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
2024-10-31均子
老屋在偏远的乡下,由于长期无人居住,坐落在村边的老屋显出一副荒寂的样子,没有一丝活力。打开生锈的锁推门进去,满眼是七零八落的残败和蛛网,两只鸟雀惊慌地从破窗中飞出。扑面而来的霉味,让我心头涌起一种衰败的悲凉。屋里早已空空荡荡,唯有大门左边靠墙处还孤零零地躺着一副石磨。时光让磨身布满灰尘,岁月在它的底座留下青青的苔迹。它像一位沧桑老人,默默地、孤独地留守在冰凉沉寂的老屋。
童年的时候,老屋是我的乐园。屋旁有栀子花和石榴树,开花时红白相映。我经常傻站在结满石榴的树下等着石榴裂开,想象着里面白里透红的籽儿。门前长长的青石板光溜溜、冰冰凉的,夏夜我常躺在上面数星星,看萤火虫在身边飞舞。桂花飘香时,我坐在门口古老的石臼边,看大伯抡着杵一杵一杵地杵着春豆饼。雪花在天空尽情舞蹈时,石板旁边的一株腊梅兴奋地绽放开来,满枝丫金灿灿的,整个老屋都沉浸在梅花的清香里。
读完小学我便与父母离开老家进了城。多年后,鳏寡一生的大伯老了,我回来接他时他正躺在门边的竹椅上,两眼痴痴地望着对面的石磨,任我随意处理老屋的家什,神情漠然。老屋里的东西该带走的都带走了,那些用不着的,或卖或送或扔。一上午的时光老屋便空了。下午有人来买门前的石臼和腊梅,我看看大伯,他依旧一副木然的样子。踌躇了很久,我还是挥挥手卖了。乡亲们抬石臼掘树的时候,我躲进屋里,一任他们挖走我童年的记忆,抬走我儿时的梦幻,不忍相看。
之后有人看中老屋的石磨了,说这个你也卖了吧。听见有人要石磨,大伯猛然从竹椅上坐起,很坚决地说:不卖!大伯喘着粗气,一副乖戾脸色。那人说:
“你都走了,还留它啥用?”
大伯忽然暴怒起来,一喘一喘地骂开了,骂得想买石磨的人悻悻地走了。
最后一抹阳光掠过老屋屋角的时候,我和大伯在倦鸟归巢声中离开了老屋。石磨留在了老屋里,也留在了大伯的心里。
时光荏苒,倏忽间过去了二十多个春秋。当我再次看到遗留在老屋角落里的石磨,记忆像一张张枯翼慢慢地在心底飘飞起来……
我不知道老屋是在啥时有了石磨的,记得童年时大伯说过,自我爷爷起就有这盘石磨了。爷爷是做糕点的,他做的糕点特好吃,按现在的话说是一位有名的糕点师。爷爷常常一边推磨一边给我讲着古老的故事。爷爷是个文化人,他的故事就像磨齿里的米粉,一圈一圈地撒出,永不停歇。推磨结束时他的故事也就完了,而我总是意犹未尽,扯着爷爷的衣角不停地问,后来呢?
“后来呢,后来嘛。”爷爷拖着弯腔呵呵一笑,“后来的事,等下次推磨再讲。”于是我就天天盼着爷爷下次推磨,盼着他继续讲那古老的故事。
那天爷爷又推磨了,我一如往昔地、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故事。爷爷一边推磨一边讲着。突然,爷爷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爷爷中风了,自那以后爷爷没再推磨,也没有再给我讲过故事。一年后,爷爷走了。爷爷走的那天,天上的雨扯天扯地地落,我趴在石磨边泪流满面,心情一如外面的天空。
爷爷走后,家里推磨的人就换成了大伯。大伯不会做糕点,也不会讲故事,但大伯推磨时我仍喜欢站在一边看。大伯的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来回错动,石磨有节奏地一圈一圈转动起来。石磨转动的嚯嚯声,木枙发出的吱吱声,像在合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大伯虽不会做糕点,但会做嫩玉米饼。他到地里扳下正灌浆的玉米,回家撕开苞衣掰下嫩嫩的玉米粒,放进石磨里一磨,白里带黄的玉米液就流了出来,带着特有的清香。大伯舀出玉米液,一勺烙一个饼。出锅后咬在嘴里,软软的,甜甜的,香香的。那滋味现在回味起来记忆犹新。到了年关,石磨整天转个不停。大伯先是要把用水浸得胖乎乎的黄豆磨了打豆腐,接着就把泡好的糯米磨成浆做汤圆。
大伯非常爱惜石磨,他每次用完后都会用水仔细清洗。发现石齿有些豁了,便会叫来石匠开磨。开磨是用铁凿把石磨上下的磨齿重新钻一遍,来年推磨就麻利多了。因为年代久远,开磨次数太多,原先两爿厚厚的磨石,一年一年地显得单薄起来。时光在石磨一圈圈转动间溜走。大伯老了,慢慢推不动磨了。石磨也老了,坚硬的颗粒在它的齿轮下变得不大听话了。幸而时代进步、科技发展了,隔壁加工厂的研磨机器一天到晚地响着。
安静的夜晚,如水的月光泻进门来,大伯常常坐在石磨对面的竹椅上抽烟。烟火明灭中,那副闲置的石磨就在大伯面前漂浮的烟雾里若隐若现。大伯晚年总是这样,坐在门后的阴影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夏夜,蟋蟀在石磨底座的石缝里兴奋地叫着,我打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要捉住它时,蟋蟀被大伯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惊跑……
而今望着满身灰尘的石磨,我知道那上面落满了爷爷古老的故事,落满了大伯充实而快乐的岁月。星移斗转,大伯也已去世。他临走之前一直念叨着石磨,说正是磨玉米浆烙玉米饼的时候呢。我说那早成了历史,石磨现在也早没用处了。大伯气得直骂我说,怎么会没用,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啥时也不能忘,更不能丢!他还说要我找个机会带他回老屋看看,摸摸那盘石磨。可惜大伯的身体每况愈下,终究没能如愿。
陪伴了几代人、陪伴了大伯孤寂一生的石磨,一直遗留在老屋的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在岁月里慢慢风化。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长者,又像一位大智若愚的哲人,在浮华与喧嚣中镇定自若,在冷落与孤独中坚贞自守。两爿磨石仿佛一部厚重的历史。我虔诚地拿起扫帚,仔细将石磨上的灰尘慢慢扫去。这时,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原来邻居得知我回来的消息,喊来了一个收古董的,问我石磨卖不卖?我细心地扫着灰,坚决地摇了摇头说:
不卖!
我想有一天把它弄回城里,然后跟孩子好好讲一讲石磨的故事。
均 子:本名李作均,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散文》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