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夜雾笼罩

2024-11-02陈言

上海文学 2024年11期

1

准备下班的时候,电话响起来了,像平时那样,姚宗辉先是淡漠地看了一眼手机,是一个陌生的来电,接着慢悠悠地脱去白大褂,倒掉杯子里剩下的水,合上盖子,洗了洗手,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最后在他即将关掉电灯的时候,见那个电话还是不依不饶的样子,才不太情愿地接了起来。他想那不外就是个广告推销的电话。

那声音有些沙哑、慷慨,也有些警惕,很快,那声音又很好地压制了下来,如同不明飞行物在高空飞驰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减缓了速度一样,变得温和、亲切、动情了起来。

“是宗辉吧?”

他迟疑了下,一时没有想到对方是谁。实际上,他当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边接电话边看着门诊大楼对面职工楼上的一抹夕照,他很快要去那里收被子。

“你是?”他讨厌这种不干脆自报家门的陌生人来电。

“啊,你可能没听出来,我是老郭啊。”

这下,他的听力像是得到纠正,一如刚刚抹去蒙尘的东西一样发亮了起来。这威严的声音让他开始把那些模糊的过去和具体的现在链接了起来,也让他身体的某种迟钝很久的感官莫名地打开了。

此刻,他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体贴地回答着郭院长的种种询问。显然,郭院长也满意于他的态度。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郭院长又恢复了过去的那种雷厉风行的权威者的声音说:“小姚啊,我大概十来分钟就会开车到医院门诊大楼前。”

“十分钟就到。”郭院长又重复了一句。

他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因为郭院长已经挂了电话。

姚宗辉对郭院长即将到来毫无准备。他从未想过十几年没有联系的郭院长找他会有什么事。再说,就他自己方面,实在也帮不上别人什么忙。要说专业上的事,郭院长肯定不会第一个来找他,并非因为他的专业差,他总是单方面地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有盲从的一面,即便是在他们医院里,下药谨慎如他这样的医生,往往会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在郭院长在任时候就是如此。自然,他已经不期待这样的局面会有怎样的改变。

那么,郭院长会是因为什么事来找他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医院门诊前面走去。这时,他看到门诊部右侧进来了一部巴士,平时是往沿海方向的公交车,现在却直接开进他们医院。很快,他就发现原来他的那些同事们早已站在树下等着那部车过来。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平时上班时的那种死气沉沉。

看样子是医院里的哪位同事结婚了,他们包车过去参加婚礼。究竟是哪位同事呢?是去城区还是去乡下参加婚礼呢?是他们科室的,又或许是别的科室的某个女医生、护士,是不是她们结婚了?那为什么他不知道呢?还是已经写在宣传栏上,而他由于最近瞎忙都没有去看宣传栏?

他本能地往宣传栏的方向看去,可是宣传栏被车挡住了。他莫名地希望同事看到他,叫他一起去,结果都没人看到他往前门走去,他们嘻嘻哈哈地聊着什么,就连他们科室的婧娴也忙着跟他们聊天,很快,他们就上车了。而他却要去接一个可能棘手的任务。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专业之外的其他事务。这就是他眼下的生活,也是他愿意接受的生活,甚至他常常认为那或许就是他能够忍受的生活。

就在巴士开走的时候,那部黑色的宝马车拐了过来,熟门熟路地停在他面前。

给他递材料的是司机,后面的郭院长好像开了车窗好像又没有开的样子,他一时没有想起。那车子又马上掉头就走了,同时,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个弧形轨迹。姚宗辉还没来得及瞧下那文件,就收到郭院长发来的消息:材料麻烦明早就送去,找办公室小杨,我已经交代过了,小杨以前是我提拔的人,他会把事情办好的。

至于究竟要办什么事,为什么是由他姚宗辉来办,他想来想去都没有想明白。他只能对自己说,可能郭院长还是觉得他比较实诚罢了。只是,这样的想法却也莫名地让他又一次情绪低落。他像部松松垮垮的机器一样,拿着这份要去办理的文件往宿舍楼走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去递送材料了,只要想起机关里那些人的表情动作,他就会觉得很没意思,现在他却要去处理这样没意思的事。同时,他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竟然丧失了冒险的勇气。这种可怕的发现,居然令他坐立不安,于是干脆饭后就出来走走,算是透透气。

他经过医院食堂的时候,接到了婧娴的电话。婧娴大惊小怪地问:“你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呢?啊,我一时忘了,我以为你在车后面呢,这些办事的人,他们点名的时候竟然忘了你,这些人啊。”

他假装不知道那事,就问:“去哪里做什么呢?”

婧娴说:“参加婚礼啊,医院里估计就你没参加呢,你是不是忘了?”

他只好苦笑说:“都没人通知呢。”

婧娴说:“现在哪里会去通知这种事呢,尤其是领导亲属办的喜宴。我跟你偷偷说,是柳院长的女儿结婚,等下,你红包发给我,我给你处理下。”

他点点头,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电话中,婧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动作。他给婧娴转了个红包。他的红包是按照大家平时的惯例走,但是,婧娴又发来消息说,让他再补两百。他只好又补了两百。他不是对红包有想法,他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主要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柳院长的女儿原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或者换句话说他不知道柳院长也到了一定的年纪。不久前,他听闻柳院长还不时地骚扰一些女同事,邀请她们去环城饭店小聚或者让她们陪打牌……根据一位辞职的临时工透露,她之所以离开医院是因为有天很晚了柳院长电话她,让她赶到酒店,说几个同事打牌缺了一个,刚好她又是城区的。结果等她兴冲冲地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柳院长居然穿着睡衣走了出来……这个没有进一步确认的八卦新闻始终在他脑子里不时地回旋着。

当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婧娴又来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大概意思是说她已经把红包给了主人,晚上她会把他那份糖果和橄榄带回来的。他赶紧说,不用了,真的,不用拿啊。

“我又不是说要给你,我是说要拿给你家小朋友呢。”婧娴笑嘻嘻地说着,然后挂了电话。

在他们医院里,就是医院值班排班的人也会尽量安排他跟婧娴同一天,他相信这部分是因为专业的需要,更主要的原因是婧娴看起来可以降服他,而其他人似乎不太乐意跟他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太合群或者至少说不是那么有趣的人在一起。

与其说他在医院里对婧娴毫无办法,不如说他更需要靠着婧娴这样的女人度过这毫无生机的医院时光。

在他们同一批来医院报到的人中,如今就剩下他和婧娴,还有周副院长的妻子林珊珊。婚后,本来活力四射的林珊珊完全被周副院长的光芒给压制了下去,像是彻底从他们身边消失了,虽然偶尔碰到还像过去那样亲切,可是对他来说,已没了要跟林珊珊交流下去的愿望,或者说没有想跟周副院长交流下去的愿望。尤其是,当他想起每次全院会议的时候,周副院长在台上像是走神,那目光似乎是向他这边投射了过来。

年轻时,单身的林珊珊还曾常常跟着婧娴来找他打牌、炒菜、聊天、打羽毛球,甚至在舞会上他总是跟林珊珊跳恰恰……这大约是因为他们住在上下层,又都是单身,而其他同批来的不少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了。那时,他们天还没黑就开始联络,有时他还陪她们两个去逛街,等着她们试穿各种衣服,再一起去公园看露天电影。由于这样密切的交往,有段时间,医院都传着他和林珊珊的某种可能。但他清楚,他们一点也不可能,因为林珊珊想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直到有一天,林珊珊把那时还在城区当门诊医生的周副院长带了过来,那无非是在征求他对他们交往的看法。那时,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住处的寒酸: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逼仄的卧室,臭气冲天的公共卫生间。他那天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搬离这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医院集资房、这栋五层的红色砖混结构的房子,最好可以调去城区,那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深切地认识到必须调去城区才能解决他已经丢失的机会和尊严。他后来常想,也许就是那天,他才决定半推半就地接受即将调走的郭院长的关照,去办公室做事,虽然是打杂,但到底是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至于是什么样的机会,他毫无想象,只是觉得此刻必须做出这种选择。他真的陶醉了一段时间,想象林珊珊仰望着他的样子。谁能想到,过了几年,周副院长会杀到他们医院,并且直接分管了办公室。他在这个位置上摇摆了一段时间之后,主动请辞,理由是他太热爱门诊了,适应不了办公室的工作。这理由就连柳院长都不太相信,或者说柳院长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没有被提拔而赌气。柳院长在几次会议上话中有话地批评说某些同志没有端正自己的工作态度,总是动不动就向组织提各种无理的要求。那时,他本能地垂下头,感到大家投来的目光,包括林珊珊和周副院长。这时,总是婧娴过来安慰他,劝他不要有什么想法,毕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听后会莫名地想笑,因为大家对他的判断都充满着怪异的感觉。慢慢地,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整个外形都改变了,他就以此来拒绝他人的过分要求,甚至是反击别人恶意攻击他的最好武器。

他想,这次他没有去参加柳院长女儿的婚礼,估计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不断值得揣摩的话题在同事间流传着。

接下来的几天,他还真的想探听点关于婚礼的事,同事们对他的评议,或者更具体说是想了解柳院长对他的态度。可是,他毫无所得,毕竟他们的兴趣点都在婚礼上。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大家在谈到那场婚礼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地笑,婧娴说到这事的时候,也古怪地看着他笑。他终究不知道他们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婚礼中发生的某个细节。

当天,柳院长来巡查的时候,跟往常一样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这让他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招呼,但他感觉柳院长其实是看着各个科室里莫名发笑的同事。他看到柳院长的脸上有些难受的样子,赶紧趁着病人来找他的时候,往门诊办公室走去。婧娴在对门跟另外一位同事莫名地笑了笑,他想提醒婧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柳院长已经站在她们诊室门口了。柳院长咳嗽了一声,她们慌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等检查完病人,他再次抬头,看到婧娴在对面带着恼怒的表情看着自己,像是说,你这家伙,发现敌情居然不提前通知。

柳院长走后半个小时,婧娴小心地走到他的诊室,等他看完病人后就说,“你这家伙,你知道他站在我们那边多久呢?”他抬头说,“其实也不久,就一分钟吧,他就是那样看着你们笑。”

“简直会让人起鸡皮疙瘩。”婧娴嗔怒地说。

“对了,你这家伙,连院长女儿的婚礼你都敢不去,全院就你牛。”婧娴这次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你们千万别理解成我对他有什么情绪,只是那天没有人通知我,还有就是被郭院长叫去办事。”

“你是说我们以前的郭院长?”婧娴叫了起来。他赶紧制止,毕竟这个氛围下谈到前任院长的事传出去不好,再说他早有耳闻,郭院长和柳院长当年也是明争暗斗了一段时间,由于柳院长找了关系,才逼走了郭院长。

“我的天哪,”婧娴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显得大惊小怪,“一听说郭院长,我就想起我们刚来报到的那会儿,那时我们好年轻啊,估计就跟柳院长的女儿差不多,甚至可能都比她小呢,我是说真的……”

婧娴一边激动地说一边忍不住要去抹眼泪的样子,但她眼角没有泪水,相反,突然莫名地又想笑。这次他进一步猜婧娴她们的笑估计是跟柳院长的女儿有关。

“他怎么来找你呢,他以前重用的那些人不都还在呢,怎么就来找你这个人……”婧娴说话直率,这是他们之间有很多话的部分原因之一。他常常也因此莫名地忘了婧娴是个女性的身份。

“啊,说来话长,”他说,“你应该还记得郭院长在的时候,有个民营资本家想收购我们的医院,他是极力反对的。”婧娴想了下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接着她颇有意味地说,“要是柳院长有这种机会的话,估计他会整个人都扑进去的。”

他俩相视一笑。

“现在,他自己就收购了一家公立医院,在经营妇产科和泌尿外科,你也知道前几年发生了一家震惊全国的医疗事件,从那时起,我估计他那边的情况就不太好了。这还真不是他一个人的情况如此,是一个群体的处境如此……”他把握不住自己应该是同情郭院长还是要批评他。

那几年外面医疗生意好做的时候,医院里充满了各种骚动不安的气氛。前几年,他的亲戚也一直劝他赶紧丢掉没有用的铁饭碗,去跟人到外省包门诊、科室,他们总是说,以你的才华,随便都能赚个百万千万回来,何必要在这里忍受着不死不活的日子呢。回想起来,他那些读医的同学差不多都进入这个行当了。他们每年回乡的时候,出出入入的都是豪车,讨论的话题也都是那些在他看来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赚钱经验,他总是对此保持沉默的时候。他叔叔在一次给他倒茶时说,“我看到你就生气,不下海去狠赚一笔,只端着一个破碗有什么用。你看看你家都过成这样,我都替你害羞。”

可这一两年,当地再也没有人会认真谈到去经营医疗机构的事,一度要承包他们医院的资本也都纷纷退出。郭院长却将此归结为他们医院地处斜坡靠近车站,离城区路程也就半个小时,病人当然就直接奔向市区了。

所以,郭院长说,我们必须发挥真正的本事,才能留住病人。郭院长花了不少心思,比如全市公交车做车载广告,借护士节进行大型公益宣传,请电台那位用本地话讲古的光头主持人做一期节目,甚至亲自写了一首全新的院歌,让医院员工手机的彩铃都设定为那首歌曲。对他们医院来说,最实在的改变就是院内的绝大部分芒果树都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法国梧桐,每栋楼的前面都定期更换花圃。对病人来说,他们的福利就是每周三晚上能看到露天电影。

为了打造医院的新形象,郭院长还把医院侧门那排店面改造成职工文化园,就姚宗辉所知,那些店面不少被有权势的人掌控了,其中一位还是前领导的司机。这个所谓的文化园,每年只出两三期连基本格式都不过关的诗词楹联合刊,一些难看的字画以及那争得脸红耳赤的所谓地方文史研究。平时倒是会看到一些人过来玩扑克,推销茶叶,慷慨议论国际新闻。他有时想,那个点不过是郭院长自我吹嘘和收集情报的地方。

可以想象,医院上下折腾了一番,病人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而医院为此投入一笔又一笔的资金,这也是每年审计时绕不开的问题。

姚宗辉慢慢感觉到自己在专业上与城区同学的距离在拉大。他所能看到的有挑战性的病例越来越少了。差不多的病人对他们都持一种怀疑的态度,稍有点难度的病,就选择打车去城区,宁愿多花一点钱。这时,他就会明白民营医院各种浮夸的广告对一般病人的吸引力。而他们这属于区一级的医院都已经被时代的车辆轻易淘汰掉了。他常常对婧娴说,只要看看他们医院的网站和公众号的内容,就知道根本就是无药可救,不如让人兼并了算了。

可医院不但没有被兼并,反而被列入附属医院的集团里,柳院长正是从集团下来管理他们的人。这是在郭院长去卫生局当局长并兼任他们医院院长一年之后的事。他常常有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郭院长还是柳院长,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顶多是,看起来柳院长比郭院长少了所谓的雄心壮志,多了一些会做表面功夫的本领罢了。

“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吧?”婧娴总结说。

“也对,也不对。”姚宗辉说得含糊,他其实也不懂得现在社会的整个朝向,他不理解的东西太多了。

婧娴大概看出他的沮丧,于是说,“那有什么啊,你要是想出去的话,照样可以发挥你的才华。”

当然,婧娴又退了一步说(这也是婧娴常常说话的语气,她的重点依然是在退后的这步里):“我看外面也没什么意思,那些人啊,顶多多喝了一些酒,多玩了一些扑克,多交几个没意思的人,多泡了几个女人,多了几个分崩离析的家庭罢了,又有什么呢?”

“我老公天天也想出去包门诊科室,我一直反对,你想想看,到时是赚到钱,可是人没了,你想要的那颗心没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还不如让他在海上多漂泊几年呢。”婧娴不像是对他说,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一个人做了件坑蒙拐骗的事,他心里就会有负罪感,是不是?”

婧娴在聊天要结束的时候,问了他这句话。他感到奇怪,这句话居然在数天中都萦绕在他的脑子里。几天后,他妻子梅桑从岛上回来,看到他就问,“你到底什么回事,动不动就郁闷?是不是病了?”

他感觉自己确实病了,他因为别人的事情而忧虑不已。

“你不是医生吗,自己就可以抓点药看看,不要这样半死不活的怪吓人的。”梅桑唠叨着,她那样子感觉像是在抱怨她从海岛回来给他带来的压力。

谁也没办法治疗我的病。他心里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电话又响了。他有些急促地刚要向对方汇报去卫生局那边的事办好了,结果对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似乎这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事。

“晚上没安排吧?”

郭院长这次的声音显得疲惫。也因为这疲惫的声音,他不好意思拒绝,他诚实地说,“目前还没安排。”

“那好,你晚上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你也认识,等下你就知道了。”郭院长的语气像是过去主政医院的时候那样不容分说。他的一个晚上又被莫名其妙地安排掉了。

他有些忙乱地洗头换衣服的时候,梅桑调侃说,“你这个架势是准备去相亲。”他嘿嘿地笑。梅桑就狐疑地问,“是不是老郭又找你?”他一边摸头发,一边嘿嘿地笑。

“我跟你说,他找你聚餐,我不反对,但你别像个暴发户那样去结账,你投资到这种人身上没什么意思。你记不记得当年他完全有机会帮你把我弄出海岛,那个教育局局长还是他同学呢,何况我这边还有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要照顾……一句话的事,结果,你自己也清楚他根本不可能帮你的,他自己儿媳妇的同学还要在他手中解决去市实小呢。不帮忙就算了,还天天忽悠你说要帮你,连你老师都出面了,还特地从省城来我们这里……这种人,我见多了。”梅桑在他临走前交代了下。他尴尬地点点头。

过去的那些事确实有些难堪,但他总能说服自己,毕竟调动工作是真金白银的,不能奢求,何况他老师也仅仅是郭院长的同学,郭院长也还得去麻烦教育局的那位同学。

他又想起郭院长主政时,也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尤其是刚来医院的前一两年,他是那样腼腆,也长得清秀,谈吐也算优雅,也没有后来出现的身体问题。用了激素治疗之后大量掉头发,他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心里清楚那是单位的环境压力给他内心造成的伤害,不然他的感情之路也不至于那样曲折。好在,梅桑最后像是收留一个流浪汉一样收留了他。

可惜梅桑还在海岛教书,要是她上来了,他的情况就会改善点,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对她有个交代。他都不好意思跟人谈到他渴望调动梅桑上来的事,更不好意思说这仅仅出于对当年梅桑能够收留他的愧疚。

现在,当他沿着住院部走到门诊大楼,再拐过停车场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过去的种种,比较着过去的种种。直到那辆黑车又熟练地拐到他身边,嘀嘀两声,司机开了门,郭院长摇下车窗给他示意,他随即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本能地回头问郭院长。

郭院长先是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怎么感觉这么多年来,你还跟刚毕业时差不多。”

他惭愧地看着郭院长。

郭院长说,“张健你认识吧?”

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郭院长说,“其实他跟你们是同一年来医院报到的,不过他只来了几个月,就停薪留职去私人医院干了。”

他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那个人喜欢跑步,人也斯斯文文的,专业上好像是五官科的。

只是郭院长说的这个张健已经跟他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郭院长说他很能喝酒,交际能力特别强,生意也做得不错,现在还是当地有名的慈善家。

“关键是他有个表哥在法院办公室。”郭院长说这话的时候,还用手挥了挥,这让他想起以前郭院长肯定人的时候所特有的那种自信满满的动作了。

这么说来,郭院长带上他就是为了去见张健,或者更具体点,就是为了能够搭上张健那位在法院的表哥。

那一定是有关官司的事。姚宗辉这才恍然大悟。上次,他帮郭院长去卫生局递送材料,听人悄悄谈论郭院长在外省经营医疗的情况。让他震惊的是,其中有一位还提到郭院长所在的那个医院出了一起医疗事故,最后还是被郭院长摆平了。从那以后,郭院长就把医院的事交给他儿子去经营,自己则开始介入钢筋租赁、红木家具以及装潢设计。据说那是在尝试转型的一种努力。他们显然无视他是代替郭院长来办理材料的,说得激动时忍不住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他隐约猜测他们对郭院长不太友好,就像他们医院的那些人谈到郭院长时也是这种表情。如果不是因为老师的关系,他是不是也会如此对待郭院长?

郭院长却不管他在想什么,继续像过去那样威严地指挥着他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你得多喝点酒。”姚宗辉本想说最近胃不舒服,但他看郭院长这个态度,只好点点头。

“小姚啊,”郭院长说,“你这个年龄了,要放开些,啊,我们出去之后,什么都看透了,体制内的那些好处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放开点,思路就打开了。人生要勇于冒险,要去寻找未知的可能,人生才有点意义。”姚宗辉听完嘿嘿地笑。

车子不断地拐进狭小的马路。“别看这路乱七八糟的,这里出了多少名人呢……”郭院长刚要盘点这里出来的名人,一个电话又打乱了他的思绪。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先问他去哪里了,郭院长没好脾气地说,又怎么了?女人只是说,你现在在哪里,方便不?郭院长看了看他们,压低了声音说,等下回去说。姚宗辉因此猜测那是郭院长的妻子赵月英。在郭院长停薪留职前,赵月英还是医院妇产科的护士长。虽然他们是同事关系,但基本上没有说上什么话。他总是想着,那大约是因为阶层不同吧。人家赵月英打扮也很朴素,他记得在医院集资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上,赵月英也拿了一小块地在种菜,他每天回家的时候就能看到赵月英在菜地上浇水拔草的情景,她似乎特别喜欢种芥蓝菜和小白菜。赵月英遇见他的时候,有一次还拿了一把菜要递送给他,他赶紧做了个婉拒的动作就往前走了。还有一次,赵月英站在菜地那边拦住他说要给他介绍个对象,那对象就是他们医院妇产科的一位实习护士。他起初以为那仅仅是出于礼节随便一问,后来才发现她那么认真,至少在他看来比郭院长待人更认真,她抱怨说,现在女孩子要求可高了,完全不像我们那会儿……

那些零散的记忆让他不免要重新打量郭院长的一言一行。他想着郭院长可能遇到的麻烦事。但郭院长看起来还像过去那样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他只能换一个角度想,那只能算是别人家的事,再说即便是郭院长遇到了问题,他也帮不上忙。这样想的时候,他开始放松了心情,调整了坐姿。

过了一会儿,郭院长忽然想起什么对他说,“小姚啊,我记得你以前头发可不是这个样子呢,这次见面还真的把我吓到了。”

司机也趁机看了下他,似乎对本来的疑问进一步确认。

“哈,这个年龄了,不比过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酸了一下,这些年他的情况确实跟他满头蓬松散乱的头发差不多。

“你是个人才,是医院辜负了你们,真是的,要是前些年的话,那时以你的本事出去随便都有个前景,现在不同了,外面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年头啊……”郭院长说到这声音低沉了起来。

他努力做出在听的样子,结果他再也没有听到郭院长在说些什么。他注意到郭院长在看着车窗外,原来他们车子经过了电信大楼,旁边是过去他们医院经常聚餐的一家饭店,那饭店的旁边正是当年他们这个地方最大的娱乐城,叫青青娱乐城。有几次,他还在青青娱乐城这边撞见郭院长带着一帮人马喝酒唱歌。只是,那时郭院长一定不会注意到他,毕竟他是无名之辈。

“你是二〇〇四年过来的?”郭院长回头问他。

他说:“是的,是二〇〇四年八月过来的。”

“那时你还是个小青年的样子,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你是高中生,哈哈,你那时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就是个高中生嘛。”郭院长想起过去的美好记忆,高兴了起来,他摸了摸头发,接着说,“那时,三天两头就参加你们年轻人的婚礼呢。”

“郭院长那时还喜欢掌厨呢。”姚宗辉想起这事说。

郭院长就哈哈一笑,“没错,那时年轻人婚礼不少还请我去当厨师呢。”

“然后,个个急不可耐地生着小猪仔,我就说嘛,男人不要那么急进入家庭,更不要那么急造人,是不是,你们个个不信,好了,现在才懂得年轻时单身的乐趣,是不是,够傻的,现在个个婚后都被降服了吧,你们没有听过李娜唱的那首《女人是老虎》,哈哈。话说回来,我那时比较开明,我看大家一个个带着小猪仔上下班不容易,我就跟区里争取把实验幼儿园放到我们医院对面去。解决了后顾之忧,才能更好地上班。我不像小柳,就几个花拳绣腿的动作,小柳那种人,谁跟他干,肯定是没有前景的。”郭院长一下子又恢复了当年那种斩钉截铁的说话语气。

姚宗辉讨好地笑了笑。

过去的那些记忆,始终在姚宗辉心里升腾着,温暖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还真的想跟郭院长拉近乎了。但最后,他还忍住了。他从后视镜中看到郭院长拿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

“那个,”郭院长重新戴上眼镜问他,“你们同一批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比较热情的那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院长是不是说林英?”姚宗辉注意到郭院长相当吃惊的表情,有些后悔这样直率,不如老练地假装不懂得,等郭院长抛出来。

“是的,好像叫林英吧。”郭院长把车窗再往下摇了摇,那外面的风一下子就灌进来了。于是,姚宗辉也拉低了窗户,风似乎把之前的灰暗一下子扫净了。

“应该叫林英。”郭院长似乎想了很久进一步确认着。

“她变化还是蛮大的,我以为她还是过去那种穿着绿色的连衣裙,孩子气的样子,她对谁都发自本能的热情,现在很少看到这种人了……啊,变化蛮大的……”郭院长说完叹息了声。

这下轮到姚宗辉哈哈一笑,他说,“那不是正常的嘛,他们不是常说四十男人一朵花,四十女人豆腐渣啊。”

“哦,你也是这样认为的。”郭院长说完就笑。

可是,郭院长似乎陷入不能自拔的回忆,然后有些动情地惋惜说,“她那个样子变化是真的很大,我估计她这些年经历了不少事。”

“那她总不会比我变化大吧。”

姚宗辉为自己这种自嘲感到了得意。此时,他不认为自己的爆炸头是可笑的,反而感到无端的可爱,所以他愿意这样自嘲,也为别人减去负担,这是最近几年他学会的一种处事方式。反正到了这个年龄,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都到了这一步,何必遮遮掩掩的。正是这种想法,让他在医院苦闷的时候倒也能一天天度过去。

“仔细想想,她的外形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郭院长说,“但她的眼神不是过去的那种样子,现在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感觉很怪,很极端,又很无趣,你知道我不是要批评她,我是想她那种人应该得到怜悯。”

这下姚宗辉不知道怎么说,因为他已经从郭院长的话语和目光中感受到那种被震撼的感觉。

“听说她还没结婚……”郭院长像是意识到自己可能的失控,很好地把话题卡住了,然后作为掩饰,他继续说,“她以前唱歌可好,院迎新晚会的时候,她的声音最好听。我听说她前阵子还报名市里一个什么时代杯的青年歌手选拔赛。”

“那人也真怪,不去相亲结婚,去参加那种无聊的音乐选拔赛。人呢,差不多就可以,挑来拣去又有什么用,如果实在点的话,找个能赚钱的,这世道有点钱还是能解决很多问题。NCRWtN3FQcQGp76z14dA3A==”郭院长边说边叹息了声。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不容易,大家,我是说大家都不容易啊。”郭院长絮絮叨叨地说着,与其说是在怜悯别人,倒更像是在哀伤自己。

姚宗辉对林英印象并不深。这大约是因为像林英那种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他一般都没有认真地正眼看过人家一眼,怕别人对他有想法。如今想来,他不免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滑稽可笑。

车子很快就停在一家商务公司的停车场。姚宗辉看了看周边,才发现边上是一家本地有名的连锁酒店。他们从停车场左拐进连锁酒店的右侧门进入商务大楼,按了二十六楼。在电梯里,他们原先还算平等亲切的对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扭的等级氛围,虽然电梯里就剩下他和郭院长。

电梯到了,郭院长整理了下衣角,姚宗辉也从模糊的玻璃中看着自己的头发,那头发比过去温顺了点,这让他瞬间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

郭院长绕过那扇模糊的玻璃门,进入公司。公司里的人出出入入,此时仿佛因为他们的进入而被打断了原有的节奏,其中一位问,你们找谁?郭院长客气地说,找张总。

他们被引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张总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茶桌对面是一头奔跑的公牛雕塑。张总显然满意于他们对公牛的注意,笑而不言地给他们递烟。郭院长接过一根,姚宗辉正犹豫要不要接,他感到他们的距离,并且,如果不是因为郭院长的话,他完全可以把这种距离忽略掉,像人们经常会忽略掉很多事一样。F1IycBid2M3huGbc5eXITQ==

郭院长想起应该介绍一下姚宗辉。张健说,“我知道,那时我们第一天报到,我记得他的成绩排在我前面,所以我记得姚宗辉这个名字,只是人好像跟过去变化挺大的。”张健这样一说,姚宗辉本能地摸了摸头,自嘲说,“四十男人豆腐渣。”张健听后,哈哈一笑,“四十男人可是一朵花呢。”郭院长笑得有些浮夸,这是他所未见过的那个郭院长。

他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虽然亲切,却不时地让姚宗辉意识到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见郭院长看了看手机,姚宗辉赶紧结束那可能绵绵不绝的记忆,重新把话题纠正到此刻。张健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转向郭院长说,“郭局,放心,我那亲戚答应过的事完全没问题的。”

郭院长露出笑容,又腼腆地控制着那笑容说,“我们都是这么熟悉的人了,如果这边需要安排的话,你尽管安排就是。”

张健看了一眼姚宗辉,又看了下郭院长说,“郭局不要客气,这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姚宗辉意识到自己进来完全是个错误,因为他们可能有什么话题要交流,最后又因为他的存在而总是欲言又止。于是,他站起来说要上下卫生间,就出去走了一圈,看到张健公司的员工忙忙碌碌的,可是他始终不知道他们公司是做什么的。他注意到公司的宣传栏上有市领导视察的照片。那应该是某个行业的龙头企业吧。他又看到一张大大的城市规划图,图中刻意把城市的很多地方缩小了,而把他们公司的项目放大了,以至于第一次看这规划图的会认为这城市完全被他们公司掌控了。他认真地看了很久,最后才弄清楚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从事健康疗养,而那即将落地的项目是在沿海的一个工业园区里。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姚宗辉赶紧重新绕进张健的办公室,他发现无论是张健还是郭院长都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他,他想那应该是话题被他突然的闯入而打断了。他不好意思地坐回座位上,作出不想介入他们话题的样子地看着手机的时候,郭院长转过来对他说,“小姚啊,我记得你说过医院侧门那一排的店面都荒废着?”

他不知道郭院长问这话的意图,于是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和从别处听到的消息说,现任院长顶不住上面的压力,陆陆续续把一些店面免费给人住,有个更离谱的居然在里面搞婚外恋……他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这些话很快就会传出去。他倒不是怕那些后遗症,主要是觉得自己还真没必要把郭院长列为坦率说话的对象,尤其是在几乎没有交往的张健面前露底。他们却微笑地看着他,好像是打算安抚他一样,也好像他们对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意外。

“我是想问,要是还有店面的话,张健他们可以在我们区里弄个点,现在不是说引进项目嘛,我看张健这个健康疗养项目就很好嘛。”郭院长边说边对他示意,那意思是先一起把这些有利的条件弄出来。

“那倒也是。”

姚宗辉说完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到张健很满意地又为他们泡了一壶新茶。可是,那茶他喝得毫无感觉。大概是为了拉拢姚宗辉,张健说他们的健康疗养以后还需要大量的管理者,让姚宗辉考虑下是不是可以一起来干。张健说完,郭院长就露出笑容,紧跟着说,“你看看,还是自己人才会关照自己人,小姚,来,我看,就这么定了,跟着张总一起干。”

姚宗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时间差不多了,郭院长打电话让司机过来,并对他们说,“等下一起出去吃饭,我知道市政府后面有家柴火灶不错,那里环境也好,最适合小姚这种有文化情调的人。”张健就转过来对姚宗辉笑了笑。姚宗辉没有态度,主要是不便表态,他心里想的是今天上午本应该在门诊上班。现在,他觉得哪怕是在门诊听婧娴的唠叨也比看着他们这种暧昧的合作好。但有什么办法,他,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此时已经踩进这泥坑了。好在关键时刻,张健说他们还有个大客户要来,喝酒的事只能等下次。姚宗辉心里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郭院长看样子也没有因此而失落,似乎还有其他的事要去忙。

下了电梯,郭院长一直埋头发消息,那副满怀心事的样子给他印象很深。上了车子,郭院长礼节性地问他要不一起去吃个饭。他赶紧说自己下午没有调班也没有请假。郭院长显然对调班和请假这样的事感到异常陌生了,笑了笑说,那好,你去上班吧,等下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系。

“这外面饭菜也不干净。”郭院长忽然觉得有必要补充这句话。

他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种羞耻感。

就这样,郭院长又用车子把他送回医院。他刚下车,车就迅速地调头走了。他看着那车快速地拐过那段破败的街角,驰向两排临街店面正在统一改造的那条路,他们也许不会看见那店面骨子里的破败和杂乱了。

2

回到家里,他接到妻子的电话。他把一天的大概行程说了下。妻子感到不可思议,主要还是愤怒,她说,这样的一个前领导也能让你换班一天又一天,屁颠屁颠地跟着去,连个饭也没吃,而每次家里有点事你不是说不能换班就是说疲惫……他把电话放远点,以免妻子的抱怨声让他的耳膜难受,估计差不多了,他才接回电话。他没有听清楚妻子前一刻说的是什么,只能猜出大意是听说他们医院有个病人跳楼自杀了,这几天就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几天再回来。

他对医院病人跳楼自杀的事早已有些麻木了。他靠在沙发椅子上发呆了很久,直到有人来敲门。他开门一看,那个人是敲他对门的。他的邻居穿着睡衣出来,对他笑了笑,然后招呼着那个敲门的人进去。在他看到对方拎着礼物的时候,邻居又莫名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就淹没在那个倒贴着“福”字的不锈钢门里面。他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望了望,竟然发现了几棵芒果树,其中两棵比较高大的芒果树还被一条粗绳拴住,上面晾晒着医院职工的被子、衣服。这本是太平常的一件事了,可是现在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着很深的感触。目光越过那陈旧的光景,那天幕一点点地灰暗又一点点的变蓝。

吱呀一声,邻居的门开了。他听到送礼人步下台阶的声音。他想那应该是他邻居学校的同事。现在,邻居已经离开学校,在进修学校当小头目,远不如从前风光,那几年,他每天都能听到对门传来高谈阔论的声音,那声音甚至一度让他产生了恼怒。他从声音中分辨着那些男男女女的年龄,分辨着他们的身份。他知道邻居的能量,就是他的两任院长都要给他面子,毕竟想进他们学校读书的人可以排成一条长龙。

邻居家的门又吱呀了一声,他以为是门关闭了,准备出去的时候,看到邻居在给门锁加油。邻居拦住他,说要拿点菜给他。他这才想起昨天经过那片菜园的时候,在种菜的邻居问他要不要芥兰。他那时应该是摇头拒绝的意思。现在,邻居居然把菜都送上来了。

“不用客气,大家都是邻居……”邻居硬是把菜塞给他。他没办法,想着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马上给邻居的,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他只能安慰自己,下次让妻子买点海鲜给他。

“这就对了,”邻居见他收下东西高兴地说,“都是邻居嘛,总会彼此关照到。”

由于无话可说,他就随便问到邻居在外省上班的孩子。邻居这下高兴地说,“你们可能都想象不到那小子读书运气有多好……”

“啊,我真羡慕他,他读书轻松,找对象也轻松……”邻居边说边陶醉着。

他边听边顺着窗口看出去,有几个人围在住院部的楼下,其中一位穿着拖鞋披头散发的可怜女人被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搀扶着。她们绝望的身影在他心里震动着,挤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邻居还没要结束话题的意思,他讲的大概是孩子在大城市里的生活细节,在那些时而显露时而遮蔽的细节中,他大概能勾勒出邻居儿子大体的生活情况:早年留学,现在归国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找的对象也是大城市的女孩子。邻居特意强调说,现在大城市都在鼓励高中生早恋,目的是为了都留在大城市里,避免阶层下坠。他不习惯这样添油加醋的表述,好像自己这样的人似乎早就该被扫地出门。

终于,一个电话过来,他像解放了一样高高兴兴地一边接电话一边和滔滔不绝的邻居告别。

打来电话的是婧娴。他这才知道这几天婧娴请假了。婧娴高兴地说,周副院长原则上同意让吕丹来医院上班。

见他没有反应,婧娴就解释说,“你是不是忘了,有一天我们单位来了一个实习护士,那时你还没结婚,我们当时还想撮合你们呢。”

如果不是婧娴的提醒,他确实都要忘了年轻时的一些故事。那时,一年年地,他感到身边的人都进入了婚姻生活,而自己依然孤苦伶仃。他这样说并不是矫揉造作,而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某种无助。他后来把自己与婧娴和林珊珊走得那么近,也部分理解为无助的一种体现。由于年岁的增长,父母的催逼,他那时相亲简直有些盲目了,甚至半夜都发消息给朋友或同事,看能不能给介绍一个女孩子。有时,他甚至有些失控地在婧娴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情感上失望的心情。就是这时,医院来了吕丹,那位热情爱笑的女孩子。也是因为吕丹,他开始加入他们下班后的各种聚餐活动中。一度,他确实觉得他们挺合适的。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吕丹了。他沿着医院门口的那条路走,原来拆迁的旧镇址,现在变成了停车场。他似乎没有看到停车场的护栏,只看到过去那些人的影子在出出入入的。他记得当时一个镇政府的干部用小车载着还是实习生的吕丹出出入入。由于和婧娴的关系,他因此得以知道镇政府食堂的情况,她总是带着羡慕的眼神说着吕丹给她传递的各种信息,直到吕丹离开了医院。他听到各种版本,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不录用吕丹的人是郭院长。并且仅仅是因为吕丹(在另外一个版本中说是林英)不小心撞见了郭院长和实验小学教务处主任张娟在一起听钢琴曲。婧娴说,吕丹听到那首曲子是克莱德曼弹奏的《致爱丽丝》,那是贝多芬创作的一首钢琴曲。按照吕丹的说法,当时郭院长热情地向张娟介绍她,夸奖这样乐观的年轻人真是难得。张娟还自我介绍说她是郭院长的初中同学,她特地说到他们两家隔段时间就会聚一下。但是在最后决定吕丹留下还是离开的时候,郭院长选择让吕丹离开。吕丹总觉得这个决定和那天晚上她撞见他们是有关系。不过,婧娴又从前同事那边了解到,要在郭院长手中从实习转正并不容易,虽然这个医院急需医护人才。

现在情况是单位早换领导了,二胎又放开了,医院需要补充人员,尤其是急需护士,吕丹能回来,真的太好了。他脑子里还回荡着婧娴兴奋的声音。那声音时而近时而远,最后消融在他走过的那一排沿街的潮湿的路面上。就在刚才,这里下雨了。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注意到下雨这件事。这场雨居然让他心里咯噔了下,有些隐隐的疼痛。

习惯性地拐过街角,他看了看那家开了十几年的阿芳花店,确信老板娘阿芳肯定认不出他现在的样子。他年轻时常常去花店买花送给可能的女孩子,如今那些女孩子估计也认不出他来,这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这个爆炸头的形象,更是他的整个心态所导致的脸部的变化。也好,他想,这样也许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旁边者,而不是一个参与者。

只是一个旁观者为何还会疼痛呢?

3

这天下午,他在街上走了很久,几乎是绕着医院、新城区和湿地公园走了一圈。他看到别人的生活方式,也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一个多少有些恍惚的自己。最后实在没地方去,他就给在新城区附近一家私立医院上班的前同事张晋打电话。张晋说他刚好也在市政广场那边,要不一起过来走走。

他从湿地公园走到市政广场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他沿着绿洲大厦、教育局、行政服务大厅,沿着那一排芒果树走,就看到肥胖的张晋在红绿灯处一边挥手一边等着他过去。他常常想起自己跟张晋刚到医院的那段美好时光,张晋还是一副美少年的样子。医院组织职工合唱团那会儿,张晋还是领唱的。他总是怀着这种美好的记忆去见张晋的。

LA1qb9kivqWJLJgPGR4QwBt0/EBwd+pv20YpQ8p5jFc=

张晋示意他往凉亭那边走。他看到张晋的裤腰带就想笑。张晋自嘲说,“都这把年纪了,结婚了,小孩都读小学了,无所谓了。”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公园里玩滑滑梯的孩子。张晋也坐了过来,说,“听说郭院长来找你了。”

“婧娴跟我说的,”张晋看着他,似乎看出他不那么坦率的一面,然后认真地说,“听说郭院长在外面负债累累,你知道这事吗?”

他隐约知道一些,但不那么具体,就说,“我看他在忙诉讼的事。”

“就是啊,你傻,这种人以前都没拉你一把,现在这个情况还好意思来找你,是不是觉得你是那种比较好忽悠的人,亏你还烫着一副爆炸头,原来是个软蛋,哈哈。”张晋说完摸了摸肚子,那肚子看起来像是从别人那里缝补到过去的那个美少年人身上似的。

他本来想笑,又怕张晋生气,只好说,自己是因为对老师的尊重,才尊重郭院长的。

“我看没那么简单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郭院长把你临时叫去院办的时候,你还反对过呢,这事我记得清楚,你就想搞专业,或者更准确点,你就想着赶紧离开医院,你那时可是有志青年,跟现在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嘛。”张晋不依不饶地把他说得步步后退。

“我跟你说,前两年,我就知道郭院长一路跟人借钱,反正医院里很多同事都借给他了,估计就你没借,所以,我想那一定是他对你有想法,那时也没告诉你,我想你早晚会知道的,没想到你原来不知道。”

他从张晋的眼神中看出自己的吃惊。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张晋说从婧娴那边知道,郭院长在医院里看到年轻的女医生、护士都会主动打招呼,而对那些长相一般的女医生、护士都不会给个好脸色。如果你对他的招呼有回应,他甚至会私下发短消息给你,特别是去撩拨那些丈夫当海员或者在外地上班的女同事。

“我说的你肯定都不相信,我最初也不相信,你知道郭院长看起来兢兢业业的,一本正经,好像我们这样说了不仅是打破了我们对过去那个郭院长的印象,也在打破我们过去的美好记忆。他妈的,原来我们年轻时候的那些美好时光就是被这些糟糕的人消耗掉的。现在,你知道正是这些人在外省搞得乌烟瘴气,人家还以为是我们这种人干的,我们平头百姓还为他们去承担那些臭名,他妈的,这什么世道,要骂就他们那种人,要抓就抓那种人……我出来几年,我什么事都看透了,什么人都看透了,他妈的这些鸟人,老实说我现在虽然在私人医院,可是秉着良心在做事的,我跟那些鸟人就不是一路人。

“可怜,你们又来了另外一个版本的郭院长,可能还会有更多不学无术的郭院长们,你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忙什么,他们的狠劲你是没有看到,可能像你这种老实爱幻想的人是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开会只研究跟自己有利益关系的事,他们找你出气也是因为找不到出气筒,反正我他妈的都厌倦了,跑出来虽然也还是这样,可是我至少干得不舒服的话,还可以换个医院来做。再说你们医院如果没有妇产科和打预防针的,早他妈的要关门了。”张晋一副老油条的样子说。

他有些不能适应张晋动不动就爆粗口,可事实正是如此,他理应看清那就是眼前的处境。片刻之间,他也不免有些沮丧了起来。

他并不是为郭院长感到沮丧,而是为自己感到沮丧。他鼓足了勇气才说,“吕丹要来我们医院上班了。”

“哈,这才是新闻呢,”张晋好像一下子变得活蹦乱跳地说,“说说看,她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我也没有见过,是听婧娴说的,婧娴说了之后,我整个下午都没有心情。”他实话实说。

“你是怕你太太看到吕丹,然后知道你们之前交往的事?”张晋问,也许还带着嘲讽的口气。

他不否认,但也不认为事情仅此而已。他因为吕丹要来,心情莫名地烦躁。

“我听说当时吕丹是被郭院长赶走的,好像林英也是郭院长逼走的?”张晋问。

他本想点点头,瞬间又摇摇头,仿佛这件事很快就会被郭院长知道。比起这,他更忧虑的是这两个多年没有见面的,甚至已经没有联系的人,忽然一下子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你怕什么,总不会又说成是干柴遇到烈火了,哈哈,再说吕丹现在这个年龄估计也是徐娘半老了,她现在应该是仰慕你才对。”张晋为他分析着。

他要的并不是有人仰慕他、嫉妒他、赞美他,他要的是回归那多少年来有些厌倦的碌碌无为的无名状态,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干涉他在做什么。现在,他的生活居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他多少有些浮夸和脆弱地想着。

“吕丹不是跟镇政府的一位有说不清楚的关系嘛,你完全可以用这个跟你太太说,再说,都这般年纪了,你太太也不会计较那么多呢。”张晋还在为他出谋划策,就像他们刚来医院时候那样。

他再次点点头,并不是因为真的赞同张晋的分析,而是他实在有些疲倦,只能让这个话题过去。他想了解下张晋他们医院的情况。张晋谈到这两年民营医院不好办了,老板也是东拼西凑才熬了过来。

“如果不是已经在这里十几年了,有点感情,我早就辞职了,现在一个月赚个几千的地方哪里没有?”张晋抱怨。

“好在,现在还有医保这一块,”张晋说,“现在医院这边主要是套医保,反正乡下人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来了,就直接住院,能报医保就很满意了,这边车子接送的,再给点营养品……”

这些他之前就知道,现在,他觉得张晋不过是在重复着过去的那些话题。那些话题已经把张晋拴住了。只有他知道,当时张晋得罪过郭院长,在医院待不下去了,才选择辞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的这家民营医院的妇产科护士素琼就是张晋当时恋爱的对象,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已经把张晋忽悠了过去了。他总是这样形容那是“忽悠”。要不,以张晋的能力,应该会走得更远。

多久以后的后来,他才听说素琼的新男友就是郭院长的儿子,而最终他们也没有成。他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在如此小的县区,来来去去就是这些人物和关系。难怪张晋对郭院长有成见。他心里想着。

“现在做医疗也不容易。”他想安慰张晋。

张晋笑说,“我又不是郭院长,担心那么多事做什么呢。大不了,我去外省做,实在走不了,我就去乡下开个门诊……我们都是有本领的人,不像有些人的本领就是当官,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

他马上说赞同张晋去开门诊。

张晋摸了摸腰部,有些泄气地说,“算了,现在没有了以前那种雄心了。就是这样上班下班,走走路,也挺好的。”

“啊,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等下带你去拔火罐,拔火罐后人就会轻松,不会去想那么多的事,想多了血气都不通了。认真没必要,现在最好都不用动脑筋,就那样全身伸展开来,这就是生命的最佳状态。”张晋说,“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流行辟谷,那就是要让人的生命回归本源。”

他渴望的难道不正是这种不搭理一切的放松生活吗?但转瞬一想,他就害怕了起来。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今天的上一刻医院还发生了一起坠楼事件。他想着那些家属在医院可能产生医闹的情景。他刚才竟然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上,仿佛那个坠楼者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好吧,说说郭院长吧,他最近都找你做了些什么呢?”张晋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想了一下,其实郭院长到目前为止总共只找过他四次,有两次是到医院把资料给他,其中一次是去卫生局盖章,一次是去行政服务大厅盖章。另外的两次,一次是去找张健处理诉讼的事,另外一次是带着他去城区的新楼盘绕了一圈,看房子。他如果这样说,会让张晋更加产生模糊不清的印象。他干脆咧着嘴巴笑,张晋就挥了挥手说,你这笑得太意味深长了吧。

这个下午,他和张晋聊了很久,听到的多是张晋重复说过的医院各种暗箱操作的故事,情感上的各种八卦新闻,最新的国际动态,以及跟人研究如何把《周易》运用到人生中的秘密。他对此毫无兴趣,满脑子都是最近发生在他身上各种不可思议的事。

4

周六一早,姚宗辉在医院门诊上班的时候,婧娴过来说,月英有事想找他。他头也不抬地问,哪个月英啊?是不是她的小孩哪里不舒服,没事,你带她来看。见对方没有回话,他抬头一看,月英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熟悉,但一时没有想起来。等他给病人开完药,就问月英,孩子具体是什么问题?

这次,月英笑了起来,她说,“你连我都没认出来了?”

他确实没有认出她。

婧娴在旁边说,“这是郭院长的太太月英。”

他终于把那个记忆链接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真抱歉,你看,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

月英倒是客气地说,“大概有十五年吧,那时你可年轻了,老郭常跟我说到你很有才华呢,说你在医院待下去有些可惜。”

他红着脸说,“惭愧,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嘿嘿,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什么才华呢,只能算是在谋生吧。”

月英没有笑,倒是婧娴掩着嘴笑,“别听他胡说,他现在总是用个爆炸头来忽悠人呢。”

“我前几年就听说你病了一场,是用激素的后遗症吧?”月英问得认真。

他有些感慨,反而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他看月英继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拿了个牌子放在桌上,示意让婧娴照看一下,他引着月英在医院走了一圈。

他原先以为月英会有些不自在,现在,他看到月英的眼神中有一种亲切。他不记得月英他们搬出医院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郭院长的那套集资房已经转给了前几年刚调进医院的一位年轻医生。他模糊地听说郭院长在城区还有几套房子,在城南市场那边有几间店面。

月英在他走神时说,那个就是我们刚来时住的地方。

他顺着月英的手望过去,现在那里成了库房,其实即便不作库房,那里也是医院比较逼仄的地方。他有些吃惊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月英却不这样看,她继续指给他看库房对面,现在是个小卖部。月英说,以前那里是医院职工的舞厅。当时职工舞会的组织者就是她。月英带着自豪的声调地介绍着,这让他重新意识到月英过去风光的一面。现在,他又一次想起刚才没有认出赵月英,大约是因为她这几年变化大得惊人。

“我们是在职工舞会上认识的,那时他还年轻,估计比你当时还腼腆,他坐在椅子上,乐呵呵地看着同事转来转去的,我就过去邀请他来跳舞,就是这样认识的。”

他明白月英说的那个“他”就是郭院长。他从未想过要去了解郭院长过去的故事,更不会想到为他讲述那故事的人是郭院长的太太。

“他是那种做事都很认真的人,所以,你能想象他不断上进,终于到了那个位置,完全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一点也没有靠关系。”月英观察着他的表情。

“我感觉在医院的那几年他做什么事都比较顺,反倒是去了卫生局之后关系比较复杂,又是新城区,还得接受原来划片区域的业务指导,虽然是个局长,可是他的权力其实是有限的,说白了,就是这个局长只是本区自己封的,没有得到省里的认同。他在那边干得进退不得,有人拉着,他就跳出去了,就是这样,一步步跳。”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会跳进一个火坑。”月英说完忽然哽咽了下,好像是短短的两三秒之间,她就克制了。这让他怀疑那是月英此时的心境,还是自己的某种联想。

“我现在每每想到那个数字,就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何况现在,我看老郭天天亢奋得不得了……”月英只说了一半,一个路人和她打了个招呼。月英转身对他说,“这个淑清啊,以前不爱说话,现在居然会打招呼了。”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亲切,要是没有后来那些变化,我希望一直就住在这里。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们很晚才卖掉这里的房子。”月英有些感慨。

第二个和月英打招呼的人并不让她感到愉快。那人就是周副院长。他看到月英在遇见周副院长之后,就提出要去医院外面走走。

他们在医院外面走了几百米,都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他问她过来有什么事。

月英却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继续说着这条街的对面就是青青娱乐城。“那时,他的应酬都在青青娱乐城那边。”月英像被烫到一样,一下子放缓了脚步。青青娱乐城过去的外观已经完全变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改变似乎让她感到巨大的震撼。

“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每个阶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你永远不可能用这个阶段去要求自己的前一个阶段。”

他揣摩着月英的这一番话。

“他变得急躁,他确实有很大的压力,你知道我们每天的广告费和工资的花费是多少。他做惯了公家的事,一下子要去做私人的事,很难,各个部门都要卡你一下,都要让你头破血流,但恰恰是这时,他越做越大了,越来越失控了,我也就是那时大把大把掉头发的。那简直不是在赚钱,是在乞讨啊。我那时指望着孩子大学毕业后能接手能改变或至少引导他走出错误的路,结果,我发现他们两个是一样的。”月英说完又哽咽了下。这次,他听清了。那声音很细,压得很低,同时具有某种可怕的摧毁性。

他只能沉默地跟着她走,或者说被她带着走。

就在要拐过街角的时候,月英小声地问他:“他到底找你做点什么呢?你有没有听说他在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完全被震撼到了,本能地摇摇头,又瞬间觉得不对,于是他就解释了最近在帮郭院长做的几件事。那些事,他重新想了下,也算不上是帮忙。但是她很感激。她一直说要谢谢他,说现在很多人已经不相信他们,而他却一直信任和帮助他们。这样一说,反倒让他惭愧了。

“只是我看老郭也太亢奋了,我听他天天说到你,我就过来看看你。”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沉默了。

“我刚才在同事那边听说吕丹要回来了?”她忽然好奇地问。

他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这样,我也是听婧娴说的。”

她不相信地看着他。他只好又解释说,吕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这年头谁过得好呢?”她叹息。

他们在街角停了下来。他以为月英会说点什么要求,他想只要自己能做到的就一定去做。可是月英并没有要求他做点什么。很快,她走向对面的那辆车,即将上车前,她认真地说,“有什么事的话就联系我……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看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亲戚就在教育局那边……”月英还没说完,他赶紧摆摆手说,真的不需要。

月英进了车子,摇下车窗向他挥了挥手。他忽然想到形单影只这个成语。

5

“怎么能说不需要呢?”

妻子听说了这事很生气,说他一个猪脑袋完全不懂抓住机会。

他肯定不是一个会抓机会的人,何况他并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去换一个机会。他不是那种人,他想郭院长肯定也是这样看他的。

妻子并不能理解他,对他发脾气,他没办法,只能走到屋外去抽烟。这时,他看到刚刚回来的邻居。他赶紧要进屋,邻居却叫他一起去喝茶。

他们喝茶的地方不在邻居家,而是医院侧门的那个店面。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位邻居也拿到一间房子。邻居推开门,里面摆设还不错,他看到那种长条实木茶桌,那是他喜欢的款式。邻居发现了他的心思,于是就笑,要是有空可以多来喝茶。

他看到茶室里都挂着邻居的字画,完全没有想到邻居居然会画龙虾。那龙虾可是画得活灵活现,甚至还有一种自我陶醉的情趣。见他看得认真,邻居就说,那些都是小玩意,不值得你去关注。

“不过齐白石真是大师啊,他画的那些虾啊什么的,都让你感觉不仅仅是一只虾的趣味,而是整个海洋的感觉,那是大海潮汛时候的样子。”邻居颇有见地的说。

“现在年轻人很多很没意思,满脑子都是在想着跑关系的事,就是我这个校长,对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三天两头就找人要进教务处、政教处、总务处的,我们那三大处人早就满了,还得继续搬凳子上去,让他们坐着,还得给他们造册额外补贴,倾斜年度考核分,太不像话,你说是不是?”

他也是刚知道学校原来是这样的,但他没有表态。就这样,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很久。他看到妻子发来的消息,让他回去吃饭。他趁此就要回去,但邻居还要继续发挥的样子。他起初有些厌烦,后来邻居突然说到跟郭院长往来的事,他好奇了起来,于是就留下来继续听。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都以为自己长得还可以,都喜欢跳舞,后来找的对象又都是你们医院的职工,就这样,差不多捆绑到一起。很快,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里体现了才干,有一番作为。其实我们一开始都比较谨慎,可是时代的浪潮来了,大家就都不安分,他去了民营医院,我去了分校,都好像风光了几年,然后,我们的人生好像都出了问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算是好的了,人家只是在一场扑克牌游戏上暗示我应该让出位置,而他,我听说是经济出了大问题。你可能不知道他都跟我借钱,借了数十万还不还,这估计还不是一个个案,肯定还向很多人借过,我猜他太太可能都不知道。情况就是这样,我知道他的艰难,可是再艰难也得想办法搞定那些,毕竟对很多人来说那笔钱不是几个数字而已,那会要人命的。我老婆总是问钱什么时候回来,我被问得没办法了,也是东挪西凑的,不做点事情弄点钱来,怎么办。”

他点点头,满怀同情地看着邻居,而他的邻居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抽着烟。

“我听说他回来了,他不来找我,我也能理解,毕竟,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意思来找我。我倒是听我老婆说月英来过医院,月英说儿子在外省那边买了房子,她在那边接送孙子上学。可我老婆总怀疑他们是不是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的。你可能不知道,他儿子以前在我们学校读书的时候,还带着镀锌管进去。那时我们学校还没封闭管理,社会上的人出出入入,打架斗殴这种事是常有的。我们也很头疼,跟政府部门反映了几次,那些领导只会叫我们去报警。警察来了,他们就散去,警察走了,他们又回来了,没办法。还有一些在青青娱乐场、玛莎莎、90俱乐部等玩的人,养着一群马仔,也会到学校来收学生保护费……直到新的领导来了,要建校间工程,干脆建一所体面的学校,于是就有了新校区,全封闭管理,旧校区干脆也花点钱围起来,这样,才跟周边分开了。

“当时像他儿子那样的小混混很多,你看看我们医院斜对门出去一直走到头就是百货商场,旁边就是影剧院,那时影剧院已经衰败了,就变成了涉黄表演的地方。哈,我记得你们医院的几个同事和我们单位的几个同事还被抓过呢,说他们跟农民工混在一起看脱衣舞表演。我听说他儿子在读书时就去看过,还被抓到过,后来是他出面摆平的。我要说的是,他儿子就是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那时一心在搞政治,完全不顾儿子的学业,自然高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他人灵活,又有那么多的资源,很快给他儿子安排了一家好单位。你知道,那时真的很乱,只要肯花点钱,搞个位置是多么简单的事,不像现在,什么都规范了。可是,他儿子心思不在上班上,三天两头出去拈花惹草,最后听说把一个中专女学生的肚子给睡大了,人家又告得很凶,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他在单位也待不下去了。他原来的资源又起了作用,他就带着家人出去创业了。

“就是这么回事,跟外面传的那些说他是因为没有正式红头文件的局长身份而负气离开,完全是两回事嘛。”大概是见他不相信,他邻居说到这儿故意停下来看着他,似乎是在检验他是否是一个阅世丰富的成熟男人。

“其实,这种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换成我们,也会那样去做的,对不对。已经没有路可走,除非你能装孙子在单位继续待下去。”邻居说这话的时候,还拿牙签剔了剔牙齿。

“但是,根据我和他的交流来看,我想他有钱了肯定会回来找我,会还我钱的,并且我相信以他的能耐,很快就会摆平这些事的。我听说沿海那边要弄个康疗医院,他们正要高薪请他去做管理。我常常想,要是我退休了,或者可能提前退休的话,我也想去私人学校做管理。我原来的学生曾跟我说,他有兴趣投资私立学校,想到时也请我去管理。”

这次喝茶,不仅没有解开他的郁闷,反而增添了莫名的惆怅。

下午,他被单位派去城区附属医院参加会议。会议的议程很满,他没有被安排座位,于是就坐在靠近后门的塑料凳子上,这倒给他一个好机会,中途就溜走了。

他许久没来城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随便在附属医院附近走走。他本想去电力公司那边找高中同学,又怕中途被通知要回去开会,所以就作罢。他继续沿着那条水渠走,很快就看到了荔枝林带,接着就看到了一座凉亭。他在凉亭里坐下来,看着前方围挡起来的工程,看样子是在建一座桥。他观察了半天,在凉亭前方不远处就是路的尽头,完全可以从那边绕过来,那么这桥肯定是有另外的作用。他意外地发现这座桥的工程建设队伍竟然是吕丹前男友的公司——日日升港城公司。他也是前阵子才听说,吕丹原来在乡镇的那位男友五年前就辞职了,在城区创办了这家公司。他那时听说他们是做路基、沥青业务的,原来还造桥梁。

他心情因此而莫名地灰暗起来。他站起来准备要走,就是这时,电话响了,是婧娴打来的。婧娴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在雨芳花店买玫瑰花呢?”

他一边摸头发一边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我这个年龄了还去买玫瑰花。”

“怎么叫这个年龄,难道你是要提醒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婧娴先是有些生气,接着又笑说,“不跟你这个没情调的人说话,我告诉你,吕丹今天来报到了。”

他没想到这么快,有些慌张地问,“那她是安排在哪个科室呢?”

“儿科,你觉得呢?”

他一时愣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开玩笑,怎么可能会安排儿科呢,她在乡镇医院就是在骨科当护士的,到这边来也是安排进骨科啊。”婧娴像是咬着口香糖在说话。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骨科门诊是在左拐弯过去靠近急诊科的那一间,病房则是在住院部二号楼五楼。而他的门诊是在门诊部右拐弯的第一间,病房是在住院部一号楼三楼。他现在基本上不在食堂吃饭,这意味着他们碰面的机会就更少了。除非是在全院职工会议上。他想了下,按照科室安排座位的话,他是在最前排,而骨科是在后几排。他越想越轻松。

“怎么样,”婧娴在电话那头忽然说,“趁你老婆没在家,我们约她出来打牌。”

他赶紧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也很久没打牌了。”

“假正经了你,骗鬼啊,”婧娴不依不饶地说,“我看过两天,周一,你就来我们宿舍打牌。”

“我带点你喜欢吃的东西吧。”婧娴特意甜甜地说。

“那到时看。”他不好意思拒绝,如果再拒绝的话,他知道婧娴肯定会不高兴了。

“不用看了,就下周一。”

婧娴丝毫不给他考虑的时间。

6

周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集中注意力看门诊。他不时地拿起水杯喝水,主要是在观察婧娴,看她会不会这时过来跟他说晚上打牌的事。结果一天下来,他都不知道婧娴在忙什么。她中途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十月底的天就是这样容易暗下来。他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了。

他走在路上,才想起婧娴的丈夫,那位海员从海上回来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心里忽而宽松又忽而有些失落。他很难说是因为没有见到吕丹,还是因为没有见到婧娴。

妻子来电话,问他要不要带点带鱼,说岛上带鱼便宜。她常常是这样,刚刚周一就会考虑周五要出岛的事。他说,那就带点吧。带多少?她在那边问。他当时走神,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就骂骂咧咧地说,你现在在哪里,怎么回事,说话都不专心。他只好解释说自己正在过马路。

他在向阳坊店里买了面包。妻子电话又打了过来,问三斤够不够。他走出店门,刚好看到雨芳花店。他想起那天婧娴调侃他去雨芳花店买花的事,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下。也就在这时,他恍惚看到吕丹从花店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着花。那是一束玫瑰,又像是一束康乃馨。

他回去的路上还相信那仅仅是一个幻觉。毕竟,他有十多年没有见到吕丹了,按婧娴她们的说法,吕丹变化太大了。他想,像吕丹,或者说像他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变化才奇怪呢。

可是,婧娴看起来就变化不大。或许是因为婧娴的丈夫是一个海员,婧娴还没生孩子,体态还没有多少变化。他莫名地想,婧娴为什么不生孩子呢?他认识那海员小吴。婧娴结婚前,就把小吴带到他宿舍。他们两个开始做菜,他看起来倒像个客人,看着他们忙前忙后。他失恋的时候,也是婧娴和小吴把他带回他们那新婚不久的家,他们还是那么甜蜜地下厨,给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他们一遍遍分析他要相亲的那些女孩子。其中一位,还是婧娴的亲戚。那女孩子比他小八岁,在中医院当护士,他们见面的那天,女孩子不小心摔坏了茶具,婧娴皱着眉头,他知道那这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他有些失落,大家都已经进入了婚姻生活,而他好像还在忙碌和无处可去地交换着。婧娴还一反常态地调侃他说,你们年龄差了八岁,我就想问,你能不能满足她?婧娴说得他脸红不已,尤其是当着她丈夫的面问。但小吴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他顺着婧娴的话说,这年龄差了这么多,不说以后感情交流如何,就是说性生活比例估计也不协调吧。他现在常常会莫名地想起小吴当时一脸忧虑的真诚样子。

不久,吕丹来了。吕丹是跟着婧娴实习的,婧娴就把吕丹介绍给他认识。吕丹实习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他觉得好像他们交往了数年一样。

然而,有一天,郭院长带了一个年轻的干部来他们单位。去接那干部的是吕丹。后来他常想,那或许是郭院长有意安排的。后来,吕丹和那干部的事也吹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中断了交流。他记得那天晚上,吕丹哭着来找他。由于是半夜,他不便出来,就给婧娴电话,让婧娴下去看看吕丹出了什么事。也就是这件事之后不久,吕丹离开了他们医院。

他后来听到各种关于吕丹的事,但那些事也就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周边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吕丹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同他不相信那逝去的青春还会回来。现在,重现的青春反而让他难堪。

他在病房值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吕丹所在的那栋楼望过去。很快,他的目光又本能地收了回来。

有人在外面不停地敲门,是一个已经住了一个礼拜的病人家属。那人问他,她孩子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说刚看过片子,又听诊了下,问题不大的话还得几天,毕竟是肺部感染……他还没说完,那人就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那人的丈夫走了过来,把她拉走,他听到他们的谈话声,那丈夫激动地说,现在医院这些人都是不择手段在骗钱,只要进来了,就得没完没了地压榨你。

这种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要是往常,他可能还会自嘲一下。可是此刻,他莫名地感到凄凉,仿佛自己一直在做一些徒劳的事情。

周三早上,他在门诊部上班。他看到婧娴来上班了,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他想,婧娴一会儿肯定会过来找他。可是半天了,婧娴没有过来。他看到婧娴在低头看着手机。他忽然想笑,估计她丈夫回来了,她上班上不下去了。然而,出乎他意外的是,柳院长又一次出现在婧娴门口。他想起上次忘了提醒她,于是不停地咳嗽,她却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他就着急地喊,婧娴啊,你刚才好像拿错了单子。他一边说,一边挥着单子。婧娴这才抬头看了看,有些懵,不知道是什么单子。这时,柳院长把她叫走了。

到了晚上,他就听人说柳院长带婧娴去接待领导。所谓的接待领导,是从郭院长那个时候就开始的,让单位的女职工去陪酒,甚至为了通过医院的评估,还让女职工去陪领导跳舞。这也是当时医院成立职工舞厅的部分原因。

但他不相信婧娴会去接待领导,以他的了解,婧娴虽然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可同时也是一个行事有些直率的人,何况现在她丈夫从海上回来了。

第二天,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婧娴,发现她的诊室门关着,接下来的两天也是这样。等到第三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婧娴原来的座位上。那女孩子至少比婧娴小一轮,他估摸着应该是刚毕业的学生。这两年医院很少进新员工,而他也从未关注过。现在,他却意外地看到她们那么年轻,那么靓丽,而他多年来习惯的那个婧娴反而显得有些暗淡。那位年轻的女护士终于发现了他,先是有些不习惯,接着好像想起什么,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婧娴请假了。他本想热情地点点头,但最后还是有些淡漠地回应。这或许可以被年轻人理解为某种老家伙的世故。他一度考虑是不是应该给婧娴打个电话,但又怕引起她那位海员丈夫的敏感。

深秋了,他沿着逐渐有些暗淡寥落的街道走着,竟然接到婧娴的电话。他高兴地说,“婧娴啊,我以为你已经在着手调动的事了。”

婧娴嘻嘻哈哈地说,“你不会是怕我跟他们一样无声无息就调走了吧,哈,不说如今调动的念头快死绝了,假如我要真要调动的话,对你肯定是知无不言的,要不怎么算是好哥们呢?”

他听到她称他为“哥们”,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他换了话题说,“你老公去海上了?”

婧娴像过去那样咬着口香糖说,“是啊,刚刚走了。他在的时候,我反而不习惯了,还不如跟你们聊聊天呢。”

婧娴这样直率,让他更觉尴尬。

“那么……”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要问她点什么,难道要问她,她没来上班的日子究竟在忙什么,或者是要直接问她,那天她到底有没有去陪领导喝酒?

他感觉这两个问题不仅让他难以启齿,而且也在折磨着他。

“怎么样,吕丹来了,你见到了没?”婧娴兴奋地问。

他只能如实回答。

“那究竟是没有碰到,还是你故意躲起来了?都这个年纪了,还遮遮掩掩做什么呢,我前天还碰到我的前男友,我们还一起去护城河那边散步了呢。”

这么说,他是不是也应该陪吕丹走走,甚至必要的话,还得开导吕丹。因此,他又一次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受伤的吕丹在雷雨中等着他下来,结果他让婧娴下去安慰她。他不免感到愧疚。

何况,他已经听说吕丹离婚了,在原来的单位要面对各种传闻,待不下去了,就找了林珊珊,通过周副院长的关系进入他们医院。

人到中年要面对婚姻的变故,这是不幸的事,但他又听说吕丹还没有孩子,那么,他就像是在安慰吕丹一样自言自语说,也许她会碰上一个好男人。

也因为这件事上周副院长出了力气,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令他讨厌了。他已经反复考虑过,如果要请客的话,干脆把林珊珊和周副院长一起请了,也算借此机会,让他和周院长的别扭少一些。仔细想起来,除去平时很少言语之外,他们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矛盾。就是值班的时候,看到他临时不在岗,周副院长也没说什么。同样,在院内民主测评会上,他都是给周副院长勾上优秀的。当然,像他这种人,基本上没有给别人打不合格的时候。

他把决定告诉了婧娴。婧娴一听就高兴,说,“这个事我来安排,你做东就行。”

婧娴说话的样子又回到年轻时候,他们正是在她的安排下聚会、跳舞、喝酒、唱歌。甚至,在大家都忙碌不已的时候,婧娴还能约他出来,去城区的酒吧,去乱哄哄的迪吧。那时年轻,大家都没有男女朋友,又都住在同一栋集资房里,彼此不仅是照料,甚至可以说是在相互取暖。如果那时没有林珊珊,没有吕丹,没有那个海员,他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或许他和婧娴的关系会不一样。他记得有个晚上,他背着已经酒醉的婧娴回她的宿舍。他们的集资房实际上离医院有段距离,那是原先镇政府的宿舍楼,后来镇政府扩建,把对面的这栋独立的房子划拨给他们医院。所以,他们住的地方既是医院的房子,又好像独立于医院之外。在那时,如果谁谈情说爱,也不会有人去管。也是那天晚上,他竟然希望那条路能够不断延伸下去。可是,就在他们刚到宿舍的那一刻,他想起婧娴跟他说,她刚刚认识了一位海员。要是今天,他才不会去管那是个海员还是个机关干部,他也不会像那时那么羞涩。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即便后来,婧娴还有几次单独在他房间待到很晚才离开,他播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看着婧娴翻看他在外省会议期间购买的各种小说。婧娴的目光在阅读中变得越来越纯净了,而他已经不好意思继续看下去了。他看着窗外的路灯,看着路灯下的几棵芒果树,他觉得奇怪,路面是潮湿的,应该是之前下了一场雨,他竟然都没有听到。婧娴站了起来,还拿走了那本刚刚看的小说《时间中的孩子》。他不记得她是不是曾经谈论过书中的世界,也不记得她后来是否还回这本小说,但她走路的声音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记忆。

婧娴本来约在周三,因为这天他们几个刚好都没有值班。但由于郭院长临时给他电话,说要接他去沿海,聚餐的事就取消了。婧娴安慰他说,每个礼拜都有星期三,关键是你有没有诚意。

他当然有诚意,只怕到了下个周三,自己又会被郭院长叫去哪里。让他头疼的是,郭院长隔三岔五要来医院带他一起走,并且跟人介绍他的时候,都说这是我小弟,有时也说成是他团队的一员。这种介绍方式,让他尴尬不已。郭院长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反而把包让他拎着。这样看起来,他确实就是郭院长的小弟了。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农场,要改造成康疗中心。到了现场,他才发现那片农场原本是一个规划中的城市,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再造一座城”。他看到当年的各种招商海报还在,只是那些铁皮板在风吹雨打之后也褪色破败了。他看到其中的一幅规划图,图上还有最前沿的城市概念,他难以想象这个当时连自来水都还没通的沿海小镇,不具备工业配套,投资者是如何梦想要盖一座工业城市的。郭院长似乎还带着见证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激动心情对他指了指,那是A区,那是B区,那边是C区和D区以及还没开发的地块,靠近马路那一块就是他们要建立的康疗中心。

他怀疑在这里弄个康疗中心是否真的合适。对很多人来说,这里太过偏远,当地人外出打工居多,留下来的不外就是老人和小孩。但他不愿意给郭院长泼冷水,或许郭院长有另外一套营销理念。他知道,现在很多经营医疗的人已经寸步难行了,于是变着花样回来弄康疗中心和健康小镇。

郭院长激动地对姚宗辉说,“怎么样,等这里弄起来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就一起干。”他赶紧摇摇头,笑着说自己不合适在社会混。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因为这等于是说郭院长就是个混的。

郭院长毫无计较的意思,挥了挥手说,“小姚啊,你就是太实诚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院长面向不远处的大海对他说,“小姚啊,想想看,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城市的中心地带。以后我来管理的时候,我要搞出点文化气息,不像他们那些土老板都搞得很低俗。”

他只好说,“那挺好的。”

郭院长回头看了下他说,“你也是这样看的。”

他点点头。

郭院长又哈哈一笑,完全不像一个陷入财务危机的人,他说,“到时,你这么有文采的人就会派上用场,你也可以把你的那些文友们叫过来,一起干。”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呢?”他终于忍不住问。

“快了吧,现在都在走流程,和新加坡那边也交流了很多次了。”郭院长边看着远方边对他说。其间,郭院长还去抓地上的泥土,闻了闻,说,“这土地真好,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是个耕作能手呢,我们那时家境不好,我读书的时候每逢遇上农忙时节都要请假回来帮忙。别看这地不好看,可长出的地瓜最好0keBExNlg+gbTiT/o4siEg==吃,我们乡下人吃到这样的好地瓜,心里就会感到甜甜的。现在我只要想起他们在乡下耕作,就很难受,就感觉有责任要把他们都带出来……啊,你看,这种地今天用途更广了。我们城市现在这种地不多了,大家都抢着要开发。”

也就是这一天,他才知道这片农场其实是被新加坡人承包了,等于是以项目之名囤地,等到周边配套起来了,地价涨了再转手出去。

他听说那个新加坡承包商还是本地人。当年为了促成这个项目,当地政府可是做了不少工作。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本来可以用来耕作或另有他用的土地都荒废了,就那样长着杂草,强行把一条本来可以笔直的路往里多挪动了几百米。

“这里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荒凉,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风筝节,那时全国各地的风筝爱好者就会过来,热闹得不得了啊。”郭院长继续给他传递着这些在他看来必要正面的信息。

当然,郭院长并不是带他来看风景的。郭院长带他去见当地的一些门生,向他们推销康疗中心。他不明白,郭院长已经是被聘请来管理的,为什么还要参与融资呢?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郭院长了。

重新坐回车里,他感觉本来意气风发的郭院长一下子泄气了。可能意识到沉默得太久,郭院长说,“那个,小姚啊,你说说看你酒量究竟如何呢?”

他不好意思地说,“喝不了多少酒。”

“我看是小柳把你们都驯服了,变得毫无个性了。你说说看,我当院长的时候,你们三天两头就出去聚餐、唱歌、跳舞的……现在,我听说小柳专门用一些我以前都不用的人,你说说看嘛,那些人除了当间谍、拍马屁之外,还能做什么?要专业没有专业,要人品,你觉得他们有人品可言吗?好好的一个医院都被他们折腾得乌烟瘴气,这个时候还敢让大家去参加他女儿的婚礼。听说,他把女儿的婚礼都主持得像是在开全院职工大会,还宣传他女儿代购日本奶粉的事……你看看,就这水平……他其实一直想找个本地上门女婿,又要求人家百分百变成哈巴狗的样子,这年头你以为自己有什么千万家资要让人继承,鬼才理你,就是这样一天天把女儿的婚事给耽误了,自己倒在外面变着花样哄骗小女生。现在人也是没意思,看到有点身份的人就扑上去,也不怕遇到毒蛇。”

郭院长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只能沉默地听着。

从后视镜中,他发现郭院长其实一直在观察着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把目光转向窗外。他们此时正经过盐场,夕阳之下,盐场旁边的风车已经遍布海岸线了。

他把车窗打开。风进来了,有一种咸涩的感觉,又有些甜。而那海的对面,就是他妻子所在的海岛。他莫名地想到妻子和孩子坐上客轮,在摇摇晃晃中离岛到达内陆。此刻想到这些,他竟然有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

7

天暗了,他下班时想起要去新城区超市买点东西,于是就去医院的车棚取电动车。刚走到车棚,就看到一男一女像受了惊吓般躲开了。

他对这种事早已麻木了,从不会刨根究底。但这次他忽然感觉不同。那两个人的身影他都有些熟悉。他一边骑车一边想着那黑暗中的两双眼睛,最后也没想出那会是谁。他已经被郭院长的事弄得心浮气躁,哪里有空再去揣摩别人的事。

他出了超市,才想起今天是周四,明天妻子和孩子就会从岛上回来。他一边感到安慰,一边又感到不安。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又进超市多买了一些东西,算是周末给他们加餐。

走回医院的路上,他接到婧娴的电话,问他现在人在哪里。他笑了笑说,刚购物回来。婧娴听后哈哈笑说,“我都给忘了,明天是周五了。”

“是啊,明天周五呢。”他不好意思地回答着。

“那就趁着现在赶紧出来活动。”婧娴在催。

他这才想起,昨天是周三,而他显然又忘了周三要去找他们的事。昨天倒是没有接到郭院长的通知,他也是今天才听说郭院长又去外省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全身筋骨一下子舒展了。

“你们在哪里?”他问。

“你先把东西带回去,再来上岛咖啡。”婧娴说。

他回去简单整理了下,刚出门,看到邻居的门上倒映出他的形象,于是他不满意地又拐回去洗头,换了套西服,再擦亮皮鞋。

上岛咖啡在新城区,他叫了摩的三五分钟就到了。他在门口就看到婧娴所坐的那个靠近窗户的位置。进去后,他看到了吕丹,惊讶于吕丹并没有多少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因此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吕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不认真看的话还跟年轻时一样,他知道吕丹笑完之后,舌头会轻轻舔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是美的,性感的,现在那嘴唇似乎比过去薄了点,颜色也浅了点。他最后还是选择跟婧娴坐在一起。

他看着吕丹,喝着婧娴点的咖啡。吕丹看着他,笑了下,捋了捋头发。婧娴说,“宗辉啊,你这个样子是牛饮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刚才跑了一趟,现在正口渴呢。”吕丹又甜甜地笑了笑,这次她并不看他,而是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他却借此发现原来吕丹的眼睛是单眼皮。实际上,他也是这次发现婧娴比吕丹更好看。他又看了看婧娴,却发现,婧娴比吕丹好像少了一些活力。吕丹这时还能让他感到有一种活力,让他觉得很奇怪。也许,那仅仅是他自己的错觉吧。

他看到吕丹的那双眼睛。他从前熟悉现在疏远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忽然,也许是在片刻的恍惚之间,他竟然莫名地想到刚才在车棚那边看到的那双眼睛,心里莫名地灼痛了下。

这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却唯独不聊自己。他对吕丹这些年的生活,除了听说的部分之外,一无所知。吕丹倒是谈到她姐姐在肿瘤医院和康复医院轮流住院了两年。她说,她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更方便去城区那边看她姐姐。他以前就听吕丹说过跟姐姐相依为命的事。所以,他又认真地看着吕丹,想着她这些年的辛苦人生。这又增添了他的负疚感。

吕丹却是一脸笑容地看着他们。婧娴整个晚上都忙着发消息,所以,她总是听了一半,又没有听进另一半。由于彼此的尴尬处境,婧娴就聊到他们刚到医院报到的那些事。吕丹听完就一个劲地笑。婧娴说,“我记得那时,我们刚来的第三年,你就来实习了。”

吕丹想了下说,“啊,都很久了,好像是故事里的人一样。”

“是啊,”他也叹息了声,其实主要还是对过去的那些印象不能忘怀。

“我记得吕丹你好像会弹梁静茹的《宁夏》。”婧娴想起来问。

“我那时是带了一把电子琴过来,那时我们都住在集资房那边,天天一起做饭呢。”

吕丹的话把他带进过去的那些记忆。那时医院差不多都是芒果树,那些芒果树早已伸到他的宿舍窗口了。他常常在窗台上听着楼下吕丹在弹奏那首《宁夏》:

知了也睡了,安心的睡了,在我心里面,宁静的夏天。

婧娴轻轻地哼唱着。这下,他和吕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啜着咖啡。

“啊,还有那首《潇洒的走》。那时舞厅到处都是那首歌。还有刘若英的《为爱痴狂》,哈哈,我记得有几集《粉红女郎》我们还是在宗辉宿舍的那台小电视上看的。有一次,居然被我发现宗辉在下载黄片。”婧娴一副大惊小怪的激动表情。

尴尬的姚宗辉偷看了一眼吕丹,吕丹眯着眼在笑,那是保持沉默的笑还是认同婧娴这一大发现的笑?他解释说那时看的是韩国导演金基德和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婧娴说的那部应该是金基德的《撒玛利亚女孩》,又称《援交天使》,不能说是色情电影,只能算是情色。

“反正就是有性的镜头了。”婧娴说着笑得更得意了。

他承认了下,算是把这事淡化了。他又观察吕丹,吕丹也在看着他,他想的是吕丹是不是因此就认为他当时对她有性方面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无地自容。

那时我们还爱看韩剧,那部电视剧叫《爱在哈佛》,还有《浪漫满屋》,是不是呢?

对了,还有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婧娴说着双脚都踩到了沙发椅上,半蹲着。那是她年uOtK3erJnYt2gWvTx7pgAdg0ZNXEdSd9fns40R3RCvI=轻时候说到激动处的典型动作,于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由于婧娴的提醒,他想起,吕丹和他分手的时候,他在宿舍的MP3循环播放的正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

他的感慨很快就被婧娴翻了过去,因为婧娴开始和吕丹说起她们爬山涉水好玩的事,她们还去山中一个做仙梦的地方住了一个晚上,也做了一个仙梦,至于那个梦中的内容,她们两人相视一笑并没有说出来。

似乎因为吕丹的出现,他们过去的那些记忆又不断地渗透出来。

聊得正兴奋,婧娴忽然说,“记得当时还有首印度歌曲我们经常听,叫什么《新娘嫁人,新郎不是我》,是不是,哈哈。”婧娴这样一说,他们两个又一下子红了脸。而此时,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有些不合时宜地播放着王菲的《暧昧》。

在回去的路上,吕丹拉着婧娴,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许那是他自己故意保持的。婧娴不时地回头看他,他微笑地示意她们继续往前走。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她们两个就像很多年前的记忆那样又铺开在波光粼粼的路上。

送完吕丹,就剩下他和婧娴走在寂静的路上。

“怎么样,你觉得吕丹有变化没?”婧娴回头问。

他想了下,有些犹豫地说,“好像变化不大,可能成熟了点吧。”

“哈哈,你这个人。”婧娴笑着,抱着双臂看了看月亮,放缓了脚步说,“晚上月亮还挺圆的。”

他也抬头去看月亮,说,“月亮的周边多了一层光晕。”

“那个,你怎么不问问吕丹现在的情况呢?”

他摇摇头。

“男人还是很绝情的。”婧娴的语气让他一时适应不过来,她似乎若无其事地前后拍了拍手。他感受到她身上的一点天真一点撒娇以及无数或明或暗中汇聚起来的让他怅然若失的念想。

在医院的门诊大楼前,婧娴跟他告别,他们现在住的方向刚好相反。他本想送送婧娴,又怕人误解,于是,他对婧娴说了句,路上小心点。婧娴先是一愣,接着哈哈一笑说,“你以为我是那种怕鬼的人?我是无神论者。”

他这才想起就在婧娴所住的那个位置,刚刚出了一起病人跳楼事件。想到这,他突然感到自己不配跟婧娴关系这么密切。可是她已经绕过门诊大楼了。

8

几个月下来,他原先担忧的生活的变化并没有出现。实际上,生活可能比过去更平淡了些。吕丹和他见面的时间很少,即便是每次会议上碰到也看起来跟别的同事差别不大。婧娴也像过去那样固定在一个地方忙碌,而他自己仍继续面对不多不少的病人。他开的那些药方有些病人接受,有些病人并不接受,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端着茶杯喝水,等着病人最后做出决定。他相信有些病人看到他的单子后就没有去药房取药,而是直接带孩子去城区的医院。他想,他们会比在这边多花一倍的钱,而效果未必更好,倒是可能对孩子的身体形成某种压力。倒是有一些在他看来像是常客一样的病人对他依旧充满了信任,这时,他就会感到某种安慰。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他过去的生活,也可能是他未来的生活,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的变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秋风一天冷过一天的时节,他越是感到日子一成不变,越是隐隐地意识到会有什么事即将发生。直到一个月后,郭院长再次联系上了他。

多么不可思议,他竟一直失魂落魄地等待这个电话。他叫了暂时休息在家的张青医生回来替他坐诊,而自己换了衣服就快步走向邮政局那边。

还是过去的那辆车,还是过去的那个司机,还是过去的那些动作,他上了车。赵月英也在车上。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老郭一次次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他赶紧说,“没事,小事,再说我也是趁此认识下社会。”

郭院长笑说,“小姚平时不怎么说话,难得听到一句这么幽默的话。”

他看着郭院长,发现他比过去瘦了不少,脖子拉长了,黑眼圈一片。可是,这又分明看起来像是一个错觉,因为他们也就一个月没见吧。过去一个月的记忆分明在他心里跳跃着。

忽然,他听到一阵莫名的哀泣声。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本能地看着车后镜,并没有发现哪里有什么不妥。

看到他回头,郭院长就对他说,“有个事都忘了跟你说,我们那个康疗中心现在都是用APP推广的。”

他说,“现在这个软件很厉害啊,都是APP控制了人,比如外卖和滴滴就是这种类型。”

郭院长哈哈一笑说,“跟你说的这些不一样,我们那个是新研究出来的,合作模式也变了,我们是跟银行合作的,怎么说呢,等于我们并不是直接从病人那边拿到钱,而是从银行那边拿到钱,以后每个人都能拿到一张银行卡,所有的消费都走这张卡。”

他听得半懂不懂,说,“这个好像还没听说过。”

“这只是我们在研究的一种模式,等成了,我们就会跟银行谈合作。”郭院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确实担心在沿海的边缘地段弄康疗中心,哪里会有人去呢。原来他们是有各种营销方案的。

可是等他把头转过去的时候,他又莫名地听到一阵叹息。也正是这时,他们车子拐过了青青娱乐城,这时,没有说话的赵月英对他们说,“以前青青娱乐城,多么热闹啊。”

“此一时,彼一时嘛。”他说。

但郭院长似乎严肃地盯着前方。于是,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

最后,他们的车子在一家本地特色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他们下车的时候,郭院长接了个电话,那人告诉他们是在203。他们到了203,他才发现郭院长请的人是张健亲戚介绍的律师。让他想不到的事,这位律师还是他的学弟。他们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那正是郭院长开始在医院当办公室主任的那年。

在菜上桌之前,他们已经聊了很多关于理赔的方案。他本想回避,但郭院长让他一起看看文件。他看到那些数额,吓了一跳,本能地看了看赵月英,看到她似哭非哭的样子,又感到沉重起来。

“其实,多是欠我家属那边的。”郭院长倒是坦然地解释说。

“如果你家属那边可以缓和点,这个事还相对好解决。”律师建议。

郭院长看了下赵月英,赵月英低着头没有说话。

“没事,这种事,都是自己人,是不是?”郭院长慷慨了起来。

菜一道道上,又一道接一道冷了。中途,赵月英还叫服务员去热了几道菜。大家都看起来没空吃菜,都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打通关。郭院长在他打通关的时候,特意对那律师说,这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医生,他原来可以留在省城,是我那老同学也就是他老师把他弄到我这边……非常优秀的人,你别看他不怎么说话,文章写得可好,人更好啊。

律师看了看他,微笑地敬酒。他接过就喝掉。他看起来不醉不行了。就是在一来二往的敬酒中,他听到赵月英呜呜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琴弦断了发出的嘈杂声。然而,他看到赵月英只把手绢放在膝盖上,来回擦着,对他僵硬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有个服务员误推门进来。她赶紧本能地把门关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那服务员又进来了。她有些激动地对郭院长说,“你是郭院长吧,你是赵护士长吧,还有你,你是姚医生吧?”

他们三人同时都惊愕地看着对方。

那人把本来戴的口罩摘下,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可能不记得,我那时是在医院门口卖水果、童装和花篮的,同时还给病人提供烧水煮饭什么的。”

她这样一说,他确实有点模糊的印象。那是他刚来医院那会儿,她应该也才三十岁左右,常常背着一个小孩子,见到他们的时候态度总是谦和的。

“啊,原来是你,你是唐玉敏的亲戚吧?”郭院长第一个想了起来,还嘿嘿地笑了一下。

“是啊,唐玉敏是我前夫,那时,他在医院里当保安。”女人说到过去的事毫不回避。

“我记得林英还是你家什么人?”郭院长有些迟疑地问。

“林英是我三姑的女儿。”女人说完就笑了起来,显然她已经很满意郭院长能够想起这么多了。

“是不是那个头上别着蝴蝶花的女孩子?”赵月英也想了起来。

“哈哈,都已经是老姑娘了,怎么还叫女孩子呢。”女人边笑边把围裙摘下。

“她还没结婚呢?”赵月英吃惊又谨慎地问。

“是啊,她那种傻姑娘,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这个年龄也不肯去相亲……我看都是读书读太多了,都读傻了,我姑父姑姑也被气得没办法呢。”女人叹息了一下。

“那我改天碰到时劝劝,我手头刚好有几个男孩子条件都挺好的。”赵月英说。

郭院长白了赵月英一眼,她就不再说话了。

可能为了拉近距离,女人就问郭院长,“我听说院长的小孩后来去北方读书了。”

“啊,”赵月英替郭院长说,“他都成家了,小孩都读小学了。”

“时间真快,都已经是爷爷奶奶了,带孙子是最幸福的事了。啊,你们是一点也没有变,有工作的人就是好啊,赵护士长的皮肤还是那么好啊。怎么样,你们肯定在大城市买了房子吧?”

这次赵月英没有回答,倒是郭院长说,“是啊,早就买了,来,坐过来一起喝点酒。”

女人擦了擦手,恭敬地敬了一杯,就说要去忙,先走了。

女人走后,他又听到一阵呜咽的声音,时远时近。好在这时,律师进来了。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律师出去打了个电话。

律师说,“眼下这件事还是按照我们先前谈的去做比较妥当。”

郭院长有些走神地点点头。

律师不时看看手机,说有点事要先走。

送律师走后,他们又回去喝了点酒。他感觉越喝越清醒了。郭院长红着脸说,“不是我吹牛,我要是年轻十岁,不要说十岁,就是年轻三岁的话,我干起事业来肯定可以抵得过你们几个柳院长呢。做人嘛,要有点情怀才行,有情怀才能干大事,是不是?”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只能嘿嘿地笑。

赵月英忽然说,“那个林英还没结婚,真的难以想象。”

“没结婚的多了去了,管她做什么呢。”郭院长不耐烦地说。

“现在女孩子有自己的追求了,不像当初你们那样。”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

赵月英却说,“要是聪明的话,我其实还是建议人家不要结婚的好。”

“又是胡说了。”郭院长骂骂咧咧地说。

c012d537e9f65beecce666191cfe009f

赵月英就不说话了。

酒后走出小饭店,郭院长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或者更具体点是他被赵月英拉在后面。赵月英对他说,“不要听老郭的,老郭现在糊里糊涂,做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听着,没有表态。

“刚才那个女人还是被老郭开除的,不知道他当时发什么疯,连那个林英也被逼出去了。你说这人,好像有点权力就忘乎所以。”

“还有那个吕丹,还有……”

赵月英说不下去了。

他更加尴尬了。

郭院长在前面不断地招呼着他们。

“不要去管他。”赵月英怒气冲冲地说。

他当然不能不管郭院长,毕竟人家都喝得晕乎乎的,而他一点事也没有。

回去的车里,他又听到那阵呜呜的声音。

他心里感到荒凉,仿佛是满山的野草向他涌来,把他吞没。

车子在一片黑漆漆的路上行驶、拐弯,形成某种弧线,似乎随时要把他甩出常规的世界。

忽然,他又看到了那一轮月亮,晶莹剔透地把他们的心思都挂了起来。可那月亮的周边是一层又一层的夜雾。

几天之后,他从婧娴那边听说,郭院长在城区的房子都卖了出去。也是在那个周六,他和妻子去时代广场购物,竟然在大屏幕上看到流行歌手选拔赛中的一首《潇洒的走》。那声音像是林英,但在拥挤的人群中远远望过去,好像又不是林英。他不免要怀疑那仅仅是他自己编造的某种错觉,一片笼罩在夜雾里无法摆脱的阴影。

只有那歌词在他心中莫名地一遍又一遍地涤荡着——

昨日的朋友悄悄地离去

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你

仿佛在你眼里

感到无限的悲戚

好像夜雾层层笼罩你的心灵

也许你从来不愿告诉我

我也不想再问你为什么

夏日风已吹远

吹得无影又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