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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关

2024-10-31董新铎

阳光 2024年10期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巨毋霸本来是紧随王邑的,王邑见战事不妙,对着巨毋霸暴跳如雷:“要你何用!你的野兽呢?人没用,野兽总得派上点用场吧!”巨毋霸带野兽随军前来,本是恐吓汉军的,不想竟毫无用武之地。气急之下,他亲自打开铁笼,老虎、豹子、大象、犀牛等,它们上辈子都没见识过这般场面,加之风雨闪电愈加猛烈,早被吓得不知所措,一经放开,便再难节制。个个眼神不好,极难辨认哪是汉军,哪是莽军,于是,逮谁咬谁,除却主人。巨毋霸一时傻眼,唯恐被王邑斩首,便择机逃了。如此一来,众野兽少了主人管制,便随着向北的人流,边跑边咬,直至滍水河畔。近万汉军紧随其后,没被野兽咬死者,则被汉军斩杀。汉军大喊大叫,凶猛厮杀,再有野兽驱赶莽军,莽军一批批跳入河水。适逢山洪奔腾而下,致滍水暴涨,河道里死尸成堆。

王凤、王常自昆阳城出来,率大军向北追击数十里,遍地死尸遍地泥。他的战马因闲适日久,出得城来,乍一见城外阴曹地府一般,自是极难适应,不时被死尸磕绊,踉跄着几近跌倒。纵使王凤频频抖动缰绳,这战马依旧扭捏迟缓,连步兵都跑到了它的前头。忽见前方洪水横awCMn3R3qkdTF4WyW5D+Rw==流,水上漂着一层尸首,王凤大惑不解。等他赶到滍水河畔,方知其中因由。那滍水竟被莽军的死尸堵得几近断流,而河道上游又有洪峰下来,以至于河坝漫堤。

河道旁,汉军雀跃着庆贺大胜,刘秀正被众将抛出老高。见状,王凤和王常忽觉五味杂陈。王凤瞥一眼刘秀,不觉喟然长叹,心绪黯然。他曾写下投降书信,并用羽箭射向莽军大营。他曾极力阻挠刘秀出城搬兵。他曾致李知县血溅县衙。他曾使苏婉失了贞操,再失性命。

刘秀的职位本在他王凤之下,昆阳一战,刘秀厥功至伟,势必名声大噪,若任其名望压过自己,他日后何以呼风唤雨!于是,盘算着如何在刘玄那里为刘秀穿个小鞋。

刘秀被将士抛向空中时,见王凤、王常下马后站不远处纹丝未动,只冷冷地望着滍水,望着滍水上堆积如山的莽军尸首及辎重,他一时感到不该任由部将这般忘乎所以。于是,他擦去面部血水,整整湿漉漉的行装,拨开诸多将士,缓步走向王凤和王常。他拱手一拜道:“二位将军亲率昆阳九千兵马出城,算是救了我等性命,不是将军及时搭救,我这三千人马只怕早被那莽军剁成肉酱了,请受刘秀一拜。”刘秀言罢,弓身拜下。

王凤、王常忙上前扶起刘秀,王凤笑道:“岂敢岂敢!昆阳一战,贤弟厥功至伟,必受更始帝封赏。王某欣喜之余,先为贤弟道贺,今晚一醉方休。”

王常咧着嘴道:“若拼酒量,刘将军必醉无疑,不信试试。多日未闻酒香,我这肚里能装着呢。”

刘秀嘿嘿一笑道:“那咱拼吃,吃,刘某指定行。二位将军,这河道堵塞,滍水断流,若不及早加以疏通,只怕水漫堤坝,殃及乡民。”

王常道:“洪水早已漫堤,只是那漫堤之水不是很大。来呀,众将士齐手,将河道里莽军的尸首移开。稍后将莽军遗弃的兵器带回昆阳,而后送往宛城。”

王凤补充道:“叮嘱将士,切勿被洪水冲走。”见偏将领命去了,他接着说道:“不知宛城那边战况如何,已被我大军围困数月之久,那守将真是个人物。来呀,即刻派一哨人马赶赴宛城,一来告知更始帝及刘演,莽军数十万大军已被我击败,昆阳之战大获全胜;二来请命更始帝,昆阳汉军是否开赴宛城。”

偏将领命去了。王常道:“那宛城守将何以这般厉害!一座孤城居然能守数月之久。刘演手头有数万汉军,也不缺昆阳这八九千人吧?”

二人面上在夸那宛城守将,实则是诋毁刘演,刘演手下数万汉军竟拿不下个小小宛城。刘秀对这位兄长知之甚深,刘演看似鲁莽粗暴,实则仁慈心善,之所以宛城迟迟未破,皆因刘演不忍屠城,意欲劝降。白河流经宛城,起初,刘演想在白河上游高筑堤坝,而后堵死河水而成堰,待河水积聚成害,便扒开堤坝及围堰,任由白河水冲溃宛城。念及城内百姓足数万之众,终又不忍,致使宛城时至今日而未破。于是,刘秀道:“皆因刘演心慈,意欲劝降那宛城守将。”

刘秀话音才落,方才派往宛城的偏将前来禀报道:“诸位将军,末将率众前往宛城,途中巧遇宛城来客,说宛城守将三日前已出城受降。更始帝派人前来昆阳打探军情,若昆阳依旧被围,宛城数万大军不日便到。”

王凤、王常和刘秀闻听此言,自是欢喜不已。王凤道:“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刘将军,今晚不醉不休。”

刘秀笑道:“那就一醉方休吧!”

王常道:“诸位将军,宛城既是三天前就已到手,那刘演的数万大军为何迟迟不前来救援?两地相距不远,急行军,一日便可抵达昆阳。”

刘秀道:“其中定有蹊跷。”

偏将插话道:“诸位将军,听那宛城来的将佐言说,更始帝在张罗入城仪式,故而,救援昆阳有所迟缓。”

三人一时无语。少时,王常道:“亏了刘将军及时救援,亏了老天恩赐,及时赐予这狂风暴雨和雷电,不然,谁人能知昆阳城何时被莽军所破?说不准是昨日,抑或是此时,庆幸之余,让人心惊又胆寒。”

刘秀道:“河道已被疏通,两位将军,收兵吧?”

汉军鸣金收兵时,暴雨依旧未停。数千将士或背或扛,莽军遗弃的刀枪剑戟等兵器,在大雨中闪着寒光。

三人策马回到城内,早有张知县率衙署官吏在帐外恭迎,几个鼓乐手立时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张知县笑吟吟道:“三位将军劳苦功高,使昆阳城免受战火涂炭,卑职代昆阳父老乡亲谢过将军!县衙里略备薄酒,为将军一洗征尘,请三位将军赏光。”

王凤笑道:“张知县既有此心,那就叨扰了。看这雨已有停歇之意,莽军在城外遗弃了大量粮食,均被泡在雨水里,请张知县指派人手去城外运粮,分往各家。汉军被莽军所困,其间,昆阳百姓多有资助,还望张知县代我等谢过百姓。”

张知县忙道:“汉军不惜性命,固守城池,城中百姓资助一二,乃理所应当。莽军遗弃的军粮该归汉军才是,八九千汉军,每日消耗指定不少。”

王凤笑道:“张知县是个实诚人,非得让我将因由说破?莽军遗弃的粮食得有上万斤之多,皆被大水浸泡,经了水的粮食如何存放?若不及时下肚,不出两天就得生芽。”

张知县一拍脑门,幡然醒悟,这顺水人情一经说破,便失了味道。尴尬道:“三位将军循天意,行善事,必受万民拥戴。卑职这就指派青壮汉子,去城外运粮。”

刘秀道:“城中百姓给予昆阳守军莫大资助,百姓手中握有不少征用字据,请张知县告慰百姓,来日定会偿还,汉军断不亏待。”

当晚,县衙里灯火通明,酒气熏天。张知县断不会将苏婉上吊之事贸然说出。王凤那一夜风流,早被胜仗的欢喜掩埋,抑或是打心底就没记住苏婉的模样。譬如饭菜,昨日吃过,今日便不易记起。酒足饭饱后,他哼着小曲,被众人簇拥着,头也不回地出了县衙大门。而苏婉,依旧被蒙在黑洞洞的被子里,孤零零无人陪伴。

翌日,风住雨去,朝阳东升。城里城外,水汽集聚,抬头远望,一派迷离。

宛城那边传来刘玄旨意,圣旨上大赞昆阳汉军以少胜多,大败数十万莽军之壮举,并让王凤、王常及刘秀不日率军南下宛城,共议大事。众将士劳苦功高,皆有封赏。待休整后,择日北上,直捣长安,去摘那王莽人头。

莽军兵败时丢盔弃甲,遗弃大批辎重,昆阳城方圆数十里,遍地皆是。汉军将能够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毁或掩埋。昆阳城内留下千人驻守,其余将士踏着泥泞,顺官道奔宛城而去。

刘玄大喜,亲率文武大臣出城门迎接。沿街张灯结彩,知不知情的宛城百姓,皆被赶出家门,站满大街两侧。有人问道:“这是要干啥?”有人道:“听说要攻打长安城。”有人问:“长安城不是在北边吗?汉军何以向南开进?”有人道:“管它呢,让出来站街,咱就老老实实站街。谁打谁都行,谁坐天下与你我何干!只要百姓有吃的就成。”

步入大殿,唯刘玄乐不可支。昆阳一战,必定撼动新朝根基,王莽纵有天大能耐,也难扶大厦之将倾,自此,昆阳关隘必定再无大战,他此后北上平天下,乃时日长短之事。王凤、王常则嫉妒刘秀功高。两人若不如实将昆阳大战之详情悉数讲来,恐有不妥;若如实说出,则于颜面无光,毕竟是刘秀在其中力挽狂澜。刘秀谨小慎微,虽厥功至伟,却丝毫不敢邀功,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更知功高震主之害,众人的眼神他一看便知。刘演更是小心翼翼,为入城礼仪之事,曾惹刘玄大怒,再有小人从中作梗,刘玄对他必定怀恨在心。昆阳之战未分胜负之时,他刘演安然无事,如今昆阳得手,他的忌惮便随之而来。他深知,他与刘秀乃汉军中坚,任谁都不愿见这兄弟俩声名远播,刘玄尤甚。

诸将多有封赏,刘秀却在封赏之外。刘玄眯着眼道:“欣闻刘将军劳苦功高,又为人低调,不把封赏当事看,也罢,封赏之事,留给来日也未尝不可。”

刘秀回道:“昆阳大捷绝非个人之功,乃众将士浴血奋战所得。唯愿汉军及早北上,破长安,斩窃贼,光复汉室。”

刘秀的隐忍与养晦之术保了自身。而刘演却因性情耿介,终招杀身之祸。

一日,刘玄被人怂恿,设下圈套,命刘演修书一封,将刘演手下刘稷召至宫中。那刘稷来得匆忙,未能及时卸去随身佩剑,旋即被侍卫拿下。经文臣密议,刘演、刘稷均被斩首,其罪名乃图谋不轨,意欲刺杀更始帝。刘秀得知兄长遇难,纵使棉枕被泪水浸湿,朝会上仍向更始帝谢罪。下朝后饮食言笑一如往常,刘演丧事他不予前往,刘演属下他拒绝接触。如此一来,那刘玄非但不觉刘秀“震主”,反而深感愧疚,丢了斩杀刘秀之心,封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及武信侯。

刘秀在宛城迎娶了思慕多年的阴丽华。这个新都豪门千金,在刘秀极为凄楚的日子里,陪伴他吟诗赏月,疗治心伤。刘秀深居简出,养花种草,逗狗戏猫,他的隐忍保全了自身,从而成全了其日后之盖世功业。

第二十八章

葬苏婉男女齐手 怜卉子凡木倾家

凡木用两万钱将孟江和棺木赎回。他并未留意孟江的懊恼与沮丧,指使孟江和张二将棺木盖打开,再将黄牛脱离车辕,牛车的后头便自行触地。他返回室内,抱出一床棉被轻轻铺在棺木里。见县衙里的人意欲去室内抬苏婉,凡木示意他们退后,独自来到苏婉的床榻前,蓦然淌下一串热泪。良久,他拭去眼泪,双手伸进棉被里,托起苏婉早已僵硬的尸首,缓缓走向棺木。

见棉被的一角触及地面,张二忙上前去提那被角。凡木道:“别动。”言罢,他抬起右腿,将那被角撩起,用小指勾着被角,一步步走向牛车。

凡木将苏婉轻轻放入棺木后,将搭在尸首上的棉被小心抚摸了一遍,而后示意张二和孟江将盖子盖上。

县衙里的人一旁站着,茫然望着凡木,而后望着牛车缓缓出了县衙大门,消失在街道的转弯处。没人私语。

小黄牛迈出城门的一刹那,惊诧不已,不觉东张西望。它见官道两侧的泥泞里,满是黑压压的人,有人搬运粮食,有人抬着尸首,有人将死马就地分尸,扛起血淋淋的肉块踉跄着走向城门,不忌讳泥水和血水沾满周身。这小牛的个头比绵羊没大多少,车辕内显得极为空荡。它的目光更多地盯在马尸身上,它或许在想着自己的来日,或许是庆幸,或许是好奇。纵使小牛极通人性,它如何也想象不到,这战马至少能给昆阳留下点什么,譬如骨头。而人的尸首却远没战马幸运,被人拉走后,悉数扔在河水里,随浊水东去。

小牛身后是牛车,车上载着红色灵柩,孟江拉着缰绳,凡木扶着灵柩走在一侧,车后跟着张二、芥子、辛茹和苏红。三个女人早把眼睛哭红,苏红更甚。

战事才过,天刚转晴,官道上泥泞不堪。偏昆阳地界的黄泥极其粘脚,小牛不怕,却苦了三个女人,每人的鞋子上粘带着大团黄泥,不甩脚,走不动,甩甩脚,鞋子难留。就这样,一行人歪歪扭扭抵达了李知县的墓地,而眼前的景象让凡木始料未及。李知县的墓地虽不在低洼处,可官道旁地势较低,黄浊的水已蔓延到坟茔边缘。三个男人相互望望,叫苦不迭。凡木挠着头,一筹莫展。

本该等积水下去再行出殡的,可苏婉的尸首难以再等。不将苏婉葬于她夫君墓旁,凡木于心不忍,不承想,眼前却是这般境况。见状,苏红哇哇大哭,诉道:“夫人,你的命为何这么苦啊!难道是上辈子得罪了阎王爷?要是的话,阎王爷,您别再惩罚夫人了,您就惩罚苏红吧。呜呜呜呜呜。”芥子和辛茹跟着啜泣不已。

凡木速将袍子下摆撩起,挽于腰间,脱去鞋,跳入水中。孟江、张二见状,便仿效凡木,拿着铁锨跳进深水。三个女人心疼地看着凡木,哭泣声一时大了许多。

三人在道旁积水中打出两道高高的围堰来,而后用铁锨将水一锨锨端到围堰之外。小黄牛懵懂地望着干活的人们,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哞哞声。

比起给李知县打墓,苏婉的墓道打起来要容易许多。经了雨,泥土松软,三个青壮汉子干起来并非多难,只两个时辰,墓道便已打好。他们再将稍干的黄土垫在地表,踩踏结实后,三个女人伸出纤细的手,与三个男人一道,终将苏婉安顿停当。苏婉的坟茔紧挨夫君,其间难以过人。凡木拭去汗水,定定望着两个坟茔,忽觉五味杂陈。

苏红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望着眼前这纤弱女子,凡木伤心不已。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年前远离爹娘,随李知县夫妇自荆楚之地千里迢迢来到昆阳。如今知县夫妇相继离去,撇下苏红孤苦伶仃。兵荒马乱的,送她回归故里怕是件奢望的事。既是苏婉临终前将苏红托付给他,他理应为苏红谋个好的归宿,不然愧对苏婉。凡木扶起苏红,对着坟茔凄然说道:“李夫人,尽请宽心,既是信得过凡木,凡木定当不负嘱托,誓以亲妹待之,不让苏红受丁点儿委屈。如若不然,便无颜面对夫人信赖。自今以后,每年的今日,凡木都会来到此地,陪夫人聊上数语,或能为夫人排解孤寂。”凡木言罢,已是泪眼潸然。

众人将要离开时,见一牛车由远及近。水生跳下牛车,噗通一声跪在凡木跟前。泥水溅至老远。水生眼圈发红,哽咽道:“奴才来迟了,该受责罚。让家主遭罪,奴才心如刀割。家主何曾干过这样的活!若被外人瞧见,下人的脸该往哪儿搁!”言罢,揉揉眼,痛心不已。

凡木扶起水生,拍拍他的泥腿,心疼道:“看你这模样,哪像个男人!起来,起来。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水生站起身,不顾满腿稀泥,急着说道:“听文寨姚亭长说汉军把官兵打败了,昆阳城能够进出了,我就拉上田掌柜一道进城了。赶到漆器店,五邑叔说家主领人出城了,要给别人办件大好事,就在去宛城的官道旁。于是,急着赶来了。昆阳被困这些天,家主一定受苦了。我和田掌柜急得要死,屡次出寨来昆阳,官军堵着路,死活不让过。”

凡木问道:“家里没遭兵祸吧?”

水生难过道:“都是奴才不好,家里如今只剩房子了。”

在场的人无不瞪大眼睛。见凡木闭上眼一时无语,孟江急着问道:“水生,你是说家里被人抢劫了?”

见水生气得语不成句,一旁的田雨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水生已经尽力了。虽有一个木匠被砍了手臂,至少一家人保全了性命。家里木料全被官军征用了,钱也没剩几个。不过,官军没动库房里的漆器。”

孟江气道:“这么说来,官军跟土匪没有两样!”

田雨无奈道:“战时征用,奈何!”

凡木看着水生道:“李黄那里没被洗劫吧?他的欠账最近结过没有?漆器没被抢走就好,漆器也是钱。”

水生和田雨面面相觑。见凡木着急,水生看看三个女人,支支吾吾道:“李掌柜的钱财没被官军洗劫,他店里的漆器也一件没少,他大约欠着我家八千钱。”

凡木道:“既如此,你为何惊慌?”

水生轻声道:“家主啊,我说了怕对李黄不好,难以启齿,他的女人被官军那个了。”

众人良久无语。辛茹低下头,一阵颤抖。凡木不解道:“文寨与昆阳相距甚远,官军何以跑到文寨去?这帮禽兽不如的东西,真可谓无孔不入。对了,方才田掌柜说,一个木匠伤了手臂,莫不是被官军所伤?”

水生气道:“那木匠哪里是伤了手臂呀!他的手臂是被官军生生砍断了。还不是那木匠看不过去,上前阻止他们肆意妄为!”他遂将官军登门之事一一说了。

此战本是为争夺昆阳关隘,距昆阳十里开外的文寨竟旁生不堪的奇事来,众人愤慨不已。凡木气道:“岂有此理!水生啊,那木匠既是为守护我家的生意被官军致残的,我们理应照顾他的后半生,你酌情处置吧。”

凡木正要招呼众人上车,见田雨盯着辛茹,面露惶惑之色。辛茹脸上像有个蚯蚓趴着。田雨惊道:“辛茹这脸上怎么了?方才还以为是泥巴呢。我的天,伤疤居然这么长!”

水生这才去看辛茹的脸。辛茹的刀痕极像一根麻绳贴在面颊。她手臂上伤痕与面部别无二致。水生和田雨惊讶地望着凡木。凡木痛心道:“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家里人。”遂将那日一帮汉军来漆器店的事大致说了。两人听后,惋惜不已,大骂汉军厚颜无耻。

辛茹见凡木伤心,仰起头道:“这伤疤不妨吃喝,不是多大个事,比起断臂的木匠来,辛茹算是幸运多了,四肢健全不说,还不耽搁烧水做饭。”言罢,勉强笑出声来。在众人听来,这笑声如细针扎心。

田雨看一眼坟茔,小声问芥子:“谁的坟?”

芥子轻声道:“李知县的夫人。”

田雨不解道:“为何一大家子人要给她送葬?”

芥子酸酸道:“这你得去问凡木哥。”

这个愣头愣脑的人真的看着凡木道:“凡掌柜,就我所知,李知县与我们非亲非故,因何要为他夫人送葬?”

见凡木略微迟疑,孟江道:“李知县生前没少帮我家,漆器店正墙上的匾额就是人家给题的字。”

田禾挠挠头道:“题了几个字就得为人家送葬?”

孟江一时语塞。芥子道:“田雨,孟江不是将实情说了吗?你还是弄不懂啊?既然弄不懂,那就别问了,再问还是弄不懂。”

田雨越听越糊涂,摇摇头,罢了。两辆牛车载着众人,缓缓走向昆阳城那高大的城门。官道两侧的泥泞里,依旧有不少忙碌的人,或齐声喊着号子,或独自哼哧哼哧。

城内大街上,个别屋顶上,铺满被雨水浸泡过的粮食。一个衙役敲着铜锣沿街吆喝:“各家听了,街上不准晒粮食。各家听了,街上不准晒粮食。”纵使衙役的声调超出了铜锣声,晒粮的人依旧我行我素。

漆器店里的境况让凡木蓦然心惊,他见卉子在她爹娘跟前哭成泪人。见众人进店,卉子赶忙擦擦眼,故作镇静。五邑不悦道:“卉子呀,都是自家人,就别掖着了,哪个不知道你家那点破事?我和你娘帮不了你,兴许大家伙能帮你。”说罢,瞟一眼凡木。

芥子抢话道:“姐,又是那个粮商欺负你了?”

五邑哂道:“他倒想欺负。”

芥子急道:“我咋听不懂啊!姐,你倒说话呀!天天像个闷葫芦似的,真是急死人了。”

卉子瞟一眼众人,低头言道:“我得走了。”说罢,没有理睬凡木,自顾去了。

凡木喊上五邑去了后宅,遂将卉子的事问了个透彻。那粮商杨匣,自打瘫痪在床,大小事均难自理,虽是心中敞亮,却一个字都难以嘣出,让其握笔写字更是奢望。明知家里十几号奴婢,如今一个不剩,明知管家早已悄然离去,家里的钱财悉数被汉军征用,急在心,口不能表,只能以泪水宣泄。卉子懂他,谎说家里的钱都在库房,一文没少。杨匣不信,那眼神分明是想要亲眼看见。卉子无奈,便找各式理由搪塞。那杨匣每日里时而啼哭,时而谩骂,闹得卉子生不如死。偌大个宅院,如今人去院空,夜间少不得狗嘶猫叫,瘆人至极。一个小女子陪着个瘫痪人,如何度过那长夜漫漫!

五邑言罢,叹息不已。凡木听了,自是为卉子难过。昆阳之战,莽军虽没能攻入城内,昆阳城免了一劫,却依旧毁了不少个家。好在各家被征用的财物均留有字据,一旦汉军站稳脚跟,拿上字据,或许能够要回财物。凡木想罢,走出后宅,喊上水生和孟江,上车后,匆匆去了卉子家。

杨府大门紧闭,水生敲门数次,才听见卉子的声音隐约传出:“请问是哪位?”水生忙道:“我是水生,我家家主过来看看杨掌柜。”卉子开门后,闯祸的孩子般站在门边低头不语。待三人进院,忙将大门紧闭。

大院空空,枯叶满院,一只灰猫警觉地瞪着来者。卉子领三人来到内室,见杨匣抖动着身子,他嘴唇颤动,却不听有声,嘴角不住流出口水。卉子赶忙为其擦拭,并轻声劝他少安毋躁。杨匣眼含热泪,定定望着凡木。凡木握住杨匣的手,轻声说道:“杨掌柜安心养病,我那里存有好酒,待来日病情好转,你我一醉方休。”

杨匣的手在不住地用力,泪水簌簌下淌。见他的下颚不停地朝枕边使劲,凡木不懂,卉子能懂,卉子捏起枕边的一枚铜钱放在杨匣眼前。杨匣点着头,望着凡木。凡木这下懂了,他指指铜钱道:“杨掌柜,卉子怕你伤心,一直瞒着你没将实情讲给你听,其实,杨府的钱早被汉军征用了。”

卉子大惑不解,趁着杨匣闭目伤心时,悄悄瞥一眼凡木。待杨匣睁开双目,怒视卉子时,凡木道:“杨掌柜,非但杨府,我那漆器店也是如此,店里的钱全被汉军征用了。不过,明日就能如数返还,除却你我,昆阳城但凡被汉军征用之财物,明日统统返还。汉军以德征天下,断不会贪占民众便宜。前几日宛城城破,汉军得了宛城钱库,库里满是金钱。”

杨匣的眼里忽生亮光,身子重又抖动不已。凡木急忙伸双手向下按按,随之说道:“杨掌柜,切勿急躁。明日我让孟江去县衙领钱,随后送到府上。卉子,汉军留下的字据呢?拿来给我。”卉子将信将疑地找来字据,茫然望着凡木。

凡木接过鸡皮递给孟江道:“杨掌柜,你安心静养吧,我得空再来看你。你务必记住,我那好酒可放不了太久,及早好起来,你我痛饮桂花酒,不醉不散。”

杨匣的身子抖动难停,泪水再涌。卉子噙着泪送三人出来,站在空荡的大门外,目送牛车消失在视线中。

孟江怯生生试着问凡木:“家主,你说的可是真的?”

凡木一言未发。水生看一眼凡木,没敢出声。

回到漆器店,凡木长出一口气,唤来众人,肃然言道:“五邑叔,除去送给汉军那两万,你翻翻看,店里还有多少钱。水生,你速速赶回文寨去,找李黄要钱。明日一早,务必凑够两万钱。如若不够,由田雨垫上。孟江,送我去宅院。”

望着牛车远去,余下人目瞪口呆。

次日一早,孟江将两万钱如数送到杨府,并将铜钱摆上柜子。杨匣放眼望去,只觉整个柜子铜光闪闪,笑意瞬间生满面颊。卉子则背转身,暗自垂泪。

清晨的昆阳与大战前境况迥异,进城赶集者的叫卖声虽与此前大致相当,薄雾中却少了犬吠与鸡鸣,盖因鸡犬皆被汉军吃光。凡木的腿隐隐疼了一宿,起床后忽觉全身酸疼,少气无力。恰逢雅士王桂过来,见凡木这般模样,王桂劝道:“我正要去看郎中呢,随我一道去看看?”

凡木忙道:“先生几时生病了?”

王桂道:“每年都这样,一换季,肠胃就闹腾。”

凡木道:“那得及早看看。大战前北门里新开家中药铺子,据说那郎中来自沧州。”

王桂笑道:“我正是去找那沧州郎中的,路过这里。”

凡木道:“我就不去了,我的身子我知道,之所以浑身疼痛,还不是昨日泡水了?前些年落下的病根,无以医治。已瞧过几个郎中,喝过无数汤药。”

王桂道:“兴许这郎中能妙手回春呢。”

两人来到位于北城门里侧的药铺时,一见那郎中才三十来岁,凡木便有所懈怠。那郎中观了凡木面相,再看凡木舌苔,而后闭目把脉。少时,郎中慢悠悠道:“先生面色黯淡,舌苔发白有齿痕,眼袋稍有浮肿,脉象两关弦虚,两寸尺虚弱乏力,此乃寒湿痹症。风寒湿邪,导致血脉闭阻,气血不畅,痹症日久,易耗神肾精。恕我直言,先生下身常无挺举之力,不思男女之事。”

见凡木不住点头,郎中接着言道:“先生此前定是长居湿洼之地,长浸寒水之中,不然,断不会得此痹症。不知此言是否应验?若先生别无顾忌,就请实言相告,这对出具药方大有裨益。”

凡木自然知道,在郎中面前,无以遮掩,见店内并无他人,对王先生不必避讳,遂将数年前的历险大致说了。

数年前,凡木家遇火灾,父母及妹妹均被大火吞噬。他和水生幸免于难,遂南下蜀地,铤而走险。皆因卉子在客栈捡到一册书简,书简上的文字让他想入非非。于是,循着书简所记,边走边问,最终赶到长江边时,不禁喟然太息。江水汹涌,水浪滔天,难怪此处常有行船倾覆。

那书简记载:哀帝元年,巴郡太守赴任荆州,举家乘船,落难崆岭滩,所携财宝皆沉江底。民间云,西陵峡中行节稠,滩滩皆是鬼见愁。

问老者,知隆冬时节,西陵峡的水流稍缓。于是,凡木和水生砍来树木,在山崖下搭建居所。将随身带来的一袋粟米置于高处,每日仅用一把,多以瓜果野菜为食。凭着在老家河水里练就的潜水本领,逢着江水稍缓时,两人便游鱼般潜入江底,寻找沉船。江底确实沉着诸多船只,有的早已腐烂,有的一如新建。只是,金银珠宝和铜钱多是匿身隐秘处,打捞极为费劲。两人不惜身子,忘却性命,忍着刺骨冰寒,忍着酷暑与潮湿,在长江边一待三年。最终如愿以偿,带着诸多财物返回故里。

自觉身子不适,途中看过数个郎中,郎中多是摇头,而后言辞委婉。凡木一听便知,恐日后难有子嗣。虽身患痼疾,难以治愈,两人倒也愉悦,毕竟有了立业的本钱。

凡木言罢,王桂唏嘘不已。而郎中已在鸡皮上写着方剂:黄芪五钱,桑寄生五钱,桂枝三钱,白术三钱,生姜三钱,川附片二钱,炙甘草二钱,炒薏米一两,红枣四枚。

郎中抓药时,凡木看着王桂,内心五味杂陈。

继而,郎中为王桂把脉。少时,他沉吟道:“先生的身子并无大碍,脾胃虚弱而已。白扁豆、白术、茯苓、甘草、桔梗、莲子、砂仁、山药、薏苡仁。药材不宜过多,上述足矣。按方服用,六剂即可。”言罢,低头写下方剂。

不知何故,凡木一时想起辛茹来。

回到宅院,凡木让孟江速去街上买来砂锅。少时,宅院里药味四溢,初闻呛鼻,再闻时,已是馨香可人。

五日后,凡木的下身已有挺拔之力,不免暗喜。适逢水生来宅院看他,遂将水生带至郎中那里。凡木有意隐瞒起水生的际遇,只想看郎中如何开方。不想,他开给水生的药方与自己的别无二致,这让凡木叹为观止。

凡木、水生和孟江来到漆器店时,水生双手提着中药。见状,五邑惊道:“水生得病了?”水生道:“五邑叔,你看我这身子牛一样壮实,像是有病的人吗?”五邑道:“那为何抓汤药?”水生道:“这得问家主,家主非要让我去瞧郎中,还得喝下这汤药。”五邑不解道:“让你瞧郎中,你就跟他去,让你喝汤药,你就只管喝,也不问个清楚,这不是个傻小子又是啥?”水生肃然问凡木:“家主,为何让我喝药?”凡木道:“费什么话!喝就是了。”

见漆器店依旧摆着不少漆器,凡木道:“水生,文寨库房里还有漆器吗?”水生道:“回家主,也就这些了,家里一件都没剩。没钱买木料,该如何给木匠说?”

凡木一时无语。少时,喊过孟江道:“把汉军写下的字据拿给我。”孟江忙将两张鸡皮递过去。凡木拿在手里端详良久,而后道:“孟江,备足草料,随我去宛城,不将欠账要回来,生意指定是无望。”

孟江试着问道:“家主,送往卉子家那两万钱,不是只让杨掌柜瞅瞅吗?过几天还不拿回来呀?放那儿也派不上用场,放着也是白放。”

凡木道:“谁说是白放?一旦拿回来,杨掌柜定死无疑。”见辛茹搓着手,站一旁一脸迷茫,蚯蚓一样的疤痕自眼角直至下颚,便喊过辛茹道:“收拾一下,随我去宛城。”

小黄牛比绵羊没大多少,走在宽裕的车辕里,步履舒缓。浅雾仍未收起,战后的昆阳城行人寥寥。牛车顺空荡的街面小声吱呀着,渐渐被雾霭掩去。

(全篇完)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