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中的劳动人

一

中坪村像一列满载的火车，沿着太阳山麓从西向东行驶着。虽然山路陡峭，行驶速度有些缓慢吃力，但它坚定地朝着前方，朝着幸福奋力地移动着。

牵引村庄移动的是什么？是一条条水泥路，一块块开山造出的农田，还有山上自然村庄移民中坪村的人家。中坪村傍着一条河流，河的源头在神农架。溯源而上，一路可听见山泉淙淙。神农架实在是太古老了，老到它的表层已经风化成土，浅层已经蜕变成松软破碎的麻石。千姿百态的树木生长在这由腐枝败叶、细沙尘土、麻叶碎石覆盖的基床上，根系深扎在石缝中。也许是独特的自然环境，山里的树为了寻找维持自身生命的水，根系都十分发达。那些像海绵体一样庞大的根系组成了垫层吸附着从地表渗入的雨水，缓缓地向切割成斜坡的山体上浸出，在山脚形成了小溪，一路壮大，流出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好名字：“粉清河（即汾清河）”。

中坪村现在有3600多人口。从前，中坪村没有这么多人口，只有500多口人，人均耕地只有一亩多一点。没修水泥路时，村子里的男人们喜欢打赤脚，走路时裤腿挽得高高的，小腿肚上爬着泥巴尽显筋骨。尤其是山垅沟岔的自然村庄，因条件不好陆陆续续迁往山下中坪村，人口一下SsLG5F1kLW5Mb1MzojCzLJZH6+kOBv9rnOzmX1sga08=就翻了几倍，多一口人，就多出了一座粮仓。

河岸上的中坪村基本没有一块平坦的可耕种之地，祖辈都是在靠岸的半山崖开荒种田。春种秋收，三餐四季，靠山靠水，一年下来，付出的辛苦收成不够口粮。

为了保证入户居民人人有田种，那年月，中坪村人肩上的镢头就是另一只手，一只使不尽力气的手。奇形怪状的梯田在山崖上，夏天雨季，中坪村的男人们披一件蓑衣出工，蓑衣是农人的良伴，挡雨又贴身。

那年月指挥干活的中坪村人黄立杰，常常是不等到雨停，他就扶着犁在新修的田里一遍遍地耕耘。风雨雷电早已司空见惯，他就那样坐在石头上，思想的丝缕和雨雾在风雨中飘散。恐怕只有他这样专注的人才能发现，要想让中坪村人过上好日子，眼光既不能守旧也不能没有边际的开放。

对自己狠一些，流出的汗水才会折射出欢快的笑容。

是劳动使黄立杰获得了口碑，世间没有离开土地可以存活的生命。改造贫穷，改造中坪，用自己的行动去影响中坪人。在那些向往丰收的日子里，很多时候，他就住在田里，搭起草寮带着窝头和地瓜，他喜欢听庄稼拔节的声音。背朝天脸朝下，庄稼的成色、香气，目光不再辽远，春种秋收，他看到了最务实的丰收。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中坪人刮目相看的事。

20世纪70年代，二十多岁的年轻队长黄立杰，为了树立威信，能在群众心目中有公信力，他每天都比大公鸡起得早，比小花狗睡得晚。可有人偏偏就不跟着他的节拍走。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爹。

黄立杰当着众人的面批评父亲：“人家都能按时出工，咋你就看不见日头三杆高了？”

60岁，这个年龄的人在当时已经算很老了。平素干活年轻人往前冲，这个年龄的人一般习惯跟在年轻人身后，儿子往前冲不能为难老子嘛。

父亲说：“按照平时出工我不能算晚，因为你提前出工就说我拉后腿。我晚出工也是为了替你看儿子。你儿子一天几泡尿，总不能不让我孙子喝水吧？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尿片子总得晒出去吧？”

黄立杰说：“谁家没有孙子？看孙子是私活，公家活不能耽搁，几千双眼睛盯着我，一张尿片子不能说明问题，只能是找借口给自己脸面下台阶。因为你是我父亲，我网开一面，如果都因为不早出工，找原因时我都网开一面，我这个小队长还怎么领导人？你得向众人检讨你的错误行为。”

父亲捡起挑土的担子就要打儿子。

黄立杰说：“你打人犯法。”

父亲说：“老子打儿子不犯王法。”

黄立杰毫不含糊说：“你可以打我，但是态度不端正，胡搅蛮缠不检讨，那就扣你工分。”

父亲说：“你敢！”

黄立杰说：“敢！我是这些个拼命三郎的当家人。”

果然，黄立杰让记工员把父亲当天的工分扣除了2分。工分多少与口粮多寡密切相连。很长时间父子俩不说话，但是父亲没有犯过第二次错误。

二

《保康县志》上关于中坪村的文字记载较少，而中坪村边的马桥镇后来成为通往神农架的交通要道，马桥镇就有了鄂西北名镇的地位。马桥镇有一张耀眼的明片“中国磷都”。马桥镇经济总量和税收占保康县全县三分之一。

因为，中坪村在马桥镇的对岸，中坪也应该有磷矿。

一个冰清玉洁的冬晨，黄立杰的脑子格外清醒，他扛着铁锹上了大路，拐进深山。“别人能做的事，中坪人也能做。”当他最初萌发这个念头时，内心的经验世界是一片空白，只是感官上和心里觉得能行。其实之前已经有县磷矿在马桥镇先后开采了几个磷矿，因体制原因效益虽不是很好，但各地货主因为保康磷矿资源丰富，源源不断来到马桥镇，通过相互传播，为保康县获得了“磷都”的美誉。这些带给了爱动脑筋的黄立杰一个丰富的想象。促使黄立杰下决心办矿的是县磷矿有意扩张来找黄立杰商量，想在中坪村后山开采，每吨给中坪村一元钱的提成。

“一块钱一吨？我卖石碴也不止这个数呢！这样卖给你们，老百姓肯定要骂我。我不会同意。”

黄立杰召集村党委和村委会成员开会。这是一次讨论研究开矿问题的专门会议。“县里想在后山开矿，那就说明后山是有磷矿！”村“两委”班子成员自然都同意自己开矿，有了矿山，村集体经济壮大就有希望了。但推测只是推测，要确切证实这个推测，必须经过科学验证。这就有了黄立杰冬晨在翟家沟挖石头的情境。黄立杰几经辗转将石头背到襄阳市一家磷肥厂化验，结果使他喜出望外。原来这石头就是含磷比率很高的磷矿石，竟达到少见的34%！

中坪不再是改田修水利，而更应该靠山吃山。黄立杰当时描述他关于汾清河改造的词语很朴素甚至有些笨拙。特别是对于今天建设新农村的目标，无疑是充满激情的理想描述，其意义相当于一首极有创意的“中坪畅想曲”。

当年是把乱石滩好好整治一下，按50米宽、100米长一块田规划，这片地至少可开垦出2000亩的人造平原，让全村每户人口都获得2亩以上的保命田，也是中坪全大队几千人口的当家田，山坡上再栽上葛根和果树，到时候看远处遍山是花果，往滩里看是一片米粮川。

现在要开磷矿？面对这个年轻人的理想抱负，中坪大队的许多老百姓们都认为这是异想天开。

望着高高的山脊，连上山的路都没有，怎么去开采和生产呢？

冬天注定要来，但是离春天也不会太远。

在点燃灶膛的柴火面前，火光的舌头舔着黄立杰坚定的眼神，虽然一动不动的身体里被塞得乱无头绪，可是，他最清楚的是这个冬天很快就要过去。

黄立杰不再犹豫，说干就干。穷苦岁月，按部就班有可能什么事也干不成。等到把山里的路修到山顶再开始开矿，那得是几年光景？活着，激情是生存的唯一道理。铺排了满天等待的过程，如果不行动，对生存的质量没有任何意义。时间是一把闪闪的银刀，抽刀断水水更流，时不待人，岁月催老了多少中坪人，他们的生命像尘埃一般默默无闻地充斥了时间，时间也会遗忘他们苦难的岁月。

和时间抢幸福生活。

修路是全体群众参加的工程，开矿是少数人参与的技术性较Vo45ShGUHnOD67DExXbbxTh24J/3ul5piQYu8gIq+FY=强的活路。这两者应该结合起来齐头并进，不但没有矛盾，反而能互相促进，早见效益。可是修路的队伍还在山脚下，想先采矿却得爬上半山崖去探出矿洞。当务之急的是从山肚子里掏出来的石碴怎样运走？

开出来的矿石总不能用肩扛背驼吧？而打矿洞巷道需要空压机，还有必不可少的用水、用电又怎么办？开矿的村民们都没有了主意。黄立杰却说：“用拖拉机转运！”

“拖拉机？路都没有修通，4个胶轱辘能腾空飞上山崖子去吗？”

黄立杰想都没想，说：“拖拉机怎么造出来的？”

村民们说：“工人们一个个零件拼起来的。”

“工人老大哥能把零件一块块拼装起来，我们农民兄弟就能把整车一块块拆卸下来扛到山上去再装起来！”

“这敢拆吗？拆了拼不拢咋办？”

“是人装的，就能拆；是人拆的，就能装！叫拖拉机手把每个零件编上记号照葫芦画瓢。”

这是中坪人记忆中永远无法忘掉的故事。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拖拉机按机身、轮子、机头、机壳、发动机分拆开来。拆成零零散散的机件，或一人一件或两人肩抬。

春天是开始是结束，是一切的转变。

黄立杰的方向很明确：敢于和任何强大的困难做斗争，能自觉地在艰苦奋斗中，克服一个困难，再去克服另一个困难，解决一个矛盾，再去解决另一个矛盾，直到把个人的幸福和中坪村人的幸福融在一起，直到不断克服困难在实践中获得理想的生存经验。

三

我们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每一个地域也都有自己的性子，山水石木，一纵一纵地生长，有的山水富饶肥沃，有的山水生长的杂草就比农民的粮食要丰收许多。就在这片充满着矛盾和差异的世界里，黄立杰苦干加快干开采出了磷矿第一桶金。

我们的生存已经离开了土地，成长经验世界更是一片空白。对农民讨生活，渴望梦想实现，至多也就是在感官上给我们刺激。对于乡土中国世界，他们每前进一步，付出的不仅仅是辛苦，更是隐藏着的战天斗地的能量信息。

为了修路，黄立杰带司机周永发开矿车去运水泥。到了马桥一级电站看到10吨牛皮纸袋水泥堆在那里，黄立杰十分高兴。可是要装车了，这才想起没有带人来装车，司机周永发要开车回去喊劳力来，黄立杰摆摆手说：“不用了！”

周永发一愣：“黄书记，10吨是多少？2万斤呐！这么大一堆，没有人上车咋行？”黄立杰说：“咋没得人？你跟我不是人？等我们回去喊人，白费了趟汽油不说，还耽误了半天时间，再说工地上人手也紧，农村正在大忙季节，找人也困难。不信我们两个人干不了！”

司机周永发心里叫苦不迭。司机给谁拉货不是酒肉供着，这给村里拉货还得当搬运工？正要叫苦，见黄立杰走到水泥堆边抓起一包百斤装的袋子，往肩上一甩，蹬蹬一溜小跑就扛到了车旁边，周永发无奈之下，只好爬上车接手码堆。

几十包过后，黄立杰头上冒出了滴滴豆大的虚汗，虽然年轻力壮，但日夜操劳，加上生活艰苦营养不良，黄立杰体力渐渐不支，200包水泥对于任何一个棒劳力都是个挑战。周永发看书记脸色发白，脚步不稳，就劝他说：“先停下吧，我们先拉这一半回去给工程救急，剩下的明天再派人来吧。”

黄立杰喘着气说：“做任何事都不能半途而废，已经上了一多半了，能一趟拉完就不能跑两趟。你买汽油不要钱？我请车不要钱？”

黄立杰支撑着身体，脚步放慢，尽量把体内积蓄的力量挤压出来。

这是一个能够在无言的承受中，掌握把风雨和冰霜转化为养料本领的人。

磷化经营形势好转后，社会上许多人也认识到磷矿的价值，一些有钱人或握有某种权力之人都打起了矿山的主意。他们通过各种手段筹到资金，把手伸向各村的磷矿。他们在一些有磷矿资源的村打通关系，买下一个或几个矿洞，雇人开采、经营。村干部往往碍于这些人的身份，磨不开情面，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因为顾忌他们手中掌握的行政资源、社会资源，只好让出一些矿洞给他们开采。黄立杰想明白了许多事，人情是送不完的，人的欲望也是无止境的。满足了少数人，就得得罪多数人。磷矿是中坪全村三四千村民的共同财富，是集体的共同资产。无论通过什么人，什么手段，威胁利诱全不管用。

黄立杰说：“一枝不动，百枝不摇。只要口子一开，立马就洪水泛溢，冲垮堤坝。挖集体经济墙脚的事就像挖河堤，在中坪村行不通！”

采矿对植被的毁坏是黄立杰最关注的，生态植被保护同经济指标一样重要，只要矿洞一废弃，黄立杰就立即组织工人进行封洞，对洞外实施取土填埋，然后再植上树。山水的颜色是黄立杰判断生态植被的标准，只要一下雨仍流黄泥浆，就说明生态警报仍未解除。

一位美国社会学家说过：“我们遇到的最大敌人就是我们自己。”这样，我们为了追求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肆意地索取资源，污染环境。也许若干年以后，碧水蓝天，鸟语花香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也许若干年后，当我们的子孙备受生态破坏带来的恶果时，他们会嘲笑自己的祖先。没有好的生态环境，也可以说，当最后一只鸟死亡，我们的进步也将戛然而止！

黄立杰说：“如果有害物质充满空气，如果河流被污染得连鱼儿都无法生存，那么我们生存的意义何在？我们生存的根基又在哪里？”

他把生命和中坪紧紧地连在一起，他是一个战士，他的勇气让所有人胆寒，他是孤独的，执拗的，是山之颠的一个傲然寒松，面对贪婪，凶残，他坚持信念，用勇敢和不屈不挠证明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

现在，中坪村的山体已经看不到裸露的山体了。

黄立杰是典型的中国农民，劳动模范是群众选出来的，对群众来讲，是一个榜样，一个方向，一种力量，一种号召，不能因为假话、假事亵渎了这个称谓。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受到亲戚以死威胁，熟人的各种小聪明害人手段，让他的妻子为日常生活苦不堪言，但他那种勇于与天斗与地斗，但决不与自己人斗的农民式修养，视反对过他的同志为知己的襟怀，常使做过恶作剧的人过后良心不安。

好的品德是经得起时间打磨的，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欲望不断斗争的艰难之中，廉政做事，真诚做人，才能开启幸福的梦想，才能赢得群众的威信。

四

中坪村里有一句顺口溜：生于安乐，死于贫困。老百姓以清苦自娱自乐，让人着实有一种负重之感。于是就想，假如颠倒一下，生于贫困，死于安乐。这又会是何等境遇呢！

百姓的苦难生活要改变，黄立杰和许多有识之士对乡村的认知一样：凡是没有了学校的农村，都在加速走向荒芜和消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是，这恰恰又是一个重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单靠一个部门、某一个人来改变它，显然不可能。十年树人百年树木，眼下，农村学校的消亡已经成为一种趋势。即使有人把它归结为城镇化进程的必然结果，但不可否认，农村学校的消亡与城镇化进程并非是直接的一一对应关系。中坪村人真正进城买了房子的毕竟是少数，而绝大多数进城者，是因为村里没有了学校而被迫无奈选择进城的，他们没有钱在城里买房子，只能选择租房，为的是方便孩子上学。这是当前进城农民最为真实的现实。

“不能让中坪村的娃娃输在起跑线上。”

中坪人说：“没有中坪村‘两委’的支持，中坪不会有学校。没有老书记黄立杰的重视，学校也许早就垮掉了。”

现在大部分的中心小学都集中在马桥镇，整个马桥镇只有两所中心完全小学，其中一所就是中坪小学。

当年建学校时，土地紧缺，村民一致同意调整耕地面积，一户挤出一小块，耕地经历了变更，硬是从每户人家的口粮田分配出来一个大操场。

中评小学的校长说：“我们这个小学校占地面积达到了15亩，看见的操场就占了6亩多，这6亩多地都是村里人家半分二厘调出来的。现在中央政策倒贴农业，农户把土地看得十分贵重，为了调这十几亩地，黄书记一家一户动员，保证从河滩地改出田来给村民补上，真是难啦。”

我是北方人，许多北方的村子里没了学校，那时人们的眼光不够长远，村里没有学校，正好也减少了冬季供煤，也省去了水电费开销。一个上千人口的村子，学校没了，村里的孩子只能到十几里开外的镇上读书，每个家庭的开支增加不说，还得天天提心吊胆，牵挂着孩子的生活起居和安全。现在北方的那一代村干部，都背着“黑锅”，老百姓都在骂呢！

想当年，各级政府极力倡导农村学校实现“一无两有三配套”，促使绝大多数农村学校在较短时间内办学条件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善。农村中小学曾经盛极一时。如今，撤校并校让多数农村学校滑入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境地。

“我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将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黄立杰用劳动和智慧给了中评人知足，这份知足让他们懂得了人活着更应该要知恩图报，世间许许多多的事、物、人，无不如此，每一个环节中，正是因为残缺，已经使中坪人形成了其特殊的群体品格。这种品格一旦形成就成了农村居民共有的行为规则和行为方式，它甚至影响一代人的世界观；这种品格会逐渐外化成一个企业的品格，它也将影响一个团队的凝聚力；这种群体品格又直接对应着村庄老中青三代的价值观，并影响了他们迈向幸福生活的步伐。

责任编辑/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