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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诘得之以象外

2024-10-29申萍萍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4年9期

摘 要:文人画始祖王维的《袁安卧雪图》虽已遗佚,却并未影响这一已经不具有实物形态的图像成为研究的焦点,其局部图像“雪中芭蕉”,更是以争执不休的公案式议题形式流传至今。据二川在《〈袁安卧雪图〉画理抉微》中的统计,关于《袁安卧雪图》的鉴赏主要分为三类:一是认为芭蕉在“极寒之地,岂有此耶”,王维的描绘是对于生活的失实,是谬误;二是相信画家是据实而写,有自然的实证,而非主观臆断;三是认为王维“重意境的象征,而不重饰绘”,寓物以禅。那王维为何要画《袁安卧雪图》?这一图像背后的内涵又是什么呢?可惜自宋人沈括后,无人再提及见过此画,在北宋以来的历代画论与相关研究中,多是“以人读之”“以禅读之”“以文读之”,可谓众说纷纭。

关键词:王维;《袁安卧雪图》;雪中芭蕉

一、“袁安卧雪”中的儒家思想

“袁安卧雪”这一典故出自《后汉书·袁安传》,据李贤注所引的《汝南先贤传》记载:“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1]可见,袁安虽生活清贫,却有气节操守,非常符合儒家强调的“贫贱不能移”心志。纵观袁安一生,他确也如“雪中芭蕉”一般,虽出身贫苦却贤德兼备,始终以脆弱之躯秉持大义。作为东汉名臣,他不仅自己德高位显,还泽及后代,成为封建时代人们所艳羡的“四世五公”家族。正如司马光所言:“及孝和以降,贵戚擅权,嬖幸用事,赏罚无章,贿赂公行,贤愚混淆,是非颠倒,可谓乱矣。然犹绵绵不至于亡者,上则有公卿大夫袁安、杨震……面引廷争,用公义以扶其危。”[2]可以说,在袁安身上完美展现了儒家提倡的伦理准则与理念追求。

“袁安卧雪”作为贤士操行的一个缩影,无论是在文学、戏曲还是绘画领域,一直广受传颂。见于诗赋的,便有陶渊明所作的“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王维的“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苏轼的“倒披王恭氅,半掩袁安户”等;戏曲方面,名家郑光祖在杂剧《醉思乡王粲登楼》中曾吟唱“这世里冻饿死闲居的范丹,哎,天呵,兀的不忧愁杀高卧袁安”;在绘画方面,董源、范宽、李公麟、李唐、马和之、文征明等都喜欢画“袁安卧雪”题材。由此可见对袁安的价值推崇几乎贯穿了整个古代封建王朝。

王维自然也将袁安奉为楷模,“袁安卧雪”的典故在他晚年的诗画中亦多提及。他不仅在《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中将友人胡居士比作袁安,以赞其高洁品格与从容超脱之态,还用“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来隐喻本心的安守。在《与魏居士书》中,他更是直接劝魏居士,入世做官要像袁安的子孙那样恢复和发扬先人的勋业,并阐发了“上不能原本理体,裨衲国朝;下不能殖货聚谷,博施穷窘。偷禄苟活,诚罪人也”[3]的无奈以及想“布仁施义,活国济人”的宏愿。诗文里的这种积极入世的思想情感,一改王维以往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形象,再结合他在隐居期间向宰相张九龄献诗以求荐引的行为以及在《偶然作》中讽陶批陶的价值观念,都说明王维是有入世之心的。也许在王维心中,礼佛隐居不过是他仕途不济的一个庇护所,儒家那种积极入世的思想才是他内心深处的最终追求。

同样,创作于生命晚期的《袁安卧雪图》,便是王维这种最本然思想动机的绘画反映。如果我们将“袁安卧雪”的典故与王维晚年在安史之乱中的遭遇相对照,就会发现二人的处境其实十分相似。如同在洛阳遭受突发性雪灾的袁安,王维晚年也被突来的安史之乱困于洛阳,但无论是遭叛军囚禁还是被授以伪官,王维都像袁安一样隐忍泰然,坚守着士人节操,保持着“不干人”的初衷。然而,作为一位接受过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士大夫,行为上的装聋作哑并不意味着精神上的臣服。王维或“服药取痢,伪称瘖病”,或作《凝碧诗》以表达心境,甚至据《太平广记》的记载,他还曾通过作画向当时的勋贵崔圆求救,作品“运思精巧,颇绝其艺”。王维在安史之乱中的这些行为,用儒家的眼光看,可以说是明穷通之理,故与王维交情颇为深厚的杜甫,便公开为王维进行辩护。他在《奉赠王中允维》一诗中说:“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得比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也许对王维而言,《袁安卧雪图》中那本该遇雪就衰却一反常态、傲视严寒的芭蕉,不仅是对袁安的礼赞,也是王维坚守气节的见证。

可见,王维的《袁安卧雪图》其实也是一幅咏史题材的优秀作品,他借用“袁安卧雪”的典故,巧妙地类比自己在安史之乱中的处境、心境与追求,渴望自己“不宜干人”的初衷能被发现、理解。然而,这种诉求与本意,随着芭蕉的迷因、文人的解读、佛教的传播,有时难以被后世之人完全参悟,甚至会出现误解,正如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所言:“王维作画《雪中芭蕉》,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4]

二、“雪中芭蕉”中的禅宗内涵

“袁安卧雪”的故事发生在一位东汉初年的士大夫身上,无论是主人公还是这一事件本身都不包含任何佛教意味,但为什么王维在对这一历史题材进行创作时,却不选用传统的松、竹、梅等作为精神象征,而是以佛教经典中常用的芭蕉为精神象征的物象呢?

在佛学中,易坏的芭蕉常被视为身空、肉身不坚、不稳定以及万物脆弱的象征,以此来论证要放弃物质追求,歌颂舍身求法的精神。如在著名的《维摩诘经》中,就以“身如芭蕉,中无有坚”这一比喻来阐释行蕴的空幻本质。王维,作为以画喻禅、以画参禅的文人画家,以《维摩诘经》中维摩诘居士为榜样的摩诘居士,不仅对芭蕉在佛经中的象征意义了如指掌,还在《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禅师碑铭并序》中巧妙地融入佛教典故,在阐发对净觉禅师无以复加尊崇的同时提出了“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云地比丘,欲成甘蔗之种”的自身禅悟。

这种禅悟反映到绘画上,便是王维在《袁安卧雪图》中选择以“雪中芭蕉”为袁安僵卧的背景,并借“雪中芭蕉”的寓意,暗含他宁愿放弃自己脆弱如芭蕉的肉体也要追求精神升华的意向。所以说,芭蕉这一物象的选择绝不是王维在绘画创作中的灵机一动,而是想传达与“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类似的禅学内涵或思想情感。如果说他对“袁安卧雪”题材的选择是因为符合他被困洛阳的处境与心境,那他选择以颠倒时序和空间之法对“雪中芭蕉”进行刻画,则是看到了袁安在危难环境中的清虚自守。因此,《袁安卧雪图》中的“雪中芭蕉”或许是对“袁安卧雪”这一历史故事内涵的一种形象化诠释,即王维通过“雪中芭蕉”蕴含的佛教典义,表达对自身及他人命运的深刻反思,进而揭示人身如芭蕉般空幻不坚,要以此“可厌之肉身”作成道的器具,并坚固其心,方可修成佛果的观念。

此外,在佛教中,雪是促进禅者修禅悟道的一种助缘,佛教典籍中有不少因佛徒精进修行而出现雪中奇景的描写。受其影响,古代画论中不仅有许多谈及雪法的理论,文人画家更是在创作中借雪景来传达自身的觉悟。王维本人更是开雪景山水之先河,仅从《宣和画谱》的记载来看,当时御府所藏的王维山水画作中,描绘雪景的就有二十幅,占比接近一半,现在传世的《江干雪霁图》(图1)更是王维将禅宗审美思想融入雪景的直接证据。故王维在《袁安卧雪图》中借霜雪来表现与世俗尘念相隔绝的禅意,强调绝世寂灭的佛家之境与涅槃之美,自然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大胆推测,或许对王维来说,雪就是外界那不断的纷扰,安史之乱就如同困住袁安的那场大雪,是他人生修行里的劫难与见证。

值得注意的是,王维在《祗园弟子像》中,也采用了与《袁安卧雪图》类似的表现形式,以雪中之竹来隐喻祗园弟子鹤骨禅风的精神面貌。苏轼对此大为赞扬:“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他认为正是那几竿傲立霜雪的竹树使王维得之于象外,是他超出画工水平的关键,体现了诗之赋比兴的基本传情达意的方式。可见,这种以画喻禅的表达方式以及诗文手法在绘画上的化用,于王维的创作中并不少见,且得到了后世文人的肯定与赞誉。

以儒家的眼光来看,“袁安卧雪”传达的是兼济天下的儒家正统理念;从佛家的眼光来看,“雪中芭蕉”带有佛家彻悟的意味。作为文人画鼻祖,王维将“雪中芭蕉”融为“袁安卧雪”的一部分,创造性地将儒家道义与佛经禅理融为一体,并借助图画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两组典故相互呼应诠释的过程中,赋予这一历史故事新的思想内容。这不仅丰富了图像的寓意,也在展现贤士风度的同时增添了超脱生死的旷达与自在,传达着王维的人生感受与理想追求。

三、《袁安卧雪图》与“画中有诗”

袁安高洁的品质、王维的文章声名共同赋予了《袁安卧雪图》独特的气质,尤其“雪里芭蕉”,更成为文人绘画创作中一个独特的立足点,在北宋伊始,就成了文人热议的画题。北宋沈括率先在其著作《梦溪笔谈》中谈及:“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5]这不仅指出了王维“不拘四时”的绘画表现,反映了北宋文人“一年景”的美学理念,还以“雪中芭蕉”来论及书画艺术之形神关系,并在佐证“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的观点时,通过对欧阳修《盘车图》“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的援引,揭示了一条已隐藏许久的暗线:诗画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诗文与绘画之间的界限正在被文人打破重组。

这种新倾向在惠洪关于“雪中芭蕉”的论述中得到了延续,他在《冷斋夜话》卷四《诗忌》中云:“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荆公方大拜,贺客盈门,忽点墨书其壁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坡在儋耳作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岂可与世俗论哉。予尝与客论至此,而客不然予论。予作诗自志其略曰:‘东坡醉墨浩琳琅,千首空余万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骐骥略玄黄’云云。”[6]这是将王维的绘画与王安石拜相、苏轼遭贬海南的诗句一起作为论述诗者“妙观逸想”思维9V6wwNgVdjH0xOGaZbzv49VhX9M159xIuZK+E4C+rD8=与反对“限以绳墨”式创作的案例。而我们耳熟能详的苏轼所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则直接将这种倾向推向了顶峰。

从画史角度看,在北宋,王维《袁安卧雪图》的价值内涵,尤其是关于“画中有诗”方面的发掘,与苏轼等文人的诗画讨论密不可分。此外,在中国古代,相较于诗文,绘画常被看作“末技”,这种情况直到唐宋时期也依然存在。王维却能抛开世俗偏见,在《为画人谢赐表》中就明确指出,画“乃无声之箴颂,亦何贱于丹青”,肯定了绘画的价值。他在《袁安卧雪图》中不仅通过“雪中芭蕉”抒写自身情怀、感受与理想抱负,更发挥了绘画的教育功能,即深处“不适”的环境之中,也应如袁安般坚守“布仁施义,活国济人”的信念与士人的操守,以此来劝诫世人。而且,如果将他的《袁安卧雪图》和《与魏居士书》相比,就会更明显地发现,他的绘画与诗歌在教化上具有等同的价值。可以说,苏轼对王维“画中有诗”的评价,不仅点明了王维绘画中“言志”的特征,还准确把握住了王维本身对绘画的认识。苏轼可以说是王维的异代知音了。

四、结语

王维的《袁安卧雪图》充分吸收了中国民间典故及禅宗思想的艺术成就,不仅蕴含着“画中有诗”的美学价值,还像诗歌般有着“言志”、教育的作用,在诗歌、文学、绘画等相关领域都有着深远影响。他以“雪中芭蕉”释典故“袁安卧雪”的构思安排,不仅让“雪中芭蕉”的意象与卧雪之人形成了内在的联系与张力,还使两组典故在情感内涵上交融呼应,充实了整幅画面的内涵和外延,又淡化了典故的特殊性,让画面中视觉典故的使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无怪乎沈括赞其“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参考文献:

[1]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1 518.

[2]司马光.资治通鉴[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636.

[3]王维.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34.

[4][6]惠洪.冷斋夜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37,56.

[5]胡道静.新校正梦溪笔谈[M].北京:中华书局,1957:169.

作者简介:

申萍萍,吉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