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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坪人的幸福历程

2024-11-06王建生

时代报告 2024年9期

甲辰年的夏天脚步急促,小暑节气未到,气温便在35摄氏度上下徘徊,南方北方不时传出热浪灼人的消息和防暑降温的提醒。气象台定论,“今年六月是历史上最热的六月”。

然而,百里不同天。位于大山深处的保康县马桥镇还似乎停滞在暮春时节,发源于神农架的多条河流携高山之清凉,泽庇两岸原野。有青龙抱玉之美誉的中坪村是粉清河的宠儿,河谷盆地有温度,也有湿度,还有充足的肥力,稻苗“咔咔咔”地赶着拔节抽穗,玉米抽风般地搭起青纱帐,就连公路绿化带的灌木丛也蒸蒸日上,喷薄出草木特有的鲜香。背靠青山面向大河的农家,门窗洞开,任清凉之风穿堂流过,树荫下的老奶奶说:“我们山里足够解凉。”

清风牵衣袖,一步一回头。带着夏天的惬意,我走入了中坪人的幸福历程。

一、三逼粉清河,圆一个“天天吃白米饭”的梦想

幸福其实很简单。上了年纪的中坪人都不曾忘记,旧时,居住粉清河两岸的数百农户,几乎没有一块成形的耕田,人们年年烧山开荒,斗笠田,帽子田,上下几丘不足三分田。冬开荒,春播种,一场大雨苗精光。河谷滩中活不了命,赵家庄、邓家庄、陈家庄越搬越高,搬到了太阳山上。打猎、砍柴、采草药,喂牛羊、养鸡猪成了中坪人的主要收入来源。生活靠救济,吃粮等返销,攒几个鸡蛋,刨几捆药材,掰几包木耳菌,背到山下百公里之外的县城去卖几元钱,再到粮站买回供应粮。农家偶有喜事,或是来了贵客,才在锅里的苞谷、粟米、南瓜和土豆面上掺一层白米。

孩子们看到马桥街上人吃白米饭,欠得一个劲地吞口水。小学生造句:吃一碗堆起尖子的白米饭就是幸福。老人调侃:“天天能吃米饭等于进了天堂了!”

如今,中坪人过上了天堂的日子:白米饭,腊猪蹄,风干羊肉野菌汤,菜肴天天换花样。

如果有人问:吃白米饭是中坪人多少代没有实现的梦想,后来怎么实现的?是改了天,换了地?还是中坪人搬了家?

回答这个问题,我请朋友读一读老作家王伟举的长篇报告文学《汾清河的儿女们》。在书中,他讲了一串中坪人艰苦奋斗的故事,第一个回合就叫大战汾清河,造出千亩大平畈。

百度搜索显示:粉清河,源于湖北省神农架林区的关门河、罗溪河、黄水河。流过房县、保康县境后汇入南河,全长51公里。南河是保康县的主要河流,是汉江的重要支流。粉清河是汉江支流的支流。

粉清河是中坪村的界河,沿着中坪村南部边沿流淌5000多米,北边河谷就是中坪村的版图。站在大巴山顶朝南眺望,锦绣江山入画来:粉清河对岸是保康县的繁华小镇——马桥,旁边是河南坪村,山城背后依靠的则是延绵起伏的大荆山。

“粉清河”的“粉”字不为一般人所接受,中坪本地人和来此投资旅游的外来人也对此“粉”字多有微词。可是,这名字却颇有来历。《水经注》有记:“取此水以渍粉则皓耀鲜洁,有异众流,故县水皆取名焉。”对此,民间注释五花八门。谁来洗濯脂粉?有说是观音娘娘,有说是丞相之妾,也有说是当地大户之千金。总之,这条河流的水不同于其他河流,它清澈纯净,它与高贵、珍稀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从地理环境方面考证,这些说法也不无道理,粉清河发源于神龙架原始森林,行走于崇山峻岭之中,一路上唯有绿树红花相伴,天然生态,无可争议。

“粉清河”乃天赐之河,专为浇灌中坪人的幸福而生。

简要地查阅中坪人家的族谱,大多是奔粉清河而来。据载,王氏三兄弟当年来到粉清河边,本想逐水草而居,无奈在此之前落户的已有张姓和赵姓,后来者不得不走进北边的大巴山。

奔出神农架之后的粉清河,挣脱了悬崖峭壁以及深沟大壑的束缚,耍起了大山的野性,冲出了上坪、中坪和下坪,在河谷之地,造就了一个鸟不生蛋的乱石滩。

多少年,多少代,无地可耕的中坪人,餐桌上只有玉米、土豆和南瓜。

穷则思变!50年前,中国农村打响了轰轰烈烈的改天换地的战役。虎头山、狼窝掌垒起层层梯田,太行山、青年洞,红旗渠水天上来,粮食丰收的捷报极大地鼓舞了生活在贫困线上的人们。那天,时任中坪村党支部书记的陈帮才像往常一样带领党员干部读报学习,一个年轻人闷声闷气地撂下一句狠话:“人家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多少年后,人们称这句话为“于无声处听惊雷”。

说狠话的年轻人才20岁出头,个子不高,健壮结实,平时不多说话,但举手投足却是虎虎生风。他叫黄立杰,时任第八小队民兵排长。

随之,中坪人藏在心中几十年的渴望再次迸发出来,为了吃上大米饭,再难,也要舍出命来干!

2020年修编的《中坪村志》,记录了中坪人“三逼粉清河”的不平凡岁月。1967年,村支书陈帮才带领600名劳动力修河堤千米,造田600亩。小试牛刀,为之“一逼”。1972年,是黄立杰撂下狠话的第二年,时任民兵排长的黄立杰带领百余名突击队员苦战一年,“在粉清河滩上挑土造田,在苏溪河上游开山炸石筑起水坝”,是为“第二逼”。“第三逼”发生在三年之后,突击队成为常年施工队,将“粉清河”河堤由清水滩直抵寺岭,修建且加固共1500米,新增水田200亩。“三逼粉清河”创业创新,中坪自此没有停歇。再战三个冬春,并清水滩、龙王庙、陈家庄几百个“斗笠田”“帽子丘”为可以机耕的大田,形成了人造小平原。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大寨人在1955年至1957年,三个冬春,“三战狼窝掌”,筑起了层层梯田。15年后的中坪人为了吃上白米饭,三逼“粉清河”,造出大山深处的千亩田畈。他们是世界上伟大的农民,其伟大之处,既在于为子孙创下赖以生存的物资基业,更在于为后人树立起顶天立地的榜样。《中坪村志》开卷之作,便是1973年民兵排长黄立杰带领突击队修建河滩的照片。照片上的黄立杰站在河水里,裤腿转到大胯上,袖子勒齐胳膊,双手举过头顶,弯腰扛起大石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这照片上过新闻,也成为一座耸立在中坪人心中的丰碑。“按50米宽、100米长一块田,围出2000亩的大平畈”,这个规划需要搬动多少块大石头?需要填充多少背篓熟土?没有人去统计,也很难统计清楚。改造粉清河,中坪人则实实在在地干了几十个冬春。河道一次次清理,地力一年年增强,中坪人起了多少次五更,多少次半夜睡下,又流了多少血与汗?谁都说不清,也无需说清,只要中坪的版图上,粉清河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秀美就行了。

二、引苏溪水上山,

了却“一天三桶”的争斗

中坪村是块福地。17平方公里版图,山如波涛,河似蛛网。海拔超过千米的高山有太阳山、庄园岭、徐家岭、大岭,登上志书的河流有粉清河、苏溪河、低次河,还有8条大沟、5口泉井,其中干溪沟、龙泉沟全长超过6公里。正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大沟与大河结网,必定带来中坪村天时地利的灵气。

民间有句时髦话,叫做“现实很骨感”。旧时,河流众多的中坪村却无水灌田,久居泉眼旁的农家反倒缺水过日子。具体说,粉清河河床低,平常流量仅为每秒5立方米,上不了田畈浇不了地;而苏溪河的水量倒是充沛,但又隔着太阳山。居住在山上的邓家庄、赵家庄、陈家庄,寺岭和观岭(中坪人合称为“三庄两岭”)更是严重缺水,村民简直没法子生活。“有女莫嫁赵家庄,十年就有九年荒;三个太阳晒死苗,一场大雨田冲光”。一首民谣,唱者抽泣,听者流泪。山上最大的泉水井,怎么流也满足不了一个小队的生活所需;至于小泉眼,可想而知,本来就水量小,遇上天旱,几十秒钟才滴下一滴,一日一夜不满两担水,几户农家连喝都不够。为了争吃水而发生的不愉快,时有发生。

每年夏季,中坪人愁死了。“人渴,可以忍一忍,可庄稼干了就没有收成!”

能不能把苏溪河水引上山呢?那一日,村支书面对喊渴的稻田,向身边的村干部提问。

“能!到苏溪河上游去拦坝,提高水位。然后顺山腰修渠道。”民兵排长黄立杰抢先作答。

“我看行”“可以干!”有人积极赞成。

也有人叫苦连天:我的天,那该是多大的工程啊!

引河水上山,工程当然大。但是,若不愿苦干,怎能吃上白米饭?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稻苗干死,总不能让几个腊月几个冬造就的小平原因为缺水浇灌而重新变回荒河滩吧。

还有,全村几千人的吃水用水也亟需解决!

天上掉不下馅饼,幸福生活是干出来的!无须怀疑,在河道上筑坝,引河水跨越山涧,以及修建绕山而行的十里长渠,工程的确复杂。大坝选址在苏溪河的什么地方,水位设计高程多少为宜,用什么办法引河水翻越峡谷,在哪里建设蓄水池作为十里长渠的源头,渠道的走向坡比怎么确定,等等,问题一连串,而且都是必须尊重科学,非常具体且事关成败。如果搁在有关项目主管部门走程序,光是设计人员勘察论证就要耗时一年半载。

一群泥巴腿子开会,居然说“可以”,哪来的胆量?

“无知,方能无畏”,这句话在这并非贬义,其中也包含着对于“大无畏勇气”的褒扬。

有保康县委政府的支持,有马桥公社的支持,中坪人说干就干。

然而,科学毕竟不能凭勇气代替。40多年后回头再看,那几十米高的大坝在峡谷中巍然屹立,人们依旧会伸出大拇指点赞。而在40年前,一支农民队伍仓促上马,注定逃不出失败的宿命。

黄立杰升级了,作为村委水利专班的负责人。他第一个破冰下水,膝盖头撞得冰渣子叮当响,没有皱一下眉头;第一个上山放炮炸石,第一个点火烧石灰、制炸药。多少回第一,他总是笑呵呵地迎接困难。然而,大自然也不是容易被征服的,黎明前必有黑暗,灾难往往就降临在胜利的前夕。全村劳动力苦战一个冬季,石头坝终于初具雏形。《中坪村志》记载:“至春节前,大坝封顶,只需涂最后一道砂浆,因为年关(至)而工程下马。”

就在山里梅花含苞、柳絮生烟的时节,一场春汛冷不防地从大山深处奔涌而来。顷刻间,石头坝在痛苦的呻吟中山崩地裂。山洪暴雨不只是毁掉了刚刚堆砌的大坝,还冲断了三条渠道,苏溪河口的100亩水田也被冲回了乱石滩。赶到河边的村民目瞪口呆,突然间,有人嚎啕大哭,并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们天生就是喝苞谷糊糊的命啦,哪里能吃上白米饭……”

的确,再苦再累,只折磨人的身体肌肤;而失败的打击,冲毁了人的心志。

JVhPXiW2hWWsy62tsvi4dAYCaTxuAoNrvHDcMIsu+GM=汛期过后,山洪退去,河也寂静,山也寂静。村民们不敢轻言粉清河。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中坪村的干部不甘心于眼前的失败,他们相互鼓劲,用自己的办法揩干心头的血迹,积蓄起明天的能量。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陈帮才、黄立杰等人集聚在山顶的大石块上,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总结教训,以利再战。水利专家的意见非常客观,一是大坝选址不当,二是洪水来势太猛,三是大坝没有完工。

接下来,陈帮才和黄立杰用了一年的时间做准备,尤其是请水利专家完善勘查和工程设计。充分的准备足够鼓舞起斗志,依然选择在水冷草枯的冬天,依然是黄立杰带头,中坪村水利工程突击队员打破冰凌,再战苏溪河。

这一次,他们成功了。《中坪村志》有关1972年的大事记很简单,他们在苏溪河炸石筑坝,“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15华里的盘山渠,打通赵家沟、邓家沟水渠,在峡谷深涧架起610多米的‘倒洪吸’管道”“将苏溪河水提升75米,输送到大渠,解决全村1000多亩水田、250多户用水难题”。

何为“倒洪吸”施工法?我们采风团的几位同仁反复讨论,结果还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在此请容许我摘抄《汾清河的儿女们》中的一段相关文字:

“往下是两座山之间的苏溪河河谷,深300多米,宽约200多米。这中间U字形的深壑,再从深壑谷底铸一渡槽型支架托起管道,然后将管道垂直铺上三龙观梁子,因为苏溪河南边的三龙观梁子比河北面的太阳山低出许多,引来的苏溪河水便在巨大的落差压力下很轻松地通过粗粗的倒虹吸管道越过深壑,翻上三龙观梁子的小水库。”

所谓“倒洪吸”就是利用苏溪河水坝蓄水面与渠道蓄水库之间的巨大落差,通过管道吸引苏溪河水水翻山过谷,到达建设在太阳山山腰的蓄水库。

这不开山不打洞的办法实在高明,不管设计人员是谁,实施队伍是陈帮才和黄立杰以及中坪村的突击队。由此,我想到了岷江上的都江堰,那充分利用地势高低条件、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巨无霸工程,由时任蜀郡守的李冰组织岷江两岸人民修建,而且早在两千三百年之前。实践再次证明:伟大的创造与发明往往就来自于平凡的生活。

再战苏溪河,战出了中坪英雄。

在落差几十米的山谷深涧架设倒洪吸管道,没有机械可供操作,几百斤一节的管道全凭肩扛手撑。据说,时任村支书的陈帮才连续作战,又累又饿,头一晕,差点儿摔下山崖。尽管抓住混凝土浇铸用到的钢筋,有惊无险,但还是伤及腰部,留下永远的痨疾。

更为悲壮的是小伙子周昌红、铁姑娘王延荣先后被山上陨落的大石块砸中,周昌红为大坝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王延荣被砸断两根肋骨,抢救及时而保全了性命。

功夫不负有心人。苏溪河大坝终于成功蓄水,十里长渠清水绕山,中坪村的田地实现自流灌溉,而且人均1亩多,旱涝保收。全村4000多人饮水安全,昔日守在泉眼下等候三桶水的历史一去不复返。

入夏的阳光把千亩田畈装扮得青葱翠绿,农民们在地里忙出忙进,或施肥,或浇水。见我在田头等候多时,年过六旬的老队长王大爷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和我说:“这不愁水源的庄稼好种,防害虫,施好肥,就是一年好收成。”

三、“借”来的水电站,

不只是为了照亮大山

20世纪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才而立之年的黄立杰和年长两岁的张贵发接任中坪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开启了中坪村的“铁匠时代”。

改了田,引了水,吃上了白米饭。但是,中坪人的头上依旧戴着一顶穷帽子,尤其是村集体欠外债,而且数目还不小。因此,发展经济、壮大集体成了村“两委”一班人的当务之急。

书记黄立杰瞄上了水电站。他问大家:“电网送出的电一样是电站发出的,一样是靠水推动叶轮旋转,我们为什么不能修水电站?!”

同志们一听,这问题不用回答,书记心中有主张了。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罐子煮肉,咕咕啦啦”就是人们念兹在兹的幸福生活。

就在黄立杰带领突击队完成苏溪河倒洪吸引水工程的第二年,中坪人在粉清河上游四小队的附近建成了一座小水电站,装机50千瓦,勉强解决山下几个小队的照明问题。时隔十年,黄立杰规划中的水电站既要照亮中坪村的夜空,还要满足中坪日后兴办企业的生产所需,更重要的是水电站要成为中坪人的摇钱树,增加村集体收入。

据相关部门论证,保康县是水资源丰富的山区县,适合建设小水电站。而中坪村可开发利用的水能资源达到600千瓦。

中坪村兴建小型水电站的规划很快得到了县水利局、电力局等相关部门的支持。

经历了民兵排长、村支委、副书记和水利专班带班人等多个岗位历练,参与过三逼粉清河、两战苏溪河以及造田引水等多项重大工程,黄立杰对开山放炮、垒石架桥、修渠通水这类技术活已经了然于心。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他提议选择太阳崖作水电站站址,理由是那地方山势陡峭,水流落差大。

湖北境内盘踞着大别山、秦巴山、武陵山和慕阜山等四大山脉,几百个村生活在山区。新中国诞生之后,山区涌现出不少自力更生、改造山河的典型。比较普遍的是打通出山路、改造挂坡地,等等。郧西县㰞子山村,20世纪70年代也自架高压线20多公里,接通近邻陕西省的电源。但是,像中坪村这样仅凭一个村的实力而兴修小水电站的,应该是全省头一例。

黄立杰办水电站的底气来自三个方面:一是他天生“铁匠”脾气,敢于碰硬;二做水利多年,既是行家里手,也熟悉周边的山头;三是马桥二级电站开工建设3年,驻扎在中坪村的民工就达几千人上万人。黄立杰不仅是兴建水电站的见证者,还是亲历者。

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中坪村苏溪河水电站建设很顺利,不出半年,发电站房、山崖护坡,进水管、排水渠车全马就,80千瓦的发电设备安装一次成功。发电了,中坪村彻底告别了煤油灯照明、松子火把引路的历史,孩子们每天就巴不得太阳快点下山,吵着大人开电灯,做作业。

电灯照亮了满天星星的夜空,也照亮了中坪人的眼睛。

不到长城非好汉。黄立杰并不满足,他决定再建一座水电站,选址低次河上游。

专家测量,低次河水电站,发电量可以达到500千瓦,是苏溪河太阳崖电站的6倍还多。完全可以满足近30年中坪村照明农副业生产和工业需求。这正是黄立杰的目标。

第二年的春季,低次河水电站开工。

古语有云:“靡不有始,鲜克有终。”“有志者立志长。”做成任何一件事都必须坚韧不拔。就说这低次河水电站,5公里长的大渠,137米高的山坡扬程,几百平方米的电机用房,对于一个刚刚吃上白米饭的穷村来说,无疑是“压力山大”。黄立杰和他的班子们急中生智,集、摊、帮、扶、贷、投,六招并用,东挪西借,筹集水电站建设资金。那一日,工地告急,没水泥了!黄立杰攀山崖,抄近路,找政府,求部门,终于在一处县属水电站借到水泥10吨。总算解了燃眉之急,黄立杰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也许是无人可带,也许是节约开支,黄立杰找了一辆拉矿石的汽车去拉水泥,居然没有带人装卸。10吨水泥呀!2万斤重。100斤一包,200包堆成了一座小山。黄立杰像是没有听到司机的唠叨一样,自己动手背了起来,从仓库车斗旁,200个来回。司机没有烟抽没有酒喝也就算了,还要做苦力,一包包地从黄立杰的肩头接过,在车斗里码好。

回程了,几十里山路,极度的疲劳伴随着汽车的颠簸袭来,黄立杰竟然倒在水泥袋上睡着了。

望着从水泥灰中钻出来的书记,民工们心疼地说:“真是个铁匠,不晓得脏和累。”

低次河终于迎来了这一天,12月20日,中坪村水电站两台250千水瓦的轮机并网发电,年发电量250万度。

低次河水电站从开工到发电,仅用时9个月,创造了水电站建设的中坪速度。

《中坪村志》记载:“低次河电站的建成,不仅解决了中坪村用电紧张,同时解决了500亩农田灌溉及400多人、300多牲畜的饮水问题。”

时代的进步就是辩证的发展过程,不断地革除陈旧,革除腐朽,取而代之先进的新生技术,不仅可以善始,也一定能够善终。

10多年之后,中坪村再次对苏溪河电站和低次河电站进行了全面地改造升级,无论是机房、管道,还是电器仪表,应有尽有地更新,发电产能大幅度地提高,苏溪河电站年发电量从5万度提高到9.5万度,低次河电站则提高到350万度。

初夏,正是企业生产旺季。磷矿公司从开采到分选,各个生产点机声隆隆;鲟鱼养殖基地里,200口大池增氧投食,鱼儿欢,清水流;葛根公司展示大厅灯光明亮,游客们品葛根茶,听养生课……村党委书记黄森林介绍,中坪电站并入国网,用电高峰时国网供电,低峰时,富余的电又卖给国网。平衡结账,村集体每年收入超过百万元。同时,村内企业用电的价格便宜两成。

水电站收入已经成为保康中坪村集体稳定的经济来源之一。

四、兴办磷化工,

幸福路上的关键棋

夏至过后,白日长,神农顶上的晚霞要红到傍晚7点多。借晚餐之后的闲暇时光,我把老书记黄立杰请到茶几旁,递上一杯绿茶,提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我本文提纲挈领的问题。

“中坪村历经50年的发展,才有了今天的乡村美丽,村民幸福,哪几步最为关键?”

老书记虽然七十有五,心里却明镜般地亮堂,瞬间便有了答复,而且条理清晰:“改造乱石滩是关键的第一步,如今全村人平一亩田,天天吃白米,就是从那一步开始的;第二步是苏溪河筑坝引水上山,才有了今天的拉开闸门田地自流灌溉,扭开龙头人畜饮水安全;第三步就是村集体开磷矿,办磷化工产业,建小水电站……”

从时间上说,中坪村用“蚂蚁搬山”的精神开采磷矿是1986年,与兴办小水电不相上下,而且二者互相促进。

老书记回忆兴办磷矿产业的过程,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故事一串连着一串。直到司机提醒我:“王老师,老书记该回家吃药了。”我才记起了时间,想起了老书记的心脏安装着8根支架。

说起磷矿,保康人,好财运。据地矿部门勘测,湖北省为中国四大磷矿储存地之一,而湖北,又多集中于保康。

保康县磷化工曾一度全国知名。

那一年,保康县磷矿公司先后在马桥镇开采过几个磷矿,地点就在中坪村附近,磷矿的同志还到中坪村找书记黄立杰商量磷矿开采之事,只可惜出价太低,不仅未能达成协议,而且刺痛了中坪人的心。

于是,铁匠黄立杰又来了硬碰硬的倔劲,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山,世世代代走过的路,人熟悉山,山亲热人。中坪地盘上的磷矿给别人开采不值钱,不如村里自己开采。

黄立杰联系磷肥厂,前前后后送去矿石千余吨,检测结果为罕见的好矿,品位在27点至34点之间。

再请地质部门勘测,两条矿脉,其中一条储量多达千万吨。村委们心中盘算,一年开采30万吨,可开采30年以上。

黄立杰召集村“两委”开会,拍板决定,开磷矿,全部归村集体所有。

相对于之前的河滩造田、筑坝引水、兴建电站而言,开采矿石的难度大得多,不毛之地上求财不亚于老虎背上拔毛。一座大山,要么崖壁陡峭,要么乱石穿空,只有鸟儿可以飞到,压根就没有人走的路,更不用说机械上山。有人预测,修通一条盘山道起码需要三年两载。还有山洞采磷,炸药不能用,大锤铁钎又敲不出速度,必须用空压机,必须解决机械的用水用电等一大杆子问题。对于一个农村大队来说,真有点儿手长袖子短的味道。但是,磷矿不能不开!黄铁匠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有锤不扁的铁。不仅磷矿要开,而且要快开。怎么快?山上采矿与山下修路同步进行。先修毛坯子路,走拖拉机就可以;先采露天矿,简易安全就行。山上需要拖拉机,没有路,怎么上去呢?黄立杰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拖拉机怎么生产出来的?一语点醒梦中人,惊古奇观的事情就发生在中坪村,只见人们把一台手扶拖拉机拆成单个机部件,边拆边作记号,或每个人扛一件,或用背篓背几件,一台拖拉机一个队伍搬上山,黄立杰也是队伍中的一员。拖拉机可以化整为零,空压机,粉碎机,转运机等等,一概照此而行。

机械上山了,山上的作业开始了。

同步,山下拖拉机的毛路也可以晴通雨阻。

问题是中间的那截山怎么办?具体说,运输车上不了山,磷矿石怎么下山?

坐在茶几旁的老书记抿了一口茶水,说:“我们当时用铁筒子连接,从山下到山上,磷矿石沿铁皮筒子滚下来。”

瞬间,我想起多少年前参观台湾花莲水泥厂。花莲水泥厂平掉矿山山尖,在顶部垂直打孔,形成硕大的漏斗,将开采的矿石推进漏斗,矿石沿洞孔垂直落下。然后,大约在山腰处或山脚下横插山洞,两洞成90度直角相通,横洞平装转运带。这样,从山顶下落的矿石通过转运带出山,转运到大海边的水泥厂。整个过程,看不到灰尘,水泥厂的树枝叶片在阳光下碧绿闪亮。我敬佩眼前的老人,敬佩他的智慧。相比花莲水泥厂的采矿,老人的办法看似有点儿土气,但是,经济实用,借山势落差运行,事半功倍。

老书记清楚地记得:第一年开采,卖出磷矿石几千吨。第二年,山上增加开采设施,山下增加运力,卖出磷矿石近2万吨。第三年就修了盘山路,汽车上了山。后来,修了粉清河大桥,磷矿石开采由1个班组增加到6个班组。再后来,中坪村形成了从开采到初加工的磷化工产业链。

百姓心里有杆称。中坪磷矿给村集体贡献了财富,也给村民带来了丰厚的物质利益。中坪村申请入党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依据中国共产党章程,上级批准中坪村成立党委,黄立杰被选为第一届党委书记。

那天,为追寻大渠源头,我让村办公室主任赵乾坤把车开进了粉清河南岸的笔架山,顺便参观了一个磷矿石的选矿车间。总体印象,中坪村村民的房子比周边村都好。小赵有感而发,说:“人家的村支书都有私家磷矿,资产不少。我们的黄书记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磷矿,完全可以成为资产过亿元的大户。可是,他不稀罕,他坚持为村集体,即使不当书记也要为集体争一把。”

小赵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为节约笔墨,我这里只说梗概。

那是发生在21世纪之初的事情。根据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需要,保康县决定将一批小规模、经营效益不算好的企业向社会拍卖,其中朱家坡磷矿就在中坪村附近,与中坪磷化公司的矿山仅隔壁。磷矿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挖一处就少一处。黄立杰敏感地意识到,买下朱家坡磷矿,为中坪子孙添财聚宝,既天时也地利。他立即召开会议,依据拍卖方“不允许集体购买”的条件限制,安排中坪磷化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矿粉厂厂长的王同志代表公司和中坪村的个人股东参加竞拍。

同时,按村集体占股3/4,个人占股1/4安排资金。

2000年9月,竞拍如期进行,一切都在黄立杰的预计之中,王同志竞拍成功。10月朱家坡磷矿正式易主,重新开张运营。

股东大会推举黄立杰为董事长,第二大股东王同志为副董事长,同时推选了董事会、监事会。

第一年,矿山运营效益达到预期目标。

百密一疏,就在人们高兴分红的时候,保康县工商局传来消息,朱家坡磷矿重新注册登记,改名为“保康县朱家坡磷化有限公司”,注册资本金50万元,王同志45万元,黄立杰5万元。黄立杰占总股份的10%。

中坪村的集体磷矿变成了私家财产。黄立杰怒不可遏,一场官司对簿公堂。

王同志受中坪村组织委派,代表集体和十几个个人股东参加竞拍,中坪村集体控股磷矿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保康县法院一审判决中坪磷化公司出资额为120万元,占投资比例60%,王同志出资40万元占20%,周宗明等14位个人出资40万元占20%。

这一判决,基本还原了事实的本来面目。

可是王同志不服一审判决,向当时的襄樊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2003年5月31日,襄樊中院开庭,撤销保康法院的一审判决,驳回中坪磷化公司和王同志等人的诉讼请求。

而此次开庭的审判长又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主法官。

离奇的审判结果引起了《湖北日报》《法制日报》《今日湖北》等多家媒体关注。

我不想对这事件作过多的叙述,只想告诉亲爱的读者,黄铁匠真金不怕烈火,如下对话可以作证。

黄立杰说:“你这官司判歪了!你把我们中坪磷化公司和村民入股的那160万元出资不予认定,我问你,这160万元算什么?”其言辞犀利,一语中的,没有半点可以回旋。

对方问道:“你这人大代表不当,村书记不当,还告不告状?”

黄立杰回答:“村书记你可以不要我当,可是我这个党员你不能不让我当了吧?只要党员在,就是一个普通村民我也还要告……我不为自己告,我是为全村3800多村民告。坚决告到底,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没有真理了!”

字字铿锵,句句有力。这个故事,我先后听过三遍,在从襄阳火车站接我们去中坪村的路上,老作家王伟举讲了第一遍,他几乎一字不漏地重复这段话,他的动情我很难忘记,干净利索的语言中,我仿佛看到了黄立杰的愤怒表情,又听出了英雄背水一战的凄凉。随后,在中坪村的采风见面会上,村党委的同志介绍情况,第二遍讲了这故事。小赵讲是第三遍了。每一次我都听得很认真。小赵饱含深情地强调:“这就是我们的黄书记,不为自己,为了3800多村民也要告状。”

故事的结尾是光明的。

没等到中坪磷化公司和14名村民上诉到省高院,襄樊市中级人民法院及时纠错,收回重审。

重审的结果是维持保康县的一审判决。

这个结果,保住中坪磷化公司旗下的一座磷矿,而黄立杰个人却丢失了10%的红利,白白地丢了,没有谁给他发奖。

材料介绍:中坪磷化有限公司形成了以磷矿开采、加工运输销售于一体的发展格局。2023年实现年产值1.2亿元,年利税2200万元,为本村及周边村民提供就业岗位500余个,务工就业村民年增收8万元。

中坪村民都有数,如果没有磷矿,村集体无法每年拿出几百万元为村民购买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无法办好那么多的公益事业。

小赵说:“就冲着这一点儿,全村人都愿意把黄书记当作恩人。”

五、让养老链条闭环,

中坪人幸福历程的新创意

一个长期研究乡村发展的朋友曾对我说:“衡量百姓生活是否幸福,就看老年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中华民族素有尊老爱幼的传统。近些年,随着小康社会建设的捷报频传,养老问题日益为社会所关注。老年大学、老年活动中心、夕阳红歌舞团、老人康养中心、敬老院,等等,官办的、民办的、有偿的、免费的,相关团体如雨后春笋,不少地方的老年大学还普及到乡村,且能坚持经常性的活动。

“中坪村做到了三条:一是人人都有养老金,老人好吃好穿好住房,生活无忧,日子过得有尊严;二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有人照料伺候,不孤独;三是老人病了随时住院治疗,死后有人负责安埋送葬。”提起中坪村的养老工作,不惑之年的村党委书记黄森林熟门熟路,一边扭动小汽车的方向盘,一边绘声绘色地作介绍。

他特别强调:“养老金保障是基础。老人幸福不幸福,尊严很重要。”中坪村从2008年开始,为男性45岁、女性40岁的村民购买养老保险,按乡村企业职工标准,连续购买15年(全村统一),男满60岁女满55岁即可退休领取养老金。每人每月1000多元,外加高龄补贴几十元。住在中坪村,老人们住院治病有医保,手头的钱大都花不完。黄书记说:“手头有了钱,含饴弄孙的事谁不会做?一家人不就和谐了?天天有说有笑就是幸福。”

他说的很有道理。在西方国家,退休金是通过雇主和雇员以缴纳保险金的方式储存在国家手中,到雇员退休后,再以退休金的形式返回。我国近些年建立了职工保险金的缴纳制度,一般是单位和职工双向缴纳。相比较而言,中坪村的养老保险有两个方面的突破:一是农民按职工标准缴纳,二是全由村集体支付。如此做法,突出强调了劳动者报酬延期支付的本质,村民们领的是养老钱,更是享受主人翁的感觉。

幸福的人生大致一样,不幸的人生各有不同。中坪村的老年人并不是家家子孙满堂,也有鳏寡孤独,也有的身体残疾、体弱多病,他们是养老人群中值得特殊关照的对象。

没有重点,就没有政策。

中坪村的工作很仔细。在村办公室的电脑上,我下载了这样的表格:《马桥镇中坪村分散特困供养人员和受委托照料人基本信息明细汇总表》,表中有序号,特困人员名单,年龄,身份证号,身体状况,有无自理能力,联系电话,委托照料人姓名、年龄、身份证、与特困人员关系,照料护理协议签订时间,联系电话等内容。

从表中得知,中坪村养老特困人员17人,年龄分别为64~78岁,其中一级残疾3人,二级残疾3人,三级残疾1人;这些特困人员有6人由侄子、侄女和弟媳分散供养,11人委托两位村民管护。

从表格得知:宦吉福,1948年出生,智力三级残疾,生活半自理,由侄女供养。

宦吉福引起了我的注意。拉上村办公室主任赵乾坤,开上他的私家车,我要亲眼看一看宦吉福的家。

汽车停在一排别墅门前,别墅多为三层,立面风格大致统一,彩色的瓷砖贴墙,楼梯半圆凸起,极像商场的观光电梯间。门前没有围墙,也没有江南人家的厢房,可以自由停放拖拉机、三轮车和小轿车,全是为了农耕之便。

门前的石榴树上,浅黄的石榴果不时地从绿枝树叶里探出脑袋。树荫下,一群老人正坐在椅子上闲聊。

小赵微笑着用当地方言说明来意,引发那群人热情地寒暄和邀请,“屋里坐,屋里坐”。

这是一个舒适的农家,一楼分为前后两个单元,前厅(当地人称为堂屋)宽大,正中间摆放着庄严的春台和一米见方的大木桌,左边是主人房,右边是楼梯间,主人房墙边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后厅面积相当于堂屋的两倍,既是一家人吃饭的餐厅,还是孩子们的活动空间,两侧有厨房,也有卧房。

宦吉福,矮个子,衣着整齐,短袖汗衫,长裤,脚上是一双休闲鞋,瘦削的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从树荫下回家后,宦吉福搬张小椅子坐到侄女宦仁菊身边。也不说话,初一看,是个比较正常的老人。

宦仁菊是这个家庭的传承人,胖胖的身材,哪里都显得圆鼓鼓的,脸蛋圆鼓鼓的,嘴巴也是圆鼓鼓的。听说我们来访,特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沏上绿茶。她的言行举止干练麻利,像个当家理事的农家女。

宦仁菊姐妹两个,妹妹出嫁了,她招女婿王天兴上门过日子。

王天兴就坐在我身边,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五官端正,尽管年过不惑,依然站如松,坐如钟,年轻时一定很帅。

这夫妻俩都很耐看。

王天兴进宦家已经27个冬春了。如今宦家6口人,3个老人(岳父、岳母和叔叔宦吉福),儿子参军退伍后,在城里当健身教练。王天兴有石匠手艺,每年打工收入两三万元。夫妻俩种有6亩旱地,两亩半水田,粮食吃不完,每年喂3头猪,还有山上的药材换钱。用宦仁菊的话说:“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说起供养宦吉福老人,宦仁菊笑得脸上圆鼓鼓的,她快人快语,说:“我自家的叔叔,我们不养谁来养?”

王天兴接话说:“也没有多大的麻烦,除了生病,一般情况是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平常就帮他洗个衣服,理个头发,剃个胡子,剪个指甲。”

“生病了没有?”

“大病过一场。”宦仁菊不笑了,很认真地讲起了叔叔的病。

2015年冬天一个夜晚,叔叔突然肚子痛得厉害,立马被送到马桥镇卫生院,接着转到保康县人民医院,住进医院的当天就做手术,切除了肚子里三斤六两的大瘤子,就像怀了个娃,肠子堵死了,还有疝气。毛病多,手术开口大,缝合了20多针。

叔叔住院20多天,宦仁菊没有离开病房。

“他就是个小孩子,进了手术室,没见我进去,吵着要出手术室找我。”说着说着,宦仁菊望着叔叔笑起来了。

老人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这才想起,老人是智障残疾,只有三四岁孩子的智商。我突然想测试一下,指着仁菊问他:“菊子,好不好?”

“好!”他只回答一个字。

“怎样好?”

“哪都好!”说完就起身,口里念念有词:“喝豆花,喝豆花。”

仁菊解释说,叔叔喜欢吃油条、馄饨、豆腐花。她每次都包一些馄饨冻在冰柜里,想吃就煮。

不一会儿,老人从二楼的房间拿下了一袋豆花精,到后厅找到自己的杯子,准备泡豆腐花喝。

我端详着喝豆腐花的老人,矮小的身姿,大大的脑袋,萌萌的言语和动作,还真像个小孩子。

说话的全过程,仁菊的母亲都坐在自己的房门口,一直不见她的老伴宦吉贵。

原来,宦吉贵心脏病复发,昨天下午住进了中坪医院。

医学专家强调一个观点:老年人与疾病相伴。住医院,看医生,就是老年人生活的一部分。我当即告辞,去中坪医院看望住院的病人。

中坪医院同样背靠太阳山,背靠绕山流淌的大渠,与村党员群众服务大楼、龙泉井小游园、中坪小学,还有村体育运动场,组成全村的政治文化中心。

中坪医院楼高10层,挂着医院和养老中心两块牌子,一楼门诊科室,二楼中医馆,三楼住院部,四楼手术室,七楼以上为养老中心。

三楼第二病室两张病床,那天只住着宦吉贵一个病人。宦吉贵今年已满80岁,患冠心病多年。近两年频繁胸痛胸闷,住院治疗成了常态。每次进医院吸氧、打吊瓶,治疗调理几天,症状缓解才出院回家。

与为村民购买养老保险配套,2008年,中坪村办起了自己的医院。中坪医院以中医为专科特色,一楼的中药熬煎室,正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儿,从门前经过,对病人来说也是一次心理治疗。医院住院部设病床54张,平常使用率一般在七成左右,多为内科和疼痛科病人,治病药费进入医保。护士长邓大姐告诉我们,宦吉贵的病情稳定,用药效果尚好。

七楼的医养业务才开始一个月,入住老人13个,都是中坪村之外的老人,有镇上企事业单位的退休人员,也有子女无暇照顾而送老人来此养老的,收费标准根据老人身体状况和护理级别而定。万姓老人和老伴都住在这里,万爷爷瘦瘦的,右脚不便,手拄拐杖,生活可以自理,每月交费1600元;而他的老伴坐在轮椅等护工来推,每月交费3400元。万爷爷说,这里养老方便,也保险,楼下就是医院,一天24小时有人值班,打个电话医生就上楼,子女们把老人送来这里放心。

“养老保险金+高龄补贴+委托照料+医养中心”,中坪人的养老链条形成了闭环,万无一失。

这养老高招可谓中坪人幸福历程的创新之举,深得民心,老人舒心养老,后人也放心老人。

六、大渠向东流,

一串家庭一串笑

中坪人嘴里的大渠就是一条流淌在太阳山山腰的小河,源头是保康县马桥二级电站调蓄发电后的排水。大渠自西向东,流过中坪村的9个小组,流进鳌头山,再次推动下级水电站的叶轮。

那两天的时间里,我顺着水流行走7公里,翻阅夏日的中坪美景。

一渠清水缓缓流淌,两岸灌木苍翠成林,不时可见金黄的枇杷,半粉的山桃,还有火红的石榴,几处美人蕉绿肥黄瘦,散发着丝丝香甜;一组村头那堆三角梅从山腰瀑泄而下,许多枝条险些被涌入渠水之中。气场强大的当属四季常青的乔木,以及樟树、松树和桂花树,树高蓬荫足,大树之下好乘凉。你看,中坪小学操场上那棵大香樟,几十个学生正在树荫下列队诵读诗文。紧挨着大渠绿化带的是村级公路,摩托车、小汽车络绎不绝。横穿公路才是村庄,中坪村近4000村民在大渠两岸安居乐业。大渠上架设多处桥梁,桥虽短,但各有模样。廊桥戴顶,像一座庄园,供村民歇息小聚;拱桥半圆造型,适合牛郎织女相会;平板桥上行车,安全平稳,也没限制车重和车高。桥的两头连着村民活动小广场和农家住宅。近些年,中坪村的磷化工、小水电、鱼子酱、葛根粉等集体企业红得像一团火,产值年年上升,全村人均年收入已突破了3万元。有钱了,家家户户比着盖新房。而那些外出务工或跑业务的年轻人,带城里的风气回村,建起自家的别墅。千万别小瞧这大巴山深处的村庄,哪一栋别墅都是外型考究,兼备农村的憨厚与城里的灵巧,渗透出浓浓的文化气息。如果,把它移动进大城市,甚至挪到国外去也可以入流。

走在我身边的小伙子姓陈,直板身姿,走路挺胸收腹,步履雄健。小陈定然是体会到我此刻的情感,他说:“王老师,在外面待的时间一长,我就想家。走在中坪的村湾里,呼吸山里的空气,我全身都自在。”小陈大学毕业后,考取城里一家大型传媒的事业编制,干了几年,还是舍不得家乡,毅然辞职回村,在一家企业干事情。遗憾的是我没有机会与他长谈,写不出他的故事。只知道他的网名叫山止风禾。“山止川行,风禾尽起”,他是个有志于立足山区干大事的年轻人。我喜欢他,就如同喜欢小河一般的大渠。

同小陈一般年龄的杜杨是村委会财经委员。听说我要走访中坪的幸福家庭,杜杨自告奋勇地说:“就请您来写写我家吧!”小杜有现代青年人的那种强壮和永不枯竭的活力。我从他明亮的眼眸中读懂了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我家就幸福呀!

杜杨家7口人,爷爷奶奶身体尚好,50多岁的父母依然是家中的顶梁柱,除了照顾老人、招呼孙子,种几亩田地之外,左邻右舍有啥困难,还热情地帮一把,时不时为集体干点义务劳动。杜杨今年29岁。他赶上了中坪村的好福利,免费上幼儿园,上中坪小学,接着到马桥镇读初中,只交寄宿费和书本费;保康二中毕业后,考上省城武汉的一所大学。杜杨是个恋家的孩子,中坪村的发展前景令他向往牵挂。大学毕业后,便回到了中坪,如今,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村干部了。

杜家人丁兴旺,家庭和睦,的确幸福。

可是,我回绝了杜杨,理由是:他是村干部,不具备代表性。

聪明的杜杨明白了我的意思:“好吧,我们就顺着大渠从一组到九组。”

晌午时的太阳端出了一天中最威风的姿态,空旷的大山,除了鸟鸣,还是鸟鸣。远处,满畈青禾托起一排外墙色彩斑斓的别墅,格外炫目。别墅清一色的三层楼,其中,有两栋立面造型一致,除此之外,各具特色,或落地大门窗,或玻璃转角阳台,或立柱大门楼,哪一栋都堪称富丽堂皇。

有一栋房子正在建设之中,主体结构已经封顶,斜坡层面上,一个民工手持水龙头喷出白茫茫的水雾,正在给凝固期的混凝土施水。

无须敲门,我们不请自入,一看究竟。

现浇结构的新房还没开始装修,但堂屋、卧房、大饭堂、厕所、楼梯都已隔好了砖墙。房主老陈急急忙忙下楼,在毛坯子的sQ8jPnJQ59fPSo4bm378hQ==大饭堂中摆上了几把椅子,请客人落座,寒暄之际,泡上了新鲜的绿茶。

我们的话题当然是新房。新房设计中西合璧,外观有点小洋楼的模样,内空还是当地传统民居格局,从预留处可看出,即将安装的电器家具都是当今的顶尖品牌。新房的突出特点是宽大,每层在150平方米左右。老陈笑着埋怨:“他们要这样的!光做房坯子就超过60万元,加上装饰装璜和他们要的家用电器,可能要突破百万元。”

老陈话中的“他们”,指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子退伍后,在附近的磷矿上了几年班。后来去了南方,儿媳妇也过去了。两个孙子都丟在家中,成了留守儿童,大孙子读小学二年级,小孙子才1岁多。

老陈叫陈吉兵,才55岁,170cm多的大个子,腿长手长,走路一阵风,行事动作快。因为右手有点残疾,村里照顾他,安排他做拖垃圾的勤杂工,每年工资收入3万多元。夫妻俩还种田地6亩多,苞谷吃不完,一年出栏几头猪,每头接近300斤,今年已屠宰两头。老陈笑着说:“我们的钱就顾过日子,做房子的钱他们带回来。”

来到老陈的临时住处(拆屋建房只能是临时住处),除了两张床,就是生火做饭和吃饭的地方,中间摆放着立式大冰箱和卧式大冰柜,冰箱里储存着孙子们的零食和半成品,而冰柜满满的全是肉。老陈的妻子正在做饭。中餐已经上桌,菜还不少,三三得九,有鱼也有肉,一旁的炉子上正小火煮着猪蹄汤。说真的,我真想接受夫妻俩的邀请,就在陈家进中餐。可是,中坪村的老书记黄立杰在40年前就立下了规矩,村干部不能在村民家吃饭,我们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

背靠太阳山,面向西南,大渠门前流过,这便是中坪村第二小组。

“大门没有锁,你们可以推门进去,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电话里,二组组长王大春对村办公室主任赵乾坤说道。

果然,钢窗纱门外拉,使劲地推开厚重的金属大门。我这不速之客堂而皇之,走进昼不锁门的组长家。

趁主人不在家,我仔细地打量这栋别墅。房龄大约五到七年,后有靠山,前有流水。房子的主人非常讲究,大门前,临渠的第一道坎是绿化带,灌木丛生,有花有草。再往上就是门前开放式庭院,小车出进通畅,院子的边沿是与大渠相隔的短墙,一长溜花坛,供农家凭爱好使用,可栽树歇荫凉,也可种果饱口福、种花饱眼福。王大春家不同,茄子、辣椒、豇豆,一溜青枝绿叶的时令蔬菜。除花坛当菜地之外,其他地方干净得一根草都没长。

这是一个会安排生活的人家。

果然,才50岁出头的王大春衣着清爽,半袖衬衣扎进长裤的裤腰里,脚蹬黑色的松紧休闲鞋,很是时髦。推开大门,摘下骑摩托车时配戴的黑框墨镜,面庞红润,黑发茂密,浅平头,青春之气一如言表。如果不是他主动地同客人打招呼,我圧根就不可能把他同一个农民联系在一起,他那形象可以说是机关工作人员,也可以说是某公司的董事长。

言归正传,王大春所负责的二小组户籍人口430人,都是几年前才从山上搬下来。村委会优惠搬迁村民,安排地基盖新房,建新村,还分得旱涝保收的好田地。平常,大部分劳动力在山上磷矿或者到镇里县上打工做生意,都离家不远,节假日可以回村。王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去了江苏,儿媳妇也在那里工作。孙子还没上幼儿园,大春的妻子只能去江苏看孙子。

先说困难户,王大春说:“中坪村的贫困户早脱贫了。”

得知我要看幸福农家,王大春满脸兴奋地说:“二组不错,山下有田地,山上种药材、土豆经济作物,还养牛喂猪变钱。”

他扭过头对身旁的赵乾坤说:“我老丈人家最幸福。”因为赵乾坤就是二小组的人,所以王大春在征求他的意见。接下来,王大春和赵乾坤二人共同讲起了王大春老丈人家的故事。

赵家的主人名叫赵义春,夫妻同为56岁。儿子赵继已成家,两个孙子,大的5岁,小的3岁。义春的父母年过八旬,种了一辈子地,如今还能喂猪、养鸡、种菜。小曾孙回家是老人的高兴时刻,哪一次见面都要拉在怀里亲热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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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春以姿势助说话,一幅四世同堂的生活图景跃然眼前。

从前,赵家多少代都居住在太阳山上。义春的父亲除了种田之外,还做造纸手艺,用山上的楠竹土法生产当地村民祭祀用的土纸,卖纸换回炒菜的盐、点灯的油和缝缝补补的针头线脑。2008年,中坪村为1948年后出生的村民购买养老保险,义春的父母不在其中,好在村里为没有赶上养老保险的老人发放健康补贴,每人每年2000多元。大春说:“少是少了点,但是这个家没有需要老人用钱的地方。”义春当兵,从班长任上退伍回到山里,继承了父亲的造纸手艺,一次干一个平方,又是打浆,又是浸漂,还要晾晒,苏溪河水把他的双手侵蚀得“四岔八裂”。跨入21世纪,义春就关了造纸厂,买了拖拉机,一年后,又去马桥镇开了家“赵班长早餐店”。生意终于做开了,如今,早餐店变成了赵班长私房菜饭馆。地点就在中坪村第九组。

义春的儿子赵继,1991年出生,18岁高中毕业也去了部队,当兵8年。2010年甘肃舟曲发生滑坡泥石流险情,赵继和战友们奉命奔赴抗灾前线。好样的赵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危险关口冲锋在前,不仅火线入党,而且还立功受奖。这是赵继一辈子的光荣,也是赵家人的幸福回忆。如今,只要说到赵继,必说他在救灾前线,捧回了奖牌。

赵继转业后,凭着过硬的素质和部队给予的荣誉,在临近的黄龙观村磷矿隧道做工,并很快成为工程作业班的带班人。

义春家的别墅位于大渠的西南边,地势比渠道大堤低一坎,从大堤的公路进门,实际三层半。第一层除堂屋、饭厅外,是老人的住房;第二层是义春夫妇和儿子小家的卧室;第三层是全家人的活动空间。宽敞的KTV厅设施齐全,超大的显示屏、立体音响音柱、新一代的公放机,就连点歌器也是数字的。KTV厅的隔壁是多功能活动室,被赵家的第四代占领,其间,玩具多多,最大的一件当数可以移动的跳跳床。

别墅的后院是一楼楼顶,宽大的平台,可作农产品晾晒之用。

下平台,进入农具房,齐全的工具摆放有序。出门便是菜园,瓜豆上架,果实累累,地里长着吃不完的新鲜蔬菜。菜园的一侧是鸡舍和猪圈,鸡粪猪粪深埋肥地,生态循环。赵家的女婿王大春笑着调侃,后院是老丈人的工作间,园子里有他们干不完的生活。

顺着大春手指的方向,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挥动锄头,夕阳的余晖把他打扮得金光闪闪。

赵家人个个不闲空,勤劳得福。我为这勤劳的一家人感到骄傲!

五小组的居民区被大渠和道路分割成4块,古色古香的廊桥碧波横卧,缝合成一个村民小广场。大树下的健身区,有人在健身器材上锻炼,也有人坐在石礅上闲聊,家长里短,海阔天空,气氛十分融洽。

李守英年近六旬,胖胖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她正在器械上作手臂和腹部的运动。她家当家的叫陈大柱,全家5口人,儿子是美的集团的工程师,儿媳妇同在一个单位,小家安在广东省中山市。陈大柱夫妇在中坪村也过得很快活,种地的空闲,就近打临工,夫妻俩养老金每个月超过3000元,完全够用。如果说有难处,那就是想孙子。用一句时髦的话说“痛并快乐着”。说起中坪村环境好的话题,李守英讲了一件家事:儿媳妇是湖南常德市的姑娘,亲家夫妻也都是单位公职人员退休。儿子谈恋爱,女方听说男方是农村的,而且是大山里的,有些犹豫。儿子带女朋友回中坪村住了几天,眼见得陈家的别墅宽敞漂亮,花树、果树成排,看医生、上小学不用出村,到高铁站也只有几公里的路程。女朋友满意地回单位上班,说:“感觉中坪村跟城市没有区别。”

坐在另一张运动椅上的叫张贵英,穿一件大红底色的花褂子,宽松休闲凉爽也有档次。她面色白晳圆润,我估计充其量近天命之年,没有想到她已拿了两年退休金。他们家的当家人叫陈大明,是陈大柱的亲兄弟。这名字上带英字的两女性还是妯娌。听到大嫂夸儿子,她有点儿不甘落后,插上一句话:“我儿子去年交个人所得税17万元。”啊!这是一个让人震撼的数字,稍有常识的人就应该估计得出她儿子的年收入。

“嗨!怎么陈家的儿子们都有出息,都是祖国建设的栋梁之材。”没有料到,我的夸奖,并没有得到谦虚的回音。原来陈家的女婿也是一家大型国企的工程师。我再次点赞,张贵英依然满不在乎。她说,他们不指望儿女的钱,丈夫陈大明身体好,至今还算个农村的硬劳力,种田地3.67亩,还能抽空外出打临工。他们俩的钱也没有地方用。

这陈家弟兄俩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这么好过。

“你这同志算是走对地方了,树下这一圈子人的日子都过得好!”

接话人叫向显英,她是大树下唯一抱着孙子的奶奶。孙子两岁多,趴在奶奶的大腿上乖乖的,似乎我们的谈话他也能听明白。向显英的丈夫叫杨传宝,退伍军人,政府的优抚对象。杨家人多地多,两个儿子,老大已经成家,添两个孙子,腿上趴着的是小孙子。小儿子在城里打工。全家种田地7亩多。向显英说:“中坪村福利好,年轻人出门打工,上了年纪再回到中坪村种地,没有后顾之忧。”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大渠继续东流,带着农家的一串串欢笑,流向中坪幸福的原野。

作者简介:

王建生,退休公务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