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排斥与可能:当代印度的女性不婚族
2024-11-06王腾远
“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人类学家莎拉·兰姆(Sarah·Lamb)发现,每当她单刀直入地抛出这个问题,她的访谈对象绝大多数都会感到冒犯,立刻升起戒备,拒绝继续交谈。可是,同样的问题,当她换一种问法,“可以跟我讲一下你的人生故事吗?”,访谈对象们就会打开话匣子,将自己的人生遭遇、观察与思考毫无保留地与这位来自异国的学者分享。
印度是全世界不婚率最低的国家之一。据2019年联合国妇女署的调查报告,在印度,年龄介于45到49周岁的女性,不婚率仅有不到1%。因此对于成年印度女性来说,“不结婚”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在一个高度父权制的社会中,不婚女性承受了太多的舆论压力。
美国人类学家莎拉·兰姆从2014年开始在印度的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对从未结过婚的成年印度女性进行了历时7年的民族志田野调查, 并于2022年出版了她的著作《在印度保持单身——关于性别、排斥与可能性的故事》(Being Single in India—Stories of Gender, Exclusion, and Possibility)。在田野调查中,兰姆跟踪采访、记录了54位从未结婚的印度女性,年龄从35岁到92岁,其中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精英、工薪阶层,也有农村地区的贫困劳动者。通过对访谈者的故事进行详细记录、理论分析与数据分析,作者想要弄清楚两件事——为什么不婚女性在印度社会遭遇如此多的非议与障碍?这一群体又是如何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创造可能?
不婚群体所遭遇的困境体现在组成全书的7个章节中。相比于西方社会将主体性与自由选择捆绑的单一修辞,兰姆强调,在人类学家眼中,主体性(subjectivity)更多地牵涉“意愿”(agency)与“限制”(constrain)的相互作用,也就是个体的生活经历与集体的伦理、文化政治的互动。因此,与兰姆所在的美国社会相比,印度女性的不婚状况不能被简单归结于个体的自主选择。
传统禁锢与阶级错位
在以大家庭亲缘关系为主导的南亚社会,家庭亲属关系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以小家庭为核心的西方社会,而婚姻是一个印度女性建立稳固家庭关系的保障。因此,传统的性别观念和家庭观念成为限制女性主体性的第一道障碍。
其次,“阶级”因素对于不婚女性的人生影响巨大。尽管同样背负舆论压力,城市中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女性,有着更多的选择空间。或者出于女权意识,或者出于职业的追求,城市精英女性将不婚看作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自主选择。然而农村地区的不婚女性,以及出生于农村,后来实现了阶级跃迁的女性,“不婚”更多是一种被迫的境遇,或者两者兼有。其背后有着诸多无奈与痛苦,体现了结构性的性别压迫。因此,在全书的讨论中,“阶级”始终是重要的分析参数。进入21世纪,印度女性受教育的价值被逐渐认可,女性外出工作也受到鼓励。然而,在第二章《教育与工作》中,作者指出,教育的确为印度女性尤其是乡村女性带来更多的机会与自主性,但在不婚女性的案例中,阶级与性别的不平等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
作者以梅达(Medha)和娜雅妮(Nayani)的故事呈现了不婚女性的困境。梅达成长于西孟加拉邦乡村地区的一个低种姓的穷苦家庭,母亲靠在街边卖菜维持生计。她是家里3个孩子中最小的,天资聪慧,勤奋好学,成了全村第一个读完10年级的女孩。然后,她一路读到博士,最终成为大学教授。然而,一路专注于学业与事业,也让她错过了结婚的年纪。此外,她的家人并没有努力为她安排婚姻,而是享受着她那丰厚的教授薪水。如今已经50多岁的梅达说:“由于我不是一个世人眼中的正常人,我人生的每一步都要与敌意作斗争。”尽管梅达将自己视为一位女权主义者,并鼓励印度的女孩不要将婚姻作为终极目标,但她自己并非排斥婚姻。通过教育,梅达实现了阶层跃升,但也失去了结婚的希望。除却年龄的因素,“阶级的错位”是另一个决定性因素。据梅达自己的说法,“在印度的婚姻关系中,男性必须在任何方面都要优于女性,除了相貌。”所以她不可能在出生长大的村子里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尽管她有着精英女性的身份,但她的出身也使她并不为她所在的社会阶层真正接纳。而找到一个出身相同,通过自己的奋斗达到同样社会阶层的男性,几乎是不可能的。梅达所经历的阶级错位,背后是结构性的性别不平等与阶级不平等。
娜雅尼与梅达有着相似的出身。她7岁的时候被家人送到加尔各答一个富豪家庭做住家女工,和富豪家唯一的女儿一同长大。经年累月,娜雅妮和她的雇主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除了受教育的权利,她几乎享受着与富豪女儿同样的物质生活,并通过自己的薪水供养亲生父母。然而,她30岁后,雇主夫妇相继去世,她被富豪女儿赶出家门,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在加尔各答上层家庭中的生活让她可以说一口优雅的孟加拉贵族口语,做高级的孟加拉菜肴,并且她早已经习惯了干净整洁的生活环境和雇主的私人汽车。在此,作者引用布尔迪厄提出的“习性”(habitus)与“区分”(distinction)等概念来解释娜雅妮的阶级错位。习性可以理解为根植于身体的文化与社会阶层,是后天习得的习惯、信仰、技能与品味等结合。相似的审美趣味将一群人团结在一起,同时又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城市的工作使得娜雅妮具有了上流社会女孩的习性,然而在社会现实中,她却依旧属于贫民窟。这种不协调的习性与阶级错位,使得她既不能嫁入她的乡村家庭,也不能嫁入城市精英家庭。
讨好他人与照顾自己
在梅达与娜雅妮的故事中,除了教育与工作导致的阶级错位,还有一个共同的因素:她们都用自己的薪水供养家庭。在第三章,兰姆揭示了不婚女性家庭内部的劳动不平等。在与访谈对象的交流中,作者发现,这些不婚女性或多或少都会体现出一种内化的义务感——总是照顾他人,忽视自己的需求。作者借用另一位印度社会研究者迪帕-纳拉扬(Deepa Narayan)的概念“讨好综合征”(pleasing syndrome)来概括印度女性的这一义务感:“这种取悦本质上是一种忘记自我的训练,因为如果你有自己的需求和爱好,就会影响你全身心地为他人服务。”在兰姆的访谈对象中,即便如梅达这样受过高等教育、有着深刻反思能力的知识女性依旧不能摆脱这一内化的义务感。她用自己的工资给家里盖了大房子,教育哥哥家的孩子,供他们读大学,并帮助他们在城市里找到工作。然而,当她自己生病住院时,却没有一个家人来照顾她。这让她对自己的大家庭彻底失望,并不再指望家人可以在她老了之后提供照护。因此,梅达早早在一家高级养老院为自己预定了位置。
第四章《谁会照料我》中,兰姆集中呈现了不婚女性的互助与智慧。梅达的对策体现了自我照顾的可能,然而,并非每一个不婚女性都具有她的经济能力。桑佳雅(Sanjaya)由于先天残疾而没能进入婚姻,然而,她生性乐观,用自己长期服务于非盈利组织的经验与其他两位不婚女性创立了互助小组,来支持加尔各答的单身女性。除了组织活动、日常照料与相互陪伴,她们的另一个重要项目就是组织成员学习驾驶和考取驾照,这样她们就可以在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及时把彼此送进医院。经过几年的努力,桑佳雅终于拿到了驾照,她自豪地告诉兰姆,越来越多的单身女性正加入她们的互助组织。她们甚至在合计共同购买一辆汽车。除了线下的社团,还有一些不婚女性利用互联网组织线上社区,彼此陪伴,分享信息。
兰姆不只让读者看到印度不婚女性所处境遇中的压迫,更是展现了她们在面对压迫时的智慧与力量。通过这些女性的故事,本书邀请我们反思,在那些限制与可能性交错的环境中,人们是如何创造出有意义的生活。西孟加拉邦的不婚女性用温柔而坚定的方式抗衡不平等的性别规范,正在推动国家为她们开辟新的生存空间。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