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故乡来
2024-10-30杜柯
1
在乡村,风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一种事物。
这有什么好说呢?
风、雨、雷、电,诸如此类的自然气象物候,对中国传统农耕生活影响巨大。岁月迁流,节气转换,靠天吃饭的农人和外面一草一木一样,深切感受着风吹草动,地气升潜,阴阳消长。
风雨雷电,这套组合里面风就做了顶头将军。为什么会排在首位,大约因为它轻盈多变,灵性十足,所以便做了引路人。后面接踵而至的可是硬家伙,实力捶打,高强度操作。
我相信风不是无缘无故刮来刮去的,生有时,死有地,昨日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服,同样,今天的风也吹不灭昨日的蜡烛。
有理由相信,其实风一直就存在着,从洪荒的远古时期一直刮到现在,间而不断,断而不绝。虽然风确乎是“风来风去”(疯来疯去)的,来无影去无踪,可它肯定赋有生命,不然,何以有时刮一阵,有时就停息了?
如若有人问:什么是风?通常一个乡下人,熟悉各种生活原场的农夫,全然不能作答,他只会抓耳挠腮,拙于言辞莫可名状。因为风太抽象了,比水火还不可捉摸。我觉得水火风是三种相似性质的事物,水火可以自显,唯有风靠别的事物显形。
有人说,风最不可把握,所以定义也最难下。我对风的理解却是开放性的,我觉得:风就是一切,一切也都是风。风是自然的情绪,风是大地的痒,风是上天的咳嗽,风是天空的洋流。风是对屋顶深情的抚摩,风是石头的前生后世,风是云的情敌。风还是火的酒——火借风威,风助火势,火“饮”了酒后就变得更加熊熊烈烈,欲狂欲醉。风还是对所有花鸟鱼虫、草木庄稼的深情吟唱,尽管这种歌唱风格不同,有时抒情曲,有时进行曲,有时摇滚曲,有时拉大提琴,有时吹小号,有时奏长笛,或婉转,或高亢,或苍凉,或醇美……有不同的变调、复调,走过四季,延绵一生……所以,风秉自然所造化的一切,终生都浸润在我们不能辨识的一种音乐体系里,完成了新陈代谢循环往复。想想如果没有风,生活是多么单调荒芜。
多少年来,在我们乡村世界,所有人都是在风里长大的;从风里出生,被风吹老,最后又被风吹走,无影无踪像风一般消逝——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人的一生会有多少场风刮进生命呢?那是和天上的星宿一样难于统计的事。年龄越大,人们抗风能力越差,风吹进身体,在骨头缝里打转,不愿出去。我听到许多老人呼哧呼哧喘气,胸腔如安了一个风箱,吐浓痰,剧烈地咳嗽,这就是里面有了风。风在里面生根,坐大了,它们安营扎寨占地为王。这样的风让人害怕,它会让我们生命的王朝改朝换代。
莫言《大风》里写的意境我也经历过,虽然不是做同一件事。这种大风,农村人都可能碰上。风把你左右到一个点,一个拐角,让你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你困于一堵无形之墙。此时,须付出全部的体能与之抗衡,就是在与恶劣的命运搏击,稍一松懈,扶摇直上,满空乱转,最后摔成一地零件。
顾城说:“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在他看来命运是坚实可感的大地,不能改变,因为大地是不能改变的。可我觉得命运就是风,突如其来,无头无脑,无可把握。缥缈孤鸿影,没有清晰的脉络,不能追踪。命运的可怕正在这里。
2
更暴烈的风会把人吹到天上去。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恶神或者混世魔王在发怒?我们内地4f3kyqIxkZYEyuhfuC/PBA==,类似海边的台风、飓风很少见,不过,我就亲眼见过把鸡鸭刮到天上去,这些家禽在空中翻转失控,耍把戏似的,一锅粥搅动。都说鸡徒有翅膀而不能作鹰的翱翔,这下可是实现了,可惜它不能掌控自己,最终不少鸡被惨烈摔死。如果是人,往往还不如一只鸡。有时候,那风在高处突然停住,像按了暂停键,于是乘风而起的一切物什便石头坠地般直直落下来。因此想起商界流传一句金语:当飓风起时,一只猪都会飞起来。所以那些靠一时运气得了风口的暴发户误认为自己成功是靠自己能力,结果无一例外死得很难看。俗话道,水火无情。其实风也无情。小风怡人,大风要命,可以使人窒息,甚至席卷大地摧毁一切。
孩童时期,我家猪圈边有一棵杨树。印象中那树生得太高了,直冲天际,气势勃发。结果有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大风扫荡之后,备受摧残。但它毕竟异常强悍,未曾折断,却从此落个弯腰驼背,成了大弧形,看起来全然没有当年的威势和英姿,仿佛老人拖着恹恹病体苦苦度日。第二年,父母决定将其伐掉,免得站在那里难受,别人看了也难受,大风再起还可能被折断。那棵神气壮旺气势不凡的白杨,堪称我家的守护神,几代人都在它荫翼下长大。放倒之后,眼前立马光秃秃的,荒芜顿生,自觉十分陌生、不适,连磁场都变了。经过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谓在劫难逃。
还有一年,村里一对霍姓老夫妇,在农田干活,突然来了一小股莫名其妙的龙卷风,把他俩刮翻到田坎下面。那老太太还可以,命长福大,爬起来拍拍灰土没事;老头就遭殃了,摔断三根肋骨,从此卧床不起,半年后去世了。
谁也没想到老头会死于一场风事,还是并不猛烈的风。这就是他的致命风。那风吹进他的生命,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不过,或许并没改变轨迹,而只是他命运里该有的一场风。
至于特别凌厉的风,我实未见过,想象中昆仑山、长白山才会刮这样的风。沙漠中那种长驱直入无所抵挡,如群马狂飙的风,也没见过。海面上浪山起伏、呼啸汹涌、席卷云上的大风也没见过。但这些风我都在荧屏上见识过,知道它们的存在。俗话说,狂风是空中的水,海啸是站起来的河。风和水本为一类事物。人有千面,物有万象,风的种类亦变化多端,殊难描摹,不可尽述,为什么说“风情万种”呢?——风是最容易变化的,人的情感、精神、气质也诸如此类。
在乡村,我还见过一些怪异的、难以捉摸的风。那时我七八岁,一天黄昏,看到一股绳索般的风,上面的绞状花纹历历可见。就那么一股直直拧在一起,貌似不动,又不断翻滚,它停在厕所门口。我当时愣住了,不知所措,然后发猛子,一下穿过它钻进厕所。它没能缠缚我,也没有中断。我经过它后仍然是一股绳索停在半空中,如一眼奇异的泉水,又似某种激光仪器在不断辐射,地上的灰尘已被吹得干干净净。这么奇怪的“气体绳索”,风的流动,不知怎么形成的,也许有个隐身妖怪在恶作剧般吹竹筒吧。
另外,我还见过柱形的风。像一根柱子,忽大忽小,忽长忽短,怪异极了,犹如孙悟空的金箍棒。最初它在我们的柿子树下,我跑过去准备抓住它时,刚一触及,它就跑远了,越跑越快。最后上了天,在天空斜斜直上,停留了几秒钟,我以为那看不见的云端立着的二郎神要拾起他的武器来,却突然不见了。
自小在乡野长大,最常见的引起我注意的还是旋风。通常仿佛一个帽子浮在那里,和飞碟样旋转不息。有时只有碗口大,乃至不过酒盅大,但它们都像陀螺一样旋转不停。有时候静止在半空中,或者走走停停,去抓它抓不住,不抓又撩拨你。那旋转的内在磁场和隐秘暗流,令人浑然觉得是某种鬼魅化身——他还玩得自得其乐呢,正向你展示绝活,并不乏一种天真、戏谑的童心。
3
人之出生降世,也许就源于一股旋风,不然每个人头顶为什么会留下螺旋的纹路呢?有的人,竟然还有两个——双旋,据说这样的人多是牛脾气,犟得很,那是因为出生时带了两股旋风,力道自然倍增,像风在大漠上留下“巨脚”一样,它会在即将登场的婴儿头颅上留下生命的原初印记。
旋风的向心力很强,方向是固定的,不像空中那些散漫无羁的风,东游西荡。旋风是目标性极强的风,又极其封闭。在自然界,人们害怕旋风,在水里,我们害怕洄流。一旦进入它就是死循环,许多水上遇难者便是落入了旋涡,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束缚、遏制。我见过有人卷进小旋风里,进去后晕头转向如鬼打墙不得出来——那种惶恐失措,真有点触目惊心。人被卷进这样的旋风里,没有极大定力和善巧方法休想逃脱出来。
风就是变化的代名词。它每分每秒在变动,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同时令和季节,风也不同。万木争荣的春天,东风微微,刮的是春风,吹面不寒杨柳风;夏天,凉风幽幽,或狂风大作,南风劲吹,温而不伤;秋日,商飙既起,西风肃杀,敛气鸣金,助人悲思;冬日,寒风凛冽,北风怒吼,砭人骨髓,黯然销魂。
风与风不同,好比人和人不同。有些风俊逸,清妙,清爽,温秀;有些风暴躁,激烈,凶狠,阴戾。有湿风,有干风,有热风,有冷风,而通常人们喜欢的是那种温软的风,或细柔如纱巾的风,这种风情意绵绵,仿佛在谈恋爱,撩人情思,意味深长。有时,它一丝一缕的,材质就和绸绢差不多。风的丰富性,窥一斑而难知全豹,风——端的是“风情万种”呀!
某日,看到诗人写道:一剪清风。顿觉清风扑面豁然入怀,心澄目洁,人都被净化了。又想起老家屋后的山林,夏日绿意盛大,风摇动绿叶起伏成一片海的光波,仿佛7a6caeeaaf0bb98d3f0547a5a7b79b185db22fce70d3a14935ab2830feab221c一曲宏大交响乐……多么动人而难忘!当我坐在家门口的柳树下垂钓,微风浴面,静观风在水面漾来漾去,制造细碎的波纹,连同柳丝一起款款摇摆,此时,忽然想起李商隐的两句诗: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诸葛亮神机妙算布坛作法,借的是东风,否则也不可能火烧赤壁,三分天下成就霸业;孟郊中了进士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潇洒自在,快意人生;“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岳飞精忠报国至死不渝,铮铮风骨,凛耀千古;郑板桥两袖清风朝天去,不取一文辞官回,画竹邀风,江上作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高风亮节,知足常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不用说了,意气风发,浑身都是风,浑身都鼓满了劲儿,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薛宝钗祈许有称心的好风——情势、平台,供自己展现才能,施展人生抱负。当人豪情万丈时,是希望刮一场大风的!
由此可见,人体内本来就有风。但此风非彼风,这风也是来自情绪的集结,灵魂的能量,精神的原乡。外面的风,属自然之风。
4
尽管从物理学讲,自然风是由空气流动形成的,可我总固执地认为:这些风都来源于乡村,来源于荒野草木,来源于丛林山谷。城市里没有风,不能诞生土生土长的风,因为风要在空旷之地生息寂静之处孵化,这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众声喧哗。风到这里来便晕头转向,探头探脑,不知所措。当然,城市里他们会用电扇、空调制造风,俗称人造风。
诚然,风是空气,可空气不是风。真正的风具有鲜活生命力,它们有情绪有意蕴,和一草一木一样,有生老荣枯的过程。风吹一生,风把每个人都吹老了,把眼睛吹枯了,鼻子吹皱了,嘴巴吹歪了,头发吹白了,皮肤吹糙了,腰吹弯了,腿吹硬了。风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最初它们像蝴蝶般稚弱单薄。那些从幼小的风发展到壮大之风,最终消失于无形。风,其实就是这世间万事万物的缩影。
到后来,我才恍然悟出:原来我们自己就是风。我们每个人都是风,来尘世匆匆一遭,如风吹过,瞬息之间,倏然而已。
一切都是风。一切必将风逝。鸟在巢里,巢在树里,树在土里,土在风里。那,风在哪里呢?风也在风里。风是一切的过程,亦是一切的归宿。
啊,只是时至今日,已被风吹老的我却常常缅怀那些乡野之风、家乡之风。我喜欢那样的风,因为它源于新鲜的生活场和大地深沉蕴藉的能量,散发着朴素、丰盈的活力。我在这样的风中长大,从四季风调频多变、色彩斑斓及各式天籁合鸣竞奏中,餐风露饮,欣欣然,风一般长大。风滋养了我耳目,涵育了我灵魂,风在我的筋脉中行走,我成了保持原生气息的自然人、健康人。我曾一度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只是现在,许多风都和我一样进了城,失去家的风四海为家,飘荡游窜,四海为家等于没家。不知何时,我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家园沦丧,丢失了赖以作为身份凭证的村庄,疲于奔命,流离失所。此后的我,唯能像风一样漂泊无依,天涯萍踪。
也许,我们都是从故土生出的一缕风吧。
昨夜星辰昨夜风?……为谁风露立中宵?宿命里的风,总是来回地吹。它要把我们吹向哪里呢?
天涯,海角,且听风吟。
故道白云,老马识途。悠悠,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