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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寒士,让乐府豪迈而弥新

2024-11-06黄珺

世界博览 2024年21期

在南朝文坛上,鲍照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大家”。然而,与谢灵运等不同的是,鲍照是妥妥的寒门。士族瞧不起寒门,魏晋时期尤甚。正因出身寒门,让鲍照“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钟嵘《诗品》);当然,也正因为是寒士,让鲍照的诗作有了不同于时代的“鼓与呼”。

寒士的豪迈

这是一位天才少年。20岁左右时,鲍照即写下《拟行路难》组诗,一展与年龄不符的豪迈。北宋诗人许颛在其著作《彦周诗话》中如此评价这组诗:“明远(鲍照字明远)《行路难》,壮丽豪放,若决江河……大似贾谊《过秦论》。”

《拟行路难》到底是什么风格呢?以组诗其六为例。

《拟行路难(其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这是我们太熟悉的风格。“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分明就是李白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全诗读来无须过多咀嚼,一个悲愤失意的士人形象跃然纸上。

与同代诗人相比,鲍照的表达无疑是“大而夸张”的。在门阀极为森严的两晋南北朝时期,或许只有出身寒门、心怀壮志又才华横溢的鲍照才会如此大声呼喊。同样是去雕饰、率性情,对李白来说,在开放包容的唐代,他是极为浪漫的“谪仙人”;但,对南朝的鲍照来说,便是许多文人所理解不了的“俗”:“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如此几近白话,又怎能入南朝文人们的眼?

在20多岁时,鲍照步入仕途。士族为官易,寒门入仕却只能自荐。他初向临川王刘义庆自荐,却未得重视,之后继续献诗言志,才被其欣赏而得到官职,但多年也只任国侍郎这样的低职。自此他在刘宋王朝诸王间多次易主,颠沛而艰难,最后也死于混乱的政治斗争中,这又如何不是鲍照一生的“行路难”?

鲍照的“行路难”里,有徘徊,有奋发,亦有愤慨,这些皆为真性情。遗憾的是,即使那么大声地呼喊,他依然“取湮当代”,亦似乎湮没于现在。明代文学家张溥在其编著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说:“鲍明远才秀人微,史不立传。”“才秀人微”仿佛成了鲍照的标签,以致他在史书上连单独立传的资格都没有。

鲍照一生创作诗歌约200首,其中近一半为乐府诗。乐府诗是复古诗,是歌谣,是不受词句限制,是敢于抒发志向与情感——仿佛更自由,但也更难出彩。

鲍照的豪迈影响了一批后起的伟大诗人。两百多年后,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皆是接过鲍照的慷慨豪迈,成了中国诗歌的文艺风骨、审美高峰。

寒士的超越

鲍照是典型的儒家士子,所思所想皆为立德、立功、立言;同时他也是典型的寒门才子,内心之中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前者指向的是家国,后者指向的是自我。因着这样的志向,鲍照多有孤寂、艰难时刻。也是这些时刻让他生出不一样的深刻感慨,创作出许多超越时代的诗篇。

《梅花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

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

徒有霜华无霜质。

何以跳出时代?我们可从《梅花落》中窥见一二。

一是跳出文学正统。每个时代都有文坛正统。而南朝时的文学正统,是华丽奇崛的景致、是雕饰繁复的宫廷、是抽象玄虚的玄言,可想而知,内容常乏味、形式多呆板、言语多晦涩。就连别出一派的谢灵运,其山水诗也是极尽用典且工于技巧。鲍照则跳出了这样的“正统”。

鲍照笔下的“梅花”,不会是梅花本身。庭院中有许许多多的杂树,“我”却唯独对梅花赞叹不已。为何会有如此偏爱?因为想到她能在严寒下开花,又能在寒露中结果。而杂树呢?只能在春风中摇荡献媚。杂树啊,你们禁不起寒风的侵袭,只能随风零落,你们徒有外表而没有耐寒的品质啊!毫无疑问,这是一首讽刺诗,是以梅花来比喻如自己一样高洁的寒门士子,以庭中杂树象征士族中那些无品德、无才能的士大夫。

讽刺多出现于一个人遭遇不公时。如今司空见惯,毕竟,后世有太多诗人咏梅以明志。但放在士族掌控的晋宋文坛,这当是“开人士所未有”(沈德潜《古诗源》)——士族没有讽刺以明志的需要,同时,他们也从来认为,寒士只能依附他人。

诗“穷而后工”,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是不是又该庆幸鲍照是寒士呢?这不禁让我们想起陶渊明的诗:“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一个人的成就需要时间来验证。文字不囿于时代,人却始终在时代中。

因家世不好而受到士族门阀制度的压制;因才高见忌,常常受到小人的诽谤;在为官过程中,他又屡次因过失而受到谴责与处分……一生中,鲍照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四方漂泊。于是,当他历经风霜,偶见一树梅时,就注定了眼中的梅花不可能只是梅花,笔下的景致也不可能只是景致。

二是跳出创作范式。建安时,曹丕写出了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七言诗。但此后,七言诗的发展一直停滞不前。仿佛是意外,又似乎是必然,七言诗在鲍照笔下有了新的创造,更可说是纵横自如。《梅花落》已然音节铿锵、富于变化,声音只随诗意转,用韵上突破前人。《梅花落》全诗共八句,前三句为五言,后三句为七言,中间二句则是五言、七言相间,长短参差,这在当时人看来,简直是奇章奇法。而这奇章奇法,却毫无矫揉痕迹,“问君”“念其”“念而”的对话体,更像随手而得。它来自民间,更来自这位贫贱文人的叹息:“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

寒士的反思

无论是显贵高门,还是蹭蹬寒门,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困境。谢灵运一生未实现自己的“政治美梦”,于是,他消极避世,隐遁山林,一心投入清虚无为的老庄中,却终身未能走出内心的困境。

鲍照“身地孤贱”(鲍照《拜侍郎上疏》),一生在穷愁潦倒中度过,却满腔热忱地投入现实社会,将郁郁不平化而为诗,或许,只有草根才能真正看到现实。当南朝高座的文人们在研究词句如何雕栏玉砌时,鲍照直接将触角伸向了挣扎在底层的百姓,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对社会进行了广泛又深刻的描述。

明代文人倪元璐书《舞鹤赋》(局部)。《舞鹤赋》是鲍照的代表性作品,诗中借美丽多才的仙鹤被羁网到人间、得不到自由的苦痛,来表现自己向往自由,宁愿弃官,也不甘受束缚受压抑的孤直性格。

《代东武吟》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

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

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

后逐李轻车,追虏出塞垣。

密途亘万里,宁岁犹七奔。

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

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

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

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

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

昔如鞲上鹰,今似槛中猿。

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

弃席思君幄,疲马恋君轩。

愿垂晋主惠,不愧田子魂。

这是一个打仗归家、无依无靠的老兵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请主人暂且不要喧哗,听小人我借歌声说几句真心话。我本来自寒乡,蒙受恩典、献身国家。一开始,我追随张校尉,应召从军来到黄河源头。后来我又追随李轻车,追逐敌寇越过边关到天涯。就算最近的行程也有万里,即使在安宁的年岁还得四处拼杀。征战中,体力心思都被耗尽。如今将军已经去世,部将们也大都长眠地下。时移事易,谁还能来评价我的功绩呢?我年少时就辞家远去,如今拖着孤品老弱的身躯回到家。腰上别着镰刀去田里收割葵藿,手中拄着拐杖放牧鸡豚。从前的我似臂上雄鹰,如今我似棚中的猿猴。我徒怀深深的遗憾与怨恨无人理解。希望君主能像晋文公那样,不弃旧物;也希望君主能像田子方那样,不让旧人沦落天涯。

几百年后,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作《出塞》诗,里面是如鲍照笔下“老兵”一样的底层人物的直白控诉,也是一场文人对社会现实深沉的观照与反思。杜甫与鲍照相隔甚远。百年春秋变幻,敢于为百姓呐喊、敢于反思现实,可以说,鲍照更为艰难地突破了时代,亦突破了自我。

而我们认识鲍照,大多源于杜甫对李白的评价“俊逸鲍参军”,这不得不让人感慨。如今,我们再来走进鲍照的文字与风骨,会惊叹其诗歌如此脍炙人口且直击人心。两晋、南朝诸多大家文字是美的,但那样的繁典、那样的奇崛能让人记住的又有几何呢?这也不禁让我们思考,那些可以永恒的,到底是什么。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