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的声音
2024-10-30张淑清
一粒米从出生到成熟,中间经历着怎样的风雨,只有它自己清楚。米的前世到底是什么,谁也没去追究。先是一粒种子,在一张温床上培育,阳光一照,露水一滋润,泥土一发酵,一棵嫩绿的苗就出现了。其实,大部分种子,不择土壤。有一线希望,就努力萌芽。中学时读过一篇课文,描述的是黄山陡峭的石壁间,长着一棵松树。松树没有因为外界环境恶劣就“意志消沉”,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是松树的性格,越是恶劣的环境,越挺直脊梁。
植物是一颗种子、一粒米,在有了天地后,它们就井然有序地诞生。
很多年前,祖父和一粒米朝夕相处,对米的尊重,令我们心动不已。他喜欢将一头牛拴在堤坝的柳树底下,牛津津有味地啃着草,祖父走进一块稻田里,蹲下身,听稻子在枝蔓间灌浆,吸纳天地的灵气,身体拔节的声音,天籁,细腻。仿佛一条狭长的溪流,在祖父的脉管里奔腾、喘息。那些来自于稻穗的香气,沉甸甸地缀在祖父的粗布衣衫里。牛和祖父守着稻田,把日头守到偏西,百鸟归巢。牛在前,祖父在后。一人一牛,将夕阳拉得很长,拉到村庄,拉到云端,拉到院子内。老房子被一粒一粒米香渗透,就连梦里也延伸着一块一块绿油油的麦地。
祖父在每一次饭口,务必检查我们的碗,若碗里落下一粒米,或者一枚菜叶,祖父伸筷头,敲敲碗边,示意我和弟,把碗舔干净。我俩不敢怠慢,抻着脑壳,捋直舌头,把一只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舔个精光,跟水洗的没什么区别。祖父这个习惯,不仅在家里进行着,到别人家坐席,赶酒局,吃完饭,如法炮制。哪个碗没咂摸干净,他也顾不得颜面,捧起碗,非舔个一清二白不可。因他的举止,我不肯随祖父去赴宴,觉得丢人现眼。大庭广众之下,祖父也好意思埋着头舔饭碗,舔自己的我理解,他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饭碗。有时候,祖父滑稽的样子,令我生厌。我起身就走,把祖父远远地甩在后边。祖父说:“珍惜一粒米,这是光荣的事儿。”我嗤之以鼻,祖父再去吃酒席,我索性不陪同,或者避开他,躲在角落里,吃完就走。
祖父对一粒米,深入骨髓地爱着。他舔了一辈子的碗,也将舔碗遗传给父亲,祖父对着一只碗,马步,眼珠子瞪圆,像对付一块煮熟的肘子肉,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生怕漏掉一点一滴。舔完碗,复查一遍,准确无误,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打个饱嗝,饱嗝里也是粮食的香气。
父亲呢,他比祖父严厉。如果我们的碗没收拾干净,二话不说,筷子落在头顶,啪啪啪,脆响。疼,不得不长记性。吃饭时,存着十二分的小心。舔,舔得一尘不染,才罢休。不舔不行,挨一顿筷头子,还要被罚去割草,大热天的进玉米地,玉米叶子划伤胳膊,一出汗就火辣辣地疼。父亲还有一个喜好,捡饭粒。桌子上有一粒米,他也弯下腰,用手捏起来塞到嘴里。一块饼渣子,父亲也不放过,毫不犹豫地捡起,很自然地吃掉。他做这些,就像每天的必修课。我成家后,父亲骑自行车,走六里地来我家帮着给果树喷施农药,中午,我焖了一锅豆饭,满院子撵鸡,准备杀鸡。父亲阻止了。简单的饭菜,上桌。当着婆婆的面儿,父亲对我没舔干净碗批评一通。父亲说,“书都怎么读的?这么糟蹋粮食,天老爷在看着呢,你要注意了。”我吓得赶紧端起饭碗,伸出舌头,舔起来。婆婆叽叽笑,我嗔怪地暼了婆婆一眼,父辈那个年代,对一粒米的深情,像大江大河,滔滔不绝。即便是古稀之年,父亲依旧是延续着舔碗的习惯,在收获后的大地,一次又一次,弓着腰,低着头,请一粒一粒米,回家。
在旷达的尘世,人何尝不是一粒米?生或死,一直在低处。蝼蚁生存,遵循着自然法则。苟且也好,悲壮也罢。既然登上人生的列车,就该忍受悲欢离合,阴晴月缺,病痛和健康,忧伤与快乐。人同一粒米如出一辙,在母体孕育,分娩,与主体分离,独立成长。就如一棵树苗,未必都成栋梁。纵是一棵弯曲的树,也有自己的价值。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