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膜
2024-11-07许仙
凌晨三点,梅李突然坐起身来,“啪”!打开卧室灯,一把掀开盖在我们身上的棉被。
要知道这是农历二月头上,室内温度才5℃左右,我没遮没盖地暴露在寒冷中,不尖叫才怪。
“发什么神经!”我夺回棉被,裹住爬满鸡皮疙瘩的身体。她先是摸自己的脸,又伸手去摸床,再一寸寸摸过来,探入我的被窝,冰凉的双手碰到我的身体。
“你干吗?”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梦里找吃的呀?”
“起来。”她说,“帮我找一下,我昨晚贴的面膜哪去了?”
“面膜?我还以为你是在找鸡翅呢。用过的东西,找到了也是扔掉,有啥要紧的?”我气鼓鼓地说,“睡觉!你看看,现在才几点?”
她不由分说地将我赶下床,自己在床上继续找,棉被也抖了三遍,然后泄气地躺下来,泪眼汪汪的。我赶紧上床,扯上早已变凉的棉被盖在身上,关灯时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的身体是躺下了,但心还在面膜上。
“奇怪!怎么就不见了呢?”她自言自语,“难道真的被我吃了?”
“你在梦里有什么不敢吃的。”我也懊恼道。被她这么一闹,我的睡意全跑了。
“啪”!她又打开灯,抓起我的右手,把我的掌心贴在她的脸上:“你摸摸看,不会真的被吸收了吧?”
她那张脸自然还是那张脸。我假模假式地摸了两下,故作惊叹:“好像是啊!比昨天光滑多了。”
“你个骗子,昨天你又没摸过我的脸,你咋比较出来的?”
“你不是说单位里的人都戴着面具吗?个个能拍马屁,还特别会来事,尤其你那个死对头杨水花,不就是靠粉嫩的小脸和能说会道的小嘴蹿红的吗?偏就是你裸脸,还来得清高,动不动就让人下不了台。现在好了,面膜被脸吸收了,就等同于给你戴了副面具。”我顾左右而言他,“违心的话要说得理直气壮,脸红个啥呀!”
“怎么可能?”她说,“是真的倒好了。”
隔夜,梅李上床后,照例敷面膜。我笑着对她说,夜里别又吃了。她的左腿猛地弯曲了一下,支开我压在她腿上的脑袋。“滚一边去!”她气鼓鼓地说。敷完面膜后,她不敢再躺平,而是硬坐着,打开电视机,手按遥控器,不停换台。她只看娱乐节目,但没有一台娱乐节目是她喜欢看的。她愤怒地按遍所有台,最后啪的一声,电视机黑屏09b98ff0a91070351cc3c9cc83bf2460f5067d02e884faffdd6abc231ab95e9b了。她放下遥控器,又拿起手机,不停地用大拇指划屏,她得坚持敷完面膜,却已哈欠连连。她这个人就这点好,上床便困。
我说:“你干吗非要拖到现在才敷呀?”
“自己懒不说,还好意思来说我?你就不能动动手,帮我分担点家务吗?”她说,“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是到现在才有空吗?要不是我,这个家早成楼下的垃圾房了。比垃圾房还要垃圾,垃圾房还有保洁员定期清理呢。”
“睡觉,睡觉。”我没话说了。她在外面闷声不响的,在家里烦起来可就没底了。
勉强敷满一刻钟,她已困到不行,将面膜从脸上撕下来,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还没有睡着,迷迷糊糊的,就随口应了一声。她熄灯,脱下外套盖在被头上,安心睡觉。
第二天早上,她从床头柜上揭起那张面膜给我看,证明面膜是不会被吸收的。我可没有她那些奇怪的念头,不会就不会,就是会,那又怎么样呢?
但是,到了夜里,怪事又发生了。她躺平后敷面膜时睡着了。等她醒来,也就午夜吧,至少比那天凌晨三点要早得多,她摸黑去揭昨晚忘揭的面膜,但脸上啥也没有。“倒霉!怎么什么倒霉的事都往我身上凑。”她嘀咕道。
她起身,开灯,把我推醒,问我她的面膜呢?怎么又不见了?!
梅李很担心。上次面膜不见了,有可能遗落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一时找不到也就罢了。就像她藏东西一样,藏的时候都认为是自己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但事后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藏哪儿了,怎么找也无法找到,往往都是我帮她找出来的。这次面膜不见了,她就在半夜里大动干戈,只差把这张用了十来年的大床给拆了。这就让她不得不怀疑,面膜是真的被她的脸吸收了。我说:“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消化吸收,不留痕迹,效果不是更佳吗?难道你敷的这个面膜里有有害元素?”
她用力摇头。
“那你还担心什么?”
是啊,担心什么呢?但她就是担心。
我们结婚十来年,她敷面膜已有七八年了。她不是为我敷的,而是为她自己敷的,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也不知是谁说她什么了,最近她总是埋怨自己的脸大。这天午夜,她又一番瞎折腾。我有了经验,与其和她对抗,还不如积极配合,这样结束得更快一些。她心有不甘,躺下后,依旧喋喋不休。我伸手摸了两下她的脸颊道:“你还别说,真的光滑了许多。你自己摸呀。”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
“谁说风凉话了?不信你自己照镜子。”我起身从她的化妆台上取来一面书本大小的方镜塞到她手上。我说,“你不觉得脸也紧实一点儿了吗?”我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今晚不及时安抚好她的情绪,我就别想再睡了。她左手举着镜子,右手反复摩挲脸颊,用大拇指和食指卡下巴,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又睁大眼……她在反复衡量、比较,感觉是,又感觉不是。良久,她扭头问我:“你真这么觉得吗?”我故作生气道:“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呀?”
“你明天问陈姐。”我振振有词道,“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谢天谢地,第二天梅李回到家,我快速扫了一眼她的脸色,看上去不错,于是我就笑着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她大声说,今天公司有个周例会,她积极发言了。她说开始她还是非常紧张,但发言时倒没有磕磕巴巴,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应该是面膜起作用了。她一再强调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公司同事听得都惊呆了,傻乎乎地盯着她看。她发完言后,起码有七八秒钟吧,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你是没看见杨水花那张脸呵,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哈哈哈……”她开心笑道,“就连坐在我身边的陈姐,也用胳膊肘轻轻捅我,夸我厉害,说我这次讲得顺溜,脸不改色心不跳。还真是,我只觉得满脸发烫,以为自己的脸又红得不成样子,谁知我去卫生间,看见镜子里那张脸雪白粉嫩,才轻微一点红。”她夸起自己来还真是不遗余力。我大声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她嗯了一声,以饱满的精神走进厨房。
“你说这会是真的吗?”她大声问。她有点儿信,又没全信。
我懂她的心思,就说:“要不,你今天晚上再试试?”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这个面膜,估计三个小时就会被吸收。”
我想到一个问题,就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讲。”
“不说。”她说,“你也不能说。”
“那当然。”我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晚上,她多整了两个菜,破例喝了点儿小酒,她平常滴酒不沾的。我给她倒了一杯花雕。她倒是越喝越来劲儿了,喝一杯就要我检查一下她的脸色,但是三杯落肚,她的脸色依旧是微红。她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会呢?都烫手得很了,她的心也快跳出来了。我就知道她不信,去卧室拿来小方镜给她照。她盯着镜子,说她都佩服自己,这下就不怕参加公司年会晚宴了。过去她喝口酒脸就涨得通红,平常更是不敢去跟客户应酬,极大影响了她的业绩。
当年她读的是师范大学,第一次走上中学讲台,她紧张得不得了。一个学年下来,不少学生家长闹到学校,骂她误人子弟,校领导对她也都摇头。下个学年校领导就让她去搞校务了。就连这个,她也搞砸了。好在她父亲的朋友帮忙,让她跳槽到现在这家合资公司,要不是朋友关系铁,她早就被末位淘汰了。
她就是太爱紧张了,一紧张就满脸通红,脑回路瞬间熔断,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勉强出了声,也是磕磕巴巴的,不知所云。但她别无选择,为了在公司里硬撑下去,她将自己的高傲挂得比月亮还高。
“这下开挂了!杨水花你个小样儿,你就等着瞧吧!”梅李自信起来了。
梅李连敷了一个月面膜,睡着后也在敷,有意让皮肤吸收。面膜很薄,几乎是透明的,但我想它再薄也还是有一层东西在的。这天夜里,我等到十点半,她才应酬回来,摇晃着进门,摘下挎包,她随手就扔到客厅沙发上。她摸着门走进卧室,像一棵树被伐倒般横在床上。她满嘴酒气,浑身散发出浓烈的烟味。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又在那种烟雾腾腾的场合待了多久,我忍住噌噌上窜的心火,给她脱鞋、脱外套,捋顺姿势,让她好好睡觉。谁知她竟然让我取面膜来,我说:“你就不能暂停一段时间,或者每周只敷一两次吗?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度才行。”她倒是还有力气怼我,大声道:“我应酬多了,你不放心了吧?”
“我不放心?”我咬牙道,“对,我是不放心你这张脸。”
“你少来!我刚刚有点起色,你就叫停。”她没好气道,“你管我呀?”
我质问道:“现在不代表将来,我只是让你悠着点儿。别拿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有多少好心呀!”她拉长语调道,“我头两次出去应酬,让你来接一下,你来了吗?我都不知道你上哪儿去鬼混了,是不是有种解放了的感觉?行呀,算你狠!我不要你来接总行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呀,那次就晚回来了那么一会儿,你冲我发那么大火,跟个神经病似的。你当我愿意这样吗?应酬也不是那么好应酬的,客户要续场,我不去行吗?那就前功尽弃了。”
她继续吼道:“我告诉你,你不是那个许仙,我也不是那个白素贞!我的人生我做主。这个月我业绩排名刚晋升了三位,今年不把杨水花比下去我誓不罢休!”
“行呀,你爱咋样就咋样。”我赌气地躺到床的另一边,“我懒得管你!”
“你管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她侧过身去,从床头柜里取出一片面膜,又仰天躺平,开始她每晚必做的功课。
三个月后,梅李完胜了杨水花。
梅李的业绩排名在部门里冲到前三,超过了杨水花。月度考评分公布结果的那天晚上,梅李在外面宴请同事。这是她首次宴请同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就口头上大力支持。在等她的几个小时里,我没有开灯,也不想开灯,就埋在客厅沙发里。回想当初,刘阿姨带梅李来相亲,梅李始终抓着刘阿姨的手臂,只瞄了我一眼,脸就涨得通红,不敢再抬头。刘阿姨打了个圆场,借口要回避时,她非闹着一起走不可。她长得确实不错,就是太害羞了。
她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们都没有说上一句话,但事后刘阿姨问我时,我满口说好。那时,她刚从中学辞职,进入合资企业,人生处于低谷,急于逃离家庭。婚后,我带她出去过几次,她总是莫名地脸红,嘴巴还紧,搞得我在朋友面前很无语。
她本来就不愿意出门,我也就不再要求她一起出去。我在家里锻炼她说话,要她说一句完整的话很难。“晚上我们……那个,嗯……去一下,那个……”她说上一句话,需要夹杂好几个“那个”与“嗯”。我就问她:“你就不能想好了再说吗?”她说:“我那个……是想,想过……嗯……很多遍,开口就嗯那个……想不起来,拼命地找,就越……那个找错地方……”我问她急啥呢?她就直翻白眼:“我不就是……嗯,这个样子吗?”
这些年,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克服紧张,能够和我一起走出去。现在好了,她终于能走出去了,但不是和我,而是和她的客户。我感到无比失落。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下子跑远了,跑出了我的视野。
我知道今天这个日子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我不应该打击她的。让一个乞丐成为富豪,然后又没收其一切财产,富豪再度沦为乞丐。这样的打击,我估计全天下也没几个人扛得住,梅李绝对不在其中。我决定先不告诉她事实真相,但今晚必须行动。这个行动就是我按兵不动。
出乎意料的是,她晚上十点钟就回家了。她打开客厅灯就跳脚,大声冲我叫:“你吓死我了!怎么不开个灯呀?”我瞧她的脸色,就把话咽下了。她继续大声道:“杨水花那个神经病,我都没有叫她,她就自个儿跑来了,还假惺惺地祝贺我,脸皮厚得……”
她躺下去后敷面膜,我忍住了没有说。我就是不想捅破这层纸,我觉得将来她也会明白的。
尖叫声是她凌晨三点发出来的。梅李开灯,准备去卫生间时,发现自己脸上掉下个东西,捡起来一瞧,竟然是她昨晚敷的面膜。就像第一次发现面膜不见时那样,她尖叫了一声,连上厕所的事都给忘了。她急忙推醒我,问我怎么会这样的?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她:“怎么啦?”她就伸手在我面前抖抖面膜:“你说怎么啦?”
我很想告诉她实情,但转念一想,就问:“昨晚没敷好?”
答案是否定的。我又说:“应该是质量问题,难得一张不吸收也正常。”
我心想,面膜以后都不会被吸收了。
她感到尿急,赶紧上厕所。之后,她倒也没再说什么,就是时不时地翻个身,但平常她也是这样的,毕竟睡眠时间够了,就难再入睡。
第二天夜里她醒得更早,十二点多钟吧,她又弄醒我。“奇怪!”她说,“今天怎么又没被吸收,是哪儿出问题了?”我说:“不会饱和了吧,就再也吸收不进去了。”她皱着眉头道:“还有这种事情?我可怎么办呀?”我就问她昨天在公司怎么样?她情绪低落,说:“好像又回去了,成天提心吊胆的,又盲目恐慌了。”
“你都知道自己是盲目恐慌,你还担心什么呀?”我说,“哪怕以后都不会吸收了,你也还是你呀。这样也好,你不用担心面膜敷多了,敷出什么毛病来。”
她狐疑地盯着我看,似乎嗅到了什么:“你知道原因?”
“不知道。”我矢口否认。我是希望她能回来,但又害怕她回到从前。在过去三个多月里,我偷偷揭走她脸上的面膜,藏在公文包里带出家扔掉。我要是说出来,不仅怕她会怎样,而且怕我们会怎样。
我们的日子,走在她的面膜每天无法被吸收的困境里。她不仅困惑,而且沮丧。她外出应酬明显少了,在家也时不时地照镜子,我就问她,有变化吗?她摇摇头。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不是惊恐地躲开,就是懊恼地打掉我的手:“别碰我!”
我说:“你不要看你的同事都是带着一副面具,如果他们真的扯下面具来,你就会发现,他们扯下的是自己的真脸。”我又解释说:“他们使用的面具,其实就是他们的真脸。”我甚至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她说:“你也可以的。只要你坚信自己的脸上,有着上百层面膜就行。”
她赌气地躺到床上,没敷面膜。
看着梅李一天天消沉下去,我也乱了方寸。公司六月业绩考评结果出来的那天,梅李连退五位,远远落在杨水花之后。回到家,她大哭了一场。
我哪里还忍得住呀,就把我做的事说出来了。起初我是跟她闹着玩的,结果梅李的变化令我瞠目结舌。这不是她想要的吗?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却在无意中捡到了。于是,我就继续做手脚,但次数多了,这手脚也就变味了。期间,我很多次劝她停下来,但自从她跟杨水花杠上后,哪里还肯歇呀。我就……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
她在哭泣中愣住了,脸上挂着泪珠,突然冲我大吼:“离婚!你这个骗子。”
pnirv3DChnupoRDPlC+vYA== “你这个大骗子!”她继续吼道,“你拿出证据来呀,谁信你的鬼话。”
证据都让我扔了,但我说的是事实。对了,当初我还录了一段视频,想取笑她来着,谁知第二天她反应这么强烈,我就瞒下了,但愿不要被我删了。我急忙在手机里找到了视频,谢天谢地,我放给她看。
“这是真的?”她半信半疑地问。我说:“当然是真的。”我说:“面膜怎么可能会被脸吸收呢,你用脑子想一想呀。这可能吗?你之所以克服了脸红,克服了紧张,完全是因为心理作用。你过去做得到,现在也一定能做得到。”那晚,我说了很多话。我说你在家可以做到说话不紧张,去公司同样可以,这是被实践证明了的。
她没有吭声。
几天后,刘部长找她谈话,鼓励她不要掉队,不要气馁,迎头赶上。这时,杨水花进来了,一脸讪笑道:“刘部长,你咋不关心关心我呀!你对你这位爱将真用心呀!”梅李一听就来气了,当着刘部长的面,她就跟杨水花吵了起来。
梅李发誓不把杨水花碾压在脚下,她就枉为人!
第二天,她的状态就回来了,一心扑在事业上。到了七月份,她又前进了两位,紧跟在杨水花之后,业绩比杨水花仅仅差了三个百分点。她自信满满,下个月必须超过杨水花。她几乎不着家,三天两头在外应酬。她终于做到了,八月份业绩考评,她晋升到第二名,比杨水花高出五个百分点。当然,距离榜首还有明显的差距。她定下了小目标,力争到年底,拿到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