虹,再不济,也能看到湛蓝晴天。果真,放晴了,飘来大朵白云,我试图跳起,想伸手去够。走出小巷,视野更加开阔,我所在的巩乃斯流域,多以平房为主,加之疆土辽阔,天地之间尽显辽远。

面前是绵延的天山山脉,山顶上金辉一片,再往上低垂的深蓝色天空,空中是成群结队的云。云的颜色,白到极致,映在眼帘,形成无法自拔的美。头顶上的天,是水洗过后的浅蓝色,云朵这一片,那一片,不急不慢游动。心情被治愈。

雨后,我没有看见彩虹,但我感到幸运,村庄让我感知美,让我发现生活细节,而细节又是另一种美的存在。

5

青海湖,也给我同样体会。

站在湖畔,我在盛夏里沉醉,试着想象其他三季。秋冬春的青海湖,又是哪般模样?金秋的油菜花在风中绽放,为青海湖增添一抹亮色,颜色肯定是高饱和的,正统的蓝、白、黄,不断交融变化,但又不失其本色,生发出渐变色,多像一幅油画。冬天的青海湖会因着四周都是白雪,而变得更加纯粹、庄重,蓝得不真切,叫人畏惧,不敢侵犯。在日月山下,会有浩荡的牛羊转场吗?我的巩乃斯会,那么,姑且这里也会吧,毕竟自己的想象可以天马行空。春天,人们重新迎接四季,开始新的一年,青海湖也是,它同万物一同焕发新生,蓄力最美的姿态,为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人们带来美的体验。

我不由得微微颤抖,就像我在塔尔寺。

转山转水转佛塔。突然间,我好像又有了探索欲,想去发现更多可能。朋友总觉得我生活单调重复,我无力反驳,尽管我内心丰盈。此刻我有了答案,当我看着白塔经幡,看着经筒圣地。

我喜欢蓝色的青海湖,也喜欢金色的塔尔寺。还来不及探索更多美好,就要开始离别,心里满是遗憾。

青海湖是我梦想的开始,西湖则让我开始追梦。

又一年盛夏,我开始与文学结缘。跟着队伍,走进江南。人们总说伊犁是塞外江南,如今到了真江南,个中滋味,无法言喻。在江南文化考察采风时,西湖最令我难忘怀。我和其他五人,不约而同结为一组,坐上六人座的木舟。西湖我已来过多次,但这次别具一格,虽然地点一样,景致一样,可时间不同,随行的人亦不同。

有人放起应景音乐,千年等一回。有人哼着曲儿,还有人吟诗作词,好不欢乐。遇到一个陌生船只,我们纷纷看向对方,挥手,问好,畅怀大笑。彼时的微风细雨,从湖面缓缓升腾,我们游船在西湖,仿佛世界没了隔阂,少了边界,人们没了陌生,少了冷漠,有的只是热情,快乐,以及幸福。彼此心照不宣。

忽然想起远方的湖,不知不觉船已划到湖心,我看见山川,我也活在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