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花
2024-11-07王国华
芙蓉葵
又大又圆又白。六个最普通的字,简洁、干净,就是给芙蓉葵量身定做的。
古时见人相貌好,喜用“面如圆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中间过渡一下,面如芙蓉葵,葵如圆月,便顺理成章。
芙蓉葵大如小孩的脸,五瓣,完全张开,互相掩着,围成一个整齐的圆盘。花瓣上有清晰的直线纹路。花心红色,花蕊白色。其叶椭圆形,四五片叶子加在一起也顶不上一个花朵大,茎高不及膝。一眼望去,只见硕大花朵悬于空中,不见其他。
既然是花,开就开透,舍末求本。将所有的能量集于一端,认真干好一件事,人也可以这样,突出身体最美的一部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个挺直的鼻子、一条白皙的胳膊,看习惯了,就是姹紫嫣红形态妙,一如芙蓉葵。
金脉爵床
东湖公园里有个湖,湖形极不规则,弯弯绕绕,时不时横出一座小桥。人在路上走,一会儿近了湖,一会儿离开湖。湖边和路边都长满植物,路也曲曲折折。行走着,偶然看见一个人,如在大海中浮沉,瞬间就被绿色淹没了。
一个小亭子旁,长满了金脉爵床。直立的灌木,一人多高。茎棕红色,较为光滑,有点儿倾向于木质。叶子大,脉络清晰,叶脉黄色,所谓“金脉”是也。顶上是一种穗状的花。细看,是由数朵黄色小花组成。每朵小花均为圆柱形,有点儿像炮仗花。花蕊长长伸出,有一个红色花萼。
我在其他地方也见过金脉爵床,但是没有开花的,索然无味。
亭内无人,我不忍闯入,踌躇不前。湖中的岛上长满芦苇,散发着野趣。高大的榕树垂下一条条根须,紧紧抓住大地。保洁员坐在树下休息,叽叽喳喳的鸟鸣不绝于耳。林外的喧嚣,衬托着湖旁的静谧。如果节假日或者周末,就不是这样了。我用手拨弄金脉爵床的叶片,心情平静。暗想,此时路边长什么植物都好,况且它本来就好看。
阔叶丰花草
和细长的山菅兰长在一起的阔叶丰花草,显得高大。和风雨兰长在一起的,就要低矮些,尚不及膝,如此,谁都不挡对方的光。风雨兰茎软,阔叶丰花草更软,又细。叶子两两相对,长圆形,白色的小碎花长在叶和茎中间。花太小了,直径不过二三毫米,细看,居然还是四瓣。好在是一堆小花,总体上尚能显出个花的样子。
寥寥几株阔叶丰花草,夹杂在大片的风雨兰中,若隐若现。风雨兰绿色的茎上,趴着黑白相间的虫子,约一寸长,一动不动。用枯枝扒拉一下,虫子突然翘起上半身,吓我一跳。估计虫子也被吓了一跳吧。几株阔叶丰花草上并无此虫。阔叶丰花草白花闪亮,冷静地盯着风雨兰上的虫子。
月季花
香蜜湖公园里种着一片月季花,从旁经过,一群麻雀忽地飞出,扑棱一下子竟有直上云霄之感。与贵族为伴,不免沾染洒脱之气。
月季花乃我心中贵族,缘于小时候听收音机,说我们河北省的省花是月季花(注:如今改为了太平花,不知什么时候改的)。我自然没见过,但崇敬之心延续至今。或曰,彼时能见之花少之又少,几近于无,生活全天候灰色。有几年,奶奶在院子里种上了月季花,每次回家都看看还是不是去年那几棵,希望它们像我奶奶一样长寿、健康。
此时所见月季花,一株一株整整齐齐,都不高,修剪的痕迹很重。茎上有刺,花朵在最上头,一瓣儿一瓣儿极鲜明,有黄、红、粉几种颜色。一种幻觉:红可变粉、粉可变红,像变脸艺术。
月季花花朵很大,迎风而立,风姿绰约,款款大气,仿佛没有孕育、含苞的过程,一夜之间就到了成年,此即其一生。既无萌萌幼年,又无衰败零落的老年。任何泄气的勾当(哪怕是小小的幽默)都与之无缘。它们头戴王冠,脚踏祥云。饮玉露,汲甘霖。虫鼠遁逃,鸟雀来朝。
香蜜湖这一片月季花,或许是种植时间不长,远没有开透,只零零星星几朵,但相互之间已成掎角之势,此起彼伏,显示出君临天下的霸气。它们貌似亲民的外表下,透着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为众生所仰服。
但这个城市的名字叫深圳。花太多了,大街小巷,闹市僻壤,无不有它。没谁能真的突出于所有的花朵之上,飘飘渺渺,以致面目模糊。月季花的王者之相,亦是泯然众生的一种形态,因为真切、迫近而无法给自己镶上擦不掉的金边。贵气与俗气兼而有之,天地因此平和交接。
通奶草
在通奶草面前不要提“血”和“泪”两个字。
把通奶草掐断,断裂处流出乳汁一样的东西。白白的,有些许黏稠。它并不能饮用,但它可以治病。传统中医里,差不多所有草类都有药效,也不知人类到底有多少病,哪来的那么多病。
通奶草站在路边一片绿色上,点缀着草地。线一样的细茎,有点硬。叶片两两对生,顶端开着谷粒一样大小的白色花。刚下过雨,整片草地都湿漉漉的。
通奶草长得岁月静好,从未剑拔弩张,却如世间万物一样,无妄之变随时到来。本来是干燥的,一场雨让它湿透。从干到湿,已是质变。旁边一棵紫薇树,枝杈延伸,担心台风来时砸到别人,被园丁齐刷刷割掉。通奶草上面少了遮阴的。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无福无祸,亦有一变。
从通奶草茎上流出来的,应该是血;但它没有眼睛,泪也隐于腰部。出自同一关节,非血即泪。响晴白日,蓝天游云下面,隐隐传来哭泣。
鸡屎藤
鸡屎藤扒拉开身边密密麻麻的蟛蜞菊的叶子,不让它们挡住自己。天越来越阴,雨要来了。鸡屎藤抬高身子,要把体内的味道清洗干净。
鸡屎藤其实很漂亮。茎较硬,分叉,上面挤着密集的花朵,像炮仗,顶端向外翻开,开出五个花瓣儿。中心的花蕊呈黑紫色,从远处看,像是花朵的嘴巴被打肿了。未开的小花,一个一个,大米粒儿似的挂在那儿。
如果叶子不被揪下,身体不被打开,那股被视为鸡屎一样的味道就散发不出去。但它依然完美,可以站在百花园的高台上,让风吹来赞美的声音。那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自保手段,祖上的智慧恩泽。但这一代的臭鸡屎藤像是有了新的打算,一切重新来过。
它们需要水。
本来洁白的花朵,都泡成了灰白颜色,略似浮肿。它们仍在不断地一遍遍清洗,盼雨祈雨,越洗越灰。路人每天经过这条人行道,余光扫到鸡屎藤,所见只是一个漫长过程中的顿号,正如他们自己的前方,亦是看着明确,却具备多种可能性。
链荚豆
草地上,链荚豆开出一片小花,每个也就是钉子帽大小,三片花瓣,两片在上,灰黄,对开;一片在下,紫红,细长。形似蝴蝶在飞。紫红色重,灰黄色轻,潮湿的风吹来,无数紫红色的小蝴蝶摇摇摆摆。链荚豆叶子呈椭圆形,有的近似圆形,片不大,灵动。走近,触摸一朵花,发现它长在这一段枝杈上。另一朵花在另一个枝杈上。细而硬的茎,伸出数条枝杈。追根溯源,每一个花朵和花梗,都没有扎根在土地上。这么一大片,同源于一个硕大的根。好似一个家族,四世同堂,兄弟众多,还没有分家,它们小嘴犀利,共同喊出一个内容:不要分离,不要死亡。
紫竹梅
幼年听《紫竹调》,欢快、优雅、简单,一下子就记住了曲调。想当然地以为紫竹是一种花,后来查资料,得知《紫竹调》最初在沪剧《双脱花》中为磨豆腐劳动时所演唱的一支曲牌,演员演唱时,双2FJ87agGnYDLtQDQCjEk0vDZ9bnBb6XQqiypPnnmP0U=手摇曳做滤豆浆的动作,布兜用两根斑纹竹竿支撑,斑纹竹名“紫竹”,自此该民歌就是《紫竹调》了。但李玲玉版的《紫竹调》中,又直接出现了紫竹:“紫竹开花七月天,小妹妹呀采花走得欢。手挎紫竹篮,身穿紫竹衫。美丽的紫竹花开胸前。采了一山又一山,好像彩蝶飞花间。”此处紫竹明显是一种植物了。彼时,生活在北方,对江南莫名地向往,高考时我还报考过苏州铁道师范学院,结果被前面的志愿录取。
某日,我偶然在一饭店门口见到紫竹梅,紫竹梅长在花盆里,叶厚,一指长,略紫,说是棕色似更准确,手感有点涩,敦敦实实。顶上开着一朵粉色小花,三瓣儿,花蕊黄色,不怎么显眼。花萼与叶子相似,如同被谁捏了一下,固定为鸭子嘴状。
耳边立刻响起《紫竹调》的旋律,并自动配上了词:
“大家全都好好的,不生病啊,不发脾气。左手也不急,右脚也不急,天上落下了一阵雨。紫竹梅啊,你好好的,想起我就打个喷嚏。”
在深圳生活多年,想起江南,还是有点异域色彩。唯此异域与彼异域稍不同。
洋金凤
凤凰树不远处,摇晃着丛丛灌木,名洋金凤,堪称普及版的凤凰木。茎硬,而且有刺,叶如羽毛,所谓羽状。花有红、黄两色。红的多,黄的少。花朵由四大瓣、四小瓣组成。大瓣者,下窄上宽。小瓣长条形,穿插期间。花蕊多,细长。单朵的花,个个都像飞翔的凤凰,仿佛对路人演示:那高高在上的、十米高处的密集花朵,都是我这个样子。
幼时我有一女同学,名杨金凤,忘了她长什么模样,在街头见盛开的洋金凤,不免联想起她。另有二三个当年同学,三十年未见,听说也在深圳,后来加了微信,曾约有空见面。好几年过去了,也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