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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你的房间

2024-10-30李晓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 2024年11期

母亲睡眠不好,特别是遇到走亲戚时在外面总睡不好。母亲有一句口头禅:“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所以即使去了外面走动,母亲也要拗着回到老街房子里睡觉。母亲就一句话,在别人家,闻不惯那气味。

老街的老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的老式建筑,外墙常常簌簌而落如老年斑一样的墙皮。老房子里,氤氲着父亲母亲一起生活多年的旧时光气息。泡菜坛子、床榻下堆满的旧鞋、挤了又挤的牙膏皮、桌上剩菜剩饭、堆满了的舍不得丢掉的瓶瓶罐罐、阳台上悬吊的老腊肉与风萝卜,这些东西混杂的气味,成为我牵挂着的父母家的气息。

父亲还健在时,我常常在老房子里嗅到一股浓重的汗臭味。我有次委婉地说,爸,妈,你们还是要勤洗澡。父亲对我的话感到生气而羞愧,他大声说,你咋知道我和你妈不洗澡了,我告诉你,我们隔三岔五就洗。有天与友人老侯聊起此事,老侯说,你父母家的气味,那是老人味啊。我对老人味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

有次回父母家,母亲正在给父亲搓澡,看见父亲埋着头、躬着腰,听话地让母亲揉搓着身子。父亲身上那如拨浪鼓一样颤动的老皮,起皱了,塌陷了,松弛了。我印象中的父亲,威风凛凛,身材结实,肌肤红润。一瞬间,我有些恍然,父亲,你是在哪一年的风中老成这样子的。我突然感到,这老房子里,弥漫着父亲母亲相守的日子里浸润出来的气味。

父亲远行去了,留下母亲独守老房。夏天,母亲铺开凉席,我看见凉席上浓重的汗斑,那上面竟然映下两个模糊的人影儿:一个,是蜷缩着身子的父亲,一个,是体态瘦弱的母亲。尽管凉席上破了几个小洞,但母亲还是用针线加小布缝缝补补着,一直舍不得丢下。在这床凉席里,有着父亲母亲日日夜夜的陪伴。难怪,除夕夜里,母亲也不在我家留宿,她要回到老房子里去,那里的气味才是她习惯了的,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让她安心地进入睡眠。

我在这个城市已搬了4次家。每一次搬家前,我都想与邻居去道个别,但想来想去都没几个合适的人。于是,我面对自己居住过的房子,张开双臂去拥抱了房间墙壁。在这房子里,有一家人的灯火暖暖,有亲昵争吵、相爱伤害,还有内心里独自翻越过的坎坷,更有烟熏火燎日子里长久的覆盖,它让一个家的气味,具有深深的辨识度。

每次搬到新家,我都有一段不适应的时间。酱油味精盐巴,牙膏牙刷剃须刀,这些东西摆放的地方,都让我觉得生疏。过了一段时间,我才适应了它们摆放的位置。它们伸手可触,让我在房间里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到。家的气味,也是在这种一段时间的烟火漫漫后,才亲热地扑上来拥抱我了。

有一次,我经过一条马路,走上7楼,那里曾经是我的家,搬家后卖给一户从事水果批发生意的人家居住。我在7楼门外,听见里面传出一个男人对孩子的大声责骂:“笨死,这道题还没做出来!”我没有去打扰这家人,悄然下楼。那一刻,我似乎才从先前那属于我的房子里真正走出来。我轻松了,又失落了。

每天从家里下楼,我大都提着一个垃圾袋,顺手把垃圾扔到楼下垃圾桶里。转身离去时,仿佛听到它们的一声叹息。那些垃圾,还带着烟火缭绕里的生活气息,余留着我手上的体温,就这样被我扔在垃圾桶里。这些被我扔掉的房间垃圾,有时候却又让我心中牵起难舍的情愫。比如,它们带着我奔走的气息,掌中的温度,抚摸的痕迹,与它们告别,是告别与送行一段岁月。有一次,我在家收拾旧物时,一不小心将一块枕巾当作垃圾扔了,妻知道后,难过得掉泪,她轻声告诉我,那是我们新婚时的枕巾。

那些被扔掉的旧物,让一个家,让房间里的气息,在老日子的一缕青烟中,又飘散了许多。从此,成为若有若无的怀念,成为时光河床里沉淀的一部分,也成为生命重量的一部分。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