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女儿情
2024-11-07程芳
“京杭大运河,是世界上里程最长、最古老的运河之一。它南起余杭,北到涿郡,途经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及天津、北京两市……”电视画面里呈现出一条宽阔的河,这条或迤逦或蜿蜒或平缓的大运河,于我,曾在无数个醒着和睡着的夜里与之相逢。我总是希望她是澎湃的、激昂的。但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平静地向前,旁若无人地流淌……
小青
第一次见小青,是在杭州的拱宸桥。见面地点是小青定的。我心里还略微嘀咕了一番。如果约在断桥,约在西湖湖畔,或许更有地标性。拱宸桥,都不在我的旅游攻略里。出租车师傅一路沉闷着,好像也预知了我将开启一场沉闷之旅。
认识小青,是在一个线上写作班。小青是我PK组别的对象。写作班第一部分的学习内容是写故事。我自诩极会编故事,总是天马行空地编完,按捺不住地早早提交作业。速度上,我们组总是拔得头筹,而完成的合格率,总是小青她们组略占上风。又一次线上互评,匆匆瞄了眼小青的文,我便开始抨击,诸如没有新意,诸如没有悬念、没有转折等。而小青只是委婉地指出我的故事中给“猪”买保险是脱离现实的。我慷慨激昂地据理力争。老师的点评实时发到了群里,小青的作业被表扬、鼓励投稿,而我的作业则被列入重写之列。懊丧之余,接连两天,我没有如期上课。
“在吗?我把课件整理好了,发给你。期待你的快手作业哦。”小青的笔记条理清晰,还备注了这期作业的构思思路,说要跟我同题写作。丝丝的暖意像不断拍击海岸的浪花翻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被窥探到的难为情。这之后,我跟小青亲密了些。隔着手机屏幕,我时时感受到她的善良、热情和对生活的热爱。有时,她会发来一张截图,截图上有带着她名字的文章。“是内刊呦,我快乐,我存在,花儿努力地开。”文字后面,还不忘发个调皮的表情。有时,她会展示去景区参加公益活动,拍一张捡拾一大袋垃圾的特写发给我。有一天,她兴奋地报告好消息说已成功应聘浙江工商大学的图书管理员。得知这个职位仅仅是一个临时岗,我违心地祝贺了她。“烟火中谋生,忙碌中寻梦。”小青却郑重地改了微信个性签名。
古朴的三孔拱宸桥上的一抹红吸引了我的目光。小巧的个子、纤瘦的身形、飘逸的连衣裙。我和小青见面之前曾试图电话联系她,被她拒接了,回信息说会穿一件大红的裙子跟我接头。那抹红站在桥上拼命招手,两个兴奋的人儿奔向彼此。“小青,可见到你了。”小青却没有回应我,而是拿出手机开始敲字:“我耳朵听不见,读唇语好费劲,我们打字。”披肩黑发,清秀白皙,澄澈的大眼睛透着灵气的小青,像敲击电脑的键盘般双手在窄小的手机屏幕上移动,传达着她的兴奋和激动。
“隋朝的大运河。”她挽住我,用手指指静静流淌的运河水。“嗯嗯,我喜欢,好美。”我回应着她。她说从小生活在运河边,小时候发烧失去了听力,渐渐丧失了语言功能。她说父母因为她失聪经常吵架,后来父亲就离开了家。她说母亲带着她在运河边摆摊,卖鱼、卖水果,而她则围着母亲和拱宸桥跑来跑去。“以前,拱宸桥是我的家,现在,是大家的家了。”一名导游举着蓝色的旗子带着长长的旅游人群走过,小青的眼神里有些许失落。从公元一六三一年走来的拱宸桥默默横跨运河两端,运河水流淌了几百年,看尽岁月的脉络,一语不发,却坚挺依旧。
小青带我去吃著名的杭州小笼包,多汁肉嫩,果然跟在山东吃到的不一样。她还特意点了定胜糕,白色的糯米,中间是红豆沙,松软可口。“这是南宋时期百姓为韩家军出征特制的,所以叫定胜糕。老公追我的时候,我不答应,他就天天来吃定胜糕。”小青飞快敲字,脸颊上有了朵红晕。得知小青有了爱她的老公,而且老公还是一位企业中层,我由衷为她高兴。
夜风习习,我沿着运河边漫步。古老的运河在现代化的灯光映照下,闪着粼粼的光。她历经苦痛和磨难,却没有追究往昔,依然平和地接纳一切,用粼粼的光守望着岸边一切的烟火、一切的冷清、一切的热闹、一切的温暖。而小青,是喝运河水长大的,是在运河边长大的,她就有了运河的平和,和逆流而上的个性。
蓝梅
女儿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计划带她自驾游。表妹让去天津,想想天津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就起意去江苏。“去淮安吧,蓝梅回淮安了。”表妹建议说。蓝梅是表妹的邻居。女儿的大学是在北京读的,周末的时候经常坐动车半小时抵达表妹家,一来二去,跟蓝梅也就熟了。蓝梅是个内秀的女人,平时在家相夫教子。聚会的时候,她的丈夫跟妹夫喝啤酒,她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到酒杯空了,就赶紧续杯。她的丈夫会拉小提琴,也会做小提琴,而且是纯手工制作。有时候,他会谈起小提琴,会谈起《梁祝》,对g小调和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数家珍。妹夫会谈《战争与和平》,会谈奥斯特洛夫斯基,会很顺畅地带动话题。蓝梅依旧笑眯眯地听着,不插一句嘴。
我跟表妹说不好意思去添麻烦,自己玩玩就行。蓝梅很快发来信息说她有套闲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执意邀请我和女儿入住。
女儿一点不像第一次跑高速公路,方向盘稳稳地把着,一路飞奔。一进入江苏地界,水便像从天而降一样,到处是鱼塘,到处是盈满水的稻田。天和地因为水融为一体,温润而柔和,让人不由想起蓝梅内秀温软的样子。从淮安站下高速,给蓝梅打电话,发来的地址竟然是淮安市第一人民医院。这才顿悟蓝梅房子空着的真正原因。我们在医院门口的超市买了水果和牛奶,赶到病房。蓝梅瘦了很多,感觉满脸只剩了眼睛,双眼皮成了多眼皮。她虚弱地欠身打招呼,歉意地表达着不能带我们出去游玩的遗憾。我关心她的身体,她依然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子宫肌瘤,没事。”电话铃响,问答中听出是一位想买房子的客户。蓝梅在电话里极尽拉扯,介绍着房子的位置、装修和就学优势。从我认识蓝梅就没听过她说这么多话,还这么擅长说话。对方应该是被说动了,约定第二天签购房协议。蓝梅拨通电话委托弟弟代签时,我偷偷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蓝梅看见了,说:“不用担心,放心住就行。我现在专职卖二手房。”
蓝梅的家在里运河河畔,从市区导航去她家,车流渐渐稀少,空旷的马路边就是大片的田野和绿意。稻田里的蛙慢条斯理地鸣叫,发现蚊蝇的瞬间马上凝神屏息,迅速地靠近捕捉。我脑补着画面。蓝梅的身上消失了衣食无忧的笼中鸟的安逸,此时的她,像极了稻田里求生欲顽强的蛙。
里运河宽敞的水面上,几艘渔船随波逐流。有一艘即将靠岸,头戴斗笠的老渔民摘下斗笠,打着赤膊,将两根粗粗的缆绳搭在黑黝黝的脊背上,弓着腰拉纤,卷起的裤管下肌肉绷紧,脚趾的筋都根根暴露。我忽然记起那次跟蓝梅、表妹一起去天津的运河码头,河面宽阔、场景壮观,好多大型的机械船繁忙而有序地作业。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里运河独有的坚韧,别处并没有。
我没想到蓝梅为了成交房子推迟了手术,跟女儿赶到医院时才得知这个荒唐的消息。医院的护士正气恼地埋怨她弟弟。医生也来到病房了解情况,微蹙的眉表达着心中的不满。而趁着护士没注意逃离医院的蓝梅正驱车飞驰在见客户的路上。
“最近几天没事我才去医院的,有事干哪能躺着。你别怪我只顾生意不陪你就好。你玩你的,我忙我的。”蓝梅一顿输出,还没等我回应,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姐姐不容易,离婚的时候啥也没要,只要了孩子。孩子户口还没过来,借读费一年五万。”蓝梅的弟弟慢慢给我解释。
惊讶和伤感袭击了我。以为蓝梅厌倦了异乡的疲累和陌生,思念的风将她吹回魂牵梦萦的里运河。没想到里运河张开怀抱拥住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游子。运河的风轻轻地吹,吹过的丝丝温润是熟悉的安抚也是疗愈。远处,里运河正在一点点由荒滩变成绿意盎然的景区,航道拓宽,水流湍急,北煤南运,南水北调,都在尝试着颠覆人们对里运河的认知。里运河以及她的儿女们,带着几百年饱经风霜的坚韧,哪怕前方有弯路,也无惧向前……
凤子
“在生存和生活之间,我选择了活着。”凤子托着腮,慵懒地半趴在桌子上。
虽然跟凤子是熟悉的陌生人,我却已然习惯她的这种状态。
作协组织去枣庄采风,我稍稍有点激动。前不久参加了山东省作协高研班的学习。除了学习,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一批文友。把采风通知假装不经意地扔高研班群里,枣庄的庆翔同学第一个呼应,表态说要在台儿庄古城与我会合。济宁的高同学甚是羡慕,强烈要求拐弯去济宁掼蛋一番。凤子并没在群里呼应我,只是淡淡地发私信,说她在台儿庄古城东门,如果时间合适,她愿意跟我碰头。看她勉为其难的样子,我也调低了要跟她碰面的热情。
下午到达台儿庄古城,安顿好后,协会组织统一驱车赶往与台儿庄作协座谈的书店。庆翔同学一直在赶这个活动,文学情怀促使他快马加鞭地从滕州赶往台儿庄,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半路上被单位一个电话生生召唤回去。他赶忙呼叫培京同学,委托培京同学接待、陪伴我;还特意打电话嘱咐凤子,吃好培京安排的饭。
凤子答应去书店参加座谈,但她临时睡了一觉,醒来感觉慵懒不爱动弹,于是,发信息说不参加座谈了。我暗自庆幸没给她打座位牌,也动了不再找她的心思。培京骑着电动自行车赶到的时候,座谈已经结束,我和朋友已经在台阶上坐等了一会儿。他坚持去找敬凤,因为他们是同事,都在台儿庄古城景区上班。“不远,穿过一条街就到。”培京见我犹豫便又补了一句。我很累,一点不想走路,便打了车。开了十多分钟,出租车才在明晃晃的“侠客鸡”牌匾的三层小楼前停下。
硕大的落地玻璃窗透着洁净和华丽,推开旋转门,一位俏丽的小姑娘迎面而来:“要住店还是吃饭?”待听完来意,小姑娘说吴总已经在等了。愣神的工夫,凤子挽着惯常的发髻款款而来,她的神情有点恍惚,迷离的眼神显得眼睛愈发细长。她揉了下眼睛,招呼我们去往隔壁的大厅。一行人坐下来讪讪地不知该聊啥的时候,跑堂的小哥倒茶、分餐具、上菜一气呵成。我这才回过神来,敢情凤子是这家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侠客鸡”的店老板呀。“微山湖的大鲤鱼”“辣子鸡”“黄花粉条”“干锅花菜”……得知我不敢吃辣,凤子朝着厨房喊了一嗓子:“微辣!微辣!”即使微辣也辣得够呛。培京省掉接待,我的舌头因凤子的热情加倍冒了火。
酒过三巡,凤子脸上飞了红霞,便开始抒发情怀。她拉着我的手说,得知我要来内心很是高兴,只是习惯了压抑。她说读高研班的时候,她唯一主动加微信的同学就是我,因为分组讨论时得知我是写儿童文学的,出过两本书,版权还输出国外了。她喜欢有才华的人。而我也想告诉她,我对她的敬重缘于她的三部长篇小说,而其中一本还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正所谓惺惺相惜。凤子说,其实,她很自卑,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只是喜欢读书,喜欢写。她写了一本大运河的书,一本古城台儿庄的书,有幸被领导赏识,成为台儿庄景区的工作人员,专司景区宣传。“文学带给我很多,我敬重文学。”凤子因为敬重文学也敬重我,她执意陪同我去逛夜间的古城台儿庄。
古城,是真正的古城。古街,是真正的古街。夜晚,红色灯笼高悬,商贾门洞大开,灯光闪亮,游人如织。凤子避开喧嚣的人群,带我走进幽静的石头小径。曲径通幽后,眼前豁然开朗,古朴的石栏、典雅的建筑、漆黑宽阔的水面。古城里的水是“哗哗”流动的,而这儿的水面如同被覆了一层薄冰,仿佛被画了大大的“休止符”。“这是一九五九年京杭大运河台儿庄段改道城外时留下的,全长三公里,是京杭大运河仅存的清代文化遗产。”凤子动情地介绍,一行人则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遗迹的风貌。可惜,月黑风也黑,只能意会不能明晰探看。“我很高兴也很荣幸,增修古街的时候,沿用了我小说中街巷的称谓。”我握紧凤子的手,传达着我的兴奋、热切和祝福。古河道摇曳的青苔,古码头斑驳的青石板,舟楫划动漾起的波纹,中华门上滴落的雨滴,青楼门前郁郁的青苔……岁月的痕迹一点一滴皆遗留在古城,深埋进大运河无声无息的漩涡里,又孕育、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水花。
凤子说她刚刚完成二十四万字的《古镇》,虽然特殊时期自家生意亏损一千五百多万,但她并没有气馁。“侠客鸡”是她的新开始,而文学和《古镇》激励了她的新开始。
京杭大运河,这条时而迤逦时而蜿蜒时而平缓时而激荡的大运河,芸芸众生,曾在无数个醒着和睡着的夜里与之相逢。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她一直平静地向前,旁若无人地、一如既往地流淌……
作者简介:程芳,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安徽文学》《青海湖》等刊物,已出版儿童文学小说《香草》《栗蓬》。
(责任编辑 苏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