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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慈悲

2024-11-07牛旭斌

参花(上) 2024年11期

风在村庄里是王,所有人都听它的话。就像村里大多数人属鸡,听鸡鸣作息。我听着风声长大,看着一茬茬小树变老,小孩子带上了小孩子。风还是低头哈腰,掠过房顶,拂过院落,穿过村口,对我窃窃私语,把忙着干活儿的人吹散到田间地头。

风千变万化,爱对村庄的墙院和庄稼地的田禾说悄悄话,在春天时轻柔,缠绵;到夏天时软和,低迷;在秋天时浩荡,凛冽;到冬天时呼啸,漫卷……

一场大风刮过,是离乡那年的秋天。我在风的裹挟中,慢腾腾走出村庄,脚下踩着秋雨的泥泞,心中翻涌着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离家的欣喜,亲人的担忧,前程的迷茫,像乱缠的丝线一样交织。萦绕耳旁含混不清的叮嘱,像吹过空旷荒杂的风声。狂风大作,掀起黄叶、茅草和尘土,刮起麦秸、蒿草和枯枝。村庄在我的身后,陷入一片窸窣的骇浪。那些与村庄脱离关系的人,在路途听任风的裁决。

不知风是舍不得我们在呼唤,怒吼,还是欢送我们在起舞,高跳。风吹过置身于大地之上的田园、垛柴火的打麦场,卷起几片先衰的树叶,吹散几团浮云,让几只惊寒的鸟儿禁不住摇晃的枝头,换另一棵树栖身。鸟儿的叫声,风吹不停的柴火垛,伙伴的面孔,已全然模糊。但出村下山的路,一直刻写在我的记忆里,始终盘桓身处异乡的梦境。

打雀,是出村后的第一个路口,终年刮风。风在打雀呈现出无休无止的状态,春天醒来,夏天行偃,秋天作狂,冬天凛冽,可能是高地没有遮拦又踞于荒岭的缘故。麻雀在这儿肆意横穿,它们每天不知疲倦地进村出村——庙梁,水坝,羊地沟,关坪,柳树坝,宕沟,好像在这儿歇脚,当村口为行军凯旋和准备远翔前休整的领地,不慌不忙,不急不慢,减速,再减速,生怕把刚学会走路的娃娃给冲撞倒。

被打雀的风吹过的人,一不小心,就转身走远,才拉着一句家常,风一来,人就消失了,转过弯上山了。

走过打雀,一条小路就越来越陡地伸向半山腰,途中有饲料地;在山路转折的塬上,有一眼窑门,老远望去像高高的黄土塬张开的口,终年在那儿闲打着哈欠。但当暴雨风雪突袭时,地里劳动的人可以避一阵电闪雷鸣和狂风骤雨,免遭水鸡娃、白头翁的下场。

一眼浅浅的窑洞,能容纳十多人避雨。眼前是迷蒙的雨帘,耳畔是滚滚的雷鸣,待一弯彩虹横跨后村时,庄稼被浣洗后盎然的样子,让我觉得大地生长得无比新鲜,露水盈盈。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窑洞是我最早形象地理解“港湾”这个词语的地方。老师教过多少遍的词语,我百思不得其解的b0dk2MaoQwSsyz9ORcUVlw==时候,突遇一场暴雨,一钻进这土坎的窑洞,我便恍然大悟。在面对变数无常的自然时,它曾那么温暖又安全,包容又宁静,一眼小小的窑,是夏家湾农人的避风港,也是村野半路上的家。

转过窑门经过马鞍家山口,便登上一段陡峭的山径。路上滚着红石头蛋子,扬着细细的土土面,人稍不留心就会因脚底几粒石子滑倒。经过这条路的人,没有没摔过跤的,仿佛面朝这座山,人就得虔诚地俯下身。

在后村,洋芋开花是假的。风吹跑蓝色花瓣上的白蝴蝶,吹落架在树梢上的鸟窝。风俘虏草木,人臣服于大山,生命折服于自然。山坡上,长着深茂的马勺蔓,夏天里有松鼠在那儿打洞安家,风静时我们能听见它们的撕咬声,抛撒土土面的窣窣声。

半崖上,挂着眼药草、蒿瓜等各种藤蔓,塄坎上,生长着藿香、香薷、桔梗、炮参、防风、莱菔子等草药,溪水中,满渠沟是夏枯草、续断和合包叶,蜻蜓细长的肉身,靠着蝉翼般的两片翅膀飞行。

小伙伴们扛锄提篮,集结成采药队,他们抡起的小锄头曾挖烂山坡,挖遍梯田,挖得大山直喊疼,挖得伏地满窟窿。青青的草坡,被我们划出许多伤口来。采集的东西晾干后,背到街道的市场里,换成了梦寐以求的白网鞋。穿着白网鞋上学的少年,用自己的汗水,显摆和炫耀那意气风发的梦。

循着水渠走去,一片郁郁葱葱的水芹菜,密掩着一眼小潭。小潭四周有许多深深浅浅的马蹄印、牛蹄印。草在水中,水在草中,水中漂浮着墨绿的苔藓,游动着蟋蟀、青蛙,分不清究竟是草映绿了水,还是水染绿了草。小潭的尽头,是那眼从大山渗出的泉水。泉头石缝中,冒溢出汩汩水花,清冽又澄净。在半山腰遇到这眼泉水,是累渴走乏的路人的天赐的福。摘一枚叶子,饮一瓢泉水,一定畅快若仙,心旷神怡。气馁无力时,穿林的风让浑身凉快,一下子就解掉周折劳苦的倦气。沿着山沟一路烧香磕头的人,有时候会接到风的谕旨,寺庙的钟声被山风传送,隐隐约约;远处的山峦被日头晒昏,影影绰绰。也许是昨夜先人托梦,忽然间,他们谋啥啥成、干啥啥好,顺风顺水,合心合意,感觉这风就是加油和助力。

风声慈悲,勉励气虚力亏的人好好活着。风让人站起,富有力量地奋进。风让人勇敢,充满激情地活着。风把人们肩上的重担托起,一路走得轻巧。风把沉重的双腿提举,叫人行色匆匆赶集。风给人们一丝慰藉和鞭策,起身继续前行。风吹汗水让脊背凉快,让花对人不住地点头和微笑。风把我吹过山梁,吹到山顶去,遥望那条出山的大路,汽车奔跑过,卷起黄烟。在风的四面包围里,我知道自己终将投降,终将缄默在风里,但我不甘心就此服输,我像庄稼渴望拔节,只要泡过了足够饱的雨,就一定能等到太阳从云缝里跳出来。

就这样,我奇奇怪怪地从小独行,我时常一个人坐在山顶,像猫头上插野鸡翎子哩,真有一种当坐山大王的目空一切。

洋芋发芽了,麦子起身了,油菜收割了,番麦成林了,荞花开了,菊花谢了,长着牡丹花籽一样眼睛的人老了。

风打开话匣,告知乡村承载着的几代人的秘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跟着当官的当娘子,跟着杀猪匠翻肠子;捷路三十天,弯路一个月;道士凭的吹,木匠凭的推;脚大扫露水,话多惹是非;嘴是个密罐罐,心是个刺碗碗;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得一层泥;堂屋板凳轮流坐,媳妇熬成当婆时;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人心要实,火心要空;出手的金子,不如在手的铜;不说的话要说三遍,不走的路会走三遍;说不完的是知心话,哭不尽的叫眼泪水。

看云识天气,听风看天色。风穿行过房院和田野的方向、速度和温度,预示着收种庄稼时气象的变换。风席卷过村庄上空的时刻,秋渐凉,天萧瑟,人们砍柴,搂树叶,烧土炕,做过冬的准备,执手对抗陡来的寒冷。当柴火的玉米秸秆,一字儿堵出一道院墙。家家户户的空院,一夜间围得严严实实。风从西北狂舞时,一场大雪,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穿厚时,就连夜降落。

围着火炉的人是我的祖母,伯父伯母,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姐姐们,还有打着手电串门的人们。现在,许多乡亲无法团坐一起烤火,属于村庄的冬天猝然来临,父辈们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风无时无节地吹,吹过每一个晨昏朝夕。

风在多少伙伴遍体鳞伤失败返乡的年关,向我揭秘了乡村生存的哲学和逻辑:一个人的痛苦另一个人并不能全部理解。你没有尝过的汤水,就不知道它的滋味。生活有像铁一样生冷的一面,不顺从你,也不会对你温柔。三十年过去,风四季不停地吹过三十年。土里面不发芽的事经常发生,父亲也已习惯这些碎没节子的事,养活人的生活,不是养活人的人说了算;你不上心的事,它不成全你,也不会对你好;你不出力的事,它就没有收成,更不会如愿以偿,生活不由你说了算。掉光牙的父辈,五黄六月汗流浃背的人们,靠着夕阳里的草垛抽烟咳嗽的人们,他们用最冗长的时间,计算了自己的一辈子,还如何执着于晨出晚归的太阳。

风灌满村巷,扫荡旷野。出门试试的人,偷偷给心灵竖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风无形,经常从梦中响起自天涯海角渐渐逼近的声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风环绕心房,抚慰人生的惆怅:愿这场风,吹醒人世间蒙昧的心灵;愿风的孩子,在风中吉祥。

(责任编辑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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