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缭绕(外一篇)
2024-10-31石泽丰
朝阳、露珠、崇山、毛竹。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站在山腰的这个村落,看村前山脚下梯田成片的油菜花,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境油然而生。若转向,屋后的青山接连而上,需仰视才见山顶,不由得让人觉得自己的渺小。早上七点多的光景,近十户人家的石片瓦砾上,炊烟次第升起,不稀亦不稠的鸡鸣,缀补着时光的空洞。此时前来采风,无疑是最佳节点。
我是第二次来到这里的,陪一位摄影朋友。他说这里的景色太美了,想用镜头锁住每一处风景。说实在的,我对摄影没有多大兴趣,在他拍摄的时候,我就在村子里闲逛。逛着逛着,无意中我的目光被炊烟撩走了。一缕一缕的,婀娜着从灶房的屋顶上升起。家家户户的瓦屋并不高,丈许。薄薄的石片一层压叠着一层,从屋檐盖上屋顶,烟囱像一根刚刚长出的竹笋,默然而立,悠然而出,柴火的香气散发出来,钻进人的鼻孔,嗅出了一种久远的农耕文明的气息。这些袅袅而起的炊烟,相约着,在朝阳升起之时,在午饭之际,在日暮时分,带着山里人过平常日子的心愿,向上升腾,祝福祈祷。上天是识人间烟火味的,它借风把烟蕴分散开来,把香气铺洒开来,铺满整个村落。富足的日子由此展开,塞满人间,人的心里就踏实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使得自然之物自然而生。
看到炊烟,我就想见见灶前烧饭的人,或许她们的皱纹里隐藏着一个美妙的民间故事。她们大多是缄默的——就像她们手中的柴火,如果不用一根小小的火柴去点燃,它们永远不会升腾起炊烟、发光发热。如果不被提起,她们将永远、若无其事地封存着内心的故事,终老一生。
我走进一户丁姓人家,老人家年似我的母亲,七十多岁,脚步稳健。她正把围裙系于腰间,见我进来,笑问着我是哪里的客人。我说我是来游玩的。老人“哦”了一声,随即为我倒茶。她说:“烧饭的时间到了,你们等会儿就在我家吃饭吧!”老人的盛情让我羞愧。我们生活在城里,进出随手关紧防盗门,不问外面的世界,不搭理门外的人。而她们,生活在山里,山门是敞开的,自家的宅门也是敞开的,更珍贵的是,她们的心门也是敞开着的,哪怕对着一位一无所知的从外地过来的陌生人,她们也可以毫不设防地邀请陌生的客人共进午餐!她们所做的,就是把油盐酱醋调和进流逝的日子,不在意山上的草青草黄,她们代代继承着中国千百年来的美德,让外来的人宾至如归,心头生出一缕温暖。
一支炊烟意味着一户人家的存在。当炊烟升起,山里的人觉得日子就落到了实处。他们在阳光下劳作,风来雨往,酷暑严寒,生活就这样没有跌宕起伏地充实着他们的光阴。老人说,以前村子里的户数多一些,后来,有的人家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所以,炊烟少了几支。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一丝惋惜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庞。她透过窗户看屋外的炊烟,炊烟如初地散淡开来。在这个近两百年历史的传统村落里,炊烟如这里的人,寻常升,兀立以待。
当老人将一块腊猪油放于热锅中,久违的香气再次扑鼻而来时,我不由得想起中国千千万万个有着悠久历史的传统村落,这些小小的村庄,于整个大地上,犹如泊在大海中的一片片树叶,迎着四季的风雨,在岁月的洪流中年年递减。炊烟,这个属于村庄特有的风景,曾一度让人看到一种生活的慢,看到它升腾缭绕又四下散开的瞬间,就会不由得放慢脚步,闭上双眼,扎根大地,任自己的鼻尖捕捉柴火的香味,贪婪地深深吸气,再缓缓地慢慢吐出,耳边有近旁的鸟鸣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唤归的声音。春风轻拂双臂,我猛然想起:
回家。是该回老家了!
铁匠铺里的大伯
那个铁匠铺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遥远了。我总想剥开它上面落满灰尘的岁月,企图让它再一次清晰地在我大脑里显现,可剩下的终究莫过是那些模糊的轮廓。那滋味,就像在翻看一本很旧的黑白影集。
铁匠铺坐落在河边的桥头,面积不大,里面却放有一个很大的拉推式鼓风扇,还有一个炉台和铁砧,铁匠师傅就是利用这些工具和手里的那把铁锤,“叮当叮当”地打铸出村人所需的镰刀、锄头、砍刀之类的东西。我很小的时候,每每路过桥头,总看到炉台的火很大,火苗子乱窜,有时还在上空霎时一舔,宛如昙花乍开般粲然。铁匠看到我,便停下手中的锤子对我说:“丰娃,过来让大伯抱抱!”
以前,我还真不知道这位铁匠就是我的大伯。我回来问奶奶,奶奶告诉我:铁匠与我父亲的血缘已经有好几代的距离了,因为住在同一个村子,他与我父亲同辈,年龄又在我父亲之上,当然要喊他大伯。大伯的父母早逝,他患有大骨节病,又因为家穷,年过四十岁的他,还没有讨到一个老婆,独身住在山后那间守林人的茅草屋里。
大伯傍晚收工回来,经过我家门口时,他常常用一个烧红薯、一把焦花生之类的可口食物,诱导我进入他住的茅草屋,邀请我在那里玩耍,或者干脆就睡在那里,听他讲英雄的大刀,勇士的宝剑,听他讲美人是如何爱上英雄的故事。大伯轻声讲故事的声音像首催眠曲,常常听得我昏昏沉沉,很快,我便混混沌沌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秋天的深夜,我被大伯故事里描述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吓醒了。我一把抱住大伯,害怕极了!大伯安慰我说:“娃,别怕,她是来找大伯要饭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一个三十多岁的外乡女人,怀抱幼儿,出现在大伯干渴的生活里是运气,也是难题。大伯东借西凑,借了一点钱在村口盖了两间小瓦房,一间留给女人的女儿住,一间则是大伯和那个女人住。我记得大伯从守林茅草屋里扛走那床破烂的被子时,用告别的语调对我说:“你自己玩吧!”当时,我心里有孩子式的嫉妒和委屈,咒他,“你这个叛徒,有了老婆就不管我了!”
在山里,那个女人算是漂亮的,就是身体有病,且说话有些障碍,他们共同生活几年后那个女人就撒手走了。之后听说大伯就再也未讨到过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大伯打铁扔锤,常常力不从心。
二十年前我随父亲搬了家,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大伯。待我上次回去的时候,大伯已不在人世了!当时我鼻子一酸,心里满满的遗憾。生命里太多看似寻常的分别其实就是诀别!转身就是永不再见!
天色黑了下来,在队长的带领下,我去了一趟大伯家。先前的两间小瓦房已变成了二层小洋楼。灯影中,我看到堂屋里摆放着一台高清彩电,房间里有人在辅导小男孩做作业。队长告诉我,她就是大伯当年娶的那个女人的女儿。她妈妈去世后,是大伯独自一人把她抚养长大的。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倍感宽慰:幸好大伯后来的生命里还有这个女儿,否则他的一生该有多么委屈、孤单!
石泽丰:供职于池州市传媒中心。作品发表于《诗刊》《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清明》等刊物,有作品被《诗选刊》《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刊物转载,有作品选入《2020中国年度精短散文》《新时期中国诗歌地理》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