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岸边有人家
2024-10-30胡忠喜
回忆像一条大河,沿着它蜿蜒曲折的河岸,在梦中我时常能漫步到上游的童年。
小时候我们和外公、舅舅家共同租住在一处杂院里,附近大大小小的几个院落交错倚靠着,它们凸起的轮廓正好与河湾平行。借着高于河面一米多高的路基,这里的人们与门前的大河保持着敬畏又亲密的联系。
印象中有一年发大水,河水在一夜之间便快要漫过护院的路基。院子里的青壮年们迅速垒起了几层沙袋,他们焦急地伸出手感知着雨滴,仿佛在与老天爷进行着一场沉重的估算。那时候我们还小,只是对眼前那突然变得浑浊浩荡的河面震惊不已。挤过人群,我和一些小孩子们开始盯着湍急的河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有人在其中发现了被折断的树枝和黑木电线杆,有人看到了被河水裹挟而挣扎的水牛和大蛇,还有一些被冲走的家具和衣物。伴随着一股头晕脑眩的感觉,很多东西都被洪水卷向了远方,而年幼的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大河的阴晴不定,感受到了它吞噬生命的可怕之处。因此,很小的时候母亲一直叮嘱我们不要下河。
但一年中像那样因连下暴雨而引发洪水的日子并不算多,很多时候那条大河都很温顺。随着我们逐渐长大,从院墙边沿着一片陡坡溜到河边已不再是一件难事。相比于院子中被重复了很多遍的游戏,流水无形,却也为我们创造了各种新奇的玩法。
最常见的游戏便是在河边的沙地上挖水道,建沙堡。尽管类似的游戏我们也常在院子中间的沙土堆上玩耍,但因为河水的介入,这个普通的游戏似乎又焕发了新的生机。为了不被砂石划破手指,我们需要怂恿较小的孩子们去家里把烧炉子用的小炭锨“偷来”。相比于大铁锨,它轻巧的身材仿佛就是为这种游戏量身打造。通常我们会从靠近河水的边缘挖起,只需要稍微倾斜一点坡度,河水就会顺从地被引入到我们所挖的水道中。小孩子们力气有限,往往只能挖不长的一段距离,然后用挖出来的砂石在水道末端堆一座沙堡。但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大孩子来说,这更像是一项充满想象力和艺术性的大工程。我们挖的水道往往蜿蜒交错,还能通过坡度的变化来控制流水的方向。和在旱地上掏沙洞一样,要想保持上面的“桥身”不坍塌,往往需要一些耐心。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大孩子便会把炭锨搁在一边,然后撸起袖子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旋开。在小心翼翼地完成杰作后,我们还会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冲着旁边的小孩们炫耀。
因为有了水分的黏合,在水边无论是挖水道还是堆沙堡,都与在旱地上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尤其是沙堡,通过干沙和湿沙的结合,我们可以将它垒到一尺多高。接下来便是五花八门的玩法。男孩子们受武侠剧和战争片的影响,通常会分两组进行“攻城大战”。双方各折几只纸船,从己方的“护城河”(水道)出发,通过拨动水面来进入到对方区域。双方约定好只能通过划动水纹来作为进攻或防御的动力,不能泼水,不能扔砂石。到最后,如果还有纸船能侥幸进入到对方“城池”(沙堡)下方,就算获胜。男孩子们对于这类游戏总是乐此不疲,玩到起兴时便顾不得游戏规则,开始撩水、扔沙子相互攻击,直到相互用脚摧毁了彼此的沙堡。现在看来,玩闹到这种程度却没有最终打起来,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相比于男孩子们的“打打杀杀”,女孩子们的玩法则要优雅、文艺很多。她们总喜欢在水道上漂树叶,漂花瓣,然后再目睹这些东西从水道里流出,顺着大河要么漂向远方,要么淹没在翻滚的水花中。小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场景有多么伤感,如今回想起来却发觉其实很多事情都像那些落花一样不知飘向了哪里。
除了供我们玩耍,大河也曾像母乳一般喂养着河边的人们。
那时,因为夏季时常发大水,所以沿河一带的空地很少有人利用。但总有与时间挤兑缝隙的人,马叔就是其中的一员。面对着零散而狭长的无主之地,他试探性地种上了一些生长迅速的蔬菜,比如韭菜、大葱等。邻里街坊们慢慢也看懂了他的逻辑,那就是赶在雨季到来之前能收获多少就收获多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门前的这条大河日益“消瘦”了起来,在空旷的河道上一条大河慢慢变成了小河。也许马叔才是那个最有先见之明的人,因为之前的拓荒成功,后来他又在后退的河床上陆续开辟了大片的菜地。绿油油的菜地将小河掩映在中间,让那条曾经的河流离我们又远了一些。即使“消瘦”如斯,但这并不妨碍它滋养着河岸边的菜地与水草。
作为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我们对霍霍菜地却没有多少兴趣。一来是惧怕马叔那古怪而严厉的脾气,二来也对那些韭菜和大葱不大感冒,倒是他亲手种植的两棵樱桃树,一直赤裸裸地引诱着我们。
记忆中的本土樱桃有着懵懂而青涩的味觉回忆。它不似现在的车厘子那般体态丰腴,颜色深沉,恰到好处的红色和小巧的身材总是给人以娇羞欲滴的感觉。那时的樱桃算一种街头零食,五毛钱就可以买一纸筒的樱桃。相比于花钱去买,我们似乎更乐意去“摘”。每年的四五月份,一树樱桃还没来得及熟透,就被我们站在树下拼命地摇了下来。每每听到动静,马叔都会扯着大嗓门怒不可遏地追了出来,来不及捡拾果子的我们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心里暗骂他小气。
记得有一年上游施工的工地上不知有什么大家伙被冲到了河底,工地上派出了几辆铲车和挖掘机在门前的河道里挖了整整两天。附近的人们起初爱凑热闹,打算看看那个“大家伙”长什么样子,后来看着被截流的河道便再也忍不住了。原来这条平时水流湍急的大河此刻已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浅滩水洼,平日里不曾注意的鱼虾此刻在浅水中无处遁形,像沸腾了一般拼命地拍打着水花。但比这更沸腾的是岸上的居民。男人和稍大一点的孩子们纷纷卷起裤管,抄着从厨房里随手拿来的菜篮、沥水篮,甚至锅碗瓢盆开始贪婪地捞鱼。时至今日,我依然对那疯狂的画面记忆犹新。因为害怕上游突然放水,一向谨慎的父亲禁止我们去凑热闹,于是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家家户户满载而归,看着上游的工程队放水,大河又恢复了它神秘而令人敬畏的深度。
那天傍晚,寻味闻去仿佛家家都做了炸鱼干,看着我们抿嘴馋肉的样子,父亲打算隔天带我们去上游捞鱼。
在远离了居民区的上游河滩,河水的深度刚过脚踝,在那里捞鱼既安静又安全。为了那次捕捞,父亲特意新做了一把趁手的渔网。为了让渔网经久耐用,他借来了一片细密的铁丝网,然后用细钢筋围成三角形的网口。很快父亲就在几块大石头下捞到了一些麻狗鱼和白条,而我们也在父亲捞累了之后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相比于河道中间水流湍急,鱼虾只能在石缝中藏身,河岸两边的水草根部水势平缓,估计会是鱼群聚集的地方。于是我们姐弟几人商议,先由我和姐姐们一路从上游用踢水踩踏的方式赶出鱼群,然后一路赶到由弟弟把守的网口。事实证明,我们的第一次尝试便大获成功,一网居然有二三十条的收获,父亲看到这些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只是这样的方法有时也会让姐姐们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因为水草深处适于藏身,有时我们也会惊出丑陋无比的癞蛤蟆。更加恐怖的是,恼人的水蛭有时会吓得二姐一声尖叫,然后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但不管怎样,那天的收获足可以确保一家人饱餐一顿。
那时奶奶还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和母亲一人拿把小剪刀熟练地将一条条麻狗鱼开膛破肚,然后扯出内脏。只有食指粗的麻狗鱼本不在常规的菜谱上,但是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哪怕只是一丁点荤腥都会让人嘴馋不已。看着奶奶和母亲忙乎了一个下午,我们都馋得猛咽口水。最后的步骤是裹面糊、油炸,有时刚炸好的鱼还没等到被盛放在盆里,就被我们从锅中用筷子截获,时至今日我依然对那油香的滋味久久不能忘怀。
然而,大河给予人们的馈赠远不止这些。随着季节的更迭,没有哪个季节能像冬日里的大河那样让人刻骨铭心。
随着茫茫大雪让小镇逐渐变得安静下来,童年中本就悠然的日子仿佛变得更慢了,恍如半空中一朵飘旋的雪花。日子沉闷而慵懒,除了偶尔出去打打雪仗,很多时候我都眼巴巴地看着炉盖上跳动的水珠发呆。同夏天一样,解锁无聊的时光还得靠大河。看着日益变厚的冰层,几个院子里的小伙伴都蠢蠢欲动地盘算着第一场溜冰的日子。
总有人忍不住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河边,先用一只脚点了点最靠外的冰面,然后便试着用力去跺。靠河中心的冰面最好用大块的石头去砸,如果石头被弹起顺势滑出去打转,那基本上就可以下场去滑冰了。渐渐地,随着滑冰的孩子和在冰面上反复摔倒的人越来越多,小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如同只AffOONe/keKdvdp30QuOng==要滑冰就会有人摔倒一样,冰面破裂似乎早已是注定的事,只不过不确定的是谁会成为那第一个倒霉蛋。很不幸,因为没有仔细留意冰面,在滑到一处较薄的冰面上时,我便一只脚陷入了冰窟窿里,接着便是整条棉裤都被浸湿了。
那时我家还不富裕,厚棉裤只有一条,所以我便没有了备用的裤子。埋头回到家后,母亲并没有骂我,似乎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祸事”。只见她眼神无光地让我脱下棉裤钻到被窝里去,然后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那时候,自来水管一到冬天便被冻得硬邦邦的,因此在冬季洗衣服绝对是母亲噩梦般的回忆。我缩在被窝里,透过尚有雾气的窗户,我隐隐看到母亲蹒跚着走下陡坡,吃力地用石头敲开冰面,然后就着冰冷的河水为我们浣洗衣物。直到今天,每每看到母亲双手肿胀的关节,我的心里都堵得难受。
但冬天总会过去,就像河岸边的人们纷纷挂起了大红灯笼,筹备着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一切苦难似乎被悄悄融化在了春天。
一睁眼,成年的我们仿佛乘着童年的纸船在大河中漂流了很久,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那条大河,忘记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