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与韩江在失败的空白里共舞

2024-11-06邓洁舲

世界博览 2024年21期

韩江的反应要安静很多,在得知自己获奖的当天,她在家中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会与儿子共进晚餐,以喝茶的方式简单庆祝。此后韩江也通过父亲韩胜源表达了自己不愿庆祝的心情,因为在战争频发的当下,每天都有人因战争死去。在韩江看来,获奖并不是要去享受的事情,而是提醒自己以更开阔的视角去“看见”并保持清醒的头脑。

当叙述者不再可靠

韩江对于获奖的种种反应并不让人意外,以“安静”和“沉默”来回应和抵抗,是她在作品中一以贯之的理想。人们最常使用的沟通工具——用语言来对话,用语言来叫喊,用语言来表达——在韩江的文本中往往是失灵的。

在《植物妻子》这篇小说中,丈夫一开始十分迷恋妻子的声音,“第一次见妻子时,最令我着迷的是她的嗓音……那声音就像精心刷过漆并打过油的茶点桌,平时妥善保管着,在贵客到来时才拿出来,很雅致地摆着最好的茶和茶具。”然而结婚三年后,妻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是在对话,但彼此的声音却没有传达到对方心里。当妻子诉说内心的苦闷,希望能挣脱现实的束缚,“去遥远的地方”时,丈夫却无法忍受过于敏感的她随意打破自己短暂且危险的幸福。“你郁闷什么呀。”丈夫是困惑且愤怒的。婚后三年,对他来说是最温馨、最安稳的一段时间,即使这安稳一部分来源于妻子将自己辛苦攒下的逃离这个城市的全部储蓄用来租房子,他却认为如果梦想这么容易改变,想必也不是特别重要。于是,他愤怒于“这女人怎能这样令我孤单?她有什么权力令我孤单呢”。

在《植物妻子》这本短篇集中出场的人物,都像这一对夫妻,身处在两个世界。一边是工业的、冰冷的、束缚的、攻击的、有发声权的、动物性的,另一边则是自然的、自由的、隐忍的、沉默的、开满了花的、植物性的,当两个世界需要沟通与对话,却往往互相无法触及,最后一方彻底沉默,就像妻子,变成了一棵植物,而丈夫再不能听懂她发出的脆弱的呻吟,直到最后她失去所有声音。

如果说我们还能通过人物的剖白与对话窥见“植物妻子”的内心,那么《素食者》中的英惠则是更加彻底的沉默。从一开始,丈夫便表明了她一向少言寡语,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看书,是那些丈夫“碰都不想碰的、枯燥无味”的书,而且她一声不响地准备饭菜。从开篇的丈夫视角,到姐夫再到姐姐的视角,英惠作为“素食者”所揭示的叙述主体,从头到尾却是沉默的、失声的,这让我们不禁怀疑三位叙述者本身的叙述是否可靠。

“叙述和叙述者本身可以是不可靠的”这样的观点对传统文本阅读的冲击,不亚于上世纪初期量子力学对经典力学基础理论的颠覆,它迫使读者在阅读时更加紧张,在怀疑和思考中对文本重新构建,获得超越文字的空间和想象。

“不做什么”的背叛

沉默是英惠面对“象征秩序”时的一种逃避,她无法找到合适的符号来表达自我,没有办法向外界发出声音,最终只有将自己的声音内化成梦境,通过梦境,她接收到了自我所传达的信息。梦境在韩江的作品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她笔下人物的梦里总有树、森林、花,它们从白天的“动物性”世界中逃离来到夜晚的森林。《素食者》中,梦境是英惠最重要的语言,是她的自我象征。她曾经是“跟同伴在一起的”,但进入到黑暗森林后,“却一个人迷了路”,在森林的仓库中,她第一次直观地看到自己曾和大家一样吃的“肉”,“血淋淋、红彤彤”,是用烹饪技巧“美化”之前的本质的“肉”。动物性的世界在森林里暴露了冰冷残忍的本质,英惠开始拒绝吃肉。

当叙述者带着偏见与隔阂,带着自身的情绪和欲望,带着自己的价值判断,我们到底要怎么理解和把握此类叙述中的对象?正如韩江在采访中所说,“英惠只作为不被理解的、欲望的和同情的对象存在于故事中”,而她的三个叙述者都没能完全地把握住英惠的真相,或者说叙述都失败了,但更重要的是在语言无法触达的空白之处,韩江为她的读者留出了大片的“失败的空白”,而读者恰恰要在这里去构想和接近真正的英惠以及她“成为一棵植物”的信念。

《不做告别》一书更是开篇就写梦境,“我”站立在原野上,远处山脊到原野有“数千棵黑色圆木”。这些树木就像一群高矮年龄各不相同的人一样,或倾斜或弯曲,“仿佛数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们蜷缩着肩膀淋着雪。这里曾经存在过墓地吗?这些树木都是墓碑吗?”“我”迅速感知到这梦境与自己出版的那本书有关,从2014年夏天起“我”不断地做梦,梦见自己写到的那座城和那些死去的人们,不断地重新进入那些场景,一次次感受当时的人们所受到的伤害。而英惠的梦也是循环不断的,仿佛时间只在白天流动,而在夜晚的梦里,时间凝固了,那些伤害不会也无法离去。

英惠被日复一日的梦境折磨得愈加消瘦。但与主动去“做什么”的抵抗相比,她的抵抗在于“不做什么”,她用沉默去拒绝回应,拒绝参与社会规训(在拒绝吃肉前,她用不穿胸罩来拒绝社会规训,然而丈夫却在摸不到胸罩带子的毛衣下感受到了情欲的挑逗,此处暗示了两人此后无法进行对话的命运)。

韩国是个有着苦难历史的国家,而20世纪70年代的“汉江奇迹”又一举将这个苦难国家推入了资本和现代化的狂潮中,如此快速的经济发展带来的精神负担让所有人都活得并不轻松。《素食者》中,丈夫在换了新的部门之后,好几个月都未在晚上12点前下过班;《在某一天》中“我”住在狭小的考试院里最“毫无人气”的10号房间,马路的对面是一座加油站,从窗户望去的风景总是被电线分成两截,每天的生活刻板机械,摩托车能短暂带给“我”解脱,但终究也只是把“我”带向办公室;在《跟铁道赛跑的河》中,“她”从位于首尔外围的办公室出来回到那个港口城市的住宅区,需要换乘市内公交车、地铁和小巴士,近两小时的下班路程结束时,“她”的四肢像面团一样软绵绵的,这几乎是每个被现代化极速碾压的现代人的写照。这种现实世界就是如前所说的工业的、冰冷的、动物性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压迫在每个人头上,不管是丈夫还是妻子,男人抑或女人,每个人都在发生不同类型的异化。有人在动物性的世界里放弃自己的主体性,顺从现实社会成为“工具人”,有些人则要逃离这种异化,保全自身的完整与独立,成为现实的背叛者,成为荒诞本身。

早在现代化的初期,已经有人察觉到了这种“异化”。《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便是文学史上的伟大变异,但与卡夫卡偏爱动物主题不同,韩江对人类的割裂与背叛更为彻底,她甚至拒绝一切动物性。“‘我现在不是动物了。’英惠就像在讲述重大机密一样,环视着空无一人的病房继续说道:‘我不用再吃饭了,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很快,我就不用讲话和思考了’。”

语言和思考是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性象征,英惠却要背叛作为人的理性,放弃作为动物的食欲。她用植物般的沉默去抵抗,用瘦削到尖锐的身体去刺破,我们不禁想起韩江本人,想起她的沉默和“不庆祝”,想起她给所有人留下巨大的空白。面对空白,我们逼迫自己必须去重新构建,去思考,去反省。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