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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座墓碑

2024-11-07符浩勇

辽河 2024年10期

清晨,东窗还没透白,窗外已浮起赶早人的喧嚣声和车辆的鸣笛声。老秦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身。今天是滨海中学期末考试,他惦记着学校里的一些事,他做事总是赶早不赶晚。

孩子的房间有了响动,老秦知道两个孩子也起来了。他的女儿叫秦玉洁,儿子叫秦康泓。两个孩子乖巧懂事,不用他怎么操心。望子成龙是所有父母的愿望,眼下瞧着一双儿女如此自律,老秦感到很欣慰。

老秦原来在县城开一家名叫鸿兴的酒店,生意还算过得去,经营略有盈余。他乐捐,县中学建科学馆,他捐了六万元。一年前,为了孩子的学业,他把经营多年的酒店出让给了一家连锁店老板,来到现在这个地级市住了下来。现在的父母,不惜成本和代价,农村的往县城凑,县城的使出浑身解数往大城市挤。

老秦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应该为孩子就学提供更好的条件。一开始,老秦在这个城市看好几所学校,最终选定滨海中学,也是因为女儿喜欢这所学校。

学校就在离海岸线不远处,站在学校大门口放眼望去,隔着一条马路便是蔚蓝的大海,沿岸就是沙滩,海面上轮船穿梭,天空中海鸥展翅飞翔。女儿一下子就着迷了,她说要来就来这所学校,而且非得拉上弟弟一起不可。老秦再三打听,几经比较,参考各种因素,特别评估了高考前景,最后确信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很不错,在全市算是排在前面的,便托了关系搭上校长,又向学校捐了一笔款,终于解决了姐弟两个人的上学问题。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机缘巧合,学校对外招租食堂,虽然竞争者云集,但他左右逢源,顺利承包了学校的食堂。既能陪读,又能挣钱,这样的美事去哪找?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一心扑在为儿女铺设前景的路上。

老秦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魁梧的身材,精心剃去一夜之间长出的胡茬,洗漱妥当,将毛巾挂好,便去推开姐弟俩房间的门。女儿秦玉洁对着镜子编短辫,一条已编好,从脑后贴着脖颈垂下;另一条也编到了发梢,她用橡皮筋扎起来。

儿子秦康泓坐在床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已穿好衣服,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准备去洗脸。秦康泓比秦玉洁小两岁,秦康泓学习好,上小学二年级时就把四年级的课程学完了,上六年级时把初中一年级的功课也学了一半。之所以要和秦玉洁同一个班,是姐姐秦玉洁需要弟弟秦康泓辅导英语。姐姐秦玉洁其他科都没问题,就是英语学不明白,什么现在进行时态和过去完成时态经常混淆不清,有时候小考成绩还不错,到了综合大考,就像咀嚼半生不熟的米饭,成绩不太稳定。

走出家门,太阳探出头了,路面明亮起来。老秦骑着电动车,载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孩子,弟弟秦康泓坐在前面,姐姐秦玉洁坐在后面。

在路上等红绿灯时,老秦想到今天期末考试,就问:“你们两个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信心?”弟弟秦康泓说:“爸,我们要是考进班里前三名,您是不是会很高兴?”老秦说:“那还用说!我每次都在期待你们进步。”姐姐秦玉洁说:“但似乎缺少什么动力,关键是有没有什么奖励?”老秦说:“必须的。要什么奖励,你们尽管提,你们想要什么?”两个孩子嘻嘻哈哈,一时没有作答,听那口气,像是要告诉父亲,奖不奖励无所谓,您看着办。他们姐弟俩考试成绩进入前三名,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老秦看到两个孩子信心满满,感到很舒心,也很自豪,当然还有一阵莫名的激动。

和往常一样,到了学校,老秦把两个孩子带到食堂,用过早餐,轻轻地挥挥手,说一声再见,然后跟孩子们分别,各忙各的。他不知道,这是他同孩子们见的最后一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早餐时间一过,学校食堂里暂时安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熙熙攘攘了。厨工们有大约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有的人到外面闲逛去了,有的留在食堂里聚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的低头看手机。

又过了一会儿,到菜市场采购的人回来了,大家起身从车上往下搬食材,有米、有油、有蔬菜、有鲜肉……大包小包摆满一地。

老秦接过交接单子,逐一查看,看买回来的食材品质如何,新不新鲜。食堂采购食材很关键,食材不新鲜,品质不好,再好的厨师也做不出什么好饭菜来。学校里有几千名学生用餐,只有三个食堂,老秦承包了其中的一个,到哪个食堂用餐,学生有选择的自由,你的饭菜做得不好吃,人家就不愿意来。老秦知道自己能从县里进城竞争到学校食堂承包权很不容易,所以加倍珍惜,不敢掉以轻心。

老秦逐一清点食材后,向等待中的厨工招手,一些人过来把东西搬走,各归各位。接下来,他们又开始忙碌起来,生火的生火,洗菜的洗菜,剁肉的剁肉,锅碗瓢盆齐奏,水流哗哗,案板声声,仿佛弹奏了一曲娴熟默契的交响乐。老秦背着两只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

忙过这一阵,老秦走到食堂一角坐下,刚点上一支烟,吐出烟雾,有个厨工走过来说:“老板,我们组的阿菊到现在还没见人影。”

“哪个阿菊?”老秦问。食堂里有几个女工都叫阿菊,他搞不清楚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个乐会的阿菊!”

老秦“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这个阿菊他知道,还算比较脸熟。老秦老家就在乐会县。一年前,学校食堂开张前招工,这个阿菊来应聘。阿菊见了他,跟他套近乎,脆生生叫了一声老乡,说她也是乐会县的。因为是老乡,老秦和阿菊再见面时都会彼此点个头,打声招呼,有时也会聊上几句,时间久了,就比较熟。

听阿菊讲,她是来陪读的,她的儿子现在读初二,成绩还不错。但儿子性格古怪,有时候脾气很大,不叫他做的事他偏要做,经常顶嘴,搞得她很烦恼。老秦安慰阿菊,说孩子正在叛逆期,熬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其实,老秦也是听老师说的。在学校开食堂,跟老师接触多了,也略知一些教育孩子方面的经验。有个老师曾告诉他,说孩子一旦到了初二会有个叛逆期,让他早做思想准备。

老秦还知道,阿菊家里并不宽裕,为了孩子来城里读一所好学校,阿菊非常节俭,生活上能省就省,几年来没见她买过一件新衣服,靠捡拾学生丢弃的校服穿。老秦曾想提醒一下阿菊,实在太困难就不必来城里凑这份热闹,在乡镇学校读书也一样能出好成绩,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话没敢说出口,虽是好意,他担心会伤害阿菊的自尊。有的人宁愿在城里做乞丐讨稀饭,也不愿在乡下窝着吃番薯干饭。

“我们人手紧,做不动,怎么办?”那女工又说。

“你们先抓点儿紧。”老秦说,“哦,对了,你有没有她电话?打个电话催一下,问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阿菊来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脸上有一块乌青。老秦朝她招招手:“阿菊,你过来一下。”

“你这是怎么啦?”老秦盯着阿菊,有些惊讶。

“早上过马路人多,都在奔涌向前冲,我生怕迟到,骑车不小心摔的。”阿菊漫不经心地回答。

“伤得重吗?要不要去医院?”老秦问阿菊。

“不碍事。”阿菊说。

“那你就先去干活儿吧。”老秦说,“他们刚才已经催了,今天期末考试,用餐的人会多些。”

阿菊没动弹,紧抿着嘴唇,似有话要说。“你还有什么事吗?”老秦觉得阿菊欲言又止,仿佛在掩饰什么。

阿菊忽然说:“老板,我们什么时候发工资呀?加班的补贴可不能再用食堂餐券代替了。”

老秦头一大,但还是故作轻松,说:“快了,就这两天吧。去吧,你放心。”其实,何时发工资,他心中也没数。

阿菊一转身,老秦脸上就苦了起来,眉头紧皱,那条川字纹更加明显。现在已是月底,可上个月的员工工资还没有发放。这件事员工早有议论,有几个人还当面问过他,每次他都说快了快了,却一直在拖。之前,他从未拖欠过员工的工资,现在之所以出现拖欠的情况,主要是因为两个月前,张校长一下子从他这里借走了80万元。这80万元一划走,资金周转就不灵了,账面上就剩那么点钱,若是发放了员工工资,就没钱买菜进货,弄不好食堂就可能断炊。学生的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他只能顾头不顾尾了。

他决定去找张校长。

校园里十分安静。学生们正在教室里考试,除了凉风习习,鸟儿啁啾,听不见别的声响。滨海中学不愧是百年名校,校园里古木参天,环境优美。道路两旁、大楼四周、湖畔凉亭边,花花绿绿种满各种各样的景观植物,草坪上的绿草被修剪得像地毯一般妥帖。大树下的花丛中,时不时地会看到某个杰出人物的雕像。那些雕像有铜铸的,也有石雕的,基座上都刻有捐赠者,某届同学或某某企业。校园里有的地方在升级改造。教学大楼前的草坪上,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闪烁的字在提醒师生:“距滨海中学百年校庆还有316天”。

走在校园里,老秦能感受到浓郁的校园文化氛围,他觉得把孩子送到这所学校读书是正确的选择。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怀疑当初承包学校食堂的决策是不是错了,或者至少是急功近利的。

当初能够成功承包食堂,老秦一度感到十分庆幸,在众多竞争者中,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运气好。原以为办食堂比较简单,不过是做一些家常便饭,让学生吃饱吃好就可以,不用像开酒店那样,要挖空心思迎合客人的口味,虽然学生的饭菜价钱便宜,但每天有那么多的学生吃饭,一样可以挣到钱。可做了一段他却发现,事情远没有当初想的那么简单,来就餐的学生并不是固定的,食堂之间也有竞争。而且,要打理的关系也很复杂,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卫生检查。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最怕的是食堂里出卫生安全事故。上个学期,在他的食堂就餐的学生中,有几十个人上吐下泻,有的住进了医院。食堂因此被勒令关门整顿,一周后重新开放时,来就餐的学生寥寥无几,惨淡了两三个星期才慢慢恢复正常。那次事件,他损失巨大,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有的事出乎意料,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可有的事太过离谱,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两个月前,学校的张校长开口向他借80万元,食堂又不是银行,校长怎么会向食堂借钱呢?当时,三个食堂的老板都在,没一个人吱声。张校长说,学校正在准备百年校庆,筹划宜早不宜迟,凡事应从长计议,校园景观升级改造,各种各样的宣传和联谊活动,要做的事很多,你们几个都看见了,学校资金短缺,希望你们几个能助学校一臂之力。

见大家不吱声,张校长又说,有借有还,你们几个尽管放心。滨海中学不同一般学校,历届校友中,出人头地的一抓一大把,他们懂得感恩母校,会踊跃捐资助学。现在不是没有钱,只是钱一时没到位。只用一个月,最多不超过三个月,这钱就还给你们。

大家还是不吱声。张校长呼出憋在胸腔里的那口闷气,说,你们承包经营学校的食堂,往大里说也算是学校的一份子,应该支持和配合学校的工作!老秦一听这话,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他在乐会县时,捐资建科学馆是他自愿的,而县里元宵灯会邀请明星助演,捐助资金则是他无奈配合的。这几年,他最怕听见这句话,别人只要一说你要支持和配合我们的工作,他就知道自己就只有服从的份儿。果不其然,那两个老板服软了,老秦咬咬牙,也应承了下来。

别人怎么样,老秦不知道,但自己的实力几何,他心里十分清楚。那80万元算不上巨款,可一下子划出去,对他来说就捉襟见肘了。这两个月,老秦就像一只出不了蛋壳的小鸡,苦苦支撑着。他早就想向学校要回那笔钱了,却担心人家会说自己小家子气,啰啰嗦嗦,不够爽快。现在,两个月终于熬过去了,他要把这笔钱要回来。

张校长不在办公室,老秦拨打电话问,张校长说是在外面办事,然后问老秦有什么事。老秦觉得不好在电话里说钱的事,支吾了半天。

张校长在电话里追问:“有什么话尽管说,不要生分了。”

老秦终于如实相告。

张校长说:“快了,快了,你别担心。”

老秦觉得这话很不靠谱,工人向他要工资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问:“快了是什么时候,能不能具体点,我这里早就吃不消了。”

张校长停顿了一下,问:“老秦啊,你还想不想承包下一年的食堂?”

老秦说:“当然想啊!那是合同上早订好的。”张校长说:“那不结了?很快就要缴纳下一年的承包费了,大不了从那里面扣掉,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秦无话可说,总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张无形的套中,他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上午的天空还是万里无云,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这会儿却是乌云密布,雨水就吊在云层里,要下不下,天气十分闷热。

简陋的食堂财务室里,那台旧空调嗡嗡直响,温度已经调到最低,但老秦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凉爽。没能要回那笔钱,老秦就得想想其他的辙。可他苦思冥想了整整一个中午,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他觉得员工的工资不能继续拖欠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皮跳了三下他突然有个预感,要出大事。他想,这事一定要尽快解决,实在不行就去找高利贷。

这时,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老秦一看,是张校长打来的。霎时,他有个念头闪过,是不是学校要归还那笔钱?他心里窃喜。可手机接通之后,却听张校长焦躁地说:“你在哪?马上到教学楼前面去!”

学校食堂到教学楼并不远,老秦小跑过去。

转过楼角,老秦就看见楼上的走廊里站满了学生,都在俯身低头向楼下看。楼下也站着一圈人,围观的学生见他来了,纷纷移动脚步,让出一条通道。地面上趴着三个身穿校服的学生,血流一地。他走近一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两个趴着的是他的孩子秦玉洁和秦康泓,老秦一眼就把他们认出来了。他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拼了命地摇晃女儿,又匍匐着爬向儿子身边。他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嚎啕大哭,手指像鹰爪一般剧烈地抓着女儿的躯体,两腿颤动得无法支撑身体,瘫倒下去。

天空下起了大雨。一个炸雷响过,雨下得更大了。

……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后来据现场目击者的回忆和公安部门的初步调查还原如下:

下午近两点半时,姐弟俩一前一后快快乐乐地走在教学楼五层的走廊上。

凶手是在姐弟俩身后赶上来的,几乎与姐弟俩同行。那时,姐弟俩正要拉开教室的门,秦玉洁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凶手。

也就是秦玉洁拉开门让弟弟秦康泓进去的刹那间就出事了。不然凭秦玉洁开朗的性格准会高声和凶手打招呼:“嗨,你找谁呀?”显然,秦玉洁的话还没有喊出,就被凶手一把抱起推落楼下。

秦康泓早就觉得背后的人有点儿可疑,若不是姐姐为他拉开门,等他进去,他会把那个人看个仔细。

秦康泓在教室的座位是第一排,他还没有坐下,就听到门外姐姐秦玉洁的惨叫声。

秦康泓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他急忙跑到走廊想看个究竟,猝不及防,被凶手推向楼下。

这时候,教室里的同学反应过来了,举着椅子冲出来。凶手见势不妙,也纵身跳下楼去。

“你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警察询问老秦。

一连两天,老秦也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凶手不是别人,正是食堂员工阿菊的儿子苏贻全。

老秦对这孩子有印象,他长得人高马大,看上去不像初二的学生。有一次老秦在食堂里见到苏贻全,当听说是阿菊的孩子,老秦还很关心地对他说,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饱吃好。想来想去,自己没说过半句他不爱听的话,更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怎么会得罪他呢?更何况苏贻全的母亲阿菊还是自己的老乡,筋骨里还连着乡情。阿菊在食堂做工,自己从没骂过她,也谈不上得罪。自己为人诚实,本分经营,甚至都没跟哪个人吵过闹过,能得罪什么人呢?

“没有。”老秦摇摇头,“我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那你有没有拖欠过工人工资?”警察问。

“拖欠工资?这件事说起来不能怪我,因为……”老秦想为拖欠工资开脱。

“别的先不管,我只问你有没有拖欠过?”警察说。

“有。”老秦说。

“欠多久?”警察问。

“两个月。”老秦说。

两条人命,那得有多大的仇恨啊!老秦实在想不通苏贻全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孩子下此毒手。

两个孩子没了,老秦和妻子悲痛欲绝。虽然凶手已畏罪自尽,老秦丝毫没有减轻他胸腔里那份撕心裂肺的疼痛。

悼念仪式安排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上午。在这个城市老秦没什么至亲好友,来了县里的若干亲戚朋友,也有姐弟俩班上不少的同学,能够代表校方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学生科的,另一个是总务科的。

校方的两个人例行公事,一个说:“老秦,节哀顺变,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另一个接着说:“学校总务处暂借你的那笔款,已经转到你账户上了。”

两个孩子静静地躺在鲜花环绕之中,老秦一阵恍惚,仿佛看见的是两个襁褓中的小生命。十多年前,姐弟俩像天使一般先后来到这个世界,蹬腿挥手臂,直到咿呀学语,给一家人带来从未有过的欢乐和幸福。姐弟俩好不容易从步履蹒跚到蹦蹦跳跳,读完了小学,进了这座城市,可是现在……老秦面如凝霜,静静地望向远处。

远山如黛,天空湛蓝,一行白鹭飞过。他想到了苏贻全的母亲阿菊,苏贻全的后事由校方联系地方民政部门处理。老秦心里像是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他当即做出一个决定。

清明节这天,天刚蒙蒙亮,老秦和妻子就来到城外的银河墓园。

其实,每年的清明节,老秦和妻子都会来到这里。在墓园的东北角,两个孩子的墓茔挨在一起,墓前立有墓碑。秦玉洁生前喜欢海,夫妻俩就把花环做成了蓝色。他们站在女儿秦玉洁的墓前,夫妻俩静默了三分钟,然后又来到儿子秦康泓的墓前。

秦康泓生前喜欢飞机,夫妻俩就给他做了两架翱翔的飞机模型立在墓碑前。待香烛缭绕,老秦和妻子移步来到墓园里另一处墓茔,墓碑上写着逝者的名字,苏贻全。

一连两年,老秦和妻子都没有见过苏贻全的母亲阿菊,她仿佛从这人世间消失了。阿菊是在躲避他们吗?或许她不在清明节这天来扫墓?

每年清明节,银河墓园里人来人往,人们绝对想不到,这个叫苏贻全的人和旁边那两个墓茔里葬着的人是凶手和被害人的关系,更想不到凶手苏贻全的墓穴是被害人的父亲花钱为他置办的。老秦让墓园管理处的人告诉阿菊,墓茔是市里慈善总会捐助的。

老秦是后来才了解到苏贻全行凶原委的。

出事那天早上,苏贻全就向阿菊要钱买礼物。阿菊问,买什么礼物?苏贻全说,送给同学的生日礼物,你早就答应我的。阿菊说吃饭都要成问题了,亏你还说要买礼物,我没钱!苏贻全说你的钱都去哪了?这样失信,我没有面子站在同学面前。还有,他们会认为我刻意骗他们。阿菊说,两个月没发工资了,我哪来的钱?苏贻全说,以后所有的班集体郊游活动我就不参加了。

母子俩为此吵了起来,还动了手。苏贻全力气大,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闹过后,苏贻全甩手扬长而去,阿菊坐在地上哭了半天。后来,她擦干眼泪上班去了,没想到那天午后就发生了凶杀事件。

老秦望着墓碑上苏贻全的遗像,目光里又一次露出慈祥,他在墓碑前摆上了一束鲜花。老秦似有感知,抬起头,远远就看见了阿菊来了。阿菊迟疑了一下,躲闪已来不及。老秦朝她招招手,她才继续走过来。

阿菊头发已全部变白,脸上的皱纹更显深重,嘴抿得更紧,她的提篮里有点心和水果。

阿菊告诉老秦,苏贻全留下的日记本上写着,知道妈妈在学校食堂辛苦挣的工钱没有兑现,而是学校总务处换了食堂餐券,规定必在学校食堂用餐才能抵用,而这使原来阿菊答应他的礼物化为乌有。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学校食堂是秦康泓的父亲承包的。他咽不下的这口气,终于选定了那天午后第一节课前动手。

阿菊说,他是我在乐城河边捡来的,在老家我怕他受到别人歧视,就带他进城来,他性格内向,很少与人交流。他的犯罪,我岀奇地心痛。我好悔呀,我没养好他,我这辈子对不起他。

阿菊讲给老秦时,没有哭,好像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静静的墓碑前只有她那低沉苍老的声音。

“阿菊,我知道你的心情,这些年可好?”老秦首先打破沉默。

“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在一个小区里做保洁工作。”阿菊说。

“我们也离开了学校食堂,但我们还会在这个城市里住下去,一直陪伴孩子。”老秦说。

这时,一阵风吹过,风势拔地而起,惊动了不远处树林中几只小鸟,它们腾跃而上,又在空中绕了一圈,然后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