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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人的根与情

2024-10-31刘兆军

阳光 2024年10期

父亲已经九十多岁了。一天,他突然与我们兄弟四人拉呱起他年轻时吃下的各种酸甜苦辣,以及来到煤矿坚守,最终成为一名矿工的故事。

父亲从老家木石镇的一个农民成为相隔五十里路的陶庄煤矿工人,也是一波三折。第一次到矿上,是他和很多老家的兄弟叔侄一起来矿上打临时工,当时条件太苦,而且招工也很难,看不到成为正式矿工的影子,他们都一起回去了。回到农村老家的父亲,心有不甘,联络着一些兄弟叔侄再回到陶庄煤矿试试,但是其他兄弟叔侄已经尝到煤矿的苦,也感受到在家的安适,没有一个人愿意与父亲一起重返煤矿。当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父亲也没有自行车,五十里路只有靠脚板走来。一个人,背着干粮和行李,走在土路上,浑身冒出热汗,也经受过翻越山梁时的山风冷气,一个孤独走在漫长道路而且不知前路如何的人,到底对煤矿抱有多少希望、怀有多少念想,才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下去。到了矿上,上一次的工友接纳了他。父亲租着一间农村住房凑合着住。其间家里变故多多,父亲的第一位妻子不堪生活重负而离世,父亲在老家续弦我的母亲。那时,父亲从矿上到老家用脚板来回跑,多少辛酸、多少往返的动摇、多少来自乡亲的不解指责、多少来自父母兄弟的劝说,父亲都咬着牙关忍受着。仿佛一些人的命运像注定一样,父亲大概一定要成为一名矿工。

那时,父亲在最艰难的时候,转正无望,而且在当地上不了户口,父亲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做出重回农村的打算。当父亲和他租住房附近结识的一个当地老哥临走说一声时,那个老哥劝说,暂时别走,听说有政策能落下户口,他可以帮着问问、帮着办。如今,父亲一提起这件事,就动情地说:你们可不能忘了吴庆山大爷啊!由此,命运稍稍给了父亲好的脸色,父亲安稳下来,并在一个机会由矿上招工成了一名正式工,不久又把母亲从老家接来,并在煤矿扎下了根。

作为矿工子女,在老家自然有着自增光鲜、让人羡慕的一面,这是我们弟兄小时候印象非常深刻的地方。在假期或者老家有什么大事,我们兄弟几人回家,就是农忙再忙、老家喜事丧事杂务再多,爷爷奶奶都舍不得让我们插手,其他叔叔大爷、姊妹弟兄对我们也宾客相待,不让干实质性的大活、硬活。记得我小时候,一回老家,奶奶就给我烧鸡蛋汤或咸汤,而到饭点时,又找不到我,我往往跑到大娘家,去喝在矿上喝不到的黄灿灿、香喷喷的玉米粥,把奶奶气得直说:“白搭上平时都舍不得吃的油了。”

在老家的这种优越感甚至连毛病也成了优点。七八岁的时候,在跟邻居小哥吵架时,为了气他,学他的结巴,没想到我一点就通,一下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且“绝技”在手、身怀不弃近四十年。有一次在老家,记得是一个结婚喜事,我们一大帮年龄相仿的小孩在一起吵闹、嬉笑,我的结巴不时显露出来,周围小伙伴没有笑的,有一个小子憋不住,要笑出来,此时,我听到一个稚嫩却庄重的声音:“你别笑,人家山前人(煤矿与老家隔了一座山)说话都这样。”我听了,脸都红到脖子根,立即少说话,并表现得更加稳重,自己暗自下决心,人家这样对咱,咱就应当更板正、更好,让人说不出来咱的孬处来。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名矿工子女的自我鞭策、自我激励吧。

既然是煤矿的子女,就应当有着矿山的烙印。在这点上,我是无愧于煤矿子女身份的。小时候父母要填满我们弟兄几张嘴,母亲也要到洗煤厂干临时工(后来转为大集体工,也享受退休待遇)。小时候没人看,有时就跟着母亲去上班,那时才三四岁的样子,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展露出煤矿人本色,不住地往嘴里填煤泥,有滋有味地吞将下去。当母亲看到时,估计已经吃得“肚儿圆”了。家人现在还讥笑我,说是接连拉了七天的黑东西。现在我的脸仍然是妻子眼中“恨铁不成钢”的“黑”。看来我的“黑”是有出处、是有根源的,我的“黑”有着“童子功”,所以扎实、瓷实、耐久,体现了煤矿人的“本色”。

煤矿的发展在改革的风潮中,也起起伏伏,这一点,作为老煤矿工人的父母想象不到、体会不到,他们简单地认为,我干完这些活,就该拿到钱。上世纪九十年代煤炭市场低迷,我们每月只能拿到三百多元的生活费,当时还有下岗的传言。1992年4月的一天,我大包袱小行李地回到家,父母一看急了,问怎么回事,我事先没有告诉父母我是到矿务局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通讯员培训班,而是装着可怜相,谎说自己下岗了。没想到,父母真的相信并着实惊慌、难受起来,母亲是一脸的失望,父亲则是煤一样的沉默。当知道此次回去不是因为下岗,母亲真的埋怨起我来:“你这孩子,可把我们吓坏了。”即使当时效益不好,但在父辈心中,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和饭碗啊。

后来,老矿区陆续关闭,又建设起新矿井,在我们这里叫西部矿区。建设时我们作为矿区供电单位,参与矿井初建,真正感到矿井建设工作环境艰苦、工作量大、生活条件差。矿井投产时,也有很多人不愿去西部新矿。有的同志到了新矿井,忍受不了,有不少人又申请调回到了原来的老矿,随后跟着老矿破产、重组浮沉。说实话,一般坚持留在新矿井的职工都随着矿井的投产、达产、崛起而在物质、精神、事业上享受着应有成果。对比这些人,留在老矿或者再返回老矿的职工则境遇就相对差一些。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任何选择都有得与失。

随着经济的复苏和新矿井的建成投产见效,我们煤矿人的日子越来越红火起来了。当然,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经济发展和市场形势的变化,起起伏伏,黄金期与低谷期交叉轮回,但是确实同我们国家发展一样,呈螺旋式上升,煤矿不断发生着巨变、嬗变。随着清洁生产的推进,采煤掌子面、掘进迎头再没有了弥漫的粉尘、煤尘,原来伴随着煤矿人最普遍的职业病——矽肺病早已成为了历史。随着矿井智能化建设,远程控制自动综采设备、智能化开拓及喷浆固定设备的广泛采用,采煤一线的工作面、掘进一线的迎头,已经能够实现远程控制机器作业了,不需要人在最靠近煤、漆黑的深处轮镐攉铲、抱着钻机躬腰使劲了。近期听到喜讯,煤矿专用盾构机即将投入矿井建设,这些都是煤矿紧跟时代潮流的巨大进步。机械化减人、智动化换人正在逐步扩展,这些都减轻了煤矿人的工作强度、提高了安全系数,本质安全型建设正在成为煤矿的现实。煤矿人实现了体面劳动,煤矿再也不是“黑、大、粗”的形象了,我们煤矿工人已经变成新时代的“煤亮子”。

煤矿上一直存在着的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人们对煤矿安全的担心和担忧。刚参加工作时,到了一个老矿,煤层很薄,最厚的也就是1米,最薄的才0.6米。没下井前,听人家说,到了井下要“爬面”,我以为是爬山式的俯身弯腰式的“爬”。而到了高度只有0.8米左右的巷道和采煤面里,才知道那是在上下都是坚硬黑色巨石之间四肢着地、甚至大气不敢出、憋着气息的匍匐爬行。在黑暗的、巨石间的毫不让人自由喘息的坚硬现实面前,这种挤压与恐惧是巨大的。煤矿诗人老井曾写到:“在地心狭小的巷道里劳作/我们只感到被一种沧桑和悲怆压低海拔”,在地心深处的压低感让人联想到沧桑,没有联想无疑则是一种实在的沮丧。煤矿人永远不能忘记的和永远揪心的是煤矿事故对人身心的伤害和对家人带来的悲痛。新时代的煤炭产业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矿井的安全管理、安全保障越来越提升和增强,本质安全型建设日益把这一阴霾驱散。

有一段时间,我在集团公司工会从事文体工作,在一次春晚的筹备工作中,领导要求要有一个反映激励赴外开发新矿山的语言类节目。在研究创作节目时,我们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然而久久不得其法,一直找不到感情着力点、拉不出故事发展线、把握不准正向激励的呈现面。冥思苦想、深思入梦,终于有一天灵光闪现、豁然开朗、柳暗花明。“以父辈从农村走进矿山处着墨,以父辈改变矿山、改变自己、改善生活的过程,映照今天赴外开发的从无到有、从苦到甜、从艰辛创业到适应苦难到平稳发展到事业升腾、生活美好的历程,不是就能够反映出赴外开发的意义、价值和美好的未来吗?”思路一开,文思泉涌。仅仅一天的时间,我们就完成从确定思路到初步定稿的关键步骤。在排练时,我们反复与青年职工演员交流父辈这些付出、吃的这些苦、受的这些罪,加深对创业的情感理解、加深对开拓发展的激情体会,从内心激发出勇敢走出去、向外进发、创业发展的澎湃力量。在那年春晚上,这个小品得到了肯定,收到了预想效果。

静下心来,反思这个小品,更多的想法涌上心来。我想,经历过艰苦创业而获得发展、赢得幸福美好生活,不仅仅是煤矿工人,其他的石油、钢铁等等产业不也是这样吗?就是我们不理解的智能、新兴产业也一定存在着从小到大、从难到易、从苦到甜的播种、耕耘、收获过程。煤矿人的根与情,那是作为一个个体,恰好与煤矿、煤炭产生了这种情愫,与长年累月的无间相融,任何事业、事情都有苦与乐的交织,都蕴含着苦与乐、付出与收获甚至生与死的辩证,我们人类就是以这样的姿态一步步走来的。人类之神奇、之伟大,顿时出现在脑海间、升腾到宏阔的高天之上。此时,我深深感到,煤矿人的根与情,更加深厚、更加沉重、更加饱满地伸向这滚烫的、无边无际的大地……

刘兆军:山东能源枣矿集团中兴电气公司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