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开花
2024-11-07宋宪民
在广袤无际的大地上,植物吐蕊开花,物种中的繁衍与赓续。而石头开花,却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是我家的石头竟然会开花,且伴随奶奶的生命旅程,开了六十年“石头之花”。
春暖花开时节的一个周末,大学将要毕业又距家不远的我,依然按“法定”的日子乘车回家,履行二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职责。
孝顺,孝就是顺,顺就是孝,何况奶奶还是一个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人。父亲对奶奶百依百顺,只是在这件事上忤逆始终,我只好代行其责。其实,这也是奶奶唯一的“奢望”。
下车后我一路快行。奶奶几近失明,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已是一片模糊不清。我决不可失信,更不忍心摔碎离家前我对她的铮铮誓言,即使为揭开藏匿心中多年的那个谜底,我也要持之以恒,一路到底不回头。奶奶至今不愿吐露真相的具体原因,我想只是时机未到,或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开始,奶奶要的是那种绽放在花盆或花丛中的鲜花,路边的野花亦可,但决不可用钱去花店买。现在,奶奶神志不清,家中的盆花又因无人照管而干枯凋零。依照奶奶的意愿,之前,我在她床前摆放了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多是花盆中“栽种”的石头,然后每周一次我会把十几支含苞待放的鲜花插在石头旁。
傍晚时分,当我赶回家且打开房门,手捧鲜花走近奶奶的床前时,躺在床上的奶奶似乎有一丝清醒,竟然坐起身来。奶奶凭借灵敏的感觉,两只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我手中的鲜花上。见状,止不住的心酸一股脑地涌上我的心头,我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的耳朵也背得很,其实她压根儿就听不见我的喊声,因而将枯枝似的手指向床前那些摆放凌乱的花盆,轻轻点一下又收回。奶奶灰白色的牙花子露出后随即收回,当再次露出时,她松瘪的嘴唇就难以兜住,看得出,她在对着我笑。
我止不住又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似乎听到了我的喊声,无力地倒下身,斜依着窗台下的枕头,眼睛眯成缝,对准了我,对准了床前那些栽种着各色石头的花盆。我知道她是在监视我。
按以往的做法,我首先会将乱而无序的花盆摆放齐整,然后把上次插到石缝中或用透明胶固定在石头上那些已干枯了的花朵取下,最后用相同的方式再予以固定,这样枝繁叶茂的花丛就形成了。
奶奶转过头,仰面朝向房顶。
此时,父亲走进奶奶的卧室,见状,以训斥的口吻对我说,你怎么……总是惯着她?
奶奶已吃不了饭,喝不了水了,她最最需要的是……
下周你不要回来了。奶奶她……
我自是明了,父亲的意思是奶奶的寿限已到,我回与不回家一个样儿,还将一个完整的家几乎弄成展览石头的博物馆。为此,父亲跟奶奶斗了半辈子气。
我没有顶嘴。我想在奶奶咽气前设法探出那个谜底。没有父亲的密切配合,我将做不成,即使有朝一日戳穿谜底,也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惊喜,起码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完美的结果,也许会给我带来难以挽回的终身遗憾。
这次回家我果然没有白跑,将幼年和成年后获取的那些零打碎敲的信息去粗存精,然后嫁接到父亲述说的主干中去,很快便成为谜底破解前的一个序幕。我要将其整理成逻辑缜密的资料,将来或许有更大的用处,我只是对家人暂且保密而已。
爷爷家祖上与同村的奶奶娘家是百年的家族世交,因而两家人祖祖辈辈情如手足。
早在两家亲密得如蜜桃般甘甜的时候,作为亲上加亲的重要一环,由家中的女人牵线,男人做主,花儿似的奶奶被母亲许给了我家,只是没有定许给孪生兄弟的爷爷还是大爷爷。谁有这份福气,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说来这也并非父母包办的婚配,而是青梅竹马式的自然结合。无论外表还是内心,当初的大爷爷可谓人中之杰,而爷爷更为出类拔萃。当三人接近婚龄时,两家大人无计可施,因而才有了一个让双方均可接受的办法,此法的始作俑者便是奶奶的母亲。
有一天,奶奶的母亲对女儿说,这事儿没有好办法,只能任你自己挑,任你自己选,将来的丈夫是好是坏,是命中注定的。
执着又要强的奶奶模棱两可地说,兄弟俩都好,好得简直让我没法儿挑。如果二选一的话,我要……
奶奶的母亲煞是为难,接着问女儿,你要怎么着呢?
我要……
你要拿定主意,这事儿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奶奶的母亲说,你选中哪一个,我跟那边说,也好让人家心中有数。
奶奶却抹一把眼泪,随后默然,送给母亲一个未知数。
以后的日子里,奶奶的母亲只好观察女儿动向,因为女儿的心就是母亲的心,女儿的眼力也是母亲眼力的延伸。何况女儿还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她相信女儿会挑选出最优秀的那个人,让两家的关系持续发展下去。
一个选择如意郎君的绝佳机会终于来临。
那年冬天战火燃起,保家卫国、志愿参军的动员令铺天盖地,另规定家中凡有适龄的两个男子,其中一人须报名参军,爷爷和大爷爷自然不可规避义务。
首先要说的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抗战英雄,因伤残而返乡。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可面临的现实却让曾祖父为难,因为上前线意味他有可能从此失去一个心爱的儿子。但从全局利益出发,关键时刻他这个头必须带。然而,此事端到桌面上时,两个儿子却没一人愿意报名。曾祖父为此气愤至极,可转念一想他才恍然大悟,他们并不是怕这怕那,是因为舍不下已订终身的奶奶,虽然还没确定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奶奶思想开通,在动员亲人踊跃参军上前线的轰轰烈烈的热潮中,曾祖父让奶奶出面动员,而动员哪一个去,就看奶奶如何发挥她的聪明才智了,既能隐藏心中的秘密,又能公私兼顾。
这正中奶奶下怀,因而她欣然应诺此事。
不知何因,或许钟情于爷爷的缘故,奶奶竟先找到爷爷,态度诚恳地说,你赶紧去报名,参军上前线光荣,成为英雄更光荣。我耐心等你,等待你荣归故里的那一天。
爷爷却缩着脑袋说,上前线要死的,我怕。我更怕死后见不到你。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奶奶为此而伤心落泪,说了声,怕死的胆小鬼。随后她找到大爷爷,用相同的话语说给大爷爷听。
岂知大爷爷一改当初的态度,虽不似爷爷那样胆小如鼠,却睁着两只泪眼说,上前线要死的,死后我会见不到你。但是我要去,坚决去,像父亲杀鬼子那样当战场上的英雄,即使死在战场上,我的魂也要回家来见你。
奶奶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似乎敲定了最后的主意,她今生今世的身与心也有了主,这个主自然是我的大爷爷。
随之而来的便是隆重而热烈的欢送仪式。
那一天,加入欢送队伍的奶奶看到大爷爷身披彩带,胸戴红花,被一顶轿子抬到了村外,然后汇入一片彩带与红花的海洋里。也是在那一天,大爷爷随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开往前线。
队伍开拔前线不到两个月,噩耗便伴随强劲的东北风从云里飘回家中。
据说大爷爷是死在还没有与敌方接火的行军路上。在遭遇飞机猛烈地轰炸时,他与身边的多名战友一同身亡,他被炸飞后连个纽扣也没找到,只留下花名册上的一个名字。
在家人们的心中,大爷爷战死沙场的事确信无疑,唯有守闺待嫁的奶奶不信大爷爷的死。她偏执地认为,哪怕留有一丁点儿的遗物也可以证明他死在了战场上。她坚信大爷爷有一天终会归来。奶奶度过了痛苦与抑郁的一年。
一个四季轮回,奶奶期盼中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女大当嫁的现实依不得她,在双方父母眼里嫁给哪个都一样,走了的已经成为过往,活着的才是命中注定,她命里的男人自然是活着的爷爷,而不是死于异地的大爷爷。因而,她只好嫁给爷爷,因为命中的事她一个弱女子无力改变。
但家人们也无力改变奶奶的追求与信念,那是她心里的事。家人们只好依着她,否则这个家会支离破碎。何况,奶奶还是公公婆婆的心上人,更是爷爷特别宠爱的人。
然而,奇怪的是,自嫁过来后的第二天起,奶奶便找来几个闲置的花盆,她不是用来养花,而是将其装满泥土,然后找来一些形状怪异的石头,像养花那样将石头埋入泥土里,还时常浇水、施肥,精心侍弄,从不怠慢。后来,她又采一些家花或野花,将其固定在石头上,干枯后及时更新,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当然,包括爷爷在内所有的家人没有一个人配合,只有奶奶自己坚持不懈地做着。
后来父亲出生,奶奶以为有了后来人,父亲会按她的意志把这件事接续下去。岂知父亲从小就不听她的话,在她的眼里无疑是个逆子——父亲只是这件事上的逆子,并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逆子,说来父亲还是一个闻名乡里的大孝子。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曾惹奶奶生过气。那年搬家,奶奶要从乡下搬到城里住,搬家那天,奶奶因早一步离开老家,收场的父亲竟将她侍弄多年的石头丢弃。奶奶见不到她心爱的石头,放声哭嚎不说,还嚷着要跳楼。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返回,重新找回被丢弃的石头,像在老家一样任凭奶奶“胡作非为”。
再后来,懂事后的我一点儿不像父亲那样“忤逆”,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自有不同于男孩子的个性,再说我自幼依赖奶奶,自然事事与她一条心。因而,奶奶在房内摆放的那些石头才完整地保存下来,而且花开四季,永不凋谢。
但一颗好奇的心总有锁不住的时候,长大后我曾多次编造理由,试图撬开奶奶那张始终紧闭的嘴。有一天,见父亲不在,我便凑近奶奶的耳畔悄声说,奶奶,我一心一意帮你这么多年,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的话我不再帮你。
丫头,你要怎么着呢?奶奶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
我撒手不管。你的腿已走不动,我要让那些石头……
奶奶并不惧怕我的威胁,接着说,将来我会告诉你。
奶奶,我要的是现在,而不是将来。难道你要让我等到石头真的开花那一天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可真的撒手不管了。而且,爸爸还会把你的石头全部扔到垃圾桶里。我的态度愈发坚硬起来。
就是撒手不管,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说了以后你才会撒手不管呢!
岂知奶奶又扔给我一个猜不透的谜,她的用意无非是让我继续帮下去,一直帮到她不再需要那些石头为止。奶奶扔给我的这个闷葫芦,与她亲手设置的第一个谜同步,同样残酷地折磨着我。
那天是周四的下午,接到父亲打来的“紧急”电话,我忙不迭地请假回家。父亲在电话里说,奶奶想你了,学习再紧张你也要尽早赶回家。待我追问时,他竟生硬地挂了电话。每周一次“法定”的日子我从不耽误,这次却让我大惑不解,哪里是奶奶想我,分明是……
时间再紧张,情势再危急,我也没有忘记去花店买花的事。以前多是下车后购买,这次我却改变主意,刚出校门就急不可待地买到了花,因为校门前有一处花店,下车后购买势必耽误时间。下午的时间对我来说尤为珍贵,即使顺利上车,到家后也很晚了。但我必须在回家的路上连轴转,哪怕延误分秒的时间,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奶奶。重要的是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最后的谜底还没有揭开,决不可造成终身遗憾。
老天保佑,回家的路上还算顺利,到站了,我走下汽车时,夕阳马上要落入西山了。
当我手捧鲜花走进奶奶的卧室,奶奶已奄奄一息。我的身影出现在她床头的瞬间,要么心灵上有感应,要么就是有未了的心事在牵拽着她,奶奶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一道缝隙,塌陷的嘴不停地蠕动着。她似乎想坐起身来,却有心无力。
见状,我凑近奶奶,想说点儿什么。其实她压根也听不到我的说话声,权作一种相互感应的心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吐露给她。我眼含泪水,大声呼唤:奶奶,奶奶……
我的呼喊声果然唤醒了昏迷中的奶奶,与上次一样,她依然伸出干枯的手,指向床前那些栽种着各色石头的花盆。我心领神会,随即将手中的鲜花逐一固定在石头上。这时,奶奶竟笑得像花一样灿烂,让我立刻联想起她年轻时的样貌。
见时机成熟,我便支开身边的亲人,轻声地喊了一声“奶奶”。随即竖起耳朵细心倾听她的心声。我想,此时此刻也只是一种心声——只有我才会听懂的那种心声。
奶奶果然对我述说起来:你大爷爷身披彩带、胸戴红花走之前,他对我说,他会回来,为了我,他也一定回来,早一天晚一天他终会回来。我问他哪年哪月回来,他对我许愿说,等石头开花的那一天他就会回来。等啊等,奶奶等的就是石头开花的那一天。丫头,你说石头会开花吗?你不信,可是奶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