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的上海印记
2024-11-06海上花开
上海·静安区·张爱玲
在张爱玲已发表的作品当中,《私语》《烬余录》及《对照记》都带有某种自我揭示。但要说真正接近于传记的,无疑非《小团圆》莫属了。
张爱玲为什么要写《小团圆》?她在给好友宋淇的信里说:“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宁来信说他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我的传记……”可见这算是某种先下手为强,与其让别人评头论足,不如由自己来“盖棺定论”。
当55岁的张爱玲回望她的前半生,最想写的是什么呢?还是在给宋淇的信里,她说:“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爱林登公寓:天长地久的家
《小团圆》的主线是盛九莉和邵之雍(原型是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这样来看,书中最重要的地点自然是爱林登公寓。张爱玲和胡兰成在这里相识、相恋,留下无数个甜蜜的瞬间,也造就了半生的苦涩回忆。
现在我们一谈起张爱玲旧居,想到的就是爱林登公寓。这里是张爱玲成年以后在上海居住得最久的一个地方。她在这里写作、成名、恋爱、失恋,短短数年,可以说尝尽了人生的高低起伏、悲欢离合。张爱玲在散文里提到“我们家”,几乎指的都是爱林登公寓,而且她对这个家“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见《私语》)。在《小团圆》里,邵之雍和盛九莉相识后一见倾心,几乎天天来看她。在公寓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两人有过很甜蜜的时刻:
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V5H9vcI8QSwGgFL5z5kDuA==是烛焰,热烘烘的贴
上来。
公寓里的客室是L形,九莉的单人榻床搁在拐角里。浓情蜜意的时候,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只手臂,恨不得砍掉它”。
当时的静安寺一带,没有高楼大厦,8层楼高的爱林登公寓算是一枝独秀了。有一次两人在楼顶天台上散步,“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么地方的广场?什么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可见周围都是工厂区,不像现在是繁华的静安寺商圈。
不久之雍去了华中,有了另外的意中人V5H9vcI8QSwGgFL5z5kDuA==。两人感情转淡,再睡在单人榻床上就变得“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桠桠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扞格抵触”。
1947年,张爱玲搬离爱林登公寓,告别了“我们家”,也告别了胡兰成。然而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在《小团圆》的结尾,九莉在10年后还梦到她和之雍还有几个孩子,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爱林登公寓如今更名为常德公寓,就在静安寺地铁站边上。公寓底楼有一家张爱玲主题的咖啡馆——“千彩书坊”,门楣上写着“读书是我的生活方式”。咖啡馆一侧有个小院子,墙上贴着张爱玲最著名的那张照片,也有她为自己的书所画的插画。店里贴着复古的小碎花墙纸,墙角摆着一架留声机,桌上绿色玻璃罩的小台灯则有点像《小团圆》开篇里,九莉母亲特意从先施公司买来,冒着打碎的危险装在箱子里让她带到香港去的那只。咖啡馆售卖以张爱玲作品命名的饮料:“红玫瑰与白玫瑰”“浮花浪蕊”。收银条上,收银员的名字竟然是“炎樱”(炎樱是张爱玲的同学,多次出现在张爱玲的作品中)。这些细节都让张迷会心一笑。
美丽园:阁楼上的女人
从常德公寓步行不远,拐到南京西路,一直走到南京西路的尽头,就差不多到美丽园了。20世纪40年代,美丽园28号是胡兰成在上海的住所。在里弄的尽头,三开间联排住宅的最西侧,高3层,南面带花园。当年,南京路已经是店铺林立的繁荣商业街。我走在初秋的暖阳下,想象着飘香的起士林咖啡馆、嘈杂的电车总站、车站对面的茶食店“老大房”、平安大戏院、跑马厅、国际饭店、西侨青年会、四大百货公司……这些出现在张爱玲的生活以及作品里的地名,如今有的已无踪迹,有的翻新重建,但南京路还是那个南京路,热闹、气派,带着大都市的体面。
美丽园距离爱林登公寓仅有1千米多点,然而在《小团圆》里,九莉去之雍的公寓只住过一晚,去也去得少,当然是碍于之雍的公寓里还有他的家属。夜宿美丽园的那一晚,在《小团圆》里写得相当详细。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近午夜了,九莉瞒着姑姑和之雍出门:
爱林登公寓(常德公寓)
地址:静安区常德路195号
1936年竣工,钢筋混凝土结构,装饰艺术派风格。前有门厅,后有天井。共八层,六层可住人;每层三户,户型为二室户或三室户。
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着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当时九莉的心情无疑是轻松、惬意的,还带着一点新奇与探险:总算要去那个人的家里看看了。然而这一看,却有意外甚至惊悚的发现:
他带她到三楼一间很杂乱的房间里……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了门……猜着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个太太。
《简·爱》的故事里,罗切斯特也有一个疯妻。之雍说他“赶写社论累得发抖,对着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去拿”,回家来妻子“发神经病跟他吵,瞎疑心”。“她神经病发得正是时候。——还是有了绯雯才发神经病?也许九莉一直有点疑心。”绯雯是“疯女人”后的太太,之雍和九莉正式在一起的时候,登了两份声明,分别与她们两人离婚。
“阁楼上的疯女人”,这段话或许是张爱玲后知后觉的女性主义。她也终于认清了这个人、这段关系,从最初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到“我将只是萎谢了”,再到后来说胡兰成“缠夹的奇怪”。
《小团圆》的最后,九莉已经不再欣赏之雍的文章了,一看到“亦是好的”简直要发笑。凭什么由你来评断好坏?所以张爱玲写《小团圆》,是夺回话语权,她的人生要由自己来评断。
麦根路别墅:旧宅私语
除了爱情,张爱玲也在《小团圆》里花了很多笔墨写九莉与父母之间的亲情,原生家庭对她的个性、成长以及个人选择的影响。
张家旧宅是张爱玲的曾外祖父李鸿章给女儿的陪嫁。1920年,张爱玲出生于此,1922年,举家搬去天津。后来从1934年父亲续娶开始,直到1938年张爱玲逃离老宅,两个时期加起来张爱玲在此共住了6年。
如果说张爱玲和“环球旅行家”的母亲是疏离的,那么和父亲的关系称得上爱恨交织。父亲很看重这个聪慧的女儿,会念《大美晚报》给她听,是张爱玲英语学习上的启蒙老师。张爱玲开始写小说时,父亲是她最初的知音。然而父亲对钱财看得太紧,续娶后更是在继母的影响下,对张爱玲姐弟动辄打骂。
在《小团圆》里,1937年沪战开始,九莉随舅舅避到法租界的旅馆住了一晚。回来后继母质问并打了她一个嘴巴子,还反咬她还手,激得父亲又打了她一顿。九莉被打后住到楼下两间空房里,随后又搬到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着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着不寒而栗,像有丫头在这里吊死过”。在《私语》里,张爱玲详细地写了这段被幽禁的日子,可以作为对照:
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阑干,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而张家旧宅在战火和乱世中完好地保存下来,如今作为“石门二路社区文化活动中心”面向公众开放。苏州河在身后静静流淌,两岸绿树成荫,不时送来阵阵凉风。这里不再是那个“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的怪异的世界了。
走进张家旧宅,1楼是接待处和阅览室,穿过阅览室就是张爱玲书屋。里面有照片、明式家具、与她相关的中英文书籍和影视作品。3楼除了几间教室外,还有一个点缀着红色鸡冠花的大露台。据说张爱玲的弟弟曾在这里踢球,弄碎了一扇玻璃。
1938年的某个深夜,张爱玲伺机逃离了这个家,也结束了她与父亲爱恨交织的感情。直到多年后张父辞世,这段父女情也没有等来握手言和的“小团圆”。张爱玲的母亲临终前在欧洲给她写信,说想再见一面,她也没去。对待亲情,张爱玲与其说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毋宁是“因为懂得,所以不谅解”。
张爱玲带着55岁的练达和通透,回望自己的青春岁月,看出胡兰成不愿意放弃任何人,因为人就是他活动的资本;看出父亲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所有的守旧不过是自私和自保;看出母亲环球旅居,兜兜转转还是囿于小情小爱。
什么都看穿了,可是那些伤害却永远留下了。九莉常常做关于考试的噩梦:“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这是《小团圆》的结尾,也是开篇。所谓团圆,或许不过是命运的轮回。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