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世界的崛起与新闻真实性的危机
2024-10-30胡静柔胡翼青
关键词:新闻真实性;平台世界;AIGC;机器认识论
真实性一直被现代新闻业看作是存在的前提与根基,所以“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在新闻理论上从无异议。新闻报道的基本目标是还原事实、揭露真相,新闻业自然不可以与扯淡和撒谎为伍。但是,一旦进入具体的新闻实践,情形便立即变得复杂起来,牵扯的概念指涉也在不断变化之中。这是因为,新闻真实并不是一种客观事实,而是一种“再现真实”:“如果本源状态的本体信息的真实性可以称为本真的话,那么传播状态事实信息的真实性就可以称为再现真实(它是一种主观真实,属于认识论意义上的真实)。”
既然新闻真实是一种再现真实,那就意味着它只是人对现实的一种认识。这也意味着再现真实恐怕只能部分地展现真实,就如形形色色的“存在者”并不能穷尽“存在”的全部一样。正因如此,“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这一经典新闻学理论中的观点在新闻实践中“仅是一种比喻……而不是论证,更不是现实”。 事实上,绝对意义上的真实并不存在。新闻实践中的新闻真实不仅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重社会因素与媒介组织不同目标导向的制约,还高度依赖于新闻从业者的理念和个人素养,以及作为社会网络节点的受众的知识水平、兴趣偏好与价值观念等。新闻理论与新闻实践有如此大的反差,或许是因为新闻实践必须经过一个中介化的过程。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我们认识世界必须通过媒介物的中介,不管这种媒介物是光、空气还是我们的感官。但也正是因为媒介物的存在,认识就会因为媒介物的偏向和干扰而发生偏差。所谓再现真实,必然基于媒介物生成的场景,不同的媒介场景就会导致对真实的不同认知。所以,从任何意义上讲,媒介决定了真实的境况。在人工智能媒体平台快速发展的今天,我们该如何理解新闻真实性问题,平台世界对我们理解新闻真实性提供了何种思考维度,这是本文的问题关切,也是当下新闻理论必须回答的首要问题。
一、新闻真实性:从本体论到认识论
以往关于新闻真实性的讨论通常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从本体论的视角来看待真实性,认为真实性是一种客观实存,并且是新闻天经地义的本质。正如芭比·泽利泽(Barbie Zelizer)所言,事实(facts)、真实(truth)、现实(reality)一类的词汇在西方新闻理念中就像“上帝的术语”(God-terms)般至高无上。公共话语中的新闻从业者也因其惯于强调自身肩负的“发现真相”的任务,被新闻学界定义为“真相寻求者”(truthseekers)。此类叙事和惯例实际上把新闻真实性的讨论逼入了死路,把人的理性主义上升到了神的地步,使理性走到了理性的反面,导致新闻真实研究在规范理论和实践理论面向上存在严重失衡。( 因此,抛弃以往本体论视角,研究新闻从业者如何知其所知,以及如何阐明和证b04f699a037bb48efdfcdbb110737730明其知识主张的新闻认识论,成为更加可行的新闻理论研究路径。
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绝对的真实和真相都不会向主体的认知直接敞开。因此,任何认知都不过是盲人摸象,不完整和不准确是现实中认知的唯一表现形式。在这一点上,新物质主义者已经把问题说得非常透彻:“地质科学不能完全认识岩石的存在,因为岩石总是有实在的余存,比我们拥有关于岩石最全面的知识都要深……我们在建筑工地上使用石头和我们在街上争吵时使用石头都不能穷尽其功能。但是,这种结果并不是因为人或动物意识具有令人惋惜的局限性。……实际上并不可能存在直接的接触。不仅知识是非直接的,而且因果关系也只能是迂回的。 格拉汉姆·哈曼(GrahamHarman)对于认识对象的独立性与不可还原性的强调,揭示了新闻事实要素不可穷尽与新闻真实性力图完整呈现事实原貌之间的本质冲突。
其实从康德开始,这一问题就以“物自体”的方式被表述。物自体即事物的自身或本质,是不受人类感知和认识影响的客观存在,因而也无法被人完全认识和理解。与之相对应的“现象”则是物自体通过人的感知和理性思维所构建的,能够突破人类有限的认识能力形成的关于客观世界的知识。这种知识虽不涉及物自体的本质,却足以指导我们的行动和生活。康德对“事物本身存在状态”与“事物为人所感知的状态”的区分,将真理和真相问题从彼岸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也引导我们将新闻真实性的问题从认识对象与认识主体间天然的矛盾中解放出来,放置于认识论的语境中考察。康德把真理和真相的问题看作是大多数人对某个问题的共同看法和共同认知。那么,在认识论的框架下,新闻真实性作为一种再现真实,则同时存在“真理性的真实性”与“共识性的真实性”两个不同面向。
“真理性的真实性”不可穷尽,也难以依靠“真相寻求者”的个人力量完全把握。因此,“共识性的真实性”成为新闻真实性的主要面向。它的存在依赖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与传播环境。传统媒体时代,新闻生产传播的主导模式是由职业新闻主体构建的点到面的大众化传播模式,专业新闻机构对于新闻事实享有几乎绝对的话语权。于是,我们惯常地生活在由这种绝对话语权建构而成的、更接近于一种共识性的新闻真实性的语境中,毫无察觉,甚至觉得自然而然。大众传播的场景有助于新闻业普及知识、促进社会改良、实现“大共同体”的理想,同时也暗含危机。因为共识性的新闻真实性本身就面临着合法性的质疑。杨保军在解析新闻认识论的能动反映论时指出:“不同新闻活动主体间的对话、协商是新闻真实实现的方法,并不是新闻真实本身。新闻真实不是对话后的意见一致,一致同意的并不就是真理……它至多只是暂时的无可奈何式的认可,建立在协商同意基础上的真实始终让人心里不安、提心吊胆。”
对此,能动反映论意义上的新闻真实观提供的解决思路是承认新闻事实的客观性、独立性与新闻认识的多元性、相对性,“破除新闻真实问题上的不可知论和怀疑论,强调能够创造事物、创造事实的人就能够认识事物、认识事实”然而,这一思路的内在逻辑仍然是将“通过实践行动证明和检验认识结果的正确性”的重任交由新闻从业者来完成,而没有看到新闻从业者本身就是新闻无法实现真实性的根本原因之一。另外,这一思路完全没有考虑中介物的存在,媒介物作为一种中介手段,深度参与了认识的实现过程与共识塑造,在能动反映论中却完全消失。今天,具有行动力的不仅是新闻机构,也包括媒介机器。数字技术催生出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为庞杂的信息生态,新闻场域多元主体、人机交互的知识生产势必扰乱任何一种共识的形成。所以,能动反映论的视角需要被再度修正。就本文的关切而言,“新闻真实性是什么”的问题在数字时代的背景下应当被转化为“新闻真实性如何生成”以及“新闻真实性为何消解”的问题。
二、新闻真实性的当代困境
传统新闻学经常以客观的态度、求真的方法去讨论新闻真实性如何得以生成和保证。但在一个反转新闻成灾,谣言漫天飞舞,新闻真实性受到广泛质疑的时代,新闻真实性的共识的消解成为更加普遍的现象。据此,新闻学界尝试在认识论的层面探讨新闻非真实再现的原因,但以往研究并未严格区分对于新闻的认识论考察和对新闻从业者的认识论考察。在他们看来,这种非真实再现既可能是一种主观的扭曲,也可能是一种客观的认知失灵。白红义指出,新闻从业者在获取知识方面的结构优势不再明显,对何为真实的宣称也不再享有绝对权威,有人为迎合资本而主动缴械投降,有人在真实性所要求的更为广泛的信源检验与更为深入的事实核查中不堪重负。但还有一些关键问题尚未被深入讨论,比如新闻从业者的知识型、新闻从业者的角色扮演、新闻从业者的既有框架等。新闻的真实性在学术理论与实践知识层面的断裂,使研究者对于新闻从业者到底处在怎样一种认知状态的判断存在各种黑箱。
在新闻从业者的知识型方面,不同的知识型不仅意味着新闻从业者“怎么看”,还决定了他只能“看见什么”。很多情况下,新闻报道之所以有偏差,与报道者不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有很大的关联,毕竟新闻从业者所接受的高等教育,不专门针对任何一种社会场域。无论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中的任何一个场域,刚从大学毕业的新闻从业者基本都是局外人,他们只有在跑自己条口的过程中不断积累,才能逐渐弥补这些欠缺。一些新闻从业者可能终其一生都是他们所存在的那个社会世界的局外人,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写出过严格符合新闻真实性要求的报道。知识型本身还包括明识和默会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在默会的层面,知识以各种社会技能的方式出现,新闻从业者的社会网络建构、社会经验积累、判断力和洞察力差别很大。多数新闻报道之所以失实,是因为报道者没有足够的经验,接触不到关键性的信源,与此同时又缺乏穿透社会事实的判断力和洞察力。
新闻从业者是具身的传播者,对新闻从业者的阶级立场和社会站位以及其在真实性呈现中到底扮演着何种角色,我们其实也知之甚少。当然,这与新闻工作者后天形成的认知图式(schema)是一脉相通、相辅相成的。让·皮亚杰(Jean Piaget)用“图式”描述我们表征、组织和解释经验的模式或心理结构,认知图式即为主体具有的,能够对客体信息进行整理、归类、创造与改造的分类系统。正是因为这一富有创造性的图式组织的存在,认识主体才能有效地适应环境。新闻从业者的角色扮演本身就会形成其认知入射角,并以角色图式(roleschema)的形式定型为一种较为稳定的认知结构。作为社会的中产阶级,新闻从业者可能很难理解自己报道对象的生活,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偏见。有人提出用换位思考的方式来解决单一视角的偏见问题,但可惜的是,能被新闻从业者意识到的换位思考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换位思考。角色扮演在这里已经不能被理解为个体本身的认知,而是一种中介于主体与现实之间的媒介。新闻从业者的角色图式在不同抽象水平上表征的知识、加工的认识以及构成的经验陈述已经外化为一种叙事的偏向,这一偏向恐怕不是身处其中的行动者可以摆脱的。
决定新闻从业者价值判断的既有框架也发挥着相似作用,但框架比图式或习性更难以被新闻从业者跳脱甚至察觉。这些框架有的隐含在社会生活的大背景中,个体被先天赋予了在框架中思考的秉性。也有后天形成于特定新闻机构、归属于特定意识形态的框架,这种框架往往通过干预新闻的知识型,建构或重构新闻从业者的知识型。盖伊·塔克曼(Gaye Tuchman)在40余年前就发现新闻机构与从业者声称的客观性和中立性实则服务于组织利益,新闻机构及其从业者对于新闻事实的界定往往以维护现有的社会秩序为标尺。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等20余年前指出,经济资本、政治资本、文化资本主导着新闻机构与从业者的新闻生产。兴起于特朗普执政时期的抵抗新闻(resistance journalism)更是反映了新闻从业者对新闻真实边界的蓄意模糊以及对新闻道德规范的藐视:“依靠模糊语言等编辑策略来暗示并不存在的佐证”,进而引导读者得出某些特定的结论。可以说,建构主义新闻真实观的形成向来有着丰厚的历史与现实土壤,由多方力量建构的新闻框架放任了新闻的非真实再现。
不过,与认知心理学和知识社会学完全不同的是,当代物向本体论的研究者不会赞成只从新闻从业者入手来讨论新闻真实性的认识论。他们认为,这种过于强调人的作用的观点根本无视强大的媒介技术装置在人的在世存有方面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与此同时也夸大了新闻从业者的主体性,因为人的行动本身就是被限定的。新闻学界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在新闻真实性的问题上,媒介物或媒介装置具有重要的调节作用和组织能力。所以,是媒体存在的方式建构了新闻真实性的历史形态。以往对新闻真实性的否定多来自对新闻报道主体认识能力的怀疑,然而新物质主义者认为这既远远不够,又没有说到问题的本质。大众传媒这类机械化媒介装置的特点使再现事实很少受到社会的怀疑,而平台这样的数字化装置终结了任何一种再现事实的神圣性。
在大众传播的时代,报纸、广播和电视等辐射面巨大的单向传播媒介装置使新闻业成为新闻事实和新闻真相的代言人,建立了关于真实性的垄断性权力:“到处只有新闻、信息、数字以及调查。历史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话,展现过这么多的事物。……被讲述的真实永无休止地口授着该相信和该做的事。而我们能拿什么与事实作对呢?我们只能折腰,并遵守它们所‘意指’之事,就像德尔斐的神谕。对模拟物的制造就这样为我们提供了生产信徒和奉行者的方法。”因此,大众传媒所生产的新闻事实很少遭受怀疑,再现事实和事实本身往往被当作一回事,而再现事实背后的权力建构也因此变得不可见。将大众传媒炮制的景观等同于现实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甚至可以说,将新闻等同于真相,只是大众传媒的行动者网络炮制出来的一个假象,因为大众传播时代的技术体系并不支持众声喧哗的表达方式。今天我们已经步入了一个平台媒体的时代,媒介装置正在发生根本性变化,势必带来对新闻真实性问题的全面冲击。
三、平台世界的崛起:技术迭代与共识瓦解
互联网平台作为一种宰制性的技术装置,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通用的转译设备(translationdevice)。它占据了我们几乎全部的时间和注意力,不断创造着新的意义世界,培养着我们的嗜好和习惯,塑造了我们认识和理解自我、他人与社会的方式。 何塞·范·迪克(José van Dijck)和托马斯·普尔(Thomas Poell)将平台定义为“为了组织用户交互而设计的数字架构”,并更详尽地解释了平台“由数据驱动,通过算法和界面自动组织,由业务模型驱动将所有权关系形式化,通过用户协议进行治理”的过程。由此可见,互联网平台并不是一个天然具有公共价值的平台,它作为一种数字基础设施,实际上在按照它自己的方式重构社会:“这些在线活动背后隐藏的不仅仅是一个便捷的逻辑系统,实际上它还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方式。”但是,互联网平台真的只是现实社会的组成部分吗,它真的只是现代性社会的当下表征吗?
此前,学界对网络社会(network society)与平台社会(platform society)两个概念或状态之间的关系的理解言人人殊,有学者认为它们是承袭、延续的关系,也有学者更为强调两者之间断裂、突变的关系,认为这两种存在将进化为两种迥异的媒介化社会形态。在《平台社会:互联世界中的公共价值》一书的初稿中存在这样一种论断:从网络社会到平台社会的发展是一种“根本性的转变”。邱林川在与托马斯·普尔(Thomas Poel)就此进行探讨时表示,这一观点过于强调两种社会形态的断裂:“从社会理论的角度,网络社会指涉了一种不同于科层制、市场交换的第三种人类社会基本组织形式。而平台社会可以算作第四种形式吗?恐怕我们很难这样去表述,因为它还无法上升至如此抽象的程度。平台社会更像是网络社会理论在当代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一种变体(variant)。”
笔者认为,平台自征用了人工智能这样强大的技术力量后,便具有了独特的动力机制和运作逻辑,从而从社会世界中显现出来,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令人瞩目的新世界——平台世界。这里的社会世界与平台世界,均取自阿尔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对社会世界的界定,即人们对社会的体验、理解和阐释,是围绕某种社会存在的意向性建构。讨论当今的世界,采用自现代性社会以来人们就使用的框架——社会/个体二元关系——已经不够,因为世界正在演化为平台世界、社会世界与个体的三元关系:因为平台,媒介世界直接来到了前台。因此,网络社会与平台社会共存共生的媒介世界也可以被称为平台世界,以区别于大众传播时代以及大众传播时代之前作为社会世界组成部分的各种媒介机构。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不是实现目的的单纯手段,其本身参与自然、现实和世界的构造:“凡是使用一种新技术的地方,总是也构造出人和世界的新关系。”据此,平台世界可能算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强大的解域技术了:它是一个将所有人纳入其中,且使他们一刻都不能离开的资源和技术平台,同时又让数字和意义在这里以各种方式被换算。十进制化身大数据变成了这个平台的海量内容,而二进制则成了十进制的计算推手。它甚至可以以自身的逻辑支配着既有社会世界的再生产。7虽然社会世界是平台世界的基础和要素,但平台世界并不完全以现有的社会秩序进行运作,相反,它还努力地以自己的游戏规则干预着社会世界,帮助社会世界在媒介逻辑的影响下实现再度社会化。因此平台世界的存在依赖于社会世界,它在受制于社会世界的同时又对社会世界进行规训和形塑。
而平台世界之所以能够从社会世界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支撑它的各种软件具有行动力。围绕二进制的计算数学创生的各种软件搭建起它赖以独立生存和演化的前提——人工智能平台。借助于机器学习的核心原理,这些智能软件能够自主识别并解析所有上传至云数据平台的信息内容,洞察并嵌入用户的言语表达与行为模式,并以自己的逻辑将无数社会世界中分隔且异质化的个体联结在一起,帮助他们优化在社会世界可以实现的交往,促成和拓展他们在社会世界无法实现的交往,进而成为人类交往的基础设施。这种基础设施完全不同于水、电、汽油等传统生活基础设施,它直接关涉人的精神世界,具有行动的生成性,从而创造了我们所称的平台世界中新的社会行为和社会结构。
21世纪10年代,平台世界通过一系列人工智能软件组织的公共信息生产,掀起了一场用户生成内容(UGC)的媒体革命。一时间,新闻学界对UGC兴起背景下的新闻生产传播研究增量十足,揭示了身份多元的新闻生产传播主体对传统新闻业话语垄断与主动性的冲击。但UGC对传统意义上的新闻真实性产生的巨大挑战,往往作为必然且笼统的指向,附加于庞杂的各主体角色、特性与主体间的关系研究之中,对新闻非真实再现过程的层次性梳理缺失。实际上,后真相(posttruth)、“反转新闻”的话语构型,正是专业生成内容(PGC)被动让位于UGC从而消解新闻真实性的时代缩影。新闻承担的责任理应是对有价值的事实变动进行公开的真实叙述,但后真相指向新闻从业者的真实叙述已经淹没于新闻“参与者”的情感诉求,反转新闻指向专业的新闻机构在真相探寻方面的节奏滞后,以及对“有价值的事实”定义权的瓦解。这也是谢因·波曼(SheinBowman)和克里斯·威理斯(Chirs Wilis)提出的参与式新闻(participatory journalism)作为一种民主化的新闻理想在实践层面的隐患:共识性的新闻真实性的崩塌。
事实上,从UGC加入新闻信息流通渠道的那一刻起,专业新闻机构对新闻真实性的权力垄断就已经终结,新闻的真实性也因此变得多元化、多维度和多面向。这就是平台世界与社会世界迥然不同的权力结构与运行逻辑。然而,UGC并不是被平台建构的信息生产的全部,而只是一个开始。有学者将UGC新闻生产行为的主体细化为四大类型:“传统范式型”“诉说冲动型”“利益偏向型”“创新突破型”。不同主体对新闻真实性的呈现施加着不同作用力,传统媒体的权威性受到挑战。但无论如何,UGC背景的新闻生产传播主体仍旧是或职业化或专业性或自由态的“人”,其基于各自为人的主体性试图再现真实。而依托AIGC的第二代平台背后的游戏规则已经不是再现真实,而是可编码性、任意排列组合性和基于概率原则的可计算性。机器正试图替代大众传媒和普通平台用户成为真相强大的、垄断性的提供者,机器认识论正在登上历史舞台。
四、机器认识论与新闻真实性危机
AIGC的核心优势在于机器写手能够通过识别、学习与适当泛化,自动、高速地生产与输入与要求相匹配的信息内容。它继承了PGC和UGC的优点,以超级规模的大数据结构为基础和驱动,在机器的学习训练模型中不断创造全新的数字内容与交互形态。如今,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语言大模型成功实现了开放域的多轮对话,人工智能技术已经从数字孪生、深度学习走向实时自主生成的开放域多轮对话。一种与人类思维逻辑迥然不同的机器逻辑正在汇集所有强大的智能技术渗透进人类社会的信息生产与交往,平台世界对新闻真实性的建构也将步入第二个阶段:由机器认识论决定的新闻写作机器将以庞大的人类数据作为新闻生产传播的基础资源和关键要素,背靠平台世界建构的人机协同、人机交流、人机共生的交往模式,迅速进行自动化新闻生产。
在最为直观的技术辐射层面,喻国明指出,AIGC能够通过构造聚合公私域资源的巨大数据训练集并借助算法程序精准分析,提高多模态信息深度伪造的效率,助推虚假信息自动化和智能化生产。在AIGC以数据为中心的机器新闻生产导向层面,涂凌波批判了偏向数据导向(dataoriented)的新闻报道趋势,他指出:“大数据并不具有自我解释性, 更不是所谓的客观真理……唯数据论忽视了制作有深度的、受众所关切的新闻内容所需要的时间,也放弃了自身对事实变动准确报道的能力。”的确,AIGC能够将来自现场的新闻线索组织起来,几乎同步地传向巨量的用户终端,并且实时更新新闻线索。这对需要时距组织叙事,形成所谓受到认同的完整新闻叙事的大众传媒可以说是致命一击。正如笔者此前所说的那样:“因为存在时距,我们才可能对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行叙事,才可能选择值得报道的媒介事件及其呈现方式,于是才有了新闻价值一说,也才有了新闻真实性的问题。”由技术与数据加持的AIGC已经迫使以往新闻事件留给传统媒体组织叙事的时距退出历史舞台,进而加剧了后真相和反转新闻的症候群。
在更为深层的机器逻辑方面,如果说UGC依然部分遵循了再现真实的新闻生产逻辑的话,那么AIGC则意味着一种完全不同于“再现真实”的新认识论。AIGC的新闻生产逻辑是基于概率的语言匹配,其新闻文本只是机器计算的、关于新闻线索的各项要素的排列组合,而不是以叙事逻辑为起点的非虚构陈述。在信息论和控制论的指导下,AIGC建构的新闻对既有知识的概率进行联结和组合,其新闻生产是基于一种二进制代码的机器认识论。我们可能不能用新闻真实性的概念去形容AIGC。不仅如此,我们也不能用“新闻价值”等传统新闻学的概念体系去形容AIGC,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认识论体系,在类比和隐喻的意义上,这个概念体系和AIGC可能也不匹配。人类以后将面对铺天盖地的AIGC,传统新闻学的危机可想而知。
人工智能没有思维,不会像人一样思考问题,也不会用思维进行新闻报道,我们可能也并不希望它像人一样思考。所以它所生成的新闻只是计算的结果。由于数据的来源并不是机器采集和创造的,在新闻生产上机器并不比人更睿智,也并不更接近事实和真相,甚至也并不全面,尽管机器的庞大算力可以更迅速、更清晰地展现新闻事件的轮廓,机器的概率计算可以在某些时候纠正人为的错误判断。更可怕的是,机器也不会刻意撒谎,因为当意识到机器在刻意撒谎时,我们还可以去寻找真相,然而AIGC的内容往往真与假交织在一起,重要信息与次要信息交织在一起,甚至假的比真的还真,次要比重要还更优先。机器认识论的特点在于,真假并不是其生产内容的评判标准,AIGC消除了一切与真实性有关的范畴的边界,带来的是一片混沌,是一种“莫须有”,是一种特殊的“扯淡”。当机器认识论与人类认识论作为新闻生产并驾齐驱的两种动力后,一系列的问题涌现出来:我们如何理解机器的认识论?包含新闻从业者在内的所有曾经的多元主体是否还具备辨别新闻真实性的能力?我们又该如何探索和把握机器认识行为的机制、功能与进化,敏锐地识别机器逻辑对何为真实的建构和遮蔽?这些都是平台世界中新闻实践必将面临的拷问。
基于此,本文尝试对AIGC在新闻生产传播中的应用场景、其所依仗的几种主要的人工智能技术类型以及与技术类型相对应的几种新闻失实的情况进行初步列举和推测(见表1)。
“新闻真实的消解并非是由于新闻业作为一个单一机构的失败,而是更广泛的公共领域中发现真相的既定程序的失败。”白红义的这一论断提示我们,要进一步认识并严肃思考平台世界是否还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新闻真实性的问题。当平台世界由AIGC主宰,新闻真实性面对巨大挑战——以人为主体的认识论框架中再现的新闻事实被以机器为主体的认识论框架中呈现的新闻事实悄无声息地遮蔽,无数无法判断真假的信息将以一种难以预知的速度和方式不断涌现于平台世界。更何况,掌握着控制平台技术的别有用心者,还可以利用AIGC的产能与速度,制造大量的无法迅速证伪的谣言。美国使用社交媒体机器人发动对他国的“认知战”就是典型的例证。平台这一人类社会交往的基础设施具有的物质性内涵,将根本性改变新闻业对社会世界的参与和建构,掀起一场场极为复杂的人与人、人与机器、人与社会世界的“认识—行动”革命。
五、结语
面对当下AIGC的巨大冲击,新闻传播学业两界均没有什么理想的应对方案。当下,坚持大众传播时代的新闻真实性观念和要求在平台世界的新闻传播实践中已经变得不太现实,坚持新闻真实性的路径也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从以往的证实走向证伪。比尔·科瓦奇(Bill Kovach)与汤姆·罗森斯蒂尔(Tom Rosenstiel)在《真相》一书中提出了判断新闻真相的六步原则。第一步,识别自己所接触的是什么内容;第二步,识别一篇新闻报道是否完整;第三步,评估信源;第四步,评估证据;第五步,评估新闻如何利用证据和干扰证据;第六步,评估是否从新闻中获得了证据。 这一事实核查路径就是一种典型的证伪思维。当人们不能成为真相的提供者和叙事者,新闻真实性在实践中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评估与核查。正如卢卡斯·格雷夫斯(Lucas Graves)所说:“对于专业新闻工作者而言,事实核查指的是一套特定的报道实践以及这些实践产生的故事。它越发指代一种像是‘新闻分析’或‘问与答’这样的体裁,包含一个用于研究和报告、近乎标准的惯例集……新闻媒体以此预示惯例的转变。”
当然,单就事实的认识过程来说,遵循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证伪”原则,从发现新闻事实到呈现新闻事实再到验证新闻事实的过程,的确可以通过人与机器不断进行“猜想与反驳”的互动试错来实现。在事实核查方面,机器也的确具备人类无可比拟的数据优势、计算优势与时间优势。正在进行的深度伪造检测技术(deepfake detection)研究,正是为了捕捉和缉拿藏匿于平台世界、以持续生产虚假信息而扰乱人类社会认知秩序的“伪人类”。机器溯源也确实为核实提供了强大的技术保障。可以说,在新闻证伪问题上,机器大有可为且潜力无穷,其能力、算力和潜力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尽管机器核查是拯救新闻真实性的一种可行的努力,但这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必胜逻辑在时间的线性意义上充满了无奈,也将人的存在困境表露无遗。人类从自信的新闻真实性的提供者,沦落为质疑机器提供的信息的准确性的评估者,从而从积极的新闻真实性的建构,走向消极的新闻真实性的建构。
目前,AIGC的强大产能已经使其成为网络空间内容生产最主要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在社交媒体上已经不是与人而是与社交媒体机器人和语言大模型对话。一个可怕的推断是,最晚10年以后,平台世界的言语行动可能超过90%来自人与机器装置的对话。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个体的言语行动可能都将被机器装置包围,AIGC将替代大众传媒成为真相强大的、垄断性的提供者。由于运算变得越来越自动化,现代信息生成技术正在成为一种人类无法控制的自主力量与存在形式,改变甚至是规定着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此,我们应有的态度似乎不是拒绝,更为现实的态度是承认技术力量具有宰制力的现实,并在其中寻求主体抵抗和超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