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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传统与困境克服:“延安时代革命生活展览会”的举办

2024-11-07耿春晓

红广角 2024年4期

【摘 要】1960年11月,上海举办了延安时代革命生活展览会。展览的内容、逻辑及其相关活动,调动了延安的历史记忆资源,激发了参观者的情感,与当时的经济社会生活互为呼应。革命与生活合二为一的主题既是对20世纪40年代“延安时代”主题的重新阐释,更反映了中共试图弥合计划经济中物质生产、消费与革命话语之间的裂缝。举办展览既是中共克服经济困境的尝试,也是采用视觉形式梳理革命传统,开展思想政治教育,解决革命伦理与日常生活之间紧张关系的一次历史实践。

【关键词】革命传统教育;延安时代;革命伦理;日常生活

【中图分类号】D23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4)04-0047-12

1960年11月18日至1961年4月20日,上海青年宫举办了一场持续半年之久的“延安时代革命生活展览会”(以下简称“延展”)。此次展览重在呈现20世纪40年代延安的革命生活,它的召开背景较为复杂,内有“大跃进”失败,外有苏联封锁,社会主义建设出现了严重的困境。如何克服此次危机是中共亟需解决的问题。与此相伴而生的是,民众思想较为驳杂,一些青年对日常生活更为关注,对宏大的革命政治并不关心。然而青年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继承者,“革命青年”的身份不准其放弃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责任。调动国内的社会力量,尤其是青年的力量,将其注意力从物质生活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中,既是青年工作的着眼点,也是克服经济困境的一种方式。上海通过举办“延展”,试图参与革命传统的纪念,将其与自身的建设衔接,以“革命传统”教育青年,解决青年的思想问题。

然而,在方兴未艾的中共展览研究中,“延展”并未受到关注。学界着重研究根据地时期的展览,探讨某一类型展览会的运作模式以及中共的形象建构。除此之外,关于新中国成立到1960年之间的展览会,学界亦有些个案研究,研究角度较为多样,出现了城市与社会的关系、政治认同等多种角度。与其他的展览相比,“延展”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它本质上是一场政治思想教育活动,既是20世纪60年代中共革命传统教育“地方化”的缩影,又是中共试图解决革命伦理与日常生活冲突,克服经济困境的历史实践。本文以“延展”为中心,从其具体的开展、影响等方面考察这一历史。

一、经济困难下的革命传统教育

革命传统教育的开展与20世纪60年代中国的经济状况恶化紧密相关,物质的困境导致了民众,特别是青年,对社会主义建设热情的消退。因此,中共不仅需要快速挽救经济,还需要对民众进行“精神的激励”。

“大跃进”使中国的经济增长陷于困顿,如果不计入债务平衡手段,中国的财政收支情况到1960年滑落至谷底。此时中苏关系破裂,中国仍然要向苏联偿还大量债务,这对国内经济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因中国的经济发展实行赶超型战略,重工业优先发展,与民众日常生活相关的农业、轻工业的发展不足,群众的物质生活水平较低,“大跃进”期间尤为严重,比如上海的生产性投资与非生产性的投资比重达到84%比16%。

经济危机的加剧与发展的不平衡致使民众物质生活状况恶化。由于副食品供应比较紧张,有些青年对此不满,骂炊事房,甚至和领导吵架,公然回家。部分工厂因原料不足,生产任务不正常,便有人不守劳动纪律,随意迟到、矿工,生产时间内在车间打牌、下棋。青年中玩乐之风盛行,有些人经常跑溜冰场、看戏、吃酒上馆子,逛马路、跑友谊商店、看黄色书籍等。追求物质的享受既违背了当时以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为美的革命伦理,也妨碍了人们集中精力恢复生产。此时的中国继续工业化没有外资和技术的支持,只能依靠抑制消费欲望,积攒资金,投入密集的劳动力来维持经济的持续运转。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尤其是青年的积极性,将其关注点从物质生活转向劳动生产是克服经济危机的必要方式。

追求享受不利于经济的恢复和建设,与革命伦理相冲突,引发了政治上、道德上的担忧。1960年8月,共青团上海市文化局委员会对文艺领域的单位开展调查,发现青年思想存在一些严重问题: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在部分青年中有所滋长,个别的还相当严重;部分青年怕艰苦,不求上进,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恋爱观,少数人的两性关系道德败坏;怕思想改造和劳动锻炼等。在这些意识形态化话语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青年日常生活方式的担忧。在上海市文化局看来,这些问题“虽不是当前青年思想的主流,但问题的性质严重,涉及到资产阶级世界观在青年中的反映和影响”,因此,需要结合市党代会贯彻革命传统教育和团的日常工作,不断反对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加强青年的世界观教育。可见开展革命传统教育成为20世纪60年代初防止资产阶级思想腐蚀,解决日常生活和革命伦理冲突的一种措施。

1960年9月3日,共青团上海市委写信给中共上海市委和共青团中央,提出不少青年没有受过群众性阶级斗争的教育,对旧社会的贫苦生活认知不清,认为新中国成立后,享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青年时期就是苦战时期……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甚至以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共青团建议开展革命传统教育,推动生产,帮助青年改造思想,并同时提出整理革命史迹,组织退休老工人、革命前辈、老红军战士讲授革命事迹,加强革命斗争传统的文艺作品与电影的再版与重映,制定比较系统完整的革命传统教育方案等措施。这些建议得到团中央的认可,并于9月30日转发给共青团各省(市)、自治区委员会,“希望各地都能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和有关部门配合,有计划有组织地开展起来”。可见9月末,团中央已经准备动员各地团组织开展革命传统教育工作,而上海团委的建议起到了重要作用。

1960年10月28日,中共上海市委制定了一份更为详细的报告,明确警示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等人将“和平演变”的希望放在新中国的“第三代”身上,重点强调要将加强革命斗争的传统教育提上日程。冷战局势的恶化加剧了政治的焦虑。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教育革命下一代”的提出与西方“和平演变”战略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20世纪60年代这一战略意图开始进入中国政治的视野,并引发程度不等的担心乃至焦虑。中共上海市委于11月11日转批了此项报告,并再次肯定了开展革命传统教育的重要性。到了12月,共青团上海市文化局委员会拟出了一份较之于9月和10月份更为凝练的计划,并添加了“建立革命传统教育的阵地”“把革命传统教育制度化”两项新内容。革命传统教育计划的提出、更新与修正反映了60年代初上海对此项工作的愈加重视。

开展革命传统教育的方式有很多,其中重要的一项便是举办展览会。尽管据《中国青年报》记载,学习延安作风,发扬革命传统为中心的思想教育运动是1960年冬在陕西青年中开始的,但事实上,上海早已有所准备。目前可知,1960年9月上旬,上海青年宫便已受共青团上海市委指示,派人专程去延安收集展览资料(照片、文物和复制展品),“延展”由上海青年宫主办,既与展览会针对的参观主体有关,亦与上海青年宫的功能属性密不可分。举办展览会的目的“要使全体青年们懂得,我们的国家现在还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并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根本改变这种状态,全靠青年和全体人民在几十年时间内,团结奋斗,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富强的国家”。青年宫二楼5000多平方公尺的活动场地成为“延展”的主办场地,六个月内此处呈现了颇具“上海特色”的延安时代革命生活。1961年1月14日至18日中共八届九中全会的召开标志着“大跃进”正式终止,国民经济进入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第一个大调整时期,“延展”持续的时间跨越“大跃进”的终止到国民经济开始恢复这一时间段,与整个国民经济政策的转变恰好同步,“延展”的叙事及其逻辑证明了这不是一种巧合。

二、重构“延安时代”:“延展”的举办

“延展”构建了展品的叙事结构,向参观者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延安的革命生活,尤其是在艰苦条件下延安青年依然保有革命的乐观精神,由此完整的“延安时代”呈现在人们面前。据报道,“延展”共接待了五十八万四千余人次观众,连上海各区的展览参观者在内,共有一百六十余万人次。“延展”主要以集体参观为主,实行严格的预约制度,预约登记前,各单位必须统计参观人数,不得随意空占名额,“预约后参观日期、人数,如需变动,必须在参观前一二天与展览会联系,经展览会盖章同意后方为有效”。虽然展览面向的群体以青年为主,但是事实上各个年龄层次的人都有,只不过青年优先,如大华仪表厂180多名青年团员参观后反应热烈,党委准备组织全厂工人都去参观。在参观者群体中,农民较少,人数经常为零。参观群体以工人、学生为主。

“延展”是由青年宫单独举办,未与延安有关机构合作。上海与延安的直接联系并不多,收集到的实物也有限。因此“延展”的呈现主要依赖“叙事”,依靠解说词的叙述、实物的陈列、照片的摆放等方式。“延展”并非完整地重现历史,而是收集、系统化零散信息,建构了延安时期的革命生活景象。它呈现了革命与生活和谐交融的情景,依据特定的话语体系进行叙事。图片、物品、讲解词构成了展览叙事的元素,多种展品均指向了同一主题,即中国共产党领导群众渡过了艰苦时期,克服了革命根据地的危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延展”的叙事结构

“延展”是对延安革命生活颇具上海特色的构建,因条件所限,主要依据的是图片与文字的叙述。展览会的布置本质上是一种叙事结构,题词的选择、各个单元的排列及其内容均为“革命传统”的呈现提供了话语与逻辑的论证。

“自己动手 丰衣足食”的题词很容易使人想起肇始于1938年的陕甘宁边区经济危机。正是在这场危机中,中共形成了独特的“延安道路”,同时也塑造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记忆。展览的代前言来自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的两段话:

“有些青年人以为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就什么都好了,就可以不费力气享受现成的幸福生活了,这是一种不实际的想法”。

“不少青年人由于缺少政治经验和社会生活经验,不善于把旧中国和新中国加以比较……并且应当经常把发生的困难向他们作真实的说明,和他们一起研究如何解决困难的办法”。

代前言是最显著的部分,它为整个展览定下了基调。这反映了“延展”在政治教育以外所欲解决的经济问题,即社会主义建设存在一定的困难,青年人要做好准备,努力解决困难。展览共分为七个单元,将中共在延安的具体历史事件进行选择、排列,按照线性的时间顺序组合成有意义的序列。

展览最初介绍了中共在延安的基本情况,延安的革命生活是通过第二单元“危机”的产生与第三、四单元如何克服危机呈现的。外部势力(日本、伪军、国民党反动派)夹击抗日民主根据地,致使延安军民“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菜吃”,不过这反而促使中共干群开展大生产运动,实现了粮食的丰收,创造了“陕北江南”南泥湾。与此同步的是,从1939年开始,广大青年受到党的教育的感召,奔赴延安,参与抗日救亡。第五单元讲述了青年在延安的革命生活。他们学会劳动,自己动手创造学习环境,虽然物质条件艰苦,但是饱有革命热情,勇于奉献自我。接下来在简短地叙述抗战胜利和新中国成立后,便过渡到第七单元。此单元的第一部分介绍了上海青年以钢粮为中心的生产事迹,展示了上海的两个典型:“好八连”和上海铁道学院。“好八连”解放、保卫了上海,“继承并发扬了人民介〔解〕放军的光荣传统”。上海铁道学院继承了“抗大精神”,师生自己动手建校,克服了多重困难,“学校在原来中专的基础上飞跃地发展,师生们在红专的大道上不断前进”。“南泥湾精神”和“抗大精神”是延安革命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树立“好八连”和上海铁道学院两个典型,上海继承了延安精神的内核。最后以“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作为单元结尾,而“好八连”和铁道学院的事迹无疑证明了上海做到了这一点。

展览的结束语点明的“崇高理想”“革命品质”“英雄气概”“乐观主义”,共同构成了延安时代革命精神,并用毛泽东的话鼓励青年,希望青年成为“有坚定的政治方向、经得起风波、吃得起艰苦、挑得起重担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一个连贯而具有因果关系的结构里,“延展”的叙事到达了一个表现绝对、而变化不可逆转的结局。“延展”的排列叙事是大情节,传达的是闭合式结局。从危机的产生与克服,到革命精神的形成与发扬,这是从物质到精神的升华,参观者的情感得到了满足,“观众带着一种完美收官的体验离开——没有疑虑,没有任何尚未阐明的东西”。“延展”通过追溯延安经济困境的产生与克服,突出革命者的贡献,在此“以颠覆和反抗”为方式的革命转化为生产与建设。历史与当下互为呼应、产生对照,由此克服目前的危机便成为青年应继承的历史使命。

(二)物品的象征含义

实物在塑造集体记忆、再现历史等方面至关重要,因为它可以使参观者凝视过去。特定的物品具有一定的象征作用,可以激发参观者的情感,让其重新置身于那个时代,回想过去,感受过去。“物品,不但因为它们被整合在工具的系列中,因而可以帮助我们主宰世界——也因为被整合入一个心智上的系列,而可以帮助我们主宰时间,其方法在于把时间化为如同习惯一般的不连续性及分类,也在于把时间划入和空间中的管理陈设相同的连接限制中。”“延展”的实物展品组成了简单且生活化的系列。

物品的视觉呈现有利于参观者接收信息,研究表明,“一个人接受外界信息时,眼睛(视觉)接受的信息占全部信息的83%”。展览最初映入眼帘的是延安空间的呈现,即延安一角的巨幅照片和延安沙盘全景模型。沙盘全景模型呈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延安的空间布景,其中“宝塔山”最为惹人注目,它是延安的象征。除这一模型外,其他展品的工艺并不复杂,基本都是在现实中搜集到的生活、生产、学习物品,这些物品一般较为破旧,从延安时期便留存下来,因与革命活动产生联系,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被称为传家宝。“小米加步枪”使新中国矗立在亚洲的东方,因此蕴有“革命的穷棒子精神”;䦆头因与劳动垦荒相关,被认为是带来了三五九旅的作风和南泥湾的传统。物品的含义不仅依赖解说词的叙述,还与摆放的位置有关,例如在麻油灯旁,便是毛泽东《实践论》《矛盾论》的单行本。看到这种摆放,参观者很容易联想到初到延安时,还没有煤油灯,毛泽东就点麻油灯,彻夜不眠,谋虑革命大计的情景。由此,参观者会感叹道,“灯上一豆荧荧,灯下巨著辉煌,《实践论》、《矛盾论》的手稿,一页页、一章章”。展览先叙述了事实,然后通过麻油灯和著作的位置调动人们的联想与记忆,使参观者的情感达到高潮,“拿着这些有着光荣历史的文物,想象着这些文物的主人——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实物增进了参观者的情感认同,同时也可将他们拉入历史情境之中,加深其延安记忆。

实物展品中多为劳动工具和自卫武器,如铁刀、红缨枪、篮筐、铁水壶,甚至是食物(野菜、黑豆),这些简陋的物品传达了如下信息:边区军民正是在党的领导下,用这些简陋的工具战胜了敌人的封锁,冲破了重重阻碍,物质的贫乏显示了延安时代人们克服困难的巨大意志。

(三)延安青年及其革命生活

“延展”着重呈现了“延安青年”及其革命生活,这种呈现可以说是青年及其革命生活JekwlwWcC569KyC0yPHKvYfKp0lcTEPDRnDocWLyt5I=的历史“典型”。延安青年是全国青年运动的模范,这一认定来自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的演说《青年运动的方向》:“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他们在学习革命的理论,研究抗日救国的道理和方法。他们在实行生产运动,开发了千亩万亩的荒地……”

“延安青年”这一身份的形成始于青年奔赴延安,展览中有张地图,描绘了1939年底上海青年冲破日、伪、蒋的封锁线,历时十三个月,行程一万多公里到达延安。这张图创建了上海与延安之间的联系,表明了上海青年是延安革命传统的创造者,为上海继承革命传统增添了合法性。上海举办“延展”是在异地构建“革命传统”,实质上是地方性的叙事,它既不能违背宏大的主流叙述,又要有地方性,于是将自身融入延安传统中,构建上海的“延安时代”便是必要的。地图下面摆放了照片“翻山越岭奔赴延安”、插图“国民党欲残害去延安的革命青年”、民歌《爬也爬到延安城》(割掉我肉还有筋,打断骨头还有心,只要我还有口气,爬也爬到延安城),尤其是民歌以“割掉”“打断”等词表现了青年奔赴延安的困难重重,而“爬”突出了青年奔赴延安的决绝,这一系列动词直接体现了延安对青年的感召力。

展览会陈列了被称为“延安青年三件宝”的䦆头、枪杆子(七九步枪)和笔杆子(自制的钢笔),“拿起䦆头来自己动手开荒种地,建设学校,锻炼自己;拿起枪杆子,保卫边区,打垮敌人的进攻;拿起笔杆子,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文化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这三样物品正是劳动、革命和学习的对应物。劳动、革命、学习是延安青年的生活主旋律。“劳动是革命者的本色”“在战斗中考试”“以天地为课堂”三组照片共同呈现了延安青年的“革命生活”。

延安时代的革命与生活是合二为一的。革命即是生活,生活也是革命,两者之间不存在冲突。延安青年物质供给的困难均是通过自己生产解决的,他们“积极投入大生产热潮,努力作到生产自给”,展览会展出了延安青年自制的成果,如抗大学生挖的窑洞剖面模型;青年动手油印的“俄文课本”;听课用的小板凳和小马扎等。换言之,贫困激发了生产的动力。然而物质的“短缺”并不代表生活的“贫乏”,青年们的生活是丰富的,他们利用课余时间自制扑克牌、象棋,自编自导自演文娱节目。展览仿制了砖扑克、木象棋等物品重现了青年的文娱生活。革命与生活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艰苦的物质生活能够使青年们苦中作乐。革命生活锻炼了青年的意志。在“延展”中,青年没有物质的渴求,也没有消费,他们只有生产的动力以及被革命感召起来的热情。“延展”呈现的延安青年无疑是幸福的,而“由幸福感所带来的精神力量,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所迫切需要:精神生活的充实和欢愉冲淡了由物质生活的匮乏所带来的苦涩感,使民众在困难中依然能有希望和热情;劳动成为一种自觉的惯性,它打通了家内家外的门,贯穿了生产与生活,克服了闲暇时间对消费欲望的生产”。

三、革命教育的达成:延安精神的内化

“延展”的举办取得了良好的革命教育效果,引发了参观者观念的转变,达到了思想教育的目的。它是20世纪60年代中共开始有意识地梳理革命传统,开展革命传统教育的尝试,与其他纪念活动共同构成了政治文化教育的图谱,而这一切均要依赖记忆的调动与情感的唤起。

(一)不能忘却的“记忆”

为了深化“延展”的教育功能,青年宫开展了许多活动加以辅助,共同深化“延安记忆”。自青年宫成立以来,举办讲座成为一项日常教育活动,青年宫前后共举办了六次关于“延展”的讲座,主要邀请革命者或家属回忆革命生活、阐发革命精神。笔者对其进行了整理,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第一、三、六讲偏于回忆,第二、四、五讲是讲述当下的生产情况。举办讲座是开展回忆式的教育,让青年继承革命者记忆的方式,让青年懂得革命的道路。回忆与激励是相伴相生的两个事物。回忆是当事人“现身说法”,以自身的记忆证实革命历程的艰苦性及合法性,从而将其传递给青年,激励当下的青年。青年则需要保有延安记忆,发扬延安精神。

为了配合“延展”的召开,青年宫还运用读诗和唱歌等抒情的方式开展文艺活动。“大家来唱革命歌曲”便是其中一项。从1960年12月10日起,青年宫群众歌曲传授站于每天上午十时、下午四时、晚上七时录音轮流教唱四首歌曲:《毛主席真伟大》《抗日军政大学校歌》《毕业歌》《千军万马奔下乡》。12月13日晚上七时教唱《国际歌》《人民要武装》。歌曲的反复演唱有助于革命精神的日常化,晚上学习歌曲更是将革命精神填充业余生活中。1960年12月18日,上海青年宫举行“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为主题的文艺演出会,青春、延安、红色、救亡等元素围绕着革命开展叙事,“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不仅是文艺演出的主题,也是“延展”的主题,“延展”的门票上也印有“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的字样,这一主题来自电影《以革命的名义》。

电影《以革命的名义》于1960年11月9日上映,不仅与“延展”的举办时间接近,更是采取相同主题互为呼应。影片里列宁曾断言:“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在参观“延展”后曾有人感慨,“看着毛主席在会议上做报告的照片,看着这大生产运动中的照片和保卫延安的战争中的武器,我们都会不期而然的想起列宁那句话:‘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因为忘记那就意味着背叛!’我们决不能忘记过去,我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着眼于革命与回忆之间的关系,回忆的内容阐明革命的正当性和迫切性。“忘记革命等于背叛革命”,革命的神圣性使任何人不愿意背8Rz0KwspHiztt3Xn2IczKA==负背叛革命之名,从而存有革命记忆便是继续革命。

围绕着“延展”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共同成为延安的集体记忆。歌曲、电影等文艺活动与展览共享同一主题,深化了参观者的记忆,增进了人们在“后革命时代”对革命的认同,从而以革命伦理要求自身,投身生产建设。它保存记忆,再现过去,调动了参观者的历史记忆资源,指向当下,即克服当下的经济危机,进行社会主义的建设。

(二)“温故”与“知新”

革命记忆是不能忘却的,“记忆”的神圣性会使参观者承担革命责任,努力生产。五十五中的同学普遍反映展览的说明词令人深思,尤其是对陕北地区遭受旱灾时毛主席和老乡们吃过的黑豆和野菜,“俄文字典”以及“爬也要爬到延安城”的短诗印象最深刻,感受最强烈。“延展”对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教育效果。对于参加过革命斗争的人而言,它是一场“温故”,对新成长起来的青年来讲,则是一次“知新”。参观者在参观结束后的反思、内化,由“眼”入“心”才是教育的最终目的。

各级地方党委将参观展览作为契机,与当时的工作经验、教育模范、革命电影等各项学习相结合。不少基层团组织把“一号炉风格”“以革命的名义”“老工人尤保金”和“延安时代革命生活展览会”几项活动同时开展,以增强教育效果。黄浦区团委以新成制盒厂为试点,调查了青年的思想状况。团委发现,支部青年团员的主要问题有两点,一是怕困难,挑轻工作,怕支援农业生产;二是“小乐胃”思想比较严重。制盒厂的下面是“采芝斋”,对面是“五味斋”,这些地方成为青年饭前饭后经常消费的地方。根据以上情况,团组织有意识地用回忆、对比的办法多次进行讨论。团员、青年的思想有很大的触动,普遍反思道:“过去我们只想到家庭、小囡,很少关心政治。如果不回忆、不对比,我们早就忘掉了过去,通过参观、学习知道了的确不能忘记过去。”回忆与对比最终是为了珍惜当下的生活,使反思者的言行符合革命伦理。机电学院的沈某感到惭愧,认为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忘记了幸福生活的来源,他反思自己的成长历程,认5Io/YXJKrAXnj7mtQWY8tQ==为生活的好转都是党给予的。陈某则检讨自己忘记了过去,背叛了革命,走上了资产阶级的堕落生活,对不起牺牲的烈士们和党对自己的培养与关怀,更不符合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要求。革命教育触动了情感,“对比”的记忆让回忆者产生了羞愧和自责,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努力“改过自新”。

“忆苦思甜”最直接的是改变了学习者、劳动者的态度。五十五中高二(1)班的同学过去很少关心时事,观看完“延展”后,读报纸再也不只是看副刊,而是关注国内外大事。展览要与经济建设相结合,激发参观者生产热情。上海某车间常因用煤不足而停产,下脚煤灰都被视作废物弃置,工人吴磐生提议,学习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办兵工厂、造枪炮打敌人的精神,在他的带动下,工厂利用下脚煤灰连夜改修了反射炉,恢复了生产。上海互感电器厂的青年工人在参观完展览会后,不仅对经济生活的认识有很大的提高,还鼓起了生产信心,提出了“学延安作风,做红色青年”的口号。“延展”的教育的功能,最终是要调动参观者的情感共鸣,达到政治的认同,从而激发建设社会主义的信心与热情。

四、余论

1957年开始,革命传统教育已在上海零星地出现,但并未成为固定模式,20世纪60年代起才系统地开展起来。革命传统教育由各种具体的思想教育活动构成,而展览会仅是其中一种教育形式,但却是较为直观、且能调动情感的形式。“延展”所展现的艰苦、节俭、乐观的革命斗争精神是一种“延安作风”,它是1960年下半年提倡延安作风风潮中的一环,是构建延安“革命传统”的尝试。中共通过组织群众观看“延展”,以视觉呈现的方式配合讲解,教育民众,使参观者较少因教育水平受限制。

实际上,“延展”不仅在上海展出。据目前资料显示,对外复制单位有34个,包括江苏、浙江、湖南、广西、黑龙江、内蒙古六省。鸳鸯蝴蝶派作家周瘦鹃就曾和苏州市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三十余人参观过“延展”。因对宝塔山念念不忘,他还制作了宝塔山的盆景。不过“延展”的展出单位远不只34个。笔者曾搜到过两张“延展”的明信片,落款处盖章分别是苏州博物馆和虞山镇文化宫。然而,在青年宫的34个对外复制单位中,苏州只有共青团苏州市委;虞山镇属常熟,常熟的对外复制单位只有常熟市文化馆,苏州博物馆和虞山镇文化宫均不位于34个复制单位之列,由此可推知,对外复制单位又会“对外复制”,可以说,“延展”在一定程度上是全国性的。

展览会原定名称为“延安革命生活展览会”,后改为“延安时代革命生活展览会”,其重点由展示延安一地的革命生活变为展示一个时代的革命生活。展览名称的变动是将形式和意义赋予过去的时间,此种纪念是一种时空建构,通过将延安十年命名为“延安时代”,使其产生多重的意义。“延展”是中共对延安时期革命历史的重构与纪念,亦是对延安时代精神的宣扬。“我们关于过去的概念,是受到我们用来解决现在的问题的心智意象影响的,因此,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延展”试图通过相似历史场景的再现与记忆的重构,唤醒观赏者的记忆,增进对延安革命传统的认同,激发人们克服社会经济困境的信心。

新中国成立后,赶超型战略的实施使经济发展以物质积累为主,物质消费必然要受到压制,个人的消费欲望会被认为是一种“威胁”,民众需求的正当性要让位于国家战略的至高性。“延展”展示的物质产品均脱离了市场与消费,是简单的自制生产,物质生产是为了民众生存的“需要”,而不是物质的欲望。中共试图通过重构“延安时代”来弥合新中国物质生产、消费与革命话语之间的裂缝,以便于解决革命伦理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它要“面临”的是“革命的第二天”,即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安置革命。“革命的胜利解决不了‘第二天’的日常生活问题,革命总是只是暂时的历史性(直线性)的进步过程,而日常生活确是超历史的永恒的周期轮回的问题。”此时的革命已经不从属于“解放的政治”,即“从不平等和奴役状态下解放出来的过程”,而是急需将革命的热情转化成为克服经济危机生产建设的动力。在工业化加速前进的时代,革命传统教育通过教育青年继承革命精神,遵循革命伦理,激发其物质生产的动力,延缓满足青年的享受欲望,将当下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指向未来,而这“未来”并不遥远。

[耿春晓,历史学博士,东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叶浩豪)

Revolutionary Tradition and Overcoming Dilemma: the Holding of

“Yan’an Era Revolutionary Life Exhibition”

Geng Chunxiao

Abstract: In November 1960, Shanghai held the“ Yan’an Times Revolutionary Life Exhibition”. The content, logic and related activities of the exhibition mobilized the historical memory resources of Yan’an and stimulated the emotions of visitors. It echoed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life of the 1960s. The theme of revolution and life is not only a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theme of the 1e7d4d64c4cd7b39de809644ead4b91a“Yan’an era” in the 1940s, but also a reflection of the CCP’s attempt to bridge the gap between material production, consumption, and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the planned economy. Therefore, the holding of the exhibition is not only an attempt to overcome its economic dilemma, but also a historical practice of using visual forms to comb revolutionary traditions, launch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education, and resolve the tension between revolutionary ethics and daily life.

Key words: revolutionary traditional education; Yan’an era ; revolutionary ethics; daily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