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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更好

2024-11-10朱百强

雪莲 2024年9期

【作者简介】朱百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四川文学》《朔方》《绿洲》《青海湖》《雪莲》《奔流》《小说林》等刊。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短篇小说《欢迎北京女人》获第九届秦岭文学奖。

1

我们做梦也想不到,逃离矿山一月有余的王红旗又返回了。

那是三月的一个黄昏,我和侯丰收下班去大食堂吃过饭,回到宿舍,正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门吱的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他上穿草绿色的防寒服,下穿牛仔裤,分头擦得油光,脚蹬锃亮的黑皮鞋,一手提装有牙缸、香蕉的网兜,一手提鼓鼓囊囊的绿色帆布包。我惊诧不已, 这不是王红旗吗?说你咋又来了?王红旗把手中的行李放在他的钢丝床上,自觉坐在我的床沿上,嘻皮笑脸地说:你咋能说这话,我是矿上招的工人,不来矿上去哪儿?我来上班呀。侯丰收扔了手中的烟头,赶忙下床,用自己的搪瓷缸倒了水,双手递给王红旗:势扎得猛呀,我以为是铜城待业青年来了。你不是回家追杨芝美去了,追到手了吗?我急切地说:就是,我梦见你和杨芝美结婚呢,快发喜糖吧。王红旗有些急迫,咕咚喝了一口,却噗地吐了出来,吐到我脸上。他说:侯哥,你是要烫死我,谋财害命呀。我抹了把脸,说:你个情种,快说说你和杨芝美的事,进展如何?王红旗把手中的茶缸放在我床头的木箱上,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 香烟,给我和侯丰收各发一支,然后像猫在口袋里叼食物一样,自己用嘴直接叼了一支,用打火机点燃,美滋滋地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说:不咋样。侯丰收把烟拿在手中细瞧了一眼,惊呼道:兄弟,回家过了个年,鸟枪换大炮,把自己捯饬得和城镇青年差不多,武装到牙齿了,衣服上档次,抽烟也上档次了呀!王红旗嘿嘿笑:我过年一直抽“红塔山”,这比家乡的“大雁塔” 好抽多了。他嘴里吐出家乡这个词,似乎自己和家乡已拉开了距离。当然,他的话是大实话,也不是我们不明白“红塔山”比 “大雁塔” 上档次,关键是前者价格高。身为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我们珍惜每一分钱,甚至到了吝啬的地步。因为我们知道,钱是在深不可测的井下,用血汗,6a4GcJDYvzItxF4LOisV6Q==靠力气挣来的。过日子只有精打细算,方能做到细水长流。我问:不咋样是啥情况?王红旗又吐出一个烟圈,看着渐渐散去的烟雾,说:不咋样就是有差距,还在追赶的路上。侯丰收鼓励:有差距继续努力。我调侃:你把钱攒下,混出人样了,不信攻不下杨芝美这座山头。王红旗信心满满:对,就是这话,我就是抱着这个信念回来的。终有一天,我会抱得美人归。

侯丰收关心地问:兄弟,吃过饭了吗,要不,快去食堂,还能赶上趟儿。

矿上有两个职工大食堂,二十四小时营业,有凉菜热菜,稀饭面条米饭,还有花卷包子等,整天想着法儿变花样,似乎矿上委托炊事班在利用味蕾享受的方法,要留住来自天南地北的矿工,让矿工不但要吃饱吃好,还要能享受到舌尖上的幸福。第一食堂在矿部大楼和区队办公楼旁边,第二食堂在铁道东的东崖住宅区,对职工来说十分方便。

王红旗风淡云轻地说:我下火车就吃过了。

侯丰收问吃的啥?

王红旗说:一凉一热两个菜,一瓶啤酒,一碗油泼面。

我说:可以呀,你比我们吃得好,还有酒。

王红旗说: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儿圆,不能委屈自己。

侯丰收说:那是那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甭像某些人整天挣钱也舍不得吃个肉菜,细发得尿尿用箩儿过。

他说某些人指的是我,我在侯丰收身上抡了一拳说:你甭笑话我,你舍得,半个月不见荤,老在我碗里夹肉。

董家塬村来到青龙山煤矿当协议工的有我和侯丰收等六人,其中王红旗、张小占、高产量、李跃进四人来矿山不到一个月,就纷纷逃离了。只有张小占是因耳朵聋,听觉有问题,在矿上二次体检中被劝回,剩下的三人是无故离去。刚过罢年,高产量、李跃进返回矿山了,嘴上说他们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不习惯,只是为回家图个团圆,实际是被父母狗血喷头骂了一顿,灰溜溜返回的。现在两人再也不说下井危险,怕苦怕累的话,老实多了。开了工资,比赛着往家邮,似乎都想让自己的父母在人前显摆一番,在村里摇响铃铛,制造些动静。

开场白在取笑中过去,我们扯入正题。侯丰收说:红旗,听说队上把你除名了,你怕上不成班了。连续旷工十五天除名,这是矿上的规定。我们上班前接受培训的时候,矿劳资科郭科长专门讲过。另外听说,队上已把王红旗报劳资科了,劳资科一旦审批,就会发通报,他的名字就会被写在白纸上,贴在灯光球场的水泥墙上。灯光球场的西墙上有一个公布栏,矿上凡有什么重大决定都在那儿公布。

王红旗似乎有些不屑一顾,他说:我是履行过请假手续的,咋能除名?这句话让我和侯丰收吃惊不小,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因为我们听说,王红旗是吃不了下井的苦,私自离矿的,严重违反了劳动纪律。王红旗告诉我们,当时,他写了假条去找队长杨振国批假,杨队长称回家过年的人太多了,都这样生产怎么搞,不批。他坚称自己也不全是为回家过年,堵在老杨办公室门口,一根接一根给杨队长手里塞烟,找各种理由软缠硬磨,心想不信把队长的脚缠不碎。杨队长受不了这种耗,便让他把假条放在桌子上,说下来队上研究一下。他以为杨队长如此说,定是批过无疑,次日一早就坐火车回家了。他心急如焚,就是想回家和杨芝美见一面。

这一点我们能理解,人一旦为什么事处于痴迷状态时,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问王红旗:针对这种情况,咋解决?

王红旗说: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事让同事帮着把课代一下,给校长都不用打招呼,更不用写什么请假条,就该干啥干啥去了,没想到在这个破煤矿成了严重问题。我明天先去试试,不行再想办法。

侯丰收说:王红旗能屈能伸,大丈夫。

王红旗嗫嚅道:这不是被家人逼的嘛,身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屋里沉默了。

良久,侯丰收问:你回村见我家人没?

我也问:你见到我家人没?

王红旗说:过年走亲访友,又要追杨芝美,又要躲牛梨花,把人搞得晕头转向,觉得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顾不上。下次回去,专程去府上拜访。

我们因他的咬文嚼字笑了起来,说理解理解,追杨芝美才是大事。

王红旗边打扫自己的床铺边说:寒冬过去是春天,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睡吧睡吧,坐了一天车,我困死了。

2

次日一早,我们上班时,我推了推王红旗,让他快起床一块去队上,王红旗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懒得睁,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侯丰收说:小伙子骨头嫩,没受过挤压呢,让他好好睡吧。

下午,我们升井回到宿舍,拿起碗筷要去食堂吃饭,见王红旗正半躺在床上,掂着瓶啤酒往嘴里灌。看起来这小子悠哉悠哉,怪有福气。我们挣工资了,都把一个钱当两个使,从没有产生过与家境不匹配的奢望,舍不得喝瓶啤酒,也不去外面下馆子,一直坚持在矿上的大食堂就餐,食堂卖啥吃啥。可这小子,不但知道吃好饭,还配上酒,真他妈会享受。

王红旗把瓶子递过来说:你们也来一口,这是青岛啤酒,味道不错。

侯丰收激动地接过啤酒,扬起脖子咕咚咕咚连喝几口,用另一只手抹了把嘴上的泡味说:像泔水一样,难喝得很。

王红旗说:胡扯,难喝把半瓶喝了,若好喝叫你喝完了。剩下的广才喝一口尝尝,我只买了一瓶。

侯丰收把啤酒递过来,我用手挡住了,拿了碗筷就往门外走。攉了一个班的煤,饥肠辘辘,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用香喷喷的馒头填饱肚子。

在食堂吃过饭回来,我们看见王红旗仍躺在床上喝啤酒,看起来十分惬意。这下他不是往嘴里灌,而是嘴搭在瓶口抿,抿一口停顿一下,一副坦然处之,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细细品尝青岛啤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床下已有了几个空酒瓶。

侯丰收说:兄弟,你酒不离手,日子可以呀!

王红旗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寻找爱情没结果,工作又丢了,走投无路呀。胡球转了半天,又累又渴,在醉仙阁吃了盘炒面,口渴,也得犒劳一下自己。

我感到奇怪,问:咋,杨振国不同意你上班?

人家说我私自离矿,造成恶劣影响,真报劳资科,要除名我了。王红旗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侯丰收说:啥,你不是写过假条吗?他咋能这样。

王红旗说:杨振国称没见我假条,这不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坑人吗。我本来想坐在办公室耗着,磨磨他,但人来人往,觉得脸发烧,坐不住。

侯丰收说:王红旗,你当初不是想着在这儿站稳脚跟,试图曲线救国回家乡当干部坐办公室吗,这不泡汤了?

王红旗沉默不语。

侯丰收阴阳怪气地说:有啥不好意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不能太老实了。你就软缠硬磨,在队办公室坐他个三天三夜,不信老杨不给你恢复工作。你知道吗,孟三就是这样的,几年前和人打了一架,被劳教两年,回来不照样上班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侯丰收虽然为王红旗献计献策,是一片好心,但王红旗和孟三的情况从本质上不同,孟三进劳教所是被动的,而王红旗是主动离开矿山的,从本质上有区别。另外,王红旗是老实人吗?当然不是。但我不能说出心里的话,怕王红旗不高兴,于是,我故意随声附和:对,你继续缠老杨,他今天不答应,你明天找,明天不答应,你后天找,他总得让你归队上班。

王红旗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然而一连几天,王红旗仍在矿上瞎溜达,躺在床上喝啤酒。我们问事情进展情况,他失望地说:你们教的这一招不灵了,老杨硬得跟石头一样,黑脸吊得比驴脸长,坚持除名的意见毫不动摇。老杨骂我,你不是装怂吗,放在战场上都是打败仗的软骨头,掘进二队要清除的就是不安心上班的人,像你王红旗这等人,走一个少一个,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特别能战斗的队员。我在灯光球场碰见孟三,孟三说,你王红旗的名字之所以没上墙遭通报,是劳资科长参加矿务局培训了,时候没到,三五天科长一回来,上会一研究,咔嚓一下,你和青龙山煤矿就一刀两断脱离关系了。孟三说话喜欢用手势配合,他还把手掌比做刀往下做了猛砍的动作,似乎这一砍,就砍彻底了。

我虽然和杨振国接触不多,但对其人早有所闻,略有了解:他是个转业军人,一言一行都沿用着部队要求战士的那一套,工作作风严厉甚至到了粗鲁霸道的地步。据说,在岩巷打眼,风钻支架出了问题,杨振国硬是以身代架,肩扛风钻打眼,且一个班放了两茬炮,创出了铜城矿务局单班掘进十二米的纪录。他发现放炮员没按操作规程办事,放炮时没给炮眼植入炮泥,扇了放炮员一巴掌。有名职工请他喝酒,想换个工种,他掀翻了桌子。平时,脸像生铁一样又冷又硬,难得出现笑容。总之,他给人的印象,是个铁面无情严厉的队长。

侯丰收换了一副满脸愁云的面孔,说:你不上班,在这耗着不是个事呀!

王红旗说:在家时,我们觉得煤矿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地方,谁知我还没大展宏图呢,就落魄成这样。

侯丰收嘿嘿笑,说:兄弟,想象总是美好的,正视现实吧。

王红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说:反正成这样了,我花完身上的钱就回家。

我说:你不怕爹娘骂?

王红旗垂下了头。

侯丰收拍了下脑袋,蓦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矿上的人爱喝酒,你请杨振国喝一场,说不定他就让你上班了。

王红旗脸上黯然失色,说: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可听孟三说,他有次旷工请老杨喝酒,让老杨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我怕下不了台,就不敢请了。

侯丰收说:你去找郭大哥呀,他肯定能帮上忙。那次咱们在一块喝酒,他不是吹说自己是杨振国的左膀右臂,两人同住东崖家属区,常在一块喝酒,关系铁吗。他能去采煤六区当副区长,就是老杨举荐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郭大哥的面子上,杨振国也会赏脸喝你的酒。

3

郭军社请我们喝酒是两个月前的事。

那是我们参加完安全培训,以职工身份开始上班的第五天,郭军社来到了我们临时住的窑洞宿舍。黄昏时分,我们几个正蜷缩在床上打瞌睡,一个穿草绿色防寒服,戴蓝帽子的中年人来到窑洞,和蔼地问:你们是陇山县董家塬来的吧?我疑惑地问:你找谁?我是郭军社,来看看乡党。面前的人就是令人羡慕、我们敬仰的郭军社!我跳下床,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郭大哥是你呀,本来我们准备抽空看望你的,没想到你倒上门了。侯丰收也激动不已,从窑角拉出一张满是尘土的木凳子,用衣袖在上面胡乱抹了一把,就塞到了郭军社屁股下面。李跃进把藏在皮箱里的茶叶拿出来,给罐头瓶里捏了一撮,添上开水,双手捧着,小心翼翼递给郭军社。他没有茶杯,一直用罐头瓶喝水,只有招待贵客才舍得添茶叶。不等郭军社接过李跃进递上来的罐头瓶,王红旗就殷勤地把一支烟递了上去,并用打火机点燃,说:郭大哥一来,我们的寒舍蓬荜生辉。郭军社吸了口烟,问董家塬村这次招了几个人?都是谁?我们一一自我介绍了。他又问在矿上习惯不习惯?我们都说习惯习惯。王红旗说:关键是俱乐部能看电影,想看几场看几场。高产量说:看电影就是费钱,能免费就好了。李跃进说:我爱去工会楼上看电视,电视不要钱。

大家哄堂大笑,说这两人的想法最真实。末了,郭军社提出他要请乡党们去河西的醉仙阁喝一场。王红旗鼓掌说:董家塬村人在青龙山煤矿会师了,我们早盼着这一天,今天终于实现了。高产量问:喝一场是坐席吗?郭军社说:对,坐席。高产量问:跟咱村过事坐席一样,带酒带菜,六凉六热?王红旗说肯定的。高产量说:那不比过年还丰盛了?窑里顿时欢声笑语。郭军社说:你们脱离农村当工人了,应该庆贺庆贺。李跃进说:我们是协议工,干几年就回家了。协议工也沾个工字,反正拿工资了。郭军社说了上面的话,让大家跟他走,我们跟着他欢呼雀跃走出窑洞,如同鸟儿出巢一般。

尽管时值隆冬,但西边的山上还有一抹夕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周遭的山坡上,一片片的油毡房上空冒着缕缕炊烟。我们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大呼小叫。初来乍到,对煤矿的环境还不完全熟悉,对一切都觉得好奇,认为是新鲜的、有趣的。

青龙山煤矿以河为界,河东是生活区和办公区,河西为当地的镇街,街上什么店铺都有。郭军社带着我们从东崖家属区走出来,路过职工二食堂,过了铁路桥,穿过矿办公区和灯光球场,从摇晃的吊桥来到河西,径直走进了醉仙阁。他说:这是一家新开张的酒店,虽然没有矿招待所气派,只有两层楼,但环境卫生搞得好,菜做得不错,服务意识强,生意特别红火,就连神仙山上小煤窑的老板也常在这儿招呼客人。

我们坐进一个包间,漂亮的女服务员拿着塑封的菜单进来,郭军社接过让我们点菜,说大家想吃啥点啥。我把菜单递给侯丰收,侯丰收递高产量,高产量又递给李跃进,都只是讪笑,说不会点菜。后来还是王红旗接过菜单,点了六凉六热,其中有魚有肉。

菜上了桌,杯里斟满酒。郭军社说:今天在这儿和乡亲们相聚,我很高兴,希望你们在矿山工作顺利,生活愉快!又说:大家放开肚皮,吃好喝好。听着郭军社的祝酒辞,我们热血沸腾,纷纷举杯。事实上,我们尽管在老家吃过村里过红白喜事摆的酒席,但从来都是上啥吃啥,在县城镇街下过馆子,也大不了吃碗面罢了,根本没正经在饭店吃过一次饭。哪儿有钱大大方方,什么时候进过如此正规的饭店呢?我相信侯丰收他们和我的感受经历差不多。

接下来,我们开始给郭军社敬酒,个个说的都是让郭大哥以后多指点、多担待的话。王红旗起身双手举杯说:郭大哥,我们初来乍到,啥都不懂,以后望您多批评、多关心。你代表矿上对我们提出了殷切期望,我们定会铭记在心。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郭军社说:我咋能代表矿上,这只是我自己的期望。王红旗说:您的话发自肺腑,是大哥对小弟们的教诲。再次和郭军社碰了一杯。郭军社动情地说:亲不亲,家乡人,哪儿蓑草趴哪儿塄,以后弟兄们有用得着我老郭的地方,有过不去的坎,就尽管说,放心!我好歹下煤窑十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句话还能起些作用。

话已到掏心掏肺的份上,我们没啥可说,只是激动得双手颤抖,排队给郭军社敬酒。脸红耳赤的郭军社一一将酒干了。喝过最后一杯,他把酒杯蹾在桌子上,忽然转了话题说:我老郭是山里人,如今在井下挖煤,心里有啥说啥,直来直去,不过,你们远离了大山、土地和猪狗牛羊,来到这儿和煤打交道,就要多出力多流汗,多长个心眼,不怕苦不怕累,把自身的安全搞好,更不能当逃兵,这样才能服众。否则就是给工人阶级抹黑,给董家塬村的乡亲们丢脸,也是打我的脸。

我们情不自禁鼓掌:大哥说得好、说得好!

郭军社感叹道:好长时间没这样乐呵了,也是胡说八道,乡党们多包涵。他作了个拱手礼。

他越是谦虚,我们越觉得他可亲可敬,能花钱请我们这些刚刚入职两手空空的人吃饭,本身就是对我们高看一眼,对我们的抬爱。他就是我们的知心大哥。我们又都纷纷给他敬酒,掀起新一轮高潮。大家正喝在兴头上,高产量称自己喝不成了,端起饮料和郭军社碰。可无论谁敬,端什么,郭军社都一一笑纳,一口就喝干了。同样来自山区,郭军社酒量咋就那么大呢?后来我才弄明白,人的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加之生活单调,井下潮湿是矿工喜欢喝酒的主因。

那天晚上,我们这些身处异乡的人聚在一起,狼吞虎咽,海吃海喝,美美热闹了一场,直到酒足饭饱才离开醉仙阁。

多少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初到煤矿时和乡党们相聚,那相亲相爱的感人情景。

从此后,我们有事没事反正只要闲下来,就往郭军社的窑洞跑。他那儿似乎成了我们的大本营,谁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有难言的事,都愿意给他诉说。他也会鼎力相助,决不推诿。

王红旗猛地坐直身子,把脑门拍得叭叭响,眼睛发亮:是呀,我咋把这给忘了,条条大路通北京,咱现在就去找郭大哥,不信把他老杨摆不平。

我觉得别的事让郭军社帮忙还行,这是给郭军社添麻烦,说:我俩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侯丰收说:对,你又不是找不到郭大哥的门。

王红旗却说一块去还是好些,他一手拽住我的衣襟,一手抓住侯丰收的手,哀求道:两位哥帮个忙,总不能看着我喝西北风吧。

4

郭军社居住在东崖家属区的一孔砖砌的窑洞里,那是建矿初期基建工人留下来的,但就这些窑洞,也只有十年以上工龄的人才有资格住。家属来了方便许多,住十天半月都行,不像住单身楼的职工家属来了,同宿舍的人就得打游击,找空床铺过夜。

太阳早已落山了,幕色从周遭的山上聚拢过来,要把矿区笼罩住。灯光球场上,有人正在打篮球,围观的人不时地鼓掌喊加油。我们顾不上观赏精彩的球赛,穿过澡堂子,下了水泥台阶,又从区队办公楼和矿部大楼旁经过,上了铁路天桥。桥下,电车拉着一溜矿车正从井口驶过来,车上的煤块乌黑发亮,天线哧哧冒出火花。高耸的选煤楼里轰隆轰隆声不绝于耳,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路上行人匆匆。

到了东崖家属区,我们上台阶下台阶,多方打听,仔细辨认,终于找到郭军社的家。轮流敲那扇油漆斑驳的门,喊了几声郭大哥,屋里也没人应。他是下井了还是在队上值班?我们茫然四顾,大部分窑洞的灯已亮了起来。一位中年男人肩上搭着湿毛巾走过来,要走进旁边的门。我忙上前问:大哥,见郭队长了吗,我们是他的老乡。男人停下脚步,友善地笑笑说:郭队长下井跟班,可能在洗澡,你们稍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侯丰收说:咱们干脆去澡堂子那儿,他一出来就能见上。

王红旗说:对,去澡堂子那儿。

我们便折身往回走。刚上了天桥,就看见穿着湛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郭军社迎面走来。他给村人展示的是头发油光,胳膊腕上套块手表,脚上蹬亮锃锃的皮鞋,精神抖擞的形象,现在却是长头发湿漉漉,脚上穿黄胶鞋,猫着腰,嘴里叼着烟,一脸疲惫的模样。而不变的是仍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似乎他永远都处于工作状态,抑或对工作服特别有感情,不分场合在展现自己的工人身份。

我们不约而同喊起郭大哥,比喊自家哥哥还要亲。郭军社抬头见是我们,停下脚步,脸上堆满笑容,问你们干啥去?我们答应着走到他跟前,王红旗掏出一支香烟递上去,郭军社用另一只手挡住了,示意他在抽。王红旗硬把香烟塞进他手中。侯丰收说:就是找你的。找我有啥事?王红旗,你给郭大哥说。我把王红旗往前推了推。王红旗只说了个我字,就红着睑说不下去了。郭军社嘿嘿笑:不好意思呀,四下打量一下,去我家说。王红旗伸开双臂挡住郭军社,说:咱去馆子喝两口吧。侯丰收说:对,郭大哥升井还没吃饭,一块去河西吃饭。我也附和道:我们想跟你喝一场。郭军社哈哈笑:难得你们还惦记我,那好。王红旗便拽着郭军社的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往河西走去。

在醉仙阁围桌子坐下,郭军社问:啥事,快说说。

王红旗又递上去一支烟,说:没啥事,就是想跟郭哥喝个酒,热闹热闹。

酒过三巡,气氛活跃起来。王红旗带头先从郭军社打关。他在家乡时,交往大,常和各色人等喝酒,应酬半斤八两不在话下。随后,我和侯丰收也转了一圈,营造气氛。本来我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脸就发红,也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我们全部打过关,王红旗提出再敬郭大哥三杯,第一个理由是,自从来矿上,没少麻烦郭大哥,而郭大哥不怕麻烦,倾力相助,表示感谢;第二个理由是,初来矿上,郭大哥敬过自己的酒,自己也要回应一下;第三个理由是,郭大哥是心中的偶像、英雄,非常敬佩,郭大哥要喝下这杯酒,接受自己的敬意。总之,王红旗用丰富多变的表情,找出各种理由,为的就是要叫郭军社把酒落实下肚。听着王红旗的话,郭军社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特别高兴,把三个酒全落实了。他这才点燃一支烟,问:到底有啥事,说呀?我不能白喝你们的酒。

王红旗这才把自己怎么请假杨振国没批,怎么想的怎么回家过年的,父母怎么催他上班,队上怎么处理说了一遍。郭军社说:有这事,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就说过年在井下没碰见你。你个逛鬼,做事欠妥,按说老杨给你留着情面,要不早除名了。王红旗双手端起一杯酒,说:这确实是我的错,老杨死活不理我,我这不拜托你哥给求个情吗,没了工作,我这辈子可就完了。郭军社扔了手中的烟头,接过酒喝了,用手抹了把大嘴,感叹道:年轻,还是年轻,把事想得简单,你知道现在当个工人有多难吗?特别是咱这从山沟出来的人,要知道珍惜呀!

聆听郭大哥教导,我们点头表示默认。

郭军社说:按说我不能去找杨振国说情,可你是我的小乡党小兄弟,不管,这事传回村上脸上挂不住,我就试着给老杨下个话吧。不过,你也得有所表示,要让老杨知道你痛改前非的决心,这样才能让老杨威望不受损失,说服班子其他人。

王红旗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为此,我们计划请杨振国喝一场,由郭军社作陪,当面解决这一问题。请老杨的任务由郭军社承担,但老杨会不会赏脸?这个谁也拿不准。

郭军社说:我不能直接告诉杨振国是王红旗请客,那样老杨会说这是揩工人的油,榨工人的血,不愿意来是小,还会臭骂我,锅也就砸了。得讲策略,给老杨造一个假象,是偶然碰到了一起,王红旗求情不得不帮的样子。

他便告诉了我们怎么做。

5

按照设计好的程序,次日下班,我和侯丰收从澡堂子出来,和早已在灯光球场等候的王红旗会合,装着闲得无事坐在水泥台阶上抽烟。因为我们事先商量过,必须要看见郭军社和杨振国一块去了河西,我们才放心。十多分钟后,只见郭军社和穿旧军装的杨振国结伴而行,从我们眼前经过,出了矿区的大门,确定往河西走去。我们才跟了上去。

郭军社带着杨振国去了醉仙阁,我们站在吊桥上会心地笑笑,桥下河水潺潺而流。过了几分钟,这才走进同一家酒店。

大厅里坐满了人,女服务员热情地招呼我们在墙角的一个空桌落座。王红旗说声坐包间,上前揭起蓝布门帘伸长脖子往里瞅,包间里坐的正是郭军社和杨振国。郭军社见是王红旗,说王红旗你小子胡瞅啥,还不来给乡党哥敬酒。王红旗嘴说不不,我们几个人,抬起脚就要走。郭军社说你小子客气啥,上前就拽王红旗的胳膊:还有谁都来坐,人多不是热闹吗。我和侯丰收顺势进了包间,拉凳子围着桌子坐下来。杨振国正在夹一块肥肉往嘴里送,他哈哈笑,说:侯丰收,你月月工资开得多,却来这儿蹭饭,你小子可得掏腰包。侯丰收说:平时请您连队都排不上,能和领导一同吃饭,机会难得,不用说我们也要掏腰包。感觉杨振国已接纳了我们,我喊:王红旗,拿酒来,不能只吃不喝呀!郭军社说:好,碰见老乡高兴,今儿喝一场。

于是,王红旗跑出去提了两瓶酒,郭军社又喊来服务员点了几个凉菜热菜。此时,王红旗已打开一瓶酒,给每人面前的酒杯斟上。我发现,杨振国似乎看出端倪,说我还有事,起身要走,被郭军社拦住了。很快,服务员笑盈盈先把新添的凉菜端上了桌。郭军社举杯说:刚才,我和杨队长两人是小吃小喝,现在又添了三人,咱们就来个大吃大喝。我们见杨振国举起杯子,便忙端杯起身,大家共同碰杯喝了。随后杨振国提议,郭军社提议,气氛立马活跃起来。自由活动开始了。王红旗首先敬大家一圈,他说:好久不见大家了,真是想念。大家依次喝了。王红旗又提出要打一关,大家都说好。他从杨振国那儿开始,老杨却不接招,说:你的酒我喝不起。王红旗问为啥?老杨说:你没上班呀,喝来喝去,甭说娶媳妇,还不把家底都赔了。王红旗说:今天喝过酒,我明天就下井去。老杨说:没机会了,我把你交给了劳资科,你已不是我手下的兵了。王红旗说:我是不是你手下的兵无所谓,在煤矿认识你,我三生有幸,今天咱坐在了酒桌上,您就是我的大哥,总得赏个脸呀!来,大哥,过一关。我们都笑,说王红旗此话在理。杨振国也笑了,生硬的脸皮舒展开来,就连浓黑的眉毛都跳动起来:说到这份上,我就不能端队长的架子了,和小弟猜几个,热闹热闹。便伸出右手迎战,和王红旗猜起令来,结果老杨连赢三个。老杨乐呵呵说,在掘进二队,划拳还没人能赢我哩。王红旗把三盅酒倒在一个玻璃杯里,一口就干了,如同喝凉水似的。随后,他又提出要和大哥娱乐娱乐,打老虎杠子。包间里,王红旗咋咋呼呼,只有他的声大。老杨推辞,说:只喝三个酒,不能把规矩坏了。郭军社说:能者多劳,你拿出老军人的英雄气概,煞煞这小子的威风。我和侯丰收等人鼓掌,说郭大哥讲得对,煞煞王红旗的威风,看他还敢不敢挑战。在大家的鼓动下,两人各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敲起来,老杨喊鸡,王红旗喊老虎,老杨终是把酒喝上了,自觉端起酒杯扬脖下肚。第二第三局,两人各赢一个,王红旗便积极主动端杯,和老杨碰了一下,说:这是哥俩好。

我们齐声喊:好、好!

杨振国喝过酒,粗脖子涨脸说:谁跟你哥俩好,我不批假,你硬生生跑回家了,都像你这样,井下的煤谁来挖?王红旗走到老杨身边,双手递上去一支烟,说:虚心接受杨连长批评,从今往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上班不迟到不早退,争取做个好矿工。对,争取把照片贴上光荣榜!

我感到纳闷,是不是王红旗喝昏了头?怎么把杨振国喊成了杨连长?却见杨振国起身,手在王红旗肩头拍了一下,说:这样才是革命好同志、好战士!

郭军社和侯丰收鼓掌叫好,我也跟着糊里糊涂叫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杨振国是由连长转业至企业的,部队情结很重,不但一直爱穿军装,更喜欢人叫他连长。似乎这样,他就回到军号回响,歌声嘹亮的军营,有了冲锋陷阵的英武之气。

那个春天的晚上,我们五个人喝了三瓶酒,其中杨振国和王红旗喝得最多。杨振国是被郭军社搀扶着走的,我和侯丰收架着脚步踉跄的王红旗,将他架回了单身职工楼。途中,王红旗嘴里还在唱: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差点掉进河里。

6

王红旗终于上班了!

和杨振国喝过酒的第三天早晨,侯丰收去队上参加班前会,忽然听到值班的杨振国点王红旗的名,忙返回宿舍喊王红旗快去上班。王红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犹豫不决,问你听准了,是点我的名?侯丰收说:当然听准了,我们队就你一个叫王红旗,老杨点王红旗的名不是你,能是狗。你才是狗哩。王红旗回敬了一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脸都没顾上洗,跟着侯丰收就去了区队办公楼。

班前会早散了,学习室只剩下杨振国和班长高祥在说什么,王红旗进门便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说:杨队长,我来了,有事吗?老杨说:看你那怂样像是日本鬼子,快跟高班长下井去。王红旗问:现在?老杨说:不是现在能是明天。快去脱光屁股。在煤矿下井上班,就得脱得一丝不挂,换上下井的工作衣,我们把这个过程叫做脱光屁股。事情有些太突然,让王红旗始料不及,他嘴里说着我还没吃饭,便往楼下跑。老杨看着王红旗的狼狈样子,哈哈笑:你这个大懒虫。又对高祥说:这下把人交给你了,你要把这货整治成一块好钢。

王红旗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边吃边去了更衣室。在井下,见啥活干啥活,好像屁股上都长了眼睛。中午,吃了自己的班中餐不说,连侯丰收的班中餐都吃了。大家笑他是饿死鬼转世。他称当天干活出力最大,饿得前腔贴上了后背。

这是我听侯丰收讲的。后来我们才得知,碍于郭军社的面子,杨振国终于做出让步,去矿劳资科讨回了王红旗的材料,给了王红旗上班的机会。他曾在班前会上说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话,提出对违犯劳动纪律的职工不能一棍子打死,要提供改变命运的机会,留下一条后路。大家都说老杨是个面冷心善的人。而王红旗却不这样认为,他在宿舍说,关键是他买的酒劲大,把杨振国放倒了。啥人都会在糖衣炮弹面前缴械投降。

但无论怎么说,从此后,王红旗安心上班了。除过上班,他也不去灯光球场打蓝球,去矿工会二楼看电视,要不去河边望着飞翔的鸟儿发愣,要不就扒在宿舍的钢丝床上,绞尽脑汁给杨芝美写情书。我们曾嘲笑他是癞蛤蟆欲吃天鹅肉,和杨芝美根本没戏,即使他是牛粪,杨芝美这朵鲜花也不会插上去,干脆和牛梨花重归于好最保险,安心过日子得了。他分辩,即使杨芝美是棵铁树,他也要坚持浇灌让铁树开花。他坚信自己和杨芝美是有爱情的,而维系爱情的纽带就是一封封的情书。比喻自己是天空飞翔的雄鹰,我们只是地上刨食的鸡,我们小农经济意识太强,成不了大事。我们反唇相讥,称他是有远大理想的青年,我们只知道埋头下井挣钱,永远和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我们说服不了他,便鼓励他继续像飞蛾扑火一样,给杨芝美写情书。

有一段时间,王红旗三天两头往俱乐部旁边的郭记修表店跑,他不是去修表,而是为和修表的姑娘搭讪几句。他说姑娘五官精致,有一双摄人魂魄的大眼睛,酷似杨芝美。和姑娘搭讪等同于和杨芝美聊天,他心里格外甜蜜。

我们戏谑王红旗定是被爱情那东西勾引,患上魔症了,要不为啥整天嘴里都是令人肉麻的话。但又认为,王红旗骨子里就是勇于冒险的人,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

一天,我下班回宿舍取了碗筷要去大食堂吃饭,王红旗和侯丰收也进了门,他们身后还跟着高产量和李跃进,头发和我们一样湿漉漉的,显然也是刚升井。当时来到矿上,我和王红旗、侯丰收分到掘进二队,且我们三人同进了单身一号楼,同住一间宿舍。而高产量和李跃进则分到了掘进三队,住在单身二号楼。虽然和他们同在一个矿上,因为不在一个区队,上班时间有别,也只是偶尔在食堂、井下停车场或澡堂子见上一面,相聚的机会并不多。于是,见了就特别高兴。我问他们吃饭没?高产量说:没吃。李跃进说:董广才,你不用去食堂了,王红旗答应请客哩,我们一块去醉仙阁喝一场。我心想,王红旗称他来矿上时,身上带的钱早花光了,还向侯丰收借了五十块钱,哪有钱请客。但看见乡党们兴致颇高,王红旗自己也没持反对意见,用化学梳子对着墙上的圆镜子又是梳头,又是打摩丝,一副要出门展示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到了醉仙阁,王红旗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嚷嚷着要老板娘安排包间,我们又进了那天和杨振国喝酒的包间坐下。女服务员忙斟了茶,拿着笔和纸让点菜,王红旗狡黠地笑笑,让大家点,说谁想吃啥点啥,便出去挑选酒了。高产量说他不会点,上啥吃啥。李跃进称他也没点过菜。侯丰收推了一把李跃进说,点吧点吧。我也附和,想吃啥点啥。拗不过我们,李跃进想了半天,点了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凉拌土豆丝。高产量说:再点个麻辣豆腐。王红旗掂着两瓶酒进来,问了点的菜,说:你们是和尚呀,吃素不吃荤,再点个肘花和猪耳朵,肉就着酒喝才有味。又吆喝让服务员拿了几桶饮料。

喝酒方式不变,依然是先共同举杯,再一一过关。不同的是王红旗做东,肯定是重点。高产量喝酒过敏,特意端饮料和王红旗碰杯,说祝贺兄弟得到平反昭雪,回到工人阶级队伍中来,这下就能继续挖煤挣钱了。王红旗笑说:我本来就不是冤假错案,平啥反昭啥雪,不过挣钱这两字我爱听。便和高产量碰了一下喝了。李跃进说说的是,祝贺兄弟恢复公职,回到煤矿这个温暖大家庭。轮到我和侯丰收,当然也客套一番,表示了对王红旗的祝贺,不过我加了一句:预祝兄弟追求杨芝美能心想事成,美满幸福。果然,王红旗听了这话非常受用,称说到他心里去了,知我者,广才也,一杯不行,得碰三杯才够兄弟加朋友。此话将活动推向高潮。侯丰收他们也要拉上杨芝美,再和王红旗碰杯,王红旗豪情万丈,照单全收。

散场的时候,我们走出饭店,老板娘喊谁埋单?李跃进说:王红旗,你不是请客吗,快结账。王红旗说: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拿啥结。自顾自走了。侯丰收说:我没带钱呀,咋办?

大厅里有人交头接耳,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看着如此尴尬场面,我真想把账结了,但我知道钱包里只有十块钱,拿不出手。此时,高产量从内衣口袋掏出自己的钱包,在柜台上结了账。

路上,李跃进大骂王红旗吹牛皮撂大话,不讲信用。

王红旗则分辩:我又没说请客,你们祝贺我,就得掏酒钱。

侯丰收说:这场酒喝的……专坑老实人。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夜风吹过,蓦然觉得一阵恶心,一股什么东西从喉管里喷涌而出。

7

天暖和起来,矿部办公楼前的法国梧桐吐出了绿穗,花坛里五颜六色的花开了,河边、山上草长莺飞,到处呈现出勃勃生机。一朵鲜艳的喇叭花在路边草丛里悄悄地探出头来,似乎在告诉人们:春天来啦,春天来啦!

一天天过去,我们每天在宿舍、食堂、区队办公楼、澡堂之间穿梭,下地层深处挖煤,忙忙碌碌不停歇,矿山如同是个巨大的齿轮,稍一停顿,就会赶不上它转动的节奏。当然,在上班之余,我们也会去俱乐部看一场电影,去灯光球场打球,去矿工会二楼看电视。登上周遭的山,沿着河流走,去呼吸带着青草花香味儿的空气,看看与我们老家不同的风景,发出一声声吼叫,让心中畅快畅快。因为我们每天有十多个小时身处阴暗潮湿的井下,吸的不但有粉尘还有煤尘,需要让清新的空气洗洗肺。我们利用休假的时间,去了一趟六十公里远的铜城,还去看了传说中杨六郎把守的金锁关。

有一天下班,侯丰收要带我去山里逛,称顺着河往上走,里面有个玉泉村风景特别好。我问他咋知道?他说自己前段时间独自一人曾经去过,在地里还看见他家养的黄牛哩。我噗嗤笑了,说胡扯,你家的牛咋能跑到这儿?

那天下午,我们过了龙头沟家属区,便是简易的砂石路。我们一会儿跑一会走,往玉泉村进发,沿途看到河两边有冒着炊烟的农舍,树木零零散散,这儿一棵那儿一棵。我发现,无论是地形地貌还是生长的树木,和家乡都十分相似。我们手指着熟悉的树木,树下熟悉的花草,发出一声声惊叹。

玉泉村出产小麦、玉米,也出产板栗和核桃。我俩的共同惑受是,此地和我们老家同样为山圪崂,不同的是这儿地下有煤,煤是乌金,能变钱。

当侯丰收说的那头黄牛出现在视野里时,我们一阵欣喜。只见它拴在一户人家的房前,夕阳照在它身上,发出金色的光芒。一位老汉正手拿蒲扇,帮它驱赶着苍蝇和牛牤。它似乎还不满足,不时要抬起头,面朝天发出哞哞的叫声。我们走近和老汉聊起来,老汉称,这头牛是几年前,分田到户的时候他家花八百块钱从生产队买的,家中只有他和老婆两人,老了,干活没力气了,种地就指靠它,碾麦子靠它,农闲了,该让它歇歇了。我们问,牛是散养还是圈养?老汉笑着手指着山坡说:你们看,山上、河边都是草,每天不用我赶,它自己就去吃,吃饱自己就回家了。我说:不怕牛跑丢了?老汉说:它聪明得很,丢不了的。侯丰收说:不怕有人偷牛?老汉说:我们村只有二十多户人家,谁家有牲口,是牛是马是驴,长的啥样人人都清楚,即使偶尔有牲口迷失了,邻居发现也会告诉主人或送回家。我感叹道:真是世外桃源,路不拾遗呀。老汉放下扇子,用粗糙的手在牛身上摩挲,说:不过也有偷牛贼,都是从山外来的。所以陌生人在村里出现,村里人人都会警惕的。侯丰收试探着问:大爷,你猜我们从哪儿来?老汉呵呵笑,露出几颗缺牙,说:你们是青龙山煤矿来的。我觉得惊奇,问你咋知道?老汉说:你们穿皮鞋,身上有股煤腥味。我猜得对吗?我们觉得老头很有趣味,给他递了支香烟,和他继续聊天。老汉说不能怠慢了青龙山矿的工人,忙回屋拿了两个小凳子让我们坐,他自己则坐在一块石头上。老汉称自己一辈子就在这山里种地,连县城都没去过,更没坐过飞机、火车。一是他外出没什么事,二是他手里也没有闲钱。老婆端来两碗水,给我们一人递一碗,说他们从来不喝茶水,喝的是山泉水,让我们尝尝。我喝了一口,没想到水是甜的,甜到了心里。问是咋回事?老婆笑盈盈地说:我给你们放了蜂糖,蜂是自家养的。侯丰收听说是蜂糖水,两手捧着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用手抹了把嘴,说真甜,真甜哪!老婆要给他再倒碗水,他说不用了,肚子都喝胀了。

离开玉泉村,太阳已落山了。临走时,我们坚持买了老汉的两瓶蜂蜜,老汉死活不收钱,称他们老两口认识我们是缘分。我们还是把十块钱塞在了他手里。

回到矿上,王红旗看见我们手中的罐头瓶,说我们就知道买罐头喝酒,也应该买几个鲜菜。侯丰收说:你就知道喝马尿,瓶里不是梨不是苹果,是蜂蜜。听说是蜂蜜,王红旗更来劲了,他说:我刚喝过酒,肚子翻江倒海,喝口蜂蜜水解解,心里就不难受了。我笑着忙将自己的瓶子藏了起来,问他跟谁又喝上了?他说:你们都怕掏钱不跟我热闹,我自己跟自己喝。我问:有喜事,杨芝美回信了?他说:狗屁,我投出去的信似乎永远都是石沉大海。又说:下井苦呀,累得我天天浑身像散架一样,就这还遭人训斥,煤矿的人粗鲁野蛮,不讲道理,凡事都是动拳头。我真想一走了之。

我估摸王红旗可能和谁发了纠纷,要不就是挨了别人的拳头,变得悲观了。他就像天空一样时晴时阴,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侯丰收说:你不能这样想,忘了那次你如何在老杨面前表的态,也不能辜负了郭大哥的一片苦心。

王红旗说:我在矿上只是权宜之计,迟早就会走的。

我们看见王红旗沮丧的样子,也不知用什么方式安慰他。

侯丰收说:咱不说下井的事了,说蜂蜜。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拧开瓶盖,小心翼翼给王红旗茶缸里倒,王红旗推了下侯丰收的手,一股金黄的液体就流进茶缸。侯丰收伸出舌头舔了口瓶子边沿的蜂蜜,说:亏大了,叫你把我两块钱喝了。王红旗提起暖水瓶给茶缸添水,说:有福同享,有难同担。

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王红旗喝了口蜂蜜水,啊了一声,说:真甜,比商场买的甜十倍,真正的无公害产品。又说:丰收,干脆我请你看场电影,你把蜂蜜给我算了。你喝酒机会少,要蜂蜜作用也不大。等价交换。

侯丰收说:想得美,一张电影票八毛钱,我一瓶蜂蜜五块钱。你请我看六场电影都不够。咋能是等价交换。

王红旗说:这你就不懂了,看电影是精神享受,喝蜂蜜是物质享受,层次不同,价值就不同。打个比方说,一个肉夹馍一朵鲜花,你选择哪LHcyJuOadT3Dpufs6P1GmQ==个?

侯丰收像学生抢答题,说:我选择肉夹馍,肉夹馍顶饥。

王红旗说:我就知道你选肉夹馍,但我选择鲜花,因为鲜花能让我心情好,快乐起来。

侯丰收说:快乐顶屁用,填满肚子才是真理。

王红旗喝了口蜂蜜水,手指着侯丰收说:你们胸无大志,只知道眼前利益,没有前途。

侯丰收说:就你的嘴能翻,是常有理,我们永远说服不了你。但我问你,杨芝美咋拿不下呢?

王红旗说:我几乎天天给她写信,昨天一次就邮了三封,我愿为她赴汤蹈火,不信一颗炽热的心打动不了她,她迟早是我篮中的菜。

侯丰收说:你不是讲天涯何处无芳草吗,离了杨芝美,就不活了?

王红旗说:我就是忘不了她……

在他们两人斗嘴的时候,窗外渐渐暗淡下去,暮色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摸进屋子,摸上了我的脸。我躺在床上睡着了。

次日一早,上班的路上,侯丰收告诉我,他夜里做梦了,梦见了自家的那头黄牛,一会儿是父亲赶着牛在犁地,一会儿是自己牵着牛在河边饮水;黄牛又下了一头小牛,全村人敲锣打鼓庆祝。

我说:你是想家了。

8

夏天到了。我收到妻子的一封信,李玉梅在信中除报了平安,说了狗旦想爹之外,主要意思是让我在麦收时节回家一趟,称爹娘年纪大了,十多亩地的麦子他们顾不过来。其实她不来信,我也是打算麦收休假回趟家的。夏收是农村的一件大事,也是农人最忙的时节,所谓龙口夺食,等于是和老天爷比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所以矿上大部分农协工都要回家参加抢收,为不影响井下生产,矿上也特别提出要做好保勤工作。依照矿上规定,职工大月上二十七个班,小月上二十六个班,就按全勤计算。也就是说,每月只有四天假,什么时候休由自己决定。可从上第一天班起,我一天假也没休过,也为了到时候请假理由充足,不打磕绊,能一举通过。同时除过我平时邮回家的钱,我还攒了五百块钱。我腰包鼓了起来,有了足够的自信,可以回一趟家了。因为我真是想家了,这是离家最长的时间。我们那儿大约在六月中旬收麦子,我准备提早请假,免得和别人挤在一起。侯丰收和我心思一样,我们商量不要同时请假,分开时间去找队领导批假,这样不会为难队领导,也不怕别人提意见。我特别提出,让侯丰收先请假,我推迟两天请假,因为杨振国对我比较赏识,相信会给我面子的。胜券在握。

于是,五月底的一天,侯丰收去找杨振国批假很顺利。他说,老杨称自己踏实能干,平时表现好。我问还说啥?他说,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老杨拍拍他的肩膀说:要保密!脸上满是严肃的表情。又说:这个老杨,弄得跟在战场上似的,该批假就批假,还让人保密,需请假的人留也留不住,像王红旗不请假的人,你批假人家也不走。我说:老杨是怕影响全队的出勤。

果然如我所料,我找杨振国批假的时候也很顺利,他拔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龙飞凤舞似的在假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随后,接过我递上去的一支香烟

点燃,美美吸了一口,说:按时返矿,不得延迟。我点点头。又在我肩头拍了一把:注意保密!我又点点头。我想这可能是老杨的习惯性用语。

几天后,我和侯丰收一同回到了阔别半年的董家塬村。临走的那天早晨,王红旗抱怨说:我也请过假,杨振国坚决不批,称我没资格。侯丰收说:家里又不指靠你干活,你回去干啥?王红旗说:我要见朝思暮想的杨芝美。

我回到家,发现离开半年,家中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房子显得更陈旧低矮了,哥哥两口还在离家几十里的“吊庄”打拼,爹娘老了许多,娘的气管炎有些严重,喘得厉害。还有的变化是,李玉梅知道捯饬自己了,不但烫了头发,还穿起了大翻领白衬衣,尤其是整个脸清秀且有了红晕,宛如恢复了昔日的青春模样。弟弟和妹妹仿佛成了大人,懂事多了。儿子狗旦似乎长高了一头。当我把水果糖递给儿子的时候,他叫一声爸,就扑进我的怀里。接下来,喊着我爸给我买洋糖了,就跑出院子。好像要把见到爸爸的喜悦和吃糖的甜蜜分享给更多小伙伴。

村里人已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中有的在村口光场,有的在山上收获早熟的油菜,有的在自家院子修复损坏的农具,用实际行动在做着充分的准备,迎接 “三夏”的到来。

晚饭是李玉梅做的,依然是惯常的稀饭和馒头,只是多做了几个菜,但因为菜是自家种的,香气扑鼻。爹拿出过年剩下的酒,要为我接风洗尘。在灰暗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小饭桌前,我顿觉心里热乎乎的,首先端杯酒敬爹。爹问我,下井苦不苦、累不累?我说,不苦也不累。爹问:能扛得住吗?我说行。爹端起酒敬我,说:这就对了,是我老董的亲儿子,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狗旦问:爷爷,男子汉是啥?爹说:男子汉就是你爸这样的,能挣钱养家糊口,能给你买洋糖。狗旦扔掉筷子欢呼:我也要做男子汉!

屋里传出了笑声。

饭后,妹妹玉玲主动刷锅洗碗,称二嫂在砖瓦厂上班累了一天,让早早歇息。玉梅和狗旦并不愿意离开。爹让弟弟把饭桌挪在院子,凉快凉快。还特意给我用他的茶缸泡了茶。全家人便众星捧月一样把我围起来,问这问那。弟弟玉才对我的工作很好奇,不住地问煤井有多深?用什么东西挖煤?煤是怎么变成电的?我一一耐心地回答,把我的所见所闻和所了解的知识告诉他。爹说:问那么多干啥?你将来也下煤窑呀?玉才说:下煤窑有啥不好的,你不是常给我们说,让我向二哥学习,争取吃国家饭,端铁饭碗吗?爹说:咋,我说的不对,你二哥寄钱回家,你和玉玲只会花钱,不是事实?玉才说:爹,您放心,我一定向我二哥学习,再花几年钱,等找到工作挣好多钱,报答您和娘的恩情。爹问:你小子敢保证不放哑炮,能考上大学?我知道,我和哥没考上大学,爹一直耿耿于怀。玉才说:一百个保证,十拿九稳。玉玲上前说:我三哥学习一直在他们班上名列前茅。

我们不由自主鼓起了掌。

爹说:你小子甭吹,明年揭了榜再说。

娘说:果真考上,你爹张狂的就会上到村口大槐树上。

爹说:我老董家出了大学生,我当然要扬眉吐气一回。

狗旦喊道:我扬眉吐气!

我们全笑起来。

我们一家人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

月亮已到中天,夜深了,别的人都睡了,只有爹娘还在跟我说话,似乎要把半年积攒的话全说出来,心里才舒坦。娘说:儿呀,出门在外的人是报喜不报忧,我知道你受多大的苦也不会说出来,但你记着,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好日子不是等来的,是干出来的。人怕懒,地怕闲,只要你好好干,也就和郭军社一样把人活成了。爹说:对,像郭军社一样受人尊重。广才,你知道郭军社受了多少苦吗,听他媳妇讲,有一次掌子面冒顶,把郭军社的一条腿压折了。还有一次,一块石头掉在头上,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娘说:你讲这些干啥,是吓儿吗?爹说:我的意思是要挺直腰杆,不要让困难压垮。

我说:我也受过伤,不过都是碰头擦皮的,没有大碍。现在井下安全条件好多了,只要按作业规程办事,一般不会发生事故。

爹说:你刚去矿上的时候,我常做恶梦,梦见你掉进万丈深井了。把梦说给你娘,你娘说梦是反的,你不会有啥事的。她自己却常往关帝庙跑,让关老爷保佑你平平安安。娘拉住我的一只手,泪眼婆娑,说:见我儿浑浑全全坐在面前,我心里悬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听着爹娘的话,我忽然鼻子发酸,感觉眼眶有什么东西往外溢,硬是咬着嘴唇,忍住了。

回到自己屋里,李玉梅已睡了,我轻轻脱去衣服,躺在她身边。倏忽间,感觉她的左手伸过来攥住了我的右手,愈攥愈紧,似乎要牢牢攥住我,不让我离开她。屋里,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金色满炕。窗外,是浩瀚的星空和苍茫的原野,乡村之夜,真是静极了。

麦子似乎在等我回家,一夜间就变黄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跟随着太阳,便如同战士上战场般投入到紧张的“三夏”中,和全家人一块割麦子,拉麦、碾场、扬场,种玉米、大豆,完成了夏收夏种的大部分程序。好在哥回家帮忙,玉梅和弟弟妹妹也在休忙假,就连四岁的儿子狗旦也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即使捡不了几个麦穗,也起到了呐喊助威的作用。碾场早已不用牛拉碌碡了,村里有人开拖拉机碾场,只是花几个钱的事。比起往年,我们这个“三夏”过得很顺畅、不算多么劳累。

期间,李玉梅不止一次提到盖房的事。她的想法是,我们不能一直和哥哥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加之弟弟妹妺也大了,也该分家另过了。她盘算着,自己在砖瓦厂干临时工,我在矿上挣工资,两人在三年之内争取盖三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像郭军社家的房子一样。我笑了,问行吗?李玉梅说:改革开放了,国家制定五年规划,咱们为啥不能搞个三年规划?你没信心?我说:我何尝不想呢,早有这样的打算了,盖一套让全村人眼热的房,给爹娘争光。可现在不想了。她问为啥?我说要好好干,干出名堂,带她娘俩农转非吃商品粮。李玉梅摸摸我的额头说:你该没发烧吧,你现在是农民协议工,吃的是农业粮,还带我们吃商品粮,吃辣子吧。我说:我虽然是农民,但吃饭已可以用钱买了。另外,矿上劳资科长早讲了,农协工干得好的就可以转合同工,合同工等同于正式工,正式工就可以农转非,按这样推理下去,目标不就实现了。李玉梅说:但眼下家里住房实在紧张,总不能让哥一家长期住“吊庄”的庵房吧。我说:我可以带你去矿上,咱们在山上盖间油毡房先凑合几年。这样给家里也减轻了负担。

矿上油毡房里住的全是带着家属的矿工,尽管居住简陋,但因为他们有钱花,过得和城里人一样,关键是和老婆孩子住一块,热乎。

我说:这样的话,我也每天能见到你们娘俩了。

李玉梅说:你想得倒美!

其实我早给我们的小家庭制定了一个美丽的规划,提醒自己要把眼界放宽,把家安在矿上,让媳妇娃和郭军社家属一样,来个农转非啥的。

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哼出了“我们的明天比蜜甜……”

李玉梅双眼发亮:真的吗?

我说:不信你国庆节来矿上看看。

李玉梅勉强答应了。

期间,我抽空去了一趟侯丰收家,没想到侯丰收梦想成真,不但他家的黄牛下了头小牛,连他媳妇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双喜临门,一家人自然喜不自禁,便给儿子起名牛犊。我说,你的名字起得好,真是双丰收。干脆再续几天假,陪陪牛犊。侯丰收坚持要和我一同返矿,他说,媳妇让他不要耽搁,说有了儿子更要端好饭碗。

回家时,我给娘三百块钱,给李玉梅二百块钱。娘不要,称半年时间,我已给家寄过五百块了。她知道我的钱都是从牙缝挤出来的,嘱咐我不要抠得太细,亏了自己。

9

几个月平安无事。

国庆节前一天晚上,我们相约在醉仙阁喝场酒。这是我的提议。我决定把乡党们包括杨振国请一次,诚心诚意表达我对他们的感谢之意。王红旗说:董广才这么慷慨大方,是否有喜事了?我只是笑笑:高兴呗!侯丰收很赞同我的想法,提出由我出面请客,他掏钱。他也有这个想法,说不能像上次一样丢人出丑了。我没有把带玉梅娘俩来矿上的想法告诉他,只是说:你有了儿子负担重,还是我请。侯丰收说:儿子花钱由卖牛犊的钱顶着,我请。我们僵持不下,王红旗说:干脆你们来个石头布,谁输谁请,公平。结果我输了,我是出了三次布专门输给侯丰收的,我高兴!于是,我让王红旗早早去醉仙阁c52062c20013df20c631520342d18f13a8712eeffe2a8f757178cd7481a936c9订包间,我们就趁上班期间邀了郭军社、杨振国、高产量和李跃进。

到了那天,太阳刚一落山,我和侯丰收就买了两瓶酒到了醉仙阁。随后,郭军社和杨振国也到了。高产量和李跃进是跑着来的。大家坐定点菜,却不见王红旗。高产量说,他刚才看见王红旗,王红旗扒在倶乐部旁边郭记修表店的窗口,和店里修表的漂亮姑娘磨牙。郭军社说:这个王红旗仗着一张小白脸,今天找这个姑娘跳舞,明天找那个姑娘唱歌,后天又要和另一个磨牙,说是在为谈恋爱找感觉搞演习,真是个大情种。杨振国说:这不叫恋爱叫乱爱,充当第三者迟早要出乱子。

菜上桌了,王红旗依然末到,我端酒提议开喝吧,我说适逢国庆节,约大家出来坐坐乐呵乐呵。大家积极响应,齐刷刷举杯碰了。

郭军社接着提议。大家刚端起第二杯酒,忽然门外有人喊:王红旗到!随着门帘揭起,果然探进一张白净的脸。大家一惊,正要糟贱这个摆臭架子的迟到者,却见王红旗手扶着门帘喊:来呀来呀,都是乡党,羞啥。我以为是李玉梅带着儿子来了,心速加快,直勾勾望着门帘,却见是一位身材高挑,乌发披肩,穿红风衣,脸庞秀丽,似曾相识的姑娘。我们不知这王红旗唱的那一出,都有些发愣,“嚯” 的齐刷刷全站了起来。此时,王红旗一手把姑娘往里推,一手做出请的动作,满脸春风,介绍道:这是我的女朋友杨芝美,见过哥哥们!姑娘莞尔一笑。她的笑似一道光,刹时包间亮堂起来。

大家赶忙给两人让座。

我这才想起,自己曾见过杨芝美一面。那是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晌午,我要去下地干活,她从我家门前经过,留下过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我媳妇没来,杨芝美来了,我不免有些沮丧,但也为王红旗的努力有了结果感到高兴。为缓和尴尬的气氛,我说:杨老师来矿上,是大喜事,你咋不早说,我们应该去火车站迎接呀!

王红旗笑说:我也没接到通知。刚要过吊桥,看见一男一女对我指指点点,我以为有人要给我找茬儿,仔细看,穿红风衣的不是我信中的杨芝美吗?我以为是仙女下凡,在做梦,揉揉眼眼才明白是真的,喊了她一声,她应了。

郭军社说:先别做梦,把前边一个酒补上,咱们下来一同欢迎杨老师来矿指导工作。王红旗端杯扬脖,一干二净。然后,掂起瓶子就上前给郭军社和杨振国续酒。我说:杨老师一来,王红旗酒风大变,积极主动多了。王红旗说:梦中情人来了,我兴奋,喝多少杯也不醉。大家哄堂大笑。顿时气氛活跃。接下来,王红旗从杨振国开始,给这个敬酒,给那个敬酒,又让杨芝美给大家敬酒,让大家记住杨芝美是他的女朋友。当然按我们要求,杨芝美敬酒他都得陪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竟拉起了杨芝美白晳的小手,唱了起来: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杨芝美手在抖动,面若桃花。

杨振国黧黑的脸上绽出少见的笑容:爱情魔力无边!王红旗上班蔫头耷脑,无精打彩,今天杨老师一来,又是跳又是唱,当歌星了。

有人提议,让王红旗和杨芝美合唱一首歌。

杨芝美有些忸怩,皱皱鼻子。

郭军社说:算了吧,等结婚时让他们尽情唱。

酒局没结束,王红旗便带着杨芝美退场了。他说要去给杨老师登记招待所,晚了不好。

一般职工的家属来矿上,就在单身楼凑合住。但所谓单身楼,住的是清一色男职工,也等于是和尚楼,所以有女人进楼,就格外引人注目。我知道,杨芝美是王红旗千呼万唤才来的,是王红旗心中的女神,王红旗不会让女神住宿舍的。他要极力表现一番。

两人走后,郭军社说:见到梦中情人,王红旗就会安心上班了。

杨振国说:对,男人成家,心就稳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和侯丰收等人像没想到王红旗能返回矿山一样,做梦也不相信杨芝美能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但她如一片云彩还是落了下来,世事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回宿舍的路上,侯丰收满嘴酒气,说:这个杨芝美不知咋的,就让王红旗的甜言蜜语迷住了。高产量说:王红旗这个陈世美,甩了牛梨花没良心。我头晕脑涨,脚步踉跄,欲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李跃进揶揄说:你可怜牛梨花,干脆娶她算了。

我们几个醉汉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在静夜像乱箭一样飞舞。

忽然,侯丰收弯腰哇了一声,站直身子,手指向上戳了一下,说:没有面包的爱情靠不住,甭看他王红旗今天高兴,迟早会落个人财两空。

一连三天,王红旗没有上班,也没回宿舍。

第四天,我们下班归来,发现王红旗的牙具、茶杯和脸盆等日用品没有了,床上的被子依然蜷缩一团。塑料纸上留有一张纸条,我拿起来看,上写“我走了。条条大路通北京,我要去追寻我理想的生活。你们好好挖煤吧。”

王红旗活在梦想中,我们身处现实。

侯丰收诡异地一笑,说:王红旗中了杨芝美的毒,让他去吧,离开煤矿饿死他。

我站在窗前,望着河边鲜绿的树木,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心想人各有志,也许王红旗的世界在不可预测的远方,我们还是好好挖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