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
2024-11-07耿耕
“你这牙现在不能拔,还在发炎,得先消炎,不然很麻烦的。”一位女医生很有耐心地做着解释。
躺在治疗椅上的病人,似乎没听见解释,大声地说:“怎么不能拔了?是我要你拔的,也不要你负责,怕什么?我不管,今天一定要替我拔了。这牙弄得我吃不好,睡不好,还疼得要命。反正今天一定要把牙给拔了。”
女医生嘀咕了一句:“这怎么行呢?”病人对女医生嚷嚷着,意思是一定要拔掉那颗牙,不然就躺着不起来。
他站在口腔科诊室门口,听了这些话,很自然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脸上还有些发烫的感觉,说明自己的脸是肿的。这也是他站在口腔科诊室门口的原因,他也想来拔牙。只不过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牙痛的感觉,所以那个病人说疼得要命,他觉得有些奇怪。
“你就是要拔牙,也不用这样急啊!等消了炎后,看看还能不能治好。”
“我治了好多回了,管不了一阵子,牙还是痛。你知道牙痛吗?我受不了这个,你还是给我拔吧。”
“可你这三颗牙都不太好,叫我怎么拔啊,你想拔哪颗?”
病人看了看女医生,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大气地说:“都拔了,省得将来麻烦。这牙痛让我都要疯了。”说这话时,好像牙不是他的,而是别的什么人的,拔了也就拔了,跟他没关系一样。
女医生有点吃惊,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都拔了?”
女医生转身去找一个男医生,好像在商量什么。躺在治疗椅上的病人,抬头找女医生,不明白刚才交流的对象怎么不见了。
他靠在门边,看见病人的半边脸,那是一张他不熟悉的脸,但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样子,那半张脸是肿的。病人在用眼睛寻找女医生,那眼神使他觉得有些熟悉,特别是看见女医生后,眼神有些定定地看着女医生时的表情。
他想了一下,想起自己家里养的那条叫黑宝的狗。每次吃饭时,就用这种眼神看他,让他常常有些不忍,总将自己碗里的吃食扔一些给它。他想到家、想到狗,想到了母亲。母亲这几日血压有些高,全给电视闹的,电视里这几天播地震的消息,有的画面他看了都激动,母亲是哭了看,看了哭,血压能不上去吗?想到这,他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脸,觉得这次牙上火跟地震有关,记得自己上次牙痛是三年前的事了。
女医生又一次走到病人面前,说:“你可想清楚了,这牙是你要求拔的,到时不能怪我们呵!”
病人大声地说:“我怎么会怪你们,只会谢谢你,你在帮我解决痛苦啊!”
这话听在耳朵里,有些怪怪的,似乎这样的对话都有些虚假与夸张的成分在里面,显得不真实。女医生没有应病人的话,而是拿了一个手术盘,坐在病人身边,这就使病人安静下来,整个空间也安静了下来。
他还是靠在门边,看着医院长长的走廊。走廊里坐着几个牙痛的病人,他们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有些愁眉苦脸地看着口腔科敞开的门,或者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有一个女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在轻轻地哼着,给人的感觉,那牙真的很痛。他有些好奇地回忆自己是否有过牙痛,可没有想起来,倒是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些让他有些心痛的事。
三年前父亲突然去世,他整整三天没合眼,默默地守在父亲身边,想着父亲的一些往事。在那些天里,他的身体与思想是僵硬麻木的,只有到了晚上,身边没人时,才觉得自己心里是疼痛的,这使他觉得自己是活的。当将父亲送上山后,一切事情办妥了,才看见自己的脸肿得老高,然后就到医院里来看。
记得他也曾问过医生,说自己的脸肿成这样,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牙痛。医生想了一下,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这人可能疼痛神经要差些,不是很敏感。
听这话他想骂医生——“我没感到牙痛,可我感到了心痛。”但他忍住了没骂出来,因为那时的他没有心情跟人争辩这种事。记得因为一周要来换一次药,他也曾想将牙拔掉,只是后来消了肿之后,将拔牙的事给忘了。可见他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也许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这样想的时候,他又去看女医生给病人拔牙,偶尔可以听见病人的哼哼声,然后是金属器具的碰撞声。他听着声音,却看不见病人的脸,因为病人的脑袋对着他,听那动静,拔牙的过程应该有些疼痛,他觉得今天自己也应该将牙给拔了,尝尝牙痛的感觉。可他不能确定,虽然自己没拔过牙,记得母亲是拔过牙的,只不过母亲没上医院拔牙,而是在家里,将一根棉绳系在牙上,然后使劲一拉,牙给带了出来,他没看见一点血丝,母亲也没说疼。
说到母亲拔牙,还得怪他。那天在下班路上,他突然心血来潮,想买点炒玉米回家,记得童年的时候,他常常吃,母亲也爱吃。
当他带着炒玉米回家时,母亲对他说:这东西我现在可能吃不动了。
他热情地跟母亲说:吃一粒两粒的没事,这玉米挺香的。
母亲听了他的劝,伸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刚刚咬下去,整个人就僵在那里,吐出来是一粒玉米半颗牙,想来是牙让玉米崩掉一半。后来一个多星期里,母亲天天说自己牙齿松动了。他让母亲到医院看看,母亲却不愿意,说医院就是那一套,没什么新方法,反而要花钱。后来自己把自己的牙给拔了。所以,他现在基本上不买硬的食物回家,买得最多的是豆腐,每次买的时候,都会想到母亲真的老了。
这时,他听见诊室里又有了动静。病人正从治疗椅上坐起来,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声音里有着一种轻松与高兴。
女医生却用双手按着他,说:“别动,别动,还有一颗牙找不到了。”
病人就僵在那里,说:“怎么?还有一颗牙没拔?”
“拔了,但现在盘子里没有,不知掉哪去了。”
病人马上又继续自己的动作,说:“拔了就行,管它掉哪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他看见一粒什么东西,从病人身上掉在了地上,便说:“不会掉在地上了吧!”
女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在地上找。女医生戴着口罩,他没看见她的脸,只看见一对大大的眼睛,对他眨了一下。这时他想去留心女医生的身材,而女医生却弯下了腰,用镊子在地上夹起一件东西,说:“找到了,怎么会掉到地上了。”这样说的时候,女医生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对女医生露个笑脸,却看见病人的脸。腮上明显瘪下去一块,嘴角上还有些血丝与口水往下流,人却在嘿嘿地笑着,使那个嘴看上去特别空洞。他看在眼里就有些恶心的感觉,心里刚才那点想拔牙的愿望也就消失了。
女医生大概看见了病人的嘴,拿起一只纸杯对病人说:“先漱漱口。”
病人没有去拿杯子,而是用袖子擦了擦嘴,说:“没事,牙拔掉好多了。再也不会觉得痛了吧!”
他没想明白,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拔掉自己的牙,可他看了那张脸,已经没有看牙的欲望了。他觉得像自己这种情况,就算看了,也不过是开点消炎药了事。
这样想的时候,女医生问他:“下一个是你吗?”他看了看医院走廊里的几个人,然后又看了看手上的号,摇摇头。女医生接着说:“还没轮到你,你抵在门口干什么?到外面去等着。”
这话使他有些气不顺,关于医生的传说在脑子里闪了闪,使他失去了看牙的最后一点想法。他看了一眼女医生,然后从门口桌子上,拿回自己正在排队的病历,掉头朝外面走去。
他听见女医生在身后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但他知道走廊里那些病人肯定在看他的背影。
刚从阴暗的医院出来,在大门口还没站定,也还没感受到阳光的热烈,就听见腰里手机响起来,号码是家里的,刚接通,母亲的声音响了起来。“电视怎么打不开?你现在回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自己早上出来时,怕母亲看电视血压又升高,所以在电视上做了手脚,将电源线给拔了,闭路电视线给拔松了,就算插上电源也看不到电视。
他说:“我在上班呢!等我下班回去再说吧。”
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很清楚地传来。“别骗我了,我听见汽车喇叭声了,你现在就回来给我搞,我要看电视。”听母亲这样说,他觉得母亲越老越像个孩子。
关掉手机,他的气还有些不顺,似乎今天一直是这样。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决定不回单位了,直接回家,不然母亲的血压又要升高了。
在路上,骑着自己破旧的自行车就想到了自己的心情,这几天一直不开心,一点小事都让他有不顺的感觉,总想找人吵一架或者打一架,这似乎是多年没有的感觉了。
记得年轻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干一架,实在不行,晚上对着天空大吼几声也是好的,现在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应该没有这样的冲动了,可为什么这几天总觉得不顺,心情有些恶劣。而且有这样感觉的,似乎并不是他一个人。
昨天单位开会,领导没有缘由地发了一通脾气,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只不过一时没弄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被领导给骂了。虽然领导后来表示自己这几天心情不好,所以说话有些不妥,可他还是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想的时候,他感到自行车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自己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女人骑在电瓶车上,眼睛冲他瞪着,说:“怎么骑的车,没长眼睛啊!”那语气、那态度好像一早就已经吵过架一样。
他那种不顺心的感觉又上来了,但一想到对方是女的,便忍了忍,说:“你火气还不小啊,是不是吃错了药啊,是你撞了我,不是我撞了你。”
女人并没罢休,而是嚷道:“谁吃错了药,你才吃错了药,谁叫你挡在了我前面。”
这使他的气又不顺了,跳下车走到女人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你是不是找抽啊!你撞了我,还不讲理,这是在街上,可没人惯着你。”
女的也跳下电瓶车,站在他面前叫起来。“啊!你耍横啊!你以为我怕你啊!看看你这张脸吧,是不是让你老婆揍的。”
这话让他有些想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脸是肿的,可他没笑,却听见有人在笑。他转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些过路的人,停下来看着他们,似乎在等一件事发生,而笑声就是从这群人中间发出的。
这使他更加恼火,心里那点克制在慢慢消失。他冲着女人说:“你再说一遍?别以为你是女人,我不会抽你。你这是没事找事。”
“啊!你想打人,打打试试看。”女人叫着往他跟前凑。
他看了一眼围观的人,还有女人那张因紧张而激动的脸,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那感觉跟父亲去世时一样,心里有种针扎的感觉。刚才那点不顺心,因为心痛更难过,心里有种恨恨地要咬牙的感觉。所以,他握紧了W96HTbsZxDCBCL4nQVgatg==拳头,真的很想给这女人脸上来上一拳。
这时,一个老头儿拎着篮子,凑到跟前说:“算了,都少说几句,吵着不累啊!”他看了一眼老头儿,可老头儿没看他,却看着女人说:“我看见你撞了人家的,吵什么?要真被人打了,吃亏的是自己吧!做什么事要忍一忍,想一想。”说着自己走了。
他看着老头儿的背影,想起父亲与母亲,觉得气顺了一些。而且在街上打女人,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所以,他看着女人,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这阵子上火,心情有些不好。”说完转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车。
女人听他这样说,似乎也软了下来,在身后轻轻地说:“大哥,对不起,是我撞的你,应该我道歉。只是我这几天火气特别大,总想着要跟人吵一架。”
他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骑着车继续走自己的路。可他觉得现在的人火气都特别大,好像什么事都急急火火的,总有做不完的事似的。
回到家,他很快将电视弄好了,母亲没有在他耳边再说什么,而是安安静静地看电视,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或者几声抽泣。他一边忙着烧饭,一边抽空看一会儿电视,心里老是有种东西消不掉,有种恨得要咬牙的感觉。
一直到吃饭的时候,他觉得嘴里咬了个石子,吐出来看见是块骨头样的东西,和一些饭粒躺在桌子上。他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却说:“你不会牙给崩掉了吧!”
他用舌头舔了舔,发觉那些整齐的牙齿真的少了半块。母亲说:“你的牙怎么跟我的一样,不是很好啊!还是你爸爸的牙好,死的时候,都一颗不少。你要不行,到医院把坏牙给拔了,换颗假牙吧!”
他舔着自己的牙齿,不知怎么冒出了这么一句:“拔它干什么?人要是没有了牙,还是人吗?”说完这话后,他觉得自己的气顺了顺,但为什么,不知道。
(责任编辑 朱贞明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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