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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杨在野

2024-11-10祁云枝

雪莲 2024年9期

【作者简介】祁云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西部》《当代人》《广西文学》《黄河文学》《雪莲》等,入选《绿荫与喧寂:2023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散文》海外版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冰心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等多项奖励。

春天,就要到来了。

是滑过枝条的风和湖畔的小草,泄露了这个秘密。

风已不再凛冽,穿过枝条时多了几分温柔,像恋人的手,心儿开始怦怦跳动,身体里有种未知的力量正在蓬勃,那是酣睡了一冬的叶芽,在萌动,在苏醒;湖面上的坚冰发出簌簌的碎裂声,冰层一日日薄了,小了,湖岸边一圈解禁了的水面上,又漾起好看的纹。赤麻鸭和赤嘴潜鸭晚上在冰面上睡觉,白天飞来湖畔觅食,在刚刚解冻的水里嬉戏,鸣啭出悦耳的和声,眼前的一切,开始有了初春的迹象。

我是一株青杨,一直站在湖畔,不远处的石碑上,写着这爿内陆咸水湖的名字:青海湖。并标注着它的海拔——3196米。

远眺,稀疏的草尖,从黑白相间的湖畔参差冒出头来,绿绿的,柔柔的。白色,是湖畔凹陷处尚未消融的积雪,黑色,是稍稍凸起的泥土。星星点点的绿,晨起时顶着露珠,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小草们适合远眺,它们正在诠释“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个句子。

空气里氤氲着迷人的气息,青海湖、环湖的南山、日月山、大通山,以及湖畔上的所有生灵,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生命狂欢。

1

小寒刚过,一对花喜鹊飞来,在我的枝杈与湖畔间穿梭,衔来一根根树枝共筑爱巢。自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四周,总会皴染出报喜的音符:“喳喳,喳喳喳”。

着黑西装白衬衫的喜鹊,看起来纤尘不染,一旦干起活来,却能放下身段。两个月里,除却觅食,它俩的全部心思,都用在那个日渐成形的巢上,即便是斜风冷雨,也没能让两位停歇。

这项浩大的工程,从开始搭建到完工,两只鹊儿衔来大大小小的建材,往来反复了上万次。阳光下,喜鹊的黑色西装会发出蓝绿色金属般的光泽,飞翔时,宛若一朵别致的花。“两朵花”工作时严肃严谨,忙而不乱,一边干活,一边用不疾不徐的声调探讨交流。有时候,还懂得里应外合,譬如,衔回来的长树枝,一只喜鹊难以摆放时,另一只喜鹊会马上跳过去搭把手。

惊蛰时分,一座别有洞天的鹊巢在阳光灿烂的中午竣了工。刹那间,欢天喜地的鹊鸣,从我的枝条间迸溅出来。树上树下的动植物都很好奇,会有什么样的喜事降临?只有我心知肚明,这次,报喜鸟为自己而鸣,为自己而喜。

一闪一闪的星子,牵来了夜幕,月亮升起来了,洒下一地银晖。

当月亮途经树梢上时,被这个刚刚落成的美妙小窝拉直了眼睛,月亮突发奇想,躺进窝里休息一下?这么想着的时候,它当真躺了进去。可惜,只休息了一小会儿,月亮又继续赶路了。

第二天,树下来了一位游客,他也看到了树上的鹊巢。站在树下往上看,鹊巢粗枝大叶,杂乱无章,像一堆横七竖八的柴火码在枝杈间。他嘀咕:这喜鹊巢怎么毫无建筑美感可言?看起来,似乎漏风漏雨。

哈,这就是人的偏颇了,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意识也便停留在这个层面。他不知道眼前的鹊巢分为外、中、内三层,也不知道喜鹊其实kWISdCmAfMPZxB1iYF3TAw==是建巢大师,更不知道人类巨匠鲁班,曾经跟喜鹊偷师学艺过。

可以肯定地说,在我的枝杈间建巢的鸟儿多了,没有谁造的巢穴可与鹊巢媲美。

人看到的鹊巢外层几无章法的树枝,只是框架。喜鹊的艺术才干,是从中层开始彰显的。细、短、直的木棍建材,被一圈圈一层层编织得层次分明,像个柳条织品。内层,喜鹊进行了精装修,湖泥、稻草、兽毛加上唾液,钢筋混凝土般被喜鹊用脚爪一点点踏压,最终打造出一处碗状的精致卧室,厚寸许,方便鸟爸爸鸟妈妈站立哺育。内径半尺有余,墙壁光滑,巢底铺有羽毛、棉絮和芦花,绵软,温暖,宽敞,精细程度宛如出自人手。巢顶有横梁,有盖子,bb65b6bac5ca2ce0fa6bf502b7121b70雨雪淋不到,寒风冻不着,平日里,喜鹊夫妇从侧面预留的类似于窗口处出入。

春分时节,鹊巢深处传来细细弱弱的鸟鸣,显然,小小喜鹊出生了,而且,不止一个。喜添新丁的夫妇俩又变得和建巢时一样忙碌,每次归来,嘴里衔的,不再是一截树枝,而是小宝宝的口粮。

我尚未看到过“鸠占鹊巢”这个场景出现。我寻思,以喜鹊的勤劳与善良,就算是斑鸠偷偷地把蛋下在喜鹊窝里,喜鹊也是不计较的,照孵不误,甚至,还会替斑鸠妈妈认真抚养。

2

就在喜鹊家喜气洋洋地庆贺新生命的诞生时,高原蓝宝石迎来了波澜壮阔的“开湖”。

一夜大风,让清晨的湖面多了几份诡异,伴随着阵阵轰鸣,天地间,恍若有声令喝,湖面的冰盖忽然崩裂,顷刻四散。碎冰相互撞击着,挤压着,排山倒海般涌向湖岸,可谓惊天动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冰块堆砌在湖边,仿佛凝固了的波浪,又似串串音符,描述了青海湖最为神奇的一次开湖。

风平浪静后,湛蓝的湖水,重现灵气荡漾的迷人姿色。

我和我的草木朋友,湖畔的野兔、旱獭、鼠兔,空中的斑头雁、鱼鸥、棕颈鸥等等生灵,都是这场“开湖”的观礼者。

湖里的湟鱼打着“挺儿”欢呼起来,这些在冰层下憋闷了漫长一冬的裸鲤,骨子里的激情瞬间爆棚,一个个欢快地蹦出水面,又“哗啦”落入水中,溅起皇冠型的水花。湟鱼此起彼伏,开启了湖水里的狂欢。

看这春天,并非由春风送来,亦非由气温托起,它原本就藏在万物的生命里,是从生命的深处爆发出来的。

不远处的沙柳花盛开了,一年一度的湟鱼洄游季到了。

仿佛接收到了祖先的指令,几乎在同一时间,湟鱼从不同方向游向青海湖畔的沙柳河、布哈河、泉吉河、黑马河和哈尔盖河等淡水河口。鱼勇士们,将从这里溯流而上,向着世代相传的产卵圣地,开始漫长而艰辛的河湖洄流,清水河将呈现一河清水半河湟鱼的奇特景致。

湟鱼深知,高盐、高碱的湖水,让自己脱去了身上的鳞片,也几乎废掉了性腺,新生的鱼苗已无法生存在其中。只有上溯河流,循着先辈的足迹,才能刺激性腺发育,获得孕育后代的能力,给鱼苗一个健康成长的家。

只是,并非每条湟鱼都有成功回溯的气力和运气。

一路上,湟鱼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不比唐生师徒西天取经容易。上百公里逆水流、顶风浪的长途跋涉,会遇到山洪、瀑布、急流、险滩,会被天敌围追堵截,会遭遇建筑物阻挡……死亡的利刃,随时悬在头顶。

哎呀不好,前面突发山洪,泥浆裹挟着洪水横冲直撞,摧枯拉朽,逆水而行的湟鱼,瞬间被推回到了起点,一些湟鱼甚至被冲出河道,一命呜呼。

若是把山洪归于意外,那么,泉吉河、沙流河道里多级逐级抬升、级差半米、近乎垂直的叠水建筑,就成了选择精英湟鱼的标杆。

湟鱼行至跟前,须逆水流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一跃,只有少数身强力壮者,能够一次跳跃成功,多数湟鱼一败再败,有的,跳至半中间时被水流刷下,有的,则在快跃上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真不亚于“鲤鱼跳龙门”的难度。

即便这样,没有一条湟鱼选择顺流而下,退回安乐窝青海湖里。

更大的危险,是等在河道边进食的凶残水鸟。

在湟鱼洄流的必经之路上,在那些阶梯式河道的两边,棕头鸥、鸬鹚、鱼鸥等成群的猛禽早已磨刀霍霍,它们蹲守河边,就像守在高原为它们量身定做的餐桌前。十年间才长到一斤的鲜美湟鱼,主动送至眼前,水鸟们无需耗费心力,就可以开启豪吃模式。可怜的湟鱼,战胜了自己的怯懦,躲过了路途的艰险,却躲不过猛禽的嘴巴,一条条被生吞活剥。水鸟们还不忘吃不了兜着走——带给巢穴里的孩子。

现实何其残酷!能够顺利抵达上游的产卵河道,且有气力繁殖后代的湟鱼,只有出发时的十分之一。

不惜以命换取健康下一代的湟鱼,千百年来,就这样勇敢而悲壮地延续着自己的种群,让观者充满了怜惜与敬意。命运给湟鱼设计了九十九条死亡之路,它们却在逆流而上的一线希望中,成功哺育了健康下一代。

这其实也是一场种族选优的长征,貌似残酷的捕食与被捕食,也构建起一种微妙的平衡:水鸟以湟鱼为食,而湟鱼则在不断的被捕食中,锻炼出更为强大的生存能力。

鱼鸟间相生相克,协同生长,这青海湖特有的生存法则,不仅没让相对弱小的湟鱼灭绝,反而使高原生态系统更加稳固,青海湖也因此“鱼丁兴旺”。

时光的年轮转啊转,转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席卷了青海,湟鱼成了人的救命稻草,在饥荒年代里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然而,无度的捕捞,加上气候变化导致的土地沙化,湖水退缩等生境恶化,让湟鱼的数量越来越少,一度濒临灭绝。

眼前之景,让我痛心疾首,无力和绝望,潮水般一次次淹没我。

幸运的是,人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为挽救青海湖失去的灵气与生机,青海省四十年间实施了六次封湖育鱼,持续增殖放流湟鱼鱼苗,2004年颁布的《中国物种红色名录》中,亦将湟鱼列为珍稀濒危物种。

青海湖里,湟鱼的数量又开始逐年回升,比保护初期增长了三十几倍。如同凤凰涅槃,湖水重现碧波荡漾,许多动植物种群的数量也日渐恢复。

又一个农历七月十五到了,不远处,数不清的牧民在完成了虔诚的“转湖”后聚在一起“祭海”,他们双手举过头顶,诚心感谢海神的恩赐与保佑。神秘的法号声里,他们将青稞、小麦、豌豆、玉米、蚕豆混合成五色食,放进用酥油糌粑手工捏成的宝瓶里,再抛进青海湖,献给湖神。这宝瓶改良过,不再是难以降解的材质,不会污染环境,还可以给湟鱼添一点儿吃食。

我看到了一个细节,心生温暖。

祭海后,一对夫妇走向湖畔的一株沙柳,老爹取出一撮羊毛缠在沙柳枝上,又从老妈手里接过水瓢,把他们提来的一桶清水,一瓢瓢浇到沙柳脚下。

老爹老妈边浇水边为沙柳祈祷:“沙柳啊,今后绝没有人来砍伐你,愿你从今天起得到永生。”虔敬,溢满了黝黑的脸颊,夫妇俩眼神明亮,牙齿洁白。

不远处,湖水微澜。蓝莹莹的天上,无数水鸟用翅膀划出轻灵的曲线,鸟鸣声缝合了草原与湖天一色的湛蓝,串联出漫无边际的美好。

3

青海湖,也是候鸟的天堂。

春夏,十万只候鸟成群结队,从喜马拉雅山脉长途跋涉飞抵青海湖。

这里,是候鸟最佳的育婴所。湖水让鸟岛与湖岸有了宽广的距离,猛兽们难以靠近。湖里有充足的食物湟鱼,湖岸有大面积的滩涂湿地,一切的一切,都令来这里的雁鸭类,鸥类和鸬鹚等候鸟心满意足。

霸道凶猛的鸬鹚,独占了一个小岛,其他的候鸟,一起混居在青海湖众多的岛屿上。

这群天空的诗人,低空飞行时会掀起一股股气旋的涡流,嗖嗖地搅动湖面,仿佛在上演无声芭蕾,水面上荡起波光鸟影。舞至兴处,水鸟们扯开兴奋的歌喉,向天而唱,混乱又协调,豁亮又生猛,甚至,还带着一丝狂野,有种抽象画的既视感,这是鸟儿写在青海湖上空最美的诗篇。

从候鸟归来的那天起,我的枝杈间,便也镶嵌进无数种水鸟的鸣叫。

自然环境好,只是一方面,候鸟在这里也感受到了人类的努力和善意。

他叫南加,60岁,牧民,一条腿装有假肢,是青海湖的一位功臣。

南加的事迹,需扳起指头来数算:保护普氏原羚,复苏小泊湖湿地,烧掉盗渔网救助湟鱼,360公里环青海湖捡拾垃圾,参与喜玛拉登沙漠的治理……三十多年里,南加在青海湖畔用双脚写下了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人称“环保愚公”。

一次巡护中的遇见,令南加的心都要碎了,十六只天鹅被狐狸咬死,地上斑斑血迹。南加走近后发现,一只天鹅还有呼吸,瞪着恐惧的眼睛。“它就趴在那儿,把它扶起来再放开,它就砰咚又倒下去。”

南加抱它回家。曾做过兽医的南加,缝合了天鹅从脖子到肚子上长长的撕裂口,缝合完他数了数,竟有十八针,心痛的南加仔细地给伤口涂了消炎药后,开始悉心照料。八天后,天鹅可独立进食,十八天后,可以飞行了,第二十天,天鹅完全康复,重回蓝天,继续迁徙。

第二年冬天,南加和志愿者到湖面巡护,一只天鹅突然从一群天鹅中出列,向南加他们走了过来。南加一眼认出,这就是他曾经救助过的那只天鹅。他把相机递给身旁的一位志愿者,说:“如果这只天鹅真的过来,给我拍个照留念。”说这话时,天鹅已半走半飞地到了南加身旁,靠在他的膝盖上,用嘴巴轻触南加额头,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天鹅喃喃的叫着,分明是在倾诉感恩和思念。

夕阳给湖畔罩了件金丝外衣,也给一人一鸟的重逢涂抹了一层金色。这幅美妙的画卷,就这样定格下来。

天鹅的胸口沾了块泥巴,已经结冰,南加一点一点帮天鹅抠了下来。天鹅流泪了,泪珠,一颗颗滚落。抠完冰泥巴,南加摸着天鹅脖子上他当年缝合的伤口,也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是南加与天鹅间的缘分,也是人类对鸟儿的爱。

南加还有一组照片,记录了二十多年间家园从寸草不生到绿荫包裹的变迁。

起初,牧民南加卖掉了所有的牛羊,在分给他的盐碱地周围设立围栏,购置了发电机和抽水泵。一切就绪后,他开始注水,放鱼苗,捡垃圾,复泉眼,种草,种树……鸟儿陆续归来,在头顶飞来飞去,进食鸣叫,南加说,鸟儿的入驻,是对他经年劳作最大的奖赏。

恢复了小泊湖湿地后,南加的目光转向不远处那些不断向家园推进的沙丘。他把收集到的乡土植物种子,撒在沙丘上,把牛羊赶上沙山,靠它们的脚力来回翻沙,将草籽深埋。一次次“拉锯战”后,一些区域的草长起来了,又高又密。那些从秸秆做成的草方格里伸出的绿意,也慢慢爬满了沙丘,沙丘安定下来,不再流动。

风沙把远近的土地都埋没了,却在南加的家园前,没了脾气。

前些日子,南加在电视采访中说:现在,普氏原羚保护好了,青海湖垃圾治理好了,盗捕现象也绝迹了,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拼命跑腿去保护了,虽然我少了条腿,也不会遗憾了。

经过南加和志愿者近三十年的努力,家园终于从寸草不生恢复到他儿时的模样,青海湖也从垃圾围湖过渡到碧海青天,无数翅膀,在天空里写满了肯定和欢笑。

如今,南加活跃在生态博物馆里,为志愿者介绍环保知识,也介绍青海湖创建国家公园过程中需要关注的问题,人们知道了大美青海湖背后的故事,也在心底种下了环保的种子。

从一个人,到一群人,被南加唤醒和影响的人,一点点从小泊湖边上的一个村子,蔓延到青海湖周围四五十个村子,更多的人,投身到青海湖的保护中。

4

进入七月,似乎一夜间,湖畔又多出来一种尤物:灿然绽放的油菜花。

阳光和煦,微风轻摇,水鸟和勤劳的蜜蜂发出声响,它们在熠熠发光的彩色世界里唱着小曲忙碌,唱得旷野寂静。

我仿佛置身于梵高笔下绚烂的初夏,明亮的黄,舒爽的绿,清澈的蓝。

纯净的色块,辽阔的思绪。海天一色的蓝里,白云伸手可及,云朵像棉花糖,像羊群,像海浪,像美好神秘的梦想。

世间最明媚最纯粹的巨型色块在眼前排列组合,定格成青海湖的大美。

七月,好多内地城市已是火炉状态,青海湖,才真的步入了春天。

当我把视线从大色块里抽离,聚焦在身旁的草地上时,我看见了那些娇小的灵动的生命。

娴静的草木在高原上并非默不作声,它们用肢体语言和独特的生长方式,奇妙地表达着自己。

龙胆花,一离开地面,便开出花来,天空般湛蓝,湖水般晶莹。花管如同小铃铛,口儿朝上,边缘裂出五角形的花瓣。花朵是深深浅浅的蓝色,也有偏紫和偏白的色彩。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蓝天安置在大地上的嘴巴,还是湖水从草地里支楞起来的耳朵,总之,这龙胆花神秘莫测,像是盛满了故事。这阵子,我时常凝望它们,唯恐错过来自于大地深处的秘密。

龙胆花后,水晶晶花登台亮相。一簇簇、一片片点缀在草地上,轻薄的粉色花瓣,绢质,娇羞,宛如少女脸庞。不得不说,青海人用水晶晶花来形容少女的美丽,真是恰如其分。我也喜欢它的学名“天山报春”,这名字,无论听起来,还是读出来,都让人春心萌动。

草地上的羊羔花也开了,毛茸茸,白白胖胖。细看,是几十上百个细长的钟状花,叠罗汉一样抱在一根柱子上,短平刷似的。定睛一会儿,便觉得它们更像是一个个卡通小羊的身体,全身蓄满了白花花的阳光。白色的羊羔花铺排在绿草地上,就像遥远视野中一只只绵羊站立在无垠的草原上。非常奇妙,外形如卡通羊羔的圆穗蓼,恰是小羊羔可口的食物,带给羊羔母乳般的营养。

这些天,大色块间飘荡着牧羊人荡气回肠的歌声:羊羔花盛开的草原,是我出生的地方。妈妈温暖的羊皮袄,夜夜覆盖着我的梦……听一位牧羊人讲,这种花是由母羊产仔后落下的胎盘所变,所以才叫羊羔花。

最好玩的,当属马先蒿,当地一些顽皮的孩子,叫它“Biu·Biu”花。花朵先端如盘,末尾长出长长的“鼻子”,盘曲向上,宛如一头玩耍的小象。

一天,一个尕娃指给他旁边一位白白净净的城市孩子说,把它揪下来,就可以当小喇叭吹啦。说这话时,一朵马先蒿已经被尕娃含在了嘴里,他鼓起腮帮子开始用力,“Biu·Biu”的声音从花朵长长的“鼻子”里传了出来。说实在的,这声音并没有吹喇叭那么响亮,却足够别致。

他停止了吹花,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我阿爸不许我吹,我就偷偷吹,这个,吹完以后天会下雨的。阿爸说这个喇叭能把雨叫过来。”说完,尕娃抬起头望向天边,仿佛那里正酝酿着一场“Biu·Biu”花唤来的细雨。

像这样,湖畔的每种草木,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都有自己的故事,如同各自生活轨迹上忙碌的每一个人。

视线若是落脚更远一些,会看到更多佳丽:绿绒蒿、雪兔子、风铃草、铁线莲、铃铛花、柳兰、杜鹃、金莲花、翠雀……它们比其他地方的花距离太阳更近,在清爽清芬的空气里摇曳,摇出高原最美的模样。

蛰伏了一冬的昆虫,被花朵和鸟儿欢唱的声音叫醒,在春风里摩拳擦掌。甜甜蜜蜜的花香,指引着昆虫。梦醒后的昆虫稍作停留,开始抖动翅膀,在太阳下试飞一圈后,便认准一朵花,急急地飞了过去,它们要在这大好的春光里为花朵做媒,也领取花儿交给自己的酬金:一滴花蜜,几粒花粉,或者,仅仅是一毫升的昆虫性信息素。

盈盈绿草间,野兔蹦蹦跳跳,闪烁着寻觅的双眼。鼠兔三三两两在草地间追逐,不时停下来,直立起身子,两只小前爪缩在胸前东张西望,绿豆小眼炯炯有神。远处,机敏的羚羊、奔跑的野驴、神秘的雪豹、悠闲的旱獭,方脸气质的藏狐,甚至,还有狼,这些或矫健或肥硕的精灵在阳光下跳跃、穿梭,闲逛,用自己独特的气质,展现出高原生命的节奏和韵律。

“身边的动物,可能是隔壁家死去的那位阿爷。谁都无法肯定自己的下辈子,不会变成一只蜜蜂,一只兔子,一只羊。”这是牧民心目中生命轮回的观点。

在牧区,客人来了会用拌上糖和酥油的“人参果”热情款待,然而“人参果”长在野外,采集不易。最简单的办法,是找个旱獭窝,“人参果”是旱獭存储的食物。

阿爹出发前带了两只口袋,一只空的,一只装有糌粑面,还有几捧青稞。他从侧面掏开了旱獭的洞穴,把“人参果”取出来,装进空口袋里,又把另一只口袋里的糌粑面和青稞,全都装回到洞里,恢复洞穴,让它完好如初。

做完这一切,阿爹真诚地对着洞穴说:“对不起啊,根根(人参果)我拿走啦,这些留给你,我俩是互相交换,我用粮食换你的根根。”

这便是牧民们推崇的众生平等:我要活,但我不能因为自己活着,就伤害到你。

看完阿爹虔诚地以物易物后,我激动地挥动树叶儿鼓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阿爹步入我的树荫里休息了片刻,满意离去。

作为一棵树,一棵挺拔伟岸的青杨,我是幸运的,不单亲历了青海湖一年一度的冬天怎样退去,春天怎样一步步走来,还亲眼目睹了这些年在人类的努力下,青海湖历经的最伟大的生态修复,感受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

莹莹湖水衔接着滔滔绿浪,其间交织的鸟鸣,又衔接起天穹的蔚蓝。

湖面变得越来越宽广了,我也得以更近的距离,欣赏鱼翔浅底、鸟欢长空。

我的根须持续向下,枝叶极力伸向四野,去触摸天地间这纯粹的色彩,去触摸风,也被风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