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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钥匙(短篇小说)

2024-10-31蔡晓安

当代小说 2024年10期

在新县城开锁这一行,向钥匙算是个另类的存在。绝大多数开锁匠都是男的,即便是夫妻店,两口子都会开锁,也一定是男人在外做主力,女人在男人有其他事情实在脱不开身的情况下才帮忙打个替补。而作为女人的向钥匙,却是实打实的主力。说主力还不准确,如果把开锁当成演戏,她就是戏台上的那个唱独角戏的。一台戏下来,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噔噔噔”地挥汗如雨。

情况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向钥匙也曾经有男人,男人也是个开锁匠,而且是新县城一等一的开锁匠。无论什么样的锁,小到各种五花八门的家用锁,大到银行的保险柜,只要他出马,没有打不开的。看起来也没有多复杂,就见他东戳一下,西扭一下,旁人正看得起劲呢,一个没注意,只听“咔嚓”一声,锁就开了。整个过程,既轻松,又自在。男人开锁不像在工作,更像是享受,享受锁被打开那一刻的愉悦,也享受旁人钦佩的目光。一个普普通通的开锁匠想要被关注,唯独在锁被打开那一刻。

锁在男人的手里,就像只扑腾来扑腾去的小麻雀,想飞飞不起来,想逃逃不掉。他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男人开锁技艺虽高,福命却浅。那一年,城郊复兴镇一个妇女打来电话,说锅里正炖着汤呢,不过是要出门扔一袋垃圾,刚走到了门口,不想一阵风吹来,竟把门关死了。妇人在电话里急得像马上要跳楼。“师傅,师傅,麻烦你快点来!我灶上的火开得大。要是来晚了,我,我……”说着说着,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号啕起来。

男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向妇人家里狂奔。

很不幸,就在男人即将到达的时候——据说当时男人所在的1wnyQn7bHjCFh551QMZjno3XJZQ43ZzDBfn/MaI8YGQ=位置,都能看见妇女住的那幢楼房了——一辆大货车突然一个拐弯,迎面冲过来。男人的摩托车就像一头可怜的小鹿,一下子就跌进了老虎的血盆大口。事后,调查结果出来了:大货车司机当时正一边开足马力,一边接听电话,想着反正是笔直的大道,视野好,没关系;哪知正要与男人骑的摩托车会车时,左前轮突然爆裂,车身一偏,就向着摩托车对撞过去;男人骑得也快,开足了马力,急着要去开锁。

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整起事件,稍令人欣慰的是,那个妇女左等右等,没有等到师傅来开锁,又连续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只好在墙上的“牛皮癣”中另找了个号码。门终于打开,进厨房一看,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原来,妇女被关在门外时,灶台上的火开得大,水又加得满,锅里沸腾的汤溢了出来,沿着锅壁往下流,就把锅底的火浇灭了。

男人走了,但男人的名号还在。

男人的名号叫“向钥匙”。因他姓向,擅长开锁配钥匙,故此得名。所以严格来说,向钥匙不是现在的向钥匙,而是现在向钥匙以前的男人。

向钥匙的男人被车撞死了,向钥匙就成了寡妇。好在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初中了,不用费很大的精力照管。向钥匙本来打算用男人死后得到的那笔赔偿金另外开个小店,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把那笔钱存起来。孩子才十四岁,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况且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万一开店赔了,到了孩子需要花钱的时候,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就索性继续干开锁这一行吧。

男人还在的时候,没少教她。男人教她的目的跟其他夫妻店差不多,一个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把老婆教会了,多少能有个帮手。男人技艺高,女人脑子灵活,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快。如果男人不过世,他们在开锁匠们的眼里,说是“山伯配英台”,也不会觉得过分。

男人在的时候,无论多么晚,哪怕是半夜,只要有人打电话来要开锁,他一定二话不说,下了楼骑上摩托车就走。这个时间点,大多数开锁师傅要么手机不开机,要么不接听,要么接听了直接说睡下了不出门。反正没几个愿意半夜三更还往外跑的。向钥匙当初也不愿意男人太晚出门,特别是冬天,两个人在被窝里搂着暖暖和和的,多好。人一走,等他开完锁回来再钻进被窝,把觉耽搁了不说,好半天身上都是冰凉冰凉的。但男人不这么想。男人说:“你不去,人家就只能在外面待一晚上。现在你站在外面,看能不能待上一晚?”

虽然她心里不是十分乐意,但终归还是被男人的善良打动了。她想,有这样一个男人也挺好,虽然没有多少钱,旁人眼热的权势更是谈不上,但与他相守一生能感到心安,也是一种好。

所以她成了开锁匠之后,碰到半夜打电话来让开锁的,也都尽量赶过去。虽然她知道一个女人这个时候出门实在不妥当,但总是咬咬牙,心一横,就骑进黑夜里。

那天出门,她特意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到了街上,一阵风吹过,脑袋清醒了一大半,那种感觉,反倒比待在闷热的屋里好多了。

到了电话里指定的地址一看,只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醉酒男人在。新县城是江边小城,很多人喜欢在夜晚约三五好友,聚在街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一些人酒喝饱了,肚子填圆了,回家一摸钥匙,立马就傻了眼。有的是单身汉忘了带钥匙或者把钥匙丢了;有的是老婆在屋里装作睡死了,无论男人在外面砸门砸得多么地动山摇,都故意听不见。反正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

也恰恰因为有了这各种各样的情况,电话才会打到她向钥匙这儿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丢三落四的主儿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呢。所以她暗示自己,虽然夜色已深,但不应该心怀抱怨。

没有他们,她靠什么吃饭呢?

向钥匙开锁的时候,男人一直在身后喘着粗气,像很多年前农村用那种土灶台烧火时“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不同的是,男人拉的“风箱”不仅刺耳,还夹杂着难闻的酒气。每打一次嗝,都伴随着十分浓重的酸臭味。向钥匙强忍着,尽量让手上的动作更快一些。刚才上楼时,她瞥了男人一眼,只见他肉墩墩的,浑身上下都堆满了肥肉,仿佛皮带一松,整个人都会垮掉似的。即便在昏暗的楼道里,她也能看到男人圆滚滚的脸上好似挂了漫天的彩霞。

向钥匙心想,何必呢?酒跟人又没有仇,非要跟它较高低。

门很快就开了。向钥匙说:“大哥,八十。”

开锁一次,收费八十元,这在新县城是大行大市的价格。

男人嘟囔着,口齿不清地说:“八十啊?这么贵!我一天累死累活都挣不到这个数呢。你倒好,撒泡尿的时间钱就到手了。”他边说边把手往裤兜里伸。摸了半天,取出来的还是只有那只手。但那一番倒腾的动作,却让男人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了,活像一头正被追赶、马上就要被送上案板的猪。

向钥匙心里“咯噔”一声,机敏地提醒道:“大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现金,用微信嘛。”她的声音有点大,目的是想转移男人的注意力。

男人一听,眼睛像突然被拨亮的油灯,神色变得讪讪的,诡谲而迷离。男人像换了一张脸,嬉笑着说:“对对对!微信微信!加了微信,我们就是朋友了。钱算个什么呀?我微信上有的是钱!别说八十,再翻个倍,也行啊。”

他猛地上前一步,笨重的身体像一座大山,直压过来。“八十,再翻倍。说好了,就这样呵。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向钥匙大惊失色,她急切地央求道:“大哥,你喝多了。钱,我不收你的了。你让我走吧!”她一直往后退,却不知,人已经从门口退进了屋里。

男人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粗,眼里泛着灼热的光,仿佛要让整张脸都燃烧起来。

向钥匙正准备大声呼救时,一团黑影像从天而降的天兵,一下闪到男人身后,只一把,就将这团胖乎乎的肉球推倒在地。然后,一步跨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就飞奔下楼。

向钥匙怎么也不会想到,凌晨英雄救美,将她一把从虎口拖拽出来的人竟然是郝新。说起来,这个郝新也不是外人。这要追溯到她男人还在世的时候了。

为了手头更灵便些,干开锁这一行的师傅,都会收徒弟。一方面,徒弟会给拜师钱;另一方面,碰到开锁业务太繁忙的时候,徒弟还能打打下手,且不用专门给徒弟开工钱,也算节省了一笔,可谓一举两得。但开锁是特殊行业,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如果是要做正儿八经开门营业的开锁师傅,必须先到公安局,又是抽血又是验指纹,一趟下来,什么问题没有,才算过了第一关,然后才能去工商局办营业执照。如果师傅要收徒,也必须领着徒弟去公安局,同样抽血验指纹。

不同的是,如果是师傅,要把各项查验结果录入到公安专门的系统里去。徒弟呢,录入系统这一环倒是免了,主要是跟系统里的数据比对一下,看有没有前科。没有前科,才算有了学这一行的最基本资格。有些师傅怕麻烦,收徒不愿往公安局跑,不出事倒也没什么,公安局也不会三天两头派人来查;但倘若哪一天你收的徒弟在外面惹了事,不打招呼就把别人家的锁开了,只要被抓到,那么师父也会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十来年,那时候要入这一行,还必须到公安局拿特种行业许可证才行呢。

对开锁师傅来说,打开一把锁是很容易的事,可要把开锁这一行的“锁”打开,却不是说起来那么简单的。所以偌大个新县城,常住人口近四十万,把开锁当吃饭手艺的不过二十多家,而真正精通的顶多也就那么十来家。曾经的向钥匙,也就是现在向钥匙的男人,可以算是这十来人中最为拔尖的那几个之一。

可不管开锁匠有多厉害,收徒弟也不是手到擒来的事。纵然你的水平再高,本事再大,可真正想往这一行钻、在这一行里求生存的年轻人却是寥寥无几。有些人即便学会了,但被收入更高的职业一吸引,就头也不回地做其他工作去了。

向钥匙的男人曾经先后收过几个徒弟,只是后来继续留在开锁这一行的,一个都没有。郝新是他收的几个徒弟中脑子最灵活的一个。那时候,郝新刚初中毕业,高中没考上,出去打工,除了搬砖什么都不会。可就算搬砖,他跟其他人一比,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其他搬砖工人不是五大三粗,就是腰圆体壮,就算瘦,也瘦得有肌肉。而郝新的瘦,却是干瘦,瘦得跟只猴子似的,仿佛把包在外面的那层皮一剥,露出来的就是一副可怜兮兮的骨架了。

后来还是他父亲拿的主意。他父亲说:“去年我们家房门打不开,请了个开锁匠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一眨眼工夫,几十块钱轻轻松松就到手了。我看,你这德行,别的肯定干不了,只能干这个了。”

郝新跟着向钥匙的男人学了开锁技术,却还是不愿在新县城这个小地方生活。一个哥们儿一声吆喝,他就跟着人家跑到广东闯大世界去了。

已经跑到广东好几年的郝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向钥匙开锁的这家人门口呢?而且还是在大半夜。向钥匙十分疑惑。郝新说:“师娘,说来也是凑巧。我在广东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坐长途大巴回来了,不想客车在路上出了故障,耽搁了,到新县城的时候,都快凌晨一点了。我就想,反正我家离车站也不是很远,身上也没几个钱了,打车终究有些心疼,不如走回去。哪知到了半路,正好从师娘家楼底下经过,就见师娘发动摩托车,急忙忙地冲了出去。我喊了两声,您没听见。我觉得很奇怪,这么晚出去,肯定是去帮人开锁。为什么不是师父去,却是师娘去呢?师父就不担心您一个女人,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办?我也来不及细想,赶紧拦了辆出租车跟了过来。我想,不管师父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出门,反正我是他徒弟,不能让师娘一个人在外面,让师父担惊受怕。”

向钥匙心里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消除,说道:“你跟着我,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郝新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搓手,一边低下头,说:“这个嘛,您跑得实在太快了,不要命似的,我知道肯定是那边催得急,我就没有打扰您。另外,我也不想让您发现后面有人跟着,这么晚了,您又不知道跟来的人到底是谁。万一想多了,受到惊吓,骑着摩托车反倒更危险。”

听郝新这样一解释,向钥匙思索一番,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向钥匙说:“你不知道你师父的事?”郝新瞪大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说:“不知道啊,前几年我都在广东。师父他怎么啦?”

向钥匙就将男人的遭遇讲给他听。末了,一声叹息:“人各有命。是命里带的怎么躲都躲不过。”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说起来,她心里就跟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江面一样平静。她知道,要想生活能够继续,就只有抬起头来朝前走。

第二天,向钥匙起得很晚。夜里出去开锁,本来就耽误了睡眠,加上又遭遇了那样的事,一直惊魂未定。迷迷糊糊中,好像刚觉得可以放松下来进入梦乡,突然一个激灵,身体像被电了一下,又像被蜈蚣啊马蜂啊什么东西蜇了一口,总之,睡也睡不深,醒也醒不来。半睡半醒之间,十来个小时就过去了。

向钥匙起床后,不想做饭,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不知不觉间,男人去世后这些年的委屈和不易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漫过颈项,漫过鼻孔,漫过眼睛,漫上头顶……

其实,这些年她很少经历前一晚那样的遭遇,更多时候,都是些小小的委屈、小小的不平、小小的辛酸。这些小小的委屈、不平和辛酸汇聚到一起,也就成了一条恣肆的大江,可以一泻千里,可以溃堤而去。比如,她接到电话去城郊人和镇开锁,等她心急火燎地好不容易赶过去,再打电话联系,却死活打不通了。也不可能一直在那里等啊,于是,只好又灰头土脸地往回赶。她刚回到县城,电话又打来了。人家还理直气壮地质问:“怎么这么久还不来,你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她解释后,对方才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忘了,手机设置了拒接陌生电话。”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再比如,磐石街道的一户居民叫她去开锁,她到了那里,反复跟对方确认:“你在电话里说的是四号楼,这里是五号楼哦。”不想对方把眼皮一翻,没好气地说:“我自己家,还能搞错了?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只管开锁,马上!”结果,等她把锁打开,门一推,刚才还没好气的妇女立刻呆住了——这屋不是她家。屋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看到房门被突然打开了,门口还站着两个陌生人,显然受到了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房主从里屋走出来,怀疑她们是贼。她耐着性子跟房子的主人解释,还马上拨打了110。警察到场后,证明她是开锁匠,确实是因为顾客交代不清把门开错了,这才彻底洗清了嫌疑。

想起这些,向钥匙就觉得头又开始疼起来。她起身去了厨房,泡了包感冒颗粒喝下去,然后才慢慢地往楼下走。门市就在一楼,租的,很小,旮旯角落全算在内,也不会超过二十平方米。这是保证她和儿子能够正常生活的唯一场所。其实,对于开锁匠来说,她家的条件已算十分优渥了。大多数同行都没有专门的门市,而是在街边摆个地摊,有人打来电话就去开锁,没有呢,就干些配钥匙,甚至擦鞋补鞋的活儿。想想也是,尽管新县城几十万人,但也不可能家家户户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门外,真正有开锁需求的还是少数。人长着一双手,就是用来刨食吃的,不可能让它闲下来。一闲,就很难有活路。向钥匙的男人刚入这一行时,连个地摊都没有,就是在全城的各个楼道里贴小纸片,上面只有两个汉字:开锁。紧跟着就是一串手机号码。说白了,他在墙上贴的就是我们俗称的“牛皮癣”,他那时候干的就是开锁行业的“游击战”。后来,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摊。再后来,男人说:“还是找个门市吧。不忙的时候,你可以守在门市上,兼卖些锁。”这时候,什么指纹锁、密码锁等各种花样百出的锁都已经有了。现在想想,向钥匙还是挺佩服自家男人的,他虽然只是个小开锁匠,却也懂得与时俱进。老抱着开锁这一个活儿不放,哪能把生活过得更好呢。

门市一打开,她就觉得身后跟进来一个人。转身一看,是郝新。

郝新还是那副很腼腆的样子,进来就说:“师娘,我想求你个事。”他的声音有点小,像蚊子一样“嗡嗡嗡”的,不仔细听,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向钥匙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千万别说‘求’。”

“我在外面跑了这么久,却一直混不出个名堂,我就想还是回来当个开锁匠吧,更现实些。我本来是打算来求师父的,却不想……”郝新说着哽咽了一下,“在外面跑的这些年,我把当初学的开锁手艺全荒废了。我的意思是……”他有些欲言又止,头微微低垂着,怯怯地瞟了向钥匙一眼。“师父不在了,我想跟师娘继续学。”生怕她不同意,又赶紧追加几句,“工资我不要,学徒费另给。等到我学会了,如果师娘不赶我走,我也可以留下来给您当帮工。”

郝新的这个要求,如果早一天提出来,向钥匙肯定会断然拒绝。理由很简单,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年轻不年轻,但也谈不上老,虽然郝新是男人过去的徒弟,但终究男女有别。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只怕徒弟还没带成,流言蜚语就如狂风暴雨灌满大街小巷了。但他提出当学徒的时机不早不晚,刚好就在向钥匙有了前一晚那场惊魂未定的遭遇之后。这下,向钥匙就有些犹豫了。

向钥匙没有一口回绝,只说:“我先想想。”

向钥匙“想想”的结果就是,徒弟郝新留了下来。

让郝新留下来的理由也很简单:在开锁行里谋衣食,有个男人能更方便一些。

郝新留下来继续当学徒后,向钥匙渐渐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确实英明。别的不说,单说夜里再碰到有人要开锁,那当然就是郝新出马,不必再让她一个弱女子像打仗一样东奔西跑,跟玩命似的。而她担心的所谓的流言蜚语居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凶猛。也难怪,她比郝新大了足足十几岁呢。嘴巴再烂的人,看到两个人那么大的年龄差,也不好意思嚼舌根子。

再说了,谁规定女师傅就不能带男徒弟了?

更何况,这个徒弟本来就是她男人先前的徒弟。徒弟回来一边继续学手艺,一边帮师娘的忙,不都在情理之中吗?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这三个月,向钥匙对郝新是很满意的。她甚至想,等郝新把手艺学好,可以留下来,给他工资也行,分红也行。出门在外跑开锁那一套,可以全交给他,自己可以像男人在世时那样,就在店里守着。郝新谋了一份生计,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吃穿用度肯定是不用愁的,也比他在外面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要强得多。她自己也能轻松一些,可以将更多的心思用在培养孩子上。毕竟,孩子已经上高中了,要多关注一些。她可不想让儿子和爹妈一样当开锁匠。

这天,向钥匙像平常一样早早地就到了楼下门市。晚上不出门,觉睡得好,精神就是不一样。郝新一般在八点半之前就会过来,但今天直到九点,还不见他的影子。向钥匙有点不悦,心想就算有事,也应该打个电话说一下啊。手艺还没学精呢,就想出师了?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她又一想,也许郝新是晚上熬夜睡过了头,再等等看。可是,左等右等,一个上午都快过去了,还是不见郝新的身影。向钥匙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一想到意外,她就忐忑不安起来。要知道,当初她男人就是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中永远离开的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她不相信,命运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到绝望的悬崖边。她努力把腰板挺直,定了定神,然后拿起了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向钥匙把手机贴在耳边,就像贴着枕头睡觉一样,沉沉的,回不过神。

从那天开始,郝新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就那样没有任何征兆地从向钥匙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大约又过了半年。这天,向钥匙正在门市上休息。可能是因为电子锁逐渐普及,忘记带钥匙把自己关在门外的人越来越少了,向钥匙的开锁生意明显受到了影响。需要开锁的人少了,她就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卖锁上。但买锁的人也不像原来那么多了。以前卖得很好的指纹锁、刷脸锁,也都不好卖了。钱越来越难挣了,大家把心思都放在了挣钱上,而不是阻挡“宵小之徒”上。向钥匙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见两个警察径直走进门来。

走在前面的警察站到向钥匙面前,问:“你是何桂碧吧?”

向钥匙好多年都没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三四秒,才赶紧回道:“是是是!我是何桂碧。平时大家都叫我向钥匙。”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警察也觉得有点好笑,居然有人会把自己名字忘了。警察脸上有了笑意,气氛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前面的警察指着斜后方的警察说:“这位同志是从湖北赶过来的。有一桩案子,需要跟你核实一些情况。”

向钥匙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自己从没有去过湖北,为什么会有湖北的警察找上门来?自己向来胆小怕事,违法乱纪的事碰都不会碰,为什么会有案子跟自己牵扯上?

那位湖北的警察上前一步,距离向钥匙更近一些,说:“郝新这个人,你认识吧?”

向钥匙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认识。他以前是我男人的徒弟。”她本想说后来也是自己的徒弟,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免得越说越复杂。

湖北的警察转脸对另一位说:“这就对了。”

一开始问她的警察是本地人,是县公安局派来协助调查的。他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事情,我们需要了解得更详细。”

从公安局大门走出来,向钥匙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要她知道的事情,她都和盘托出了。但同时,她又觉得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巨石,怎么用力掀都掀不开。她觉得心脏被压得“怦怦”乱响,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压爆似的。她怎么也想不通,看起来那么羞涩、腼腆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跟偷银行保险柜这种事扯上关系呢?别的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监控视频等安全设施样样俱全,怎么还会想着去偷银行?不是傻到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就是脑子发热。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郝新,出门在外的这些年,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广东打工,而是四处流窜作案。前些年因为他作案金额小,又打一枪换个地方,所以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虽然也掌握了一些证据,但还是没有查到嫌疑人,归不了案。这次倒好,他自以为神通广大,竟然胆大包天跑去偷银行保险柜,然后被警察瓮中捉鳖,直接逮了个正着。更让向钥匙直冒冷汗的是,郝新他自己偏要往枪口上撞也就罢了,还搭火烧铺盖,把她这个本本分分的弱女子牵扯进去。

原来,郝新闯进银行去开保险柜,用的居然是向钥匙男人生前的“钥匙”。当然,这里所说的钥匙并不是人们平时所见的钥匙,而是一种特殊的工具。这种工具在市面上买不到,都是技艺高超的开锁匠根据经验自制的。制造出来后,开锁匠也知道一般情况用不上,不过就是图个虚荣——你看我多厉害,什么都能打开!向钥匙知道男人有这套工具,也知道男人曾经真的用过这套工具。每每在她和郝新面前讲到那次开锁经历,男人脸上都浮现出无限的荣光,仿佛能把银行保险柜打开,就跟战士上战场杀敌,直接一枪撂倒敌方阵营最高指挥官一样兴奋。那种感觉,别提多爽,多妙,多开心了!但男人开银行保险柜,跟郝新开银行保险柜有本质区别。那次,一个镇上的银行工作人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忘记了前一天刚设置的密码,怎么打也打不开,最后不得已才向开锁匠求助。但开银行保险柜,并不是所有的开锁匠都有这个本事,整个新县城,一个一个地数,有这本事的绝不会超出三个人。

向钥匙跟男人在一起的那些年,男人再也没有机会用那套特殊的工具了。时代在进步,银行的保险设施也在更新。她相信,像那样的银行工作人员,寻遍全国,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是,男人的“钥匙”怎么就到了郝新手里呢?一想到这个问题,向钥匙就觉得后背一阵阵发麻。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比如,那天夜里她出去开锁,都凌晨两点了,郝新怎么会刚好就在她楼下?他说自己刚坐长途车回来,那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难不成,他早就蹲守在楼下的门市外面伺机而动,只是刚好见她出来,就临时改变主意,要用一种更隐蔽、更稳妥、不会有任何闪失的方式达到目的?他的运气也真是好,竟然碰上一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然后,他再靠近她,甚至走进她的生活,不就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了吗?

之前想不通的,现在都想通了,包括他为什么要继续来当学徒,为什么连工资都不要也愿意留下来帮她。他是在寻找机会啊。他知道师父有一套那样的工具,但他不知道,师父把那套工具放在了哪里。不要说他不知道,就是向钥匙也不是十分清楚。一辈子可能都用不上的东西,谁会关心呢?

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警察找上门来,她都不知道男人以前的那套特制的开锁工具,竟然失窃了。

郝新这事对向钥匙的打击很大。首先,她对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产生了质疑。她无法相信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竟然可以伪装得这么深。人们所看到的善,可能是恶,所相信的真,可能是假。那么,她到底该相信谁,究竟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她相信的呢?其次,这件事也直接影响了她对待生活的态度。特别是在开锁这件事上,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积极热情,人家电话一打来,就好像自家的房门被关了一样,生怕跑慢点就生出什么意外。现在,她就把开锁当成一个谋生的工具,工具总是冷冰冰的,用得着的时候拿起来,用不着了就扔到一边。当然该快的时候,她还是会快。她的快,不再是急他人之所急,而是快点把这单跑完,钱一到手,就可以跑下一单。就好像她要服务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串串阿拉伯数字、一张张人民币。

她已经把摩托车换掉了,买了辆电动四轮车。对一个女人来说,骑着那么大个笨重的铁壳子在街上跑,终归不安全。

那天,她照例去开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焦急地在门口的楼道里来回踱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见开锁的师傅终于来了,他长舒一口气,急切地催促道:“快,快点!快点开门!”仿佛她的动作稍微慢一点就会出大事。

门是反锁的。

反锁的门开起来要麻烦些。但向钥匙毕竟是向钥匙,她没有折损男人留给她的好名声,很快,手底下有了那种“咯噔”一下的感觉。她知道,锁开了。

她刚把门轻轻一推,旁边的男人一个箭步冲上来,“砰”的一声就将门踹得大开。这突如其来的一脚,惹得她不由自主地朝屋里一看。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顿时凝固在了楼道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流动。

她开了那么多年的锁,从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一幕:一个女人,穿着一袭薄薄的睡裙,像沙袋一样吊在客厅中央。身子还随着头顶上方的吊灯在空中晃来晃去……

女人没有死。

男人将女人放下来,在女人胸口按了几下。女人轻咳一声,微睁开眼。那一刻,向钥匙却丝毫没有松弛下来的感觉,反倒觉得全身像被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不断收紧,收紧,再收紧……她真想跑到一个无人的开阔之地,向着空空如也的天际,大喊几声,然后埋下头,掩着面,痛哭流涕。一个问题纠缠着她的内心:如果,如果她跑得慢一点,或者在路上口渴了,把车停下来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瓶水,喝完了再走;再或者,她那可怜的电动四轮车,跑到半路没电了……那么后果又会怎样呢?

向钥匙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跑到想象中那个无人的开阔之地,她在一旁协助男人将女人扶到床上。从男人追悔莫及的自责声里,从女人虚弱无力、断断续续的控诉中,她终于拼凑出整起事件的前因后果:女人发现男人在外面有了小三,一大早,就找男人质问,两个人大吵一架,男人甩门而去;等到中午男人回家,门打不开,电话打不通,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才有了之后向钥匙所见的一切。

从那户人家出来,向钥匙用手轻轻一带,背后的房门就锁上了。

她又想起了前些天一直折磨她的问题,门被锁上的那一刻,她好像有了答案。

是的,有时候我们确实不知道该相信谁,但至少我们还可以相信自己。我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值得我们相信的,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简单的俗语,一定是值得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