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趣
2024-11-09林语堂
有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行为动机,叫作趣。袁中郎叙陈正甫会心集,曾说到这一层。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学问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巴士特(Pasteur)发明微菌,不见得是为名利色权吧。有人冒险探南极北极,或登喜马拉雅山,到过人迹未到之地,不是为慕名,若是只为图个虚名,遇到冰天雪地,凉风刺骨一刮,早就想“不如回家”吧。这平常说是为一种好奇心所驱使。所有科学进步,都在乎这好奇心。好奇心,就是趣。科学发明,就是靠这个趣字而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科学家发现声光化电,都是穷理至尽求知趣味使然的。
我想这个趣字最好,一面是关于启发心知的事。无论琴棋书画都是在乎妙发灵机的作用,由蒙昧无知,变为知趣的人,而且不大容易出毛病,不像上举的四端。人有人趣,物有物趣,自然景物有天趣。顾凝远论画,就是以天趣、物趣、人趣包括一切。能够潇洒出群,静观宇宙人生,知趣了,可以画画。名、利、色、权,都可以把人弄得神魂不定。只这趣字,是有益身心的。就做到如米颠或黄大痴,也没有什么大害处。人生必有痴,必有偏好癖嗜。没有癖嗜的人,大半靠不住。而且就变为索然无味的不知趣的一个人了。
青年人读书,最难是动了灵机,能够知趣。灵机一动,读书之趣就来了。无奈我们这种受考试取分数的机械教育,不容易启发一人的灵机。我曾问志摩:“你在美国念什么书?”他说:“在克拉克(Clark)大学念心理学。就是按钟点,摇铃上课摇铃下课,念了什么书!后来到剑桥,书才念通了。”这就是导师制的作用。据李考克(Stephen Leacock)说,剑桥的教育是这样的:导师一礼拜请你一次到他家谈学问。就是靠一枝烟斗,一直向你冒烟,冒到把你的灵魂冒出火来。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就是这个意思。灵犀一点通,真不容易,禅师有时只敲你的头一下,你深思一下,就顿然妙悟了。现代的机械教育,总不肯学思并重,不肯叫人举一反三,所以永远教不出什么来。
顾千里裸体读经,是真知读书之趣的。读书而论钟点,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李考克论大学教育文中,说他问过第四年级某生今年选什么课。那位说,他选“掮客术”及“宗教”两课,每周共六小时。因为他只欠这六小时就可拿到文凭。“掮客术”及“宗教”同时选读,实在妙。但是这六小时添上去,这位就会变为学人了吗?所以读书而论钟点,计时治学?永远必不成器。今日国文好的人,都是于书无所不窥,或违背校规,被中偷看水浒,偷看三国而来的,何尝计时治学?必也废寝忘餐,而后有成。要废寝忘餐,就单靠这趣字。
(摘编自《现代散文选》)
赏读
“趣”字或可说是林语堂人生与艺术的一种追求。作者认为,求知上要有“趣”,在启发心智上,这“趣”具有多方面的内涵。全文写来通俗晓畅,娓娓道来。作者以丰富的知识,敏捷的思维,和行文中不时冒出的思想火花,给人以美的享受,在“闲适”中透出一股健康向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