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慈悲
2024-10-31吴国华
“莫慈道名字叫得好,但要是迟到就名不副实啰。”记得那是刚上初中的时候老师曾这么说过。
兴许老师是随口一说,可他听到后觉得老师讲得对,爸妈为什么非给自己叫这么个名字呢?是有出处还是有希冀呢?不至于像村里阿猫阿狗或七斤八斤那种随便喊出来的吧?得找个机会问问。
这想法闷他肚里有几天了,实在憋得心里发慌。他想干脆今天提前回家问父母搞清楚。
刚拐弯到家门口,碰巧遇到父亲从地里锄草回来。他头戴着那顶黑不溜秋的草帽,肩扛着一把锄头正往家走。莫慈道放慢了脚步,等父亲靠近身边才喊了一声说:“大大,俺名字是怎么叫来的?”
父亲被莫慈道愣头愣脑的一句问话弄得半天没反应,他左手握着肩上那锄头把子,右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子,站在原地发愣了一会儿工夫才笑着说:“怎么突然问起名字来了呢?俺不讲清楚,去问你娘吧。”
母亲正把晒在门口竹杠上的被子收在怀里往回抱,见他背个书包回来就随口问他说:“今天放学早嘛!”
“今天少上一节课,老师让我们早点回来,搞清楚自己名字的由来写篇说明文。”莫慈道脑袋瓜子就是好用,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撒谎。
“你的名字哪有说道呢。若不是你出世比预产期迟了一个多星期,哪喊你‘迟到’呢。好在你大大多长个心眼,特意请个老先生替你把名字看了看。那老先生说‘迟到’这名字叫得还算好,但两个字要改。后来换成了现在用的两个字,没别的门道。”母亲抱着被子边往屋里走边说。
接着母亲又从房间里拿出一张纸条子递给他,说这张纸条子是老先生给的,让保管好。
莫慈道从母亲手中接过那张纸条并打开看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读书修身事,不可一日无。
苦尽甘来时,平生没后悔。
莫慈道看看不是什么警句便将它折好塞进了书包,母亲站在旁边看着不放心,又嘱咐说:“收好,别弄掉了。”
见母亲神情严肃,话又说得那么真切,就一边冲母亲做鬼脸一边笑着说:“放心吧!丢不了。”
原来自己的名字和村里叫阿猫阿狗或七斤八斤的是一回事,只是请了老先生换了两个字。不然,更扫兴。
莫慈道心里很不爽,连日来没困到一个囫囵觉,整个人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软塌塌的。他哪想到曾读过一点书的父母竟然不如村里那些文盲,他们好歹对子女还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念想,可……唉,不去想了。看来要想像城里人那样生活,指望父母肯定是不行的,只有靠自己凭本事考学校,除此没别的指望。
从此,一心想考走的他上课做小动作和走神的现象没了,凝神聆听老师讲课多了,课间休息三五个聚一起调侃扯淡也没了,连他一贯好说话和好动的毛病都改了,莫慈道的变化确实很大。
庆幸的是他开窍还不算迟,好歹中考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不全力以赴是不行的,他一心想要考走,至于能上什么样的学校、学什么专业就听天由命吧。
莫慈道中考成绩下来不算最好,但足够中专录取分数线的。说他名字好的老师却叫他上高中,上中专可惜了。可父母说能考上就很好了,不能异想天开。
那时村里盖新房的几乎都是在外搞建筑的人,所以觉得填建校不会差,他就稀里糊涂地被建筑学校录取。后来就晓得自己学的是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至于这专业具体做什么事,好像不重要。
其实,那时考上中专可算了不得,不是哪个随便能考上的。说实话,能考走的都是学习好的,用当下时髦的话说就是“学霸”。
一
到了学校莫慈道才知道自己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而最大的大他十三岁,已是孩子他爸。全班三十八个同学有下放知青、回乡知青、现役军人、民办教师、代课教师,据说还有当过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小队会计的,真是五花八门,简直是小江湖。他觉得分到这种班里倒霉呢。
其实,这个班是定向委培生班。根据校方规定要在本届生源中挑选三个尖子生,既当学生又当辅导员,再加上班主任共四个人,然后分工每人负责一个组。那么多定向委培生的课程没办法完全跟得上趟。说实话,莫慈道作为其中被挑选的三个尖子生之一应该感到幸运才是呢。
一个礼拜后他就感觉他们班不一般,什么学生会、党小组等组织都有本班同学荣列,不仅如此,学校开展的各项工作和活动,也都能看到班里同学的身影。不知不觉中他有点喜欢这个班级了。
可班级的整体成绩还是不行,期中考试有七八个人只考了几十分,真不清楚当初怎么考进来的。据说第一次摸底考试,他们班的成绩是年级倒数第一,而莫慈道本人却考个全年级第一。为此,班主任有喜有愁,并专门找莫慈道说:“一花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你说是不是?”
“是的。”他接茬说。
“你要替我想想办法,怎么把他们的成绩搞上去哦!”班主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尽力吧。”对视中莫慈道主动避开班主任的视线,他感觉到班主任那双眼睛逼人的压力。
他这边刚向班主任表过态,那边班里一帮同学就拥进他的寝室,那长得高大粗壮、说话大大咧咧的劳动委员,也就是曾做过生产队长的钟德怀同学在放开嗓门喊:“一、二、三。”随后那帮同学异口同声喊出:“慈道、慈道,要开‘小灶’!”
莫慈道也被逗乐了,他笑着说:“开什么小灶不小灶的,共同学呗!”
“快帮帮我们吧。”钟委员说。
“好的,好的。”莫慈道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好像每次看到钟德怀都要想到那个人,这个人叫钟玉红。
兴许姓钟的关系,他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对钟德怀有好感、有另眼相待的感觉。那感觉给人很舒服。
钟玉红是谁?莫慈道干吗要想到她呢?
钟玉红是莫慈道的女同学,说白了就是他心仪的红颜知己。其实,他俩未约会过,彼此之间仅有过一次眼睛的对视。但仅有的那么一次机会,他看到了钟玉红胸脯的起伏,脸颊的绯红;钟玉红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渴望,共同感受着彼此蛰伏的心潮……
那次对视该感谢学校组织观看的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那次他俩的电影票是连号,众目睽睽之下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
那场电影他俩都没好好看,中间也没说话,他俩眼睛盯着银幕很认真,可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余光里。散场的时候,两人起身,“不经意”的眼光碰撞在一起,又好像在问对方:“这么快就完了?”
那一刻,他俩飞速解读着彼此同样的眼神,他俩好像都醉了,竟然异口同声地说:“这电影拍得太短了!”
其实,人生的机缘巧合,有一次就足够了。何况他们的对视不仅仅只是眼神,还有彼此心灵的碰撞,少男少女的钟情与怀春……
钟玉红在莫慈道外出求学之前,邀请闺蜜一同去了莫慈道的家。在自家门口见到钟玉红的那一刻,莫慈道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短暂的尴尬与冷场还是钟玉红解的围,她含着笑意说:“不欢迎我们吗?”
“说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呢。哪请得到啊!”此刻,莫慈道如梦方醒,赶紧接茬说。
双方气氛随即变得轻松和活跃起来。一番畅谈之后,莫慈道知道钟玉红马上要在她爸爸单位上班。他们聊了一段时间后,莫慈道才想起叫妈妈烧菜做午饭,但被钟玉红阻止了。
“是嫌土灶柴锅还是嫌我妈烧得不好吃?”莫慈道边看着她俩边笑着说。
“柴锅烧的饭菜特别香特别好吃,许多人想吃还吃不上呢!我也很喜欢,只是还有事情,留着改日吧!”钟玉红说。
莫慈道没再三挽留,但日后回想起来他却很后悔。
每到食堂吃饭的时候莫慈道就要犯愁,他口袋里就剩下一张有“工农兵”形象的现钞。也就是说后面三个月的日子要靠这张现钞去打发,真够紧的。可班里偏偏这个时候在开展捐款活动,同学们几乎都捐的两块,他很犹豫但还是捐了。说实话,入学以来他几乎餐餐啃大馍,从没买过一碟荤菜。同学们每个月的伙食费也是五块至八块不等,可他每个月平均起来却不到三块五。
家穷没办法,他家为他上学已经背不少债了,况且他妹妹上学也要用钱,所以他不愿再向父母张口伸手,不忍心看父母太累,为他兄妹俩驼弯了腰。
他悄悄在餐厅找人少的地方坐下来,他不喜欢面食却每顿要啃三个馒头,外加一碗不花钱、偶尔有几片榨菜或蛋花的清汤。可现在手头只剩下八块钱,每个月均摊不到三块,所以每餐只能节省一个馒头,再增加一碗不要钱的汤水。可晚自习回寝室躺在床上后,那肚子便开始咕咕叫,真饿得没法子睡,只好下床弄碗开水,放点盐倒点酱油,再用勺子轻轻地搅拌搅拌就喝水充饥。做这种事他跟做贼似的,生怕被同学看见笑话。可到下半夜要起床两三次,吵醒同学是常态。同学经常开玩笑说“人小尿不小!”,还有逗他问“是不是小尿壶破了?”云云。
钟德怀知道莫慈道是老乡,但同乡不同村,也知道他小自己十二三岁,跟自己妹妹同龄。钟德怀一直把莫慈道当成小弟弟看的,对他格外留心。当听到同学说他“人小尿不小”的时候,钟德怀就觉得不对劲,私下就多关注莫慈道,可惜盯了一段时间没看出有什么门道,于是他就想找机会去他寝室瞧瞧。
只是钟德怀一直小忙没得空,最后还是利用卫生大检查的机会去了他的寝室。看到莫慈道书桌摆的那瓶酱油和紧挨着的那小包盐,钟德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二
钟玉红接到哥哥钟德怀第一封来信很开心,当时她上班的一些手续还没办好,正好闲在家里,可拆开信封没看一会儿,她那喜悦的笑脸变得凝重起来,她爸见状就问:“怎么啦?”“哥哥说班里有个同学家里穷,没办法就天天晚上用开水、盐和酱油泡汤充饥。他想帮帮那同学,叫我给他汇点钱过去。”钟玉红告诉父亲说。
“哦。农村孩子是不容易。”她父亲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小叠钞票,然后从中抽出三张递给她说:“赶快给哥哥汇过去。”
“爸,不用给,我有。”钟玉红用双手推开父亲递钱的手。
“你哪里有钱呢?好不容易攒了一点,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用吧!”她爸爸说。
“反正都是您和妈给的。”
“要不要让你妈陪你上邮局呢?”
“不用的。”
其实,她着急的并不是钱,而是想着那个没钱的同学是不是莫慈道。
她知道莫慈道家比较穷,所以她上次和闺蜜一道给莫慈道赠送笔与笔记本就特意没在他家吃饭。其实,钟玉红家也穷,晓得穷家的苦处,只是从六岁那年被过继给姨父家后,她的日子就改天换地了。不过,她骨子里并不怕穷苦,她没有因为贫穷而改变对莫慈道的好感。
眼下让钟玉红最纠结和惦记的是那个没钱的同学会不会是莫慈道?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莫慈道。
哥哥不知道莫慈道和她是同学,莫慈道也不知道钟德怀是她的哥哥,但钟玉红知道哥哥和同学莫慈道是同年考上省建校的,但是不是同班这就不清楚了。一番琢磨之后,钟玉红不再纠结,她决定就用哥哥的地址分别给哥哥和莫慈道各汇二十块钱。如果那没钱的同学不是莫慈道,钱是会退回的;若是莫慈道,那他本学期的生活费就有保障了嘛。对,就这么办吧!
收到哥哥第二封来信的时候,钟玉红在爸爸公司上班已有十多天了,没想到哥哥将她汇去的二十块钱夹信里退了回来。说那没钱的同学很有骨气,死活不肯接,还撒谎说有同学刚给他汇过钱。
见到那两张钞票,她心里有点不快,这二十块钱本来就是寄给哥哥的,那同学不要,也不是你不接的理由呢。她感觉哥哥成家后确实有点变了,好像不再把她当亲妹子看待似的。
好在她不想跟哥哥计较,在想那没钱同学的性格还真像莫慈道。若真是莫慈道,那他说汇钱的同学不就是指自己嘛。不然,还有谁会给莫慈道汇钱呢?
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间单间是主任室,外间摆着七张办公桌。她的办公桌单独搁旮旯里,背靠里间那方墙,右边临窗,可看到进出公司的大门。对面是她六个同事的办公桌,两人一组面对面坐着一字形排开,她左手边是办公室大门。办公室的人忙,杂事多,很少有空闲着。可偌大的一个办公室却常常看到她一个人闲坐着,好像没事极轻松的样子。
名义上她是公司办的秘书,可实际她并不和文字打交道。说白了,她只负责分发报纸,偶尔接接电话,除此基本没事。
几个和她父亲一起创建公司的副总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每见到她都喜笑颜开的,都晓得钟总宠爱她。
钟玉红哪晓得父亲在她上班之前,都一一向公司的副总、部门经理打过招呼,希望他们多多关照关照她。作为一手创办公司的老总,他从不居功自傲,谦逊低调,对一同打江山的那些元老和下属厚礼相待,谁还不视她如同钟总一样相待呢?
一个不经意的早上,钟玉红刚进办公室还没坐下来,主任一边递信给她一边说:“钟秘书,你的信。”
“谢谢主任!”钟玉红不知谁来的信,但很高兴,边伸手接着边瞄一眼那封信,见信封的模样很眼熟,感觉像哥哥写来的。可拿到眼前又发觉不是哥哥写的字,有点像莫慈道写的字,心头瞬间涌起一阵喜悦,她强捺着激动的心跳,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她先将信对折好揣进衣兜里,接着倒杯水坐下来呷上一口,待心里稍微平静点,她才起身走出办公室。
钟玉红没猜错,信是莫慈道写来的,他除了表示感谢就是述说喜愁参半的心情,说喜是感谢还想着他、庆幸没被忘记;说愁是感觉汇来的钱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还硬着嘴皮说钱基本够用等等。
她感觉他有个性还死爱面子,好打肿脸充胖子,让人不舒服,可她偏偏又喜欢他那人穷志不穷和不服输的性格,她没跟他计较。其实,若不是哥哥写信说班里有同学用开水、盐和酱油泡汤充饥的事,她怎么可能想到要给他汇钱呢。至于后来主动给他汇钱,况且那次是她人生所得的第一笔薪酬,虽说只有五块,但意义和她的心情都非同寻常。
她觉得人生第一笔薪酬是多是少并不重要,但怎么去花?花在哪里?这肯定是大有讲究的。像不同的人生追求,必然会有不同的选择一样的。她把它毫无保留地花在父母、哥哥,还有同学莫慈道身上,她自己却没花一分钱,但是她认为这笔钱花得很有意义。
三
莫慈道做梦也没想到钟德怀会主动借钱给自己。虽说他口袋空空如也,也很想借点,可总是开不了口,再说也没帮人家做多大的事情,无非在一起交流分享点学习感受,算不上借钱的理由。再说钟德怀也是乡下来的,日子不见得就好过。借钱总是件丢人的事,哪个愿借钱?后来cc5d3cbc67171fbf4172ee5d9ce0f10dfab7d7a818204d9f2843c61c80035743干脆就扯谎说自己不缺钱搪塞算了,可心里是多么想要借点钱啊!
吉人自有天相,在莫慈道苦得发馊的时候,他收到女同学钟玉红汇来的二十块钱。这二十块钱简直是莫慈道在汪洋大海中那根救命的稻草。不然,日子哪晓得怎样打发哦!
钟玉红汇钱既叫他意外也不意外。说意外是在时间的节点上,早不汇晚不汇偏偏在缺钱的节骨眼上汇来了呢?说不意外是指她乐于助人的性格,凡晓得哪个同学有难处,她总是愿意去帮助别人。但最让他感激涕零的是汇钱的那个节点,她是怎么把控得那么好那么精准呢?那汇款单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那一刻他理解了什么叫雪中送炭……那时候的二十块钱,可是一笔大钱啊。
钟玉红就是鬼怪机灵,不晓得她在哪学会这套的?让莫慈道受宠若惊,让莫慈道感动得受不了,还让莫慈道躲起来悄悄地抹着眼泪……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时光在上下课的铃声中一天接着一天悄然而去。当莫慈道睁开眼睛的时候,朝霞已从广玉兰的枝叶缝隙中穿过窗户玻璃,再零碎散乱地洒落在寝室的地面上、桌面书上、床铺被子上。正在他起床的时候,钟德怀人没到寝室可声音却率先飘了进来,只听他说:“还没起来,我就猜到这家伙又想早、中饭一把吃吧!”
“谁说的?我不是起床要吃饭了嘛!”莫慈道边穿衣服边接茬,话音未落,钟德怀已迈进寝室来到莫慈道的面前说:“还吃什么呢?不如先上街逛逛,然后我们找个小馆子弄点好吃的,岂不是更好?省得耽误时间。”
钟德怀毕竟年长,加上又在村里干过几年生产队长,对社会上的一些事情比较清楚,比莫慈道不知强多少倍,所以每次外出逛街或上影院、体育馆等,那帮同学好像都习惯了,任由他去指挥,说怎样就怎样,没的杂音。
莫慈道觉得蛮好,省得操心费舌。但话也说回来,每次出来是玩是逛,多花钱的自然是钟德怀。只是在刚入学没熟悉的那阵子,也就一两回各付各的,其余几乎都是钟德怀掏的腰包。不过,是他主动乐意的。
钟德怀有这方面的能力与眼界,他比莫慈道站得高、望得远、强得多。不过,严格说他该感谢前几年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莫慈道不懂这些,他除了念书比钟德怀好些,其他方面比钟德怀差太多。
路过体育馆的时候,钟德怀突然提议溜冰去,没人反对,只莫慈道说了一句:“那家伙我不会哟。”
“我也不会,正因为不会才需要去学!”钟德怀边接茬边加快步伐上前去买门票,随后一起走进溜冰场。
他们五个人溜冰,那真是洋相百出。偌大的一个溜冰场内,有父母牵着孩子在学溜冰的,也有少儿们在溜圈圈;场外是爹爹奶奶或外公外婆们跟随场内晚辈也在兜圈圈;但更多的是那些少男少女们,他们身如飞燕个个溜得漂亮。
钟德怀他们始终窝在一起,不是你拉着他,就是他扯着你,跌跌撞撞的,稍不留神跌倒便即刻堆成一团。
可他们不觉得自己丢丑,滚爬跌撞中他们个个大汗淋漓,好像是在尽情释放那被压抑已久的雄性荷尔蒙……
他们出来冲完澡便找了一家小馆子坐下来,看上菜还要等一二十分钟,就要了两副扑克牌打“找朋友”,那阵子很流行五个人的这种玩法。
此刻,莫慈道感觉身体从未有过这么舒爽,他暗下嘀咕:“看来人出出汗是个大好事,不但精神舒畅,身子也一下变得轻松得多,看来钟德怀这家伙对养生也有点考究。”
莫慈道在课堂上接到老师递过来的一封信,他没拆开看,只是把信封叠好揣进了衣兜里,表面从容淡定。但那节课他是没心思听了,乃至整个一上午,甚至再过一两天他都很难把心情平复下来,因为他猜到这是钟玉红写来的信。
真正意义上说,这是莫慈道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异性的来信,也是钟玉红给他的第一封情书。从信中得知,钟玉红已上班有段时间了,环境不差,工作也比较轻松等,还特别交代他注意冷暖,保重身体等暖心润肺的话。但最要紧的是说每个月给他汇十块钱生活补助费,并叫他不要太节省,该花钱就花,钱不够就说一声等等。
看完信,他心里不由荡漾起了甜蜜而又幸福的波涛,激动得小心脏像要跳出来,那一直搁在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却反而被钟玉红给挑明了。都说世上只见藤缠树,没见过树缠藤的,可莫慈道和钟玉红他俩却偏偏就是树缠藤,这种角色的转换是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的。
这小子不孬,他现在感觉到钟玉红好像对他的行为举止都一清二楚似的,尤其上次那个节点汇钱让他生疑,仿佛她那双眼睛天天在背后盯着自己。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慈道曾打算过要借钱的,可想到借钱那脑袋瓜子就联想到施舍、怜悯这类词。他从未想过要对钟玉红开口借钱。说心里话,敢好意思对她有狂热的臆想,也不敢好意思对她开口借钱。
人嘛,就这么点怪,他干吗在她面前特别顾及面子?尽管只为人之常情的那三分薄面,可他却非得要精心呵护着,觉得在她面前这丢不得呢。现在好了,钟玉红主动说每个月汇给他十块钱生活补助费,这等好事哪找到哦。
莫慈道有了这种认识,想法也随之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觉得不管钟玉红给的是生活补助费,还是接济或赠予,他都要愉快地接纳。他认为连心爱姑娘的馈赠都不敢接受,还有勇气向她表达爱意与谈情说爱吗?更没信心向她谈论婚姻与成家立业了。更何况钟玉红是他心仪已久、梦里都在想的那个人呢!
莫慈道写信很慎重,更是认真的。白天上课挤不出时间,课间休息太嘈杂,难以静得下来。于是抓住晚上睡觉的时间,趴在床上,躲在被笼子里打着手电筒偷偷地给钟玉红写信。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莫慈道又收到了钟玉红的来信,从此他俩之间信件往来的频率明显加快。大约四五个来回后,双方不再有彼此之分,都坠入到你恋着我、我恋着你的相恋之中。
四
生活费有了着落,就了却如鲠在喉的一桩心事。时下,莫慈道一边读书一边恋爱,没别的烦心事。好像恋爱恋得愈炽烈,那书便读得愈好,看来恋爱的热度和人的潜力发挥成正比。他的小日子算过得比较从容。只是偶尔会想起自己一贫如洗的家庭就情不自禁地悲叹,他悲叹自己的无奈,又悲哀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卑微的心绪一直依附着他,不时向他的心头袭来。好像是藏匿在肚子里的蛔虫,稍不留神便疯狂地一阵蠕动,弄得他绞心般的疼痛。
班里同学都夸他是读书的材料,但没人知道他在热恋中。钟德怀念书不行,但晓得莫慈道厉害。不过,他晓得书是肯定读不过人家的,也不想和哪个较劲的,只一门心思和同学们搞关系、加深感情,着眼未来放长线。对人生未来的格局与谋划是不能输给同学们,他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必须要领先。他是这么想的,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去做的。
莫慈道想的却不是这些,他除了专心读书与恋爱就没别的事。他比钟德怀要单纯、幼稚得多。不过,人与人是由不得你去比的,也由不得你相信还是不相信的。
莫慈道在学习上得到同学们一致认可的时候,钟德怀在人际关系上也同样赢得了同学们对他的尊重。得到和赢得看起来没什么了不得,可藏在背后的却同样是需要花费很大心思和精力去努力的。但不管是认可还是尊重,对莫慈道和钟德怀两个人来说都是极其不容易的。
莫慈道是最早进入钟德怀视线的。这不仅是看在老乡和学习这份上,更重要的是钟德怀觉得莫慈道这小子很真实、很厚道,又有骨气;认为选这种人做兄弟对将来肯定有好处。所以,他对莫慈道总是很留心,只要莫慈道碰到一点事情,他晓得后总是不问好歹就给予帮助解决,从不含糊。譬如说前段时间莫慈道打摆子,一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就开始发烧,那时候同学们都睡觉了,他钟德怀天天蹲在床边陪着,还不时问寒问暖倒水递过去。
那段日子,钟德怀看食堂没啥好吃的,就特意到校外买卤鸭给莫慈道吃,这前后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真是说事容易做事难哦!康复之后莫慈道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也被钟德怀挡了回去,让莫慈道心里堆满了感动,这感动还不时地压得他有点透不出气来。
从那次打摆子过后,莫慈道就把钟德怀视同亲哥哥一样看待了,至于钟德怀是不是也把他当亲弟弟看,他觉得无关紧要。但这恰恰是钟德怀认可莫慈道做人真诚与厚道的所在。
钟德怀不仅仅只对莫慈道好,他和班里其他同学的关系都处得不差,口碑在班里最好,随便哪个同学都没法和他比,尽管他读书不怎么样,但不妨碍同学们打心眼里对他的尊重。不然,他在班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强的号召力。
盼望的假期如约而至,莫慈道恨不得一脚跨进家门。毕竟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长时间远离家门。
他想家迫切,不像孩提盼过年的那种想,也不止想看看父母,更想见见钟玉红。可钟玉红这时候还不想让人知道他俩在恋爱,也不允许去她家,只告诉他说会想办法去看他的。
家里的光景还是老样子,并非随他考上中专而发生改变。看着没一点变化的家,他深深地陷入自责中,他觉得这个家之所以没一点改变完全是被自己拖累的。
他没跨进门就喊母亲了。母亲还是那样子的打扮,胸前围的那条咖啡色围裙,围裙上那只口袋照旧装着一盒火柴,扎头的那条酱红色帕子多了几个小窟窿,变化最大的是母亲的面容,似乎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快让妈妈看看瘦没瘦。”母亲边说边专注地看着他。
“没瘦哪。长得又高又胖哦!”他应答着。
“胖了好,胖了好。我跟你大大就担心你受苦呢。”母亲边说边歇下手中的活儿去了房间。一会儿,母亲从房里端着一满盘的炒花生和一满盘的炒米糖出来,一边往桌上搁一边说:“你最喜欢的,快坐过来吃。”
莫慈道在桌边坐下来,伸手抓了一块炒米糖塞进嘴里。母亲高兴地望着他说:“看好不好吃?”
“好吃,肯定好吃。”回母亲的话时,他又看到母亲那种巴不得他一下子把东西都吃光的眼神。
“大大说等你回来就杀猪,让你和妹妹好好喝点杀猪汤,解解馋补补身子。”母亲说。
“我们家的猪真帮衬,才几个月就长到二百斤了?”莫慈道之所以这么说,是记得大大曾对母亲说过,猪过百斤长得快,不到二百斤宰杀不划算。后来他家就有“猪不到二百斤不宰杀”的规矩。
“哪有二百斤呢,是你大大和你妹子都说今年要杀头猪,你上学队里十六户乡亲都拿了份子钱,趁过年杀头猪送刀肉,把人情债还了。我合计着有道理。歇会叫你大大去知会一声,明天就杀猪。”母亲说。
瞧母亲一脸的喜色,莫慈道却高兴不起来,只感觉心里酸溜溜的。
莫慈道根本就不晓得自己上学的钱是乡亲们拿的份子钱凑的,他感到吃惊,没想到那些曾和父母为田里灌水或一点田埂地就吵嘴打架的人给了他一次重新认识的机会;更没想到妹妹这么小就懂事明理了。
他蓦然感觉身上有压力,且很沉重。但明天上午要叫妹妹领着自己必须把那十六刀猪肉亲手一一送上门,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莫慈道回到家中就感觉泡在幸福里了,这种快慰是从母亲看到他所展现在脸上那会心的笑颜中感受到的,每见母亲那种笑颜,总让他觉得这是世上最陶醉最幸福的事。其实,人间最温暖、最幸福的交流莫过于母子之间,哪怕无语或对视,甚至仅瞥一眼,那充溢心田的那份饱满,瞬间让你全身心地感受到无比的轻松和舒爽,这世上没有比看到妈妈开心更幸福美好的事了。
每想到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和含辛茹苦,莫慈道就心酸,觉得对父母亏欠太多、觉得父母把他兄妹俩拉扯大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对自己,自小学到中学,从没让他下过田种过地,即使放假期间,父母也舍不得让他干农活。现在在外上学还得依赖父母的供养,他心里隐隐作痛,他不愿再给父母增添负担,恨不得马上毕业上班。
第二天在妹妹的陪伴下,他一一上门归还了本队十六户乡亲们的那份人情债,可心里还是觉得人情债还了,但“人情”两个字却没法还得起。
莫慈道一上午登门送肉回到家,也就是将近吃午饭的时间,一家人都在候着那盆红烧猪蹄上桌开席呢!凑巧的是钟玉红也像掐指算过似的,她跨进莫慈道的家门,正碰到莫慈道母亲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红烧猪蹄往桌上搁。她很礼貌地一边望着大家一边喊道:“伯父伯母,还有小妹,你们好!”
“哟,没想到你来了啊!正好、正好吃猪蹄!”莫慈道见到钟玉红又惊又喜,一边站起身迎过去一边说。
“姑娘,赶紧坐下来呀!”莫慈道母亲关切地说。
钟玉红以含笑点头应诺,那笑意里分明透着一阵短暂而又令人难以察觉的尴尬。
“好、好、好、不说了,趁热吃猪蹄。”莫慈道怕母亲话多弄得钟玉红尴尬被动,插嘴道。
钟玉红这次没再邀约同学陪着,一个人悄悄来的。“乡下土锅土灶的,没城里烧得好吃。”莫慈道母亲一边往钟玉红碗里搲猪蹄一边说。
“哪里。城里小锅小灶的没大锅烧得好。”钟玉红接着莫慈道母亲的话说,让莫慈道母亲喜笑颜开。
“姑娘会说话。好就多吃点。”
午餐结束只稍微坐了一会儿,钟玉红便向莫慈道的父母辞行。莫慈道父母不便多说,也没一再挽留,只是嘱咐莫慈道多送一程。
送别的路上,他俩娓娓而谈,有相思、有鼓励,但更多是未来,是期望……不觉中,他已把她送到大路口。这时,钟玉红惊觉起来,赶紧叫他回去,不许再送,她怕碰见熟人。
回家的路上,莫慈道回想着她那番经济上给予接济的话语,心里堆满了感动,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非娶钟玉红不可,因为他不想父母再为自己承担经济上的重压。
他如此这么想着,心里便变得舒坦起来,好像整个身子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五
要开学了,母亲又在嘱咐莫慈道别把老先生那张纸条弄丢了,母亲总念念不忘那张纸条,总喜欢唠叨一句,生怕给搞丢了。
他觉得母亲太看重那张纸条,在他眼里那纸条和文凭一样,都是道具,也是骗人谋生的把戏而已。不过,他不太信也没丢,一直还揣在兜里。
季节循环往复地更替,时光一年又一年地逝去。转眼间,毕业分配悄然逼近了。
平时话不多、学习不咋地的一些同学,在分配上的本事了不得。专业对口还好理解,咋舌的是与工民建专业八辈子不搭架的交通厅、财政厅、银行照样轻松进去。最省心的是那些定向委培的学生,他们的分配像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全班三十八个同学有七个被派遣去省城,十三个跨区域被派遣,其他的基本是哪来哪去,只有三个同学没着落。这三个同学却恰恰是当年入学的应届生,也是年级成绩最好的三个学生,莫慈道是其中之一。
钟德怀是班里联系分配最早的,据说拿入学通知书的那天他叔叔就对他承诺过,只是班里同学神通广大,不是到省城就是到地市的,自己却回县城的一家建筑公司,实在说不出口了。
莫慈道还天真地认为“学习好自然会分个好单位的”,加上钟玉红也不大清楚,还一股劲劝他不要为分配多操心,并安慰他说会找到好单位的。其实,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现在同学们的去向都落实好了,他才发慌着急起来。
原来学习好坏与分配没有直接关系,接收单位只看毕业证,不管学习好坏。有点像算命先生那张纸条,说穿了也是一种形式的谋生把戏而已。
连日来,莫慈道像得了病似的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他哪曾想过人没后台比“穷”字更可怕呢?他苦闷极了,不晓得怎么开口和钟玉红说分配的事情。
钟德怀听说莫慈道分配没着落后心中暗喜,他想劝劝叔叔把这小子也接收下来,安排到设计室,届时自己工作起来就轻松和得心应手,因为他晓得自己在专业上远不及莫慈道。随后,他特意去莫慈道寝室,见莫慈道傻乎乎发呆的样子,关切地问:“有着落了吧?”
“屁着落。”莫慈道心里有怨气,说话也很冲。
“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钟德怀说。
莫慈道觉得这话是安慰人的,好在也没指望他帮忙联系单位。然而,钟德怀却真帮上莫慈道了,尽管骨子里他是在为自己打底子、铺垫子,他想好好地利用莫慈道。
莫慈道和钟德怀是一同回家又一同去一建公司报到的。钟玉红被蒙在鼓里,她不晓得莫慈道也分到一建公司。
哥哥钟德怀到公司上班还是那天吃饭时听爸对妈说的,她当时就想到莫慈道要是也来公司该多好,只是这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她没多想。
可惜爸爸和哥哥都不晓得莫慈道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而莫慈道也不清楚钟德怀是她的哥哥,更不晓得这公司的老总是她的爸爸。
现在,他俩暂时都安排在人力资源部,具体工作要等公司老总办公会研究再定。
莫慈道跨进公司大门就想把消息告诉钟玉红,可碍于面子又不便公开打听,只好多留点心眼。好在公司办公楼不是太大,上下来回走几趟也就基本摸得一清二楚。
原来一楼右边的第二间就是钟玉红的办公室,可惜溜一楼的时候没看到钟玉红。其实,这时候钟玉红已经晓得莫慈道和哥哥钟德怀今天来公司报到了,她现在街上替公司给他俩采购办公桌椅呢。
平时主任交办的事情她一般没那么快就落实的,但今天不一样,主任交代完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立马起身上街给哥哥和心上人去买办公桌椅,只是别人不晓得而已。主任也不见得清楚。
莫慈道没看到钟玉红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他还是照人力资源部说的,在大楼每层逛逛,熟悉熟悉环境和部门分布情况。
没过几天公司决定下来了,钟德怀和莫慈道都被安排在公司设计室,先拿实习工资,半年后才能定级拿级别工资,任职要看“德能勤绩”考核的结果,定级满周年方可升职。
莫慈道知道钟玉红老爸是个头头,但并不晓得是一把手,至于她和钟德怀是兄妹关系,还有过继给叔叔等等就更不清楚。好在钟玉红亲口告诉他,不然他会相信?难怪钟德怀轻轻一二三就帮他解决了分配的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建筑这个行业一直冷淡屁秋的,一年到头没事做很正常,偶尔碰到哪家盖大楼还得招投标。
钟总是明白人,从不小鸡肚肠。他行事的风格一贯大刀阔斧的,在同业中有口皆碑,没人敢和他叫板。不过,他人很怪,对小本微利的生意不大看上眼,可有时蚀本的买卖反而很乐意承接。
过去的不说,就说眼前烈士塔图纸设计招标的事,没哪家伸头,都晓得是蚀本不讨巧的事,根本没人愿意碰。可钟总却把标书拿回去了。公司里的人都觉得反常,尽管都晓得他不会干脑瓜子进水的事,但没人猜到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钟总拿着标书直接去了公司设计室,推开门见钟德怀和莫慈道面对面坐着。
钟德怀见叔叔进来赶紧站起身,而莫慈道还没反应过来,他见钟德怀突然站起身,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站了起来。
“老总好!有事招呼一声或打个电话,哪能让您亲自跑呢!”钟德怀并没叫叔叔,而是叫老总。
“老总好!”莫慈道明白过来也马上叫了一声。
钟总把标书往桌上边搁边说:“这次烈士塔图纸设计的招标就看你俩了,争口气好好表现哦。”说完转身出门就走。
钟德怀送走老总就转身笑嘻嘻地对莫慈道说:“兄弟,设计要仰仗你了!我三脚猫的功夫不行哦!”其实,钟德怀心里晓得,叔叔这次接标纯粹是为试探莫慈道这小子的能耐,弄不好要他卷铺盖走人。
莫慈道觉得这次分配来一建,钟德怀和钟总都帮了大忙,可遗憾的是自己没有稀罕的东西答谢人家,感觉再不尽心尽力干好工作真说不过去呢。
“老哥,我晓得。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干!”莫慈道自晓得他和玉红的关系后,对他说话和语气都变得客气多了。
连续几天来,莫慈道都趴在网上,先后查看国内外知名的烈士塔,反复对比,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动手设计。
钟德怀一直在旁边陪着,一会帮忙削削绘图笔、倒倒开水,一会儿到食堂帮打打饭,没干别的事。
莫慈道觉得这次投标对公司或对自己都极其重要,所以他精心研究标书,提炼文本精髓,提出要突出“雄浑、大气、凝重、震撼”八字的设计理念,前后设计了三种不同的方案,也同样绘制了三种风格的效果图。
钟德怀围着桌上那三张效果图,东瞧瞧西看看,突然间他对莫慈道说:“兄弟,这三个效果图必须要毙掉两个,图多了他们挑剔也会多,不如就选一张送审省事。”
“厉害,不愧是老大!”莫慈道边夸奖边伸手竖起大拇指。
“就这么弄,省得他们七嘴八舌乱扯筋,让他们别无选择。”钟德怀说。
莫慈道点点头。
六
日子一天天地一晃而过。莫慈道和钟德怀上班两个多月就绘制了那么一张图纸交了上去,没做别的事。而公司上下这段时间都在闲着。建筑行业有项目的时候肯定忙些,没业务做的时候自然闲散得多。
莫慈道和钟德怀闲得无聊找事做,趁机把设计室的资料图纸分类整理了一下,并按年度进行装订,使无序纷乱的图纸档案变得井然有序。
莫慈道心无它念,一直关心烈士塔“那张图纸”中标的事,他怕中不了标没脸面。
而钟德怀惦记的却是定级和任职的事,至于中标的事他没操心,不过他也希望中标,毕竟名义和面子上都有光彩。
又过了两个礼拜才传来烈士塔“那张图纸”中标的消息。钟德怀晓得后马上返身回办公室去告诉莫慈道,但推开办公室门却发现妹妹钟玉红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正和莫慈道说着什么,当她突然看见哥哥进来就立马站起来,并喊了一声:“哥哥回来了!”
不晓得钟玉红是慌了神还是故意的,她竟然当着莫慈道的面公开喊钟德怀为哥哥,这岂不是当着莫慈道的面曝光钟德怀和公司老总之间的关系嘛,她不怕哥哥钟德怀骂吗?
“找莫老师有事啊?”钟德怀语气温和地问钟玉红。
“公司叫我再拿张图纸送过去。”钟玉红解释说。
“你们都晓得了?”钟德怀问。
“晓得了什么?”钟玉红故意装聋作哑,其实她昨晚就晓得了,只是才刚刚找到机会告诉莫慈道图纸中标的消息。
钟德怀哪想到妹妹在卖关子呢,他兴奋地对莫慈道说:“你小子要请客哦!那张图纸中标啦!”
“我以为有多大的事呢,原来是中标哦!”钟玉红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懂。忙你的去吧。”钟德怀给她下逐客令,不过,他刚说完接着又说:“哦!他请客的时候我喊你。”
“谁稀罕去呢。我要送图纸去。”钟玉红趁机边说边转身离去。
钟德怀觉得妹妹走了,会看到莫慈道手舞足蹈那种兴奋的样子,可这家伙根本就没有兴奋劲。其实,莫慈道当钟玉红的面早兴奋过了,他不可能像演戏一样再兴奋一次。
“你是不高兴还是怎么的?”钟德怀疑惑地问了一句。
“哪能高兴太早,不还是没公布吗?”莫慈道担心有变故。
“那你就耐着性子等几天再说吧!”钟德怀接茬说。
一个多星期后,确切说是九天,图纸中标才正式对外公布。那天钟总一脸的春风,觉得一建很有面子。他私下问钟德怀说:“想不到这小子真不差嘛!不过,你想要叔叔对他怎么搞?”
“叔,我早想好了。图纸中标说明他有价值,有真本事。我觉得应该把他留下来,他不是吃白饭的那类人。”钟德怀说。
“说得对,和我想的差不多,那就这么定吧。”钟总说。
随后是一串钟德怀没想到的事。公司专门召开由部门负责人以上参加的表彰大会,会上对钟德怀和莫慈道进行了通报表彰,并在公司上下掀起学习他俩敢于争先和为公司争光的精神。晚上钟老总还带着整个班子在公司食堂宴请他俩。
说实话,这是破天荒的事,公司没这样宴请过谁。那天,钟老总劲头很高,钟德怀也情绪高涨,领导们的问询他都抢先一一做了回答,那话说得好像那张图纸是他一手绘制出来的。
莫慈道舌头没他好使,加上不爱说话,给人感觉他才是陪角。据知情的人说:“这次公司对中标如此重视,纯粹是考虑钟德怀参与其中的结果,不然,公司哪有过既表彰又犒劳的呢!”
中标的喜讯在公司上下犹如一夜春风梨花开,好像人人都晓得。他俩一下成了公司的名人。
最骄傲和喜悦的人是钟玉红,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心爱的恋人,这几天心里像灌满了蜜,但她没露在脸上。她悄悄在西门扬子江边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饭店,做东请莫慈道吃饭,以示同庆祝贺。
那天天朗气清,能见度特好。小饭店的桌椅板凳碗筷特别干净,环境静谧。坐下来后充满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那感觉特别像家里那样的温馨。他俩不慌不忙边吃边聊,一会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船舶,一会儿是钟玉红夹菜往莫慈道碗里塞,他俩真叫人觉得情意绵长恩爱有加。
钟玉红始终一脸的柔情蜜意,含情的眼睛一直盯着莫慈道。莫慈道心里也充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这种满足令他陶醉。这是他俩人生第一次像过小家那样单独在一起吃饭,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让他俩都觉得很美好、很甜蜜、很向往……
可惜这边还没从中标的喜悦中走出来,那边却传来“烈士塔”建设招投标最终流标的消息,整个公司都觉得不可思议,尤其钟德怀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谁想到五家承接的招标书,就一建独家投了标,其他四家都没投。这是怎么回事呢?钟总有点恼火,觉得那四家不给面子还在拆台。不过,想到实际预算与标的之间的缺口也就不奇怪了,贴水蚀本的买卖没人愿意哦!
民政局见状也没招,只好再打报告请示政府出面解决。政府只好召开协调会,从讲政治的高度再讲一遍修建烈士塔的重要意义,重点讲资金问题。
领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得口干舌燥哪有用?其实,参会的老总们都心知肚明,资金缺口太大,谁承接谁贴水,何况是贴不起呢。
没人吭声正常。
“公益事业功在千秋,不能光计较,要讲讲奉献嘛!”领导被无声的寂静逼得无奈,像劝小姑娘似的又说。
瞧着老总们像霜打的茄子,人人低着头,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像水牯牛抵角似的僵持着……钟总实在熬不住了,心里叨咕:还是承接算了吧!毕竟是公益事业,都抵角哪有意思!何况设计是本公司中的标,再加上侄儿又是图纸的主要设计人之一。若本公司再不主动承接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至于细账就不算了,亏就亏点,好歹本公司贴得起,比其他公司要强,就算公司做好事,省得大家再大眼瞪小眼的。
主意拿定后他就站起身,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都不说了,这个标由我们来做吧。”
随后四周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如果没有异议的话,那烈士塔就由一建负责承建了。”领导边说边鼓掌。
七
一建公司会议室正在召开经理办公会。莫慈道和钟德怀列席了会议。会议专题研究烈士塔施工的相关事项。
会上,钟总提议,烈士塔施工由钟德怀和莫慈道两人全权负责。质量要求对照样板工程标准施工建设,所有材质严格对照图纸要求,不得以次充好。还一再解释说这项目要贴水的,但这个水要贴得值。希望大家能够正确认识,也希望你俩切实要负起责任,把好事办好。
钟总说完后分别看看几位副总,他们只相互对视了一下都没吭声,钟总宣布散会。
“你主外,负责所有材料采购等等,我只负责现场施工,我们分工不分家,各负其责。你说好不好?”回到办公室,莫慈道说。
“你是老小嘛,听你的。”这正合钟德怀所愿,所以他没说二话。不过,他也晓得在外跑开销大、风险大等,只是没明说罢了。
他俩之间好说,又都很爽快,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共识。
大安丘陵顶部浑圆,坡度和缓,毗邻的扬子江江水蜿蜒向东数千米,其主峰是拥江而立、海拔318米的翠竹山。而大安县城就伴山拥江而居,此山就在翠竹山下。
看那杉木、松树、香樟树、毛竹和灌木等早将翠竹山装扮得满山碧翠,这里空气新鲜,是大安城里人晨练和茶余饭后难得的好去处。但自挖掘机、推土机在翠竹山上唱响起来,城里人突然没了去处,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怨声载道,都说这块天然的山林被糟蹋了。
莫慈道几乎每天都要在施工现场向不明真相的人做解释,甚至一天要讲几遍。
他发觉城里人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不管闲事,不问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而城里人却偏偏相反,什么事都喜欢问一问。其实,在翠竹山建座烈士塔,既美化了生态环境,又增添了一处永久性的人文景观。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莫慈道头脑一根筋,每天拿着圈尺在施工现场丈量,弄得那些师傅很不舒服。可他不管师傅们高不高兴,还是照样量他的。
在他的脑袋瓜子里,监理就是要对照图纸严格要求,不能马虎。至于师傅们背里说几句他装聋,也不计较。
气温渐渐高了起来,正是大兴土木的好时节。莫慈道要求师傅们起早点、干晚点,但求时间与进度,更求工程质量。
刚开始师傅们对莫慈道有抵触情绪,可日子长了就发觉他人不坏,偶尔在公司那边还帮他们说说话,关系渐渐融洽起来,背后慢慢也就没人说闲话了。
一段时间后,工地现场井然有序,一切都比较规范。莫慈道很高兴,一高兴就掏腰包请师傅们到山下小酒馆喝一杯,他就以水代酒敬一下,并对师傅们说一句:“只管解解乏,不管尽兴哦!待工程验收再一醉方休。”几个师傅认他,也不客气,都感觉被他弄得很舒服。
钟德怀南下广东、福建,直接从厂家采购汉白玉。他先从广东再到泉州崇武,整天跟着老板后面磨蹭,历时一两个星期和老板泡在酒里,胃都喝伤了。好在把老板喝得快活,合同签下来比市面实际成交价节省了五万八千多元,不怪钟德怀后来津津乐道。
从崇武回来他没歇,第二天一早就去翠竹山看工地现场。他觉得采购人员要多到现场看看,掌握了进度就晓得材料何时进场,免得弄差误工。工地师傅喜欢钟德怀去工地,尽管他去得不多,但每次去了都要喊师傅喝一顿。师傅们都晓得他好这一口,不像莫慈道不能喝,他放开喝,没哪个是对手,每次都把师傅们喝得晕晕乎乎东倒西歪的。他们喝得尽兴的时候什么都敢扯,说公司办秘书钟玉红与莫经理在谈恋爱就这么扯出来的。说看到钟秘书几次来工地送伞,有人问她来工地干么事,她说找人或给哥哥送伞。其实,公司都清楚钟老总就她一个宝贝女儿,哪来的哥哥呢,说有情哥哥还差不多。后来有人发觉钟秘书那把红伞在莫经理手里打着。
钟德怀一边听,一边回想妹妹那次在自己办公室和莫慈道聊天的情景,还真觉得像那么回事呢。
表面上看没事,但内心还是很吃惊。他装作镇静没事的样子说:“不会吧,我妹子看得上他吗?”
不是听钟德怀亲口说,好多师傅还不晓得呢,但一些不明就里的却被弄糊涂了,钟秘书怎么是他的妹妹呢?
烈士塔竣工验收通过了,但工程决算下来是贴水将近两万块,比钟总当初承诺的节省了三万块。许多人说这了不得,是奇迹!
恰巧这时他俩定级满周年,够任职条件。换句话说他俩的升职才进入领导们的视线。莫慈道对此无所谓,没的想法。钟德怀却不是,他早就盼星星盼月亮了,恨不得马上弄个一官半职。
在焦虑忐忑之中,钟德怀如愿以偿,被公司任命为总经理助理。莫慈道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但他由衷地替钟德怀感到高兴,不管是作为同学,还是他妹妹的男朋友,他都觉得应该。不过,他晓得钟德怀有点门道,善拉关系,仅烈士塔施工期间就替他安排到几户头头家粉刷墙面、改造灶台等私活。他这方面特别活络,会钻营又会利用资源做人情,何况还有叔叔罩着呢……
个把月后,莫慈道被任命为部门经理,据说是钟德怀私下在叔叔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才被勉强答应的。只是莫慈道不晓得,钟德怀也没说。
升职的那天,莫慈道情不自禁地想起老先生给的那张纸条,他从左胸暗兜里掏出来看看,那白纸黑字没变:
读书修身事,不可一日无。
苦尽甘来时,平生没后悔。
老先生给的四句话真是经典,看着看着,他蓦然发觉这四句话的真实含义就是“修身养性,不忘学习。乐于奉献,终生不悔。”十六个字,他开始有点喜欢老先生给的那张纸条了。
钟玉红公务员考试被录取了,现在城南工商所从事菜市场的管理工作。那蓝色的工商制服把她衬得很清纯,同时也把一个女人凸凹有致的身段勾勒得十分醒目耀眼。
城南菜市场就是钟玉红在管,那些卖菜的一见她都客客气气的,她也谦和地对待人家。
今天星期五,她收好摊位费返身回所时,见那条大黑鱼还在摊位翻来覆去地乱蹦乱跳,不由她心里突然念头一闪,爸妈不是天天唠叨要看自己的男朋友吗,何不今天中午来个突然袭击,让他们惊喜惊喜!
拿定主意后她立马买下那条大黑鱼,刚付完钱,莫慈道从她身后拿过塑料袋,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够重的,让我来拎。”
然后跟随她去买肉,肉买好又去买仔公鸡。莫慈道像个卫兵,一大早紧紧地跟在钟玉红的后面,左右手分别拎着鱼肉鸡、蔬菜等。
“中午去我家吃饭,带你见见未来的丈母娘。”钟玉红在回所里的路上对莫慈道说。
“真突然……”莫慈道没说完就被钟玉红打断:“是不想见?还是……”
莫慈道赶紧说:“不、不、不,我想见!我是说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要什么准备?不许买东西。晓得喊人就行!”钟玉红边笑着说边做了个鬼脸。
见她心里高兴,他心里也蓦然变得轻松起来,随之也调侃说:“我激动起来真喊爸爸妈妈哦!”
“有胆子就喊,没人管!”她笑嘻嘻地说。
他俩边走边聊,眨眼工夫就到了城南所。这时,钟玉红一边从莫慈道手里接过一堆东西,一边对他说:“去上班吧,中午别忘过来哦!”
“真忘就算了。”他坏笑着说。
“忘了就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她也笑着说。
“小莫,别怕。城里有的是店!”钟玉红的所长正好走过来,听他俩对山歌似的,便接茬说了一句。
莫慈道晓得所长对玉红很好,就朝所长笑着说:“您早啊!所长。”
“我就喜欢这样的小伙子,一看就是憨厚实在的人。”所长笑眯眯地重复那句话。
莫慈道本想到公司办公室稍坐片刻再往工地去,可走着走着突然改变主意就径直往工地而去。平时他是九点多到施工现场,可今天却这么早,真不多见。
安全问题是他一直担心的,怕他们疏忽大意,不出现场看看心里总不踏实。就像戴安全帽这种小事,哪用多讲的呢?可师傅们就是不记得,没法子想他只好罚款动真格的。好在动真格后就没人忘记戴安全帽了,也都晓得小事不小了。
工地上的师傅们都忙开来了,拌砂浆的、拎桶的、砌墙的都在各忙各自手中的活,没人注意他的到来。瞧着大伙安全帽都戴得整整齐齐的,他觉得很欣慰。
走进拌砂浆的现场,看着师傅满头是汗,莫慈道说了一句:“墙结实不结实关键看泥浆拌得好坏。可惜公司目前还不能确保每个工地有台搅拌机。人工拌浆子太辛苦!”
“一台没的才好呢!”那师傅边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边应声说。
莫慈道没想到师傅说出这种话来,不过,他说的是真话是实话。那些凭苦力依附建筑行业讨饭吃的人,他们一年辛辛苦苦的,也挣不了几个大钱。可机械化程度高了,他们自然就没得饭吃。
这让莫慈道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自己没日没夜困在田里干活的父母,他们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还省吃俭用,可家里的境况并没改变。不知一个“穷”字要背负多少年,也不晓得何日才算尽头。
他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他不愿再往深处多想。他转身又去和其他师傅扯了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是有心的,他想从他们的言语里捕捉他们的家境是什么样的呢?
师傅们对莫慈道是心存好感的,别看他年岁小,而是听他说话直溜溜的像自家里的人,不像城里人那样拐弯抹角的,所以他们喜欢和他直说。而莫慈道也从没低看过他们,对他们像家里人一样。
人在七嘴八舌的时候,时间就溜得快,好像没一会儿工夫就快要十一点了。他赶紧和师傅们打招呼说:“你们再忙一会也该吃中饭了,我还要去公司一下。”其实,他说去公司只是借口,心里惦记是中午到玉红家吃饭哦!
回来的路上,他心里在犯愁,感觉头一回去女朋友家吃饭就空着一双寡手不大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可钟玉红一再招呼不许买东西,他敢不听吗?
他头大了,可这种时候是不能任性的,他真是愁眉苦脸。无意中他手触碰到自己的左胸口,让他想起老先生那张纸条,于是他赶紧默默地念咒语似的嘟哝着那四句话:修身养性,不忘学习。乐于奉献,终生不悔。
都说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孬子疯子。不晓得是真是假……
吴国华: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发于《清明》《阳光》《安徽文学》《文汇报》《红豆》《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