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三块石
2024-10-28臧玉仲
三块石的月光
照亮破村庄
敌人来了
奸淫烧杀抢食粮
……
这首《三块月光》歌曲是抚顺解放前夕,流传在辽东山区抚顺县的一首老歌。正是这首不言爱、不言愁的歌曲,让人们品味到了人生苦衷、人间况味。
传说中的三块石,颇富传奇。说是女娲补天时,将三块五色缤纷的碎石散落在地上,变成三个凶狠残暴的妖怪,大逆不道,残害生灵。玉皇大帝下旨重整乾坤,二郎神接旨赶山,将三块恶石捆绑一起,撮定在长白山脚下治罪,令其日后为民造福,永世不得胡作非为。
从此,三块石变得山清水秀,巍峨隽美。抗联战士在这山花烂漫、藤绕松翠,飘飘白雪的大山深处与敌人周旋。同时,用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开导各路武装和人民大众,认清动荡时局、民族命运,看到光明前景。让更多的“绺子”、“胡子”不知不觉看到窗户纸已发白,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如释重负,听党话跟党走,枪口一致对外,为抗日战争迎来了曙光,赢得了胜利。
(一)
从后安村过一道小山梁就是佟安沟。一家院内,并排摆放着两口棺材。
这是被日本鬼子用机关枪杀死在自家院里的两位古稀老人,血已凝固在黑土地上,成为了深褐色。透过越下越大的雪,架在马凳上的两具棺材,似乎在雪雾中飘浮。
日本侵略者为在我国东北从政治上奴化、经济上拢断,割断人民群众与杨靖宇领导的抗日根据地的联系,从民国24年秋,实施“集家归屯”。凡是住在沟沟岔岔的分散户人家,一律定期归屯,对逾期不归,抗拒不迁者,他们或抓人、杀人、或放火烧房……
风啸啸,雪飘飘,冰封大地,隆冬将至。一时间,无处搬迁的佟元庆老夫妇却遭此横祸。正赶上大儿子佟云天进深山老林到三块石打猎还没回来,其余三个儿女和家人闻讯偷偷跑回来,不敢声张,没雇鼓乐,没设灵棚,只是披麻戴孝,让两位死难老人入土为安了。
就在这时,看到佟云天将所猎获的野猪、狍子、山鸡和野兔等猎物捆绑在树稞子上,从湿滑雪地上吃力地拽回家。
就在一家人核计这家往那里搬迁的时候,佟云天怒视着小鬼子枪杀二老双亲惨无人道留下的自家宅院,心如刀绞,对弟弟妹妹和家人眼含水说:“你们核计吧,我到爸妈坟前磕俩头去……”可是从此他抛下家业,无声无息离家出走了。
三块石坐落在长白山脚下,恰是一座雄伟偌大、鬼斧神工的巨大石雕。矗立在后安大南沟的高山上。澄清急湍地社河水从山脚下流过,往北直泻浑河。这山这水蕴藏丰饶,水质甘甜,滋润社河两岸冲积平原望不到边的黑土地,良田万亩,稻香谷丰。三块石山深林密,内藏多条沟壑,东接新宾,南邻本溪,西连沈抚大地,北隔浑河与铁岭接壤。进了三块石如果没人带路就别想出山。三块石大山给人以恐怖阴森,神密莫测之感。秋冬交季,风扫落叶,大雪覆盖,人掉进雪壑深沟别想挣扎出来,就连猎户都不能单独进山。据说当年的清王爷努尔哈赤,就是从这里藏匿千军万马,逐鹿中原的。
近来,有人去大南沟里放山的回来传言,那里出现一帮“胡子”,东北人往往乍听“胡子”来了,就毛骨悚然。一般说来“胡子”非抢必夺,而这帮“胡子”既不祸害平民百姓,也不去当地富豪大户人家绑票,只是偷袭日本警察署、宪兵队,专靠掏二鬼子的老窝赢得生机。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平民成匪的原因总总:有的人一时干了坏事被追逃、追杀,一狠心上山当了“胡子”;或耍钱输得倾家荡产还不上人家的赌债;或是穷者思变图财图富之徒“挂柱”充匪而结绺子了当“胡子”。特别是“九·一八”后,面对日寇入侵,国破家亡,原来的一些生猛硬汉不得不揭竿而起局立绺。所以说东北的“胡子”很复杂,它牵动着地区的社会经济、人文历史、宗教信仰和思想动态方方面面。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占领了辽东,夺取了一些市县政权,设立了伪县公署、警察局、情报所,实行“集家归屯”,推行保甲制,区乡设置警察大队,对辽东人民实施残苦惨无人道地镇压,使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社河两岸是主产稻谷的冲积平原,可是百姓吃顿大米饭就成了犯私的“思想犯”,而卖大米的显然就是“经济犯”。日本侵略者掠占土地,侵吞资源,抓劳工,要“出荷粮”,逼得百姓陷入危难困境,使得大好山乡十室多空,广沃的黑土地竟变成不毛之地,饥饿馑臻,庐舍荡析,民不聊生,抗日怒火从心底燃烧……
占据三块石顶子峰的胡子究竟是什么人?大当家为何敢报号“独云天”?
原来,他就是有勇有谋三十出头的汉子,同安沟佟元庆的大儿子佟云天。绺子里的人提醒说,把后两个字也改了,他坚决地说:“改,改啥?就是让乡亲看看咱们的骨气,让日本鬼子听说‘独云天’这个名字,就闻风丧胆!我自已的二老双亲被日本鬼子机关枪杀死了,这仇不报,我佟云天还等待何时!”
佟云天在父母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潜入东社乡日本警察署。深更半夜从马厩里爬出来,用杀猪刀捅死了站岗的日本门警,拎起大盖枪刚要翻墙,却遇到遛岗的警官来查岗。躲避在门后的佟云天,冷不防又将杀猪刀从警官背后捅进了胸膛,拣起王八盒子,急速翻墙逃跑。小日本以为是抗联队伍来袭,忙集合队伍拼命追赶。佟云天在前面跑,鬼子在后面穷追不舍,把鞋子跑丢了。数九隆冬,他光着脚在雪地里跑,一直跑到三块石大沟里的娘舅家。舅母找出舅舅的棉鞋给他穿上,就这样在房后地窨里将他足足藏了两个月。佟云天自已琢磨:这么“猫”下去仇咋报,也不算个爷们儿啊?不如上山当“胡子”得了……
转过了年,春天来了,春光明媚,万物启蜇。广袤的东北大地升腾着蒙蒙的地气,春风中飘浮着黑土地特有的泥土香味。
事也碰巧,东崴子的梁老三病了,开春不能赶大车往地里送粪,急着顾个短工,就这样佟云天成了梁家的车把式。刚到地里卸完一车粪,正要往回走,遇到一帮清剿队,挎短枪的过来喊:
“站住!”
“吁——”佟云天把马一带,刹住车。
“皇军要借你的车用一天。”挎短枪地那个说。
“老总,我们正忙着送粪呢……”
“送粪?送粪重要还是军务重要,少啰嗦!”说着他的几个弟兄上了车。
“行吧,往那去?”佟云天想,不去不行了,走就走吧,看他们究竟要干啥?他装作无奈又不情愿的样子说。
“快走吧,到地方不就知道了……”
另外几个伪军又押着三辆马车,一块把四辆车赶到救兵堡子的警察大队院里,伪军喊:“卸车喂喂牲口,明天起早拉石头修炮台,车老板都住东厢。”
正说着,两个日本兵不知从哪抓来一个五花大绑、四十开外的汉子,推进了西厢房。
太阳一落山,天渐渐黑下来,日本鬼子点亮马灯,开始对西厢的那个汉子过堂。只听到日本人哇啦几句,翻释说:“皇军问你抗联的在哪?不说皮鞭的打,辣椒水的灌……”没听清那汉子说了啥,随后就是一阵暴打声、嚎叫声。
这时,佟云天和另一个车老板借着给牲口添草加料的机会,悄悄地过到西厢窗下,听里边的动静。守卫的伪兵非但没管,还用手指蘸着吐沫,将窗纸捅破向里看,佟云天也学着将窗纸弄破。看见那汉子被牢牢捆在一条长凳上,一个日本人骑在汉子身上,正往那人嘴里灌辣椒水,并且吼叫着,“你的,说还是不说?”
刑讯逼供叫嚣,让佟云天不由得想着:中国人咋啦,招谁惹谁了,竟被人这样欺负!他又仔细地往里面看一眼——啊!这人不是“除奸队”里的人吗?
(二)
“除奸队”是当时群众组织起来的专门对付打击日本特务、汉奸以及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的组织。凡是让“除奸队”盯上的人,一次教育重罚,二次毙命,不少日本特务均死在他们手里,因此日本人恨透了“除奸队”的人,绑来的汉子是有人告密,不管承认是不是“除奸队”的,都要往死里整。
在大院里巡逻的伪军也有的趴着窗户看的,本来想撵走这两个车老板,可是会来事佟云天,掏出香烟递了过去,轻声地说“来,抽支烟暖暖身子。”
那伪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眼睛仍然没离开被捅破窗纸的窟窿,看着屋里那人让鬼子大打出手,他报不平地小声说:“真他妈的落到后娘手里了。”佟云天琢磨着,这主还真有点正义感,他从侧面瞅瞅身旁的伪军,眼珠子都瞪园了。此刻,屋里又是一轮逼讯,拷打……
突然间,只听“刷—”的一声,窗户纸被那伪军撕下来一大半,接着就听“咣”的一枪,骑在汉子身上的那个鬼子被打翻在地;又“咣咣”两枪,坐在靠背椅上那两个审讯的日本人也被打死了。
佟云天趁机进屋,将“除奸队”的那个汉子从长凳上解开,揹到马厩正要扶上马,闯出警察大队。
此刻,开枪人说:“慢,三个日本鬼子全回他妈老家了,这个大院我说了算!全班集合……”
原来这人叫王继业,是抚顺千金寨华兴利煤矿公司职商王承尧的小儿子。日俄战争期间,俄军撤退时抢了他家金店,日本人以胜利者之余威,还强占了他家的全部煤矿。为报仇雪恨,他愤愤无语,带着伯父王承祖真传的一身武功,离家出走,来到警察大队。
这天,继业来到救兵为警察大队大院。对门岗说:“兄弟,我是苇子峪的人。能让我在这儿干点啥,弄碗饭吃吗?”
门卫说:“那得我们徐大队长说了算。”
继业问:“我能见见徐大队长吗?”
门岗喊了屋里的人:“他要见徐大队长。你带他去。”
徐大队长叫徐松年,四十岁出头,浓眉大眼,前秃后发,人挺机灵。他打量着继业问:“你找本队长有啥事?”
继业答:“想混碗饭吃。”
徐松年又问:“你有啥本事?”
继业答:“从小学抛石头,三丈中飞鸟,五丈能打着跑鼠。”
徐松年道:“好。那马厩槽头有好多家雀在啄食,你用石块打一只给我看。”
继业捡起一块石头,退后一步,右臂发力,用“速打飞蝗”功夫,一石飞出打中两鸟。
徐松年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连连叫好。
徐松年又问:“会使枪吗?”
继业晃晃头说:“枪没碰过。我想,如果我练练也能有抛石的准头。”继业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他担心徐松年生疑。
徐松年赞赏地说:“留下来吧。你今后要多练练枪法。来人哪,先送他去大班当兵。”
没过多久,徐松年听大班人说,王继业刻苦训练,枪打得越来越准了。
又过了不久,继业熬上了大班副班长。后来又当上了伪军班长。他跟他父亲王承尧一样品德正派,为人仗义,软的不欺,硬的不怕,他从小就爱弄枪舞棍,进了宪兵队当上班长,在弟兄们中间颇有威信。
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到极至,人心已平静了许多。王继业把全班人集合起来说:“弟兄们,我王继业对不起大家,给大伙惹了大祸,……”
弟兄们说:“给日本人干有什么好处?正好徐大队长回龙江接老婆去了不在家,事到如今有啥说的,大哥听你的。”
王继业:“这些年大家都看到了,百姓把咱们恨的直咬牙根子,日本人不给好脸子,咱们也不能光看着日本人骑在中国人脖上拉屎吧!想活着就反了,想回家就回家,别让日本再抓着就行”。
“反就反!可反了去哪?”
“去抗联!”
“还是起局上山当“胡子”……”大家议论纷纷着。
四个车老板看了这个架式,都傻愣了。又一转念,这车不是日本人抓来,不会给日本人留下活口。有三个车老板坚持要把车各自赶回去。佟云天干脆把牲口和车交给了另外三个车老板,拜托他们将车带给东崴子的梁老三,就以他赶不了这车为由,坚决跟着王继业起局。要选定三块石“扎老营”,因为那里老峪林深,易守难攻。
佟云天说:“我是猎人,我知道三块石顶子峰有几间猎棚,收拾收拾就可以安身“猫人”。
有人提醒:“那个翻译咋办?”
王继业指着说:“杨翻译,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这里的事由你来收场,量你还算是个中国人,处事一场相信你,再不会做出吃里爬外的事吧。”
“王班长,这场面是掉脑袋的场面,我杨某收不起啊,我不过是读了几天日语,是被他们所逼才当了翻译的。”
“那你想咋办?”
“我琢磨好了,我不能一误再误,坚决跟大伙上山,从今往后再不能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跟日本人不共戴天。”
于是,王继业一声令下:“这警察大队的粮食、枪支弹药、铺的盖的、锅碗瓢盆,全都装上车,请各位车老板送我们一程。”
王继业原班十人,加上佟云天、翻译官,一共十二人。被救的那位汉子,要回“除奸队”,也坐上马车走一段路程下了车。
来到三块石顶子峰,大伙收拾好了猎棚,拣了干柴把炕烧热,跑了一天的人们又累又乏,难得有铺热乎炕,倒头就睡。王继业跟佟云天唠起了家常。佟云天把猎户家史,小日本如何枪杀了他的二老双亲;佟云天说了如何自身潜入东社乡日本警察署,深更半夜从马厩里爬出来,用杀猪刀捅死了日本警卫和巡警,拎起三八大盖、“王八盒子”翻墙逃跑……
“依你看,当前咋办?”王继业问。
“别无选择,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起局立绺,就要严格按规矩办!”
第二天一大早,派人偷偷下山,筹办了吃货、烧纸、把香、红烛、烟酒,十二人跪在地上,举行了简单的起局仪式。
王继业说:“咱们干死了三个小日本,加上佟云天大哥捅死的两个鬼子,总共才弄死五个。虽然是一时义愤,但也报了多年积怨。今天起局立绺是日本人逼的,上山自愿,不愿留这的还来得及,说说有没有反桄的?给个痛快话。”
“没有!”大伙一口同声的回答。
“既然没有,大家端起地上的酒碗,咱们风雨同舟,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保卫家园,与日本鬼子干下去共存亡,不把小鬼子撵回老家去决不罢休,来干了这第一碗酒!”
酒干了,王继业接着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大家说我王继业说话算不算数?”
“算数!”大家一起回答。
“起局立绺要有大当家,但我不佩。我推举一个人,他是猎户之子,祖祖辈辈在三块石老林里打猎,地况比我熟。集家归屯时父母双亲被日本鬼子用机关枪打死,同样对侵略者有血海深仇。他比我年长4岁,人品好,有信誉,同时枪法过人,一身武功,无人能比,可谓咱们的局柱。他就是佟云天大哥,我提议他为咱们大当家,如果我说话算数,弟兄们端起第二碗酒干了!”
“慢,这不中,还是推举继业老弟为大当家好……”
王继业:“别争了,快把三八大盖给佟哥,你们看,从远处飞来一字排开的一群雁,大家一饱他打雁的枪法吧。”
佟云天接过枪,迅速将子弹推上膛,且说声:“看尾雁!”“咣——”,只听枪响,尾雁飘落。
“准,真准!”大家欢呼着。
佟云天却解释说:“常规瞄头雁打二雁,会造成雁落群散,瞄尾三打尾雁,尾二不落尾雁必落,会让群雁照常飞……”
于是,继业带领弟兄信服地拜过佟大当家。
(三)
佟云天说:“大家推举我为大当家,小弟继业就是响当当的二当家,兼任‘炮头’。这个‘炮头’在咱们绺子里是条硬汉子,他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胆大心细,武功超群,非继业莫属。大家就拜王继业为二当家辅佐山寨,威慑四方,来,大家一起端酒拜二当家!”
酒干过后,大当家说:“我的报号牵动山寨威风,用‘独’字取而代之‘佟’姓,叫‘独云天’咋样?”
“好,这名号亮!”大家说。
一支打击侵略者的队伍,就这样在三块石深山老林中诞生了。铺局不久,消息随风渐扬,结果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前来靠绺入局的人很快增加到不下百十号人。可是人员参差错落,需要立规严管,否则就形成不了战斗力。于是,就在九月初九观世音菩萨出家这天,举行了入绺开山插香仪式。在地上插十九炷高香,中间一炷为大当家的,左右各插九炷香为“十八罗汉”的。除起局时的十二人外,全跪在香地前,主持问道:“你们来干什么的?”
“俺来尽忠保国的。”
“什么是尽忠保国?”
“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百姓安居乐业!”
在插仪式上大当家有四句话:“同仇日本鬼子,要与侵略者血战到底;对无恶富户,不掠不夺;绺子里的弟兄扰民欺民,贪赃法枉法,严惩不贷;对通敌情、吃里爬外者杀无赦。”这就是严明的起局规法。
插香仪式虽简短,使“独云天”的队伍人心齐,志更坚,他们以旺盛的斗志迎接对敌作战时机。
十月的社河两岸,和辽东大地一样,稻谷飘香,成熟的大豆高梁谷子,正运进场院,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让人们脸上流光溢彩,溢洋着丰年的喜悦。
然而,就在这个时侯,从城里传来情报说,鬼子正在组织部队,调动卡车下来征粮,实际就是要来抢粮。消息传开让百姓寝食不安。大家想了又想,还是上三块石找“独云天”。
大当家和二当家琢磨着,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群众收藏粮食,重创日本鬼子抢粮计划,狠狠打击侵略者,为战斗做好充分准备。从内线得知,十月初二凌晨五点,鬼子抢粮车队从千金寨出发,大约不到一个小时就会过下洼子岭。为避开警察大队和伪军的视线,“独云天”抽调八十人连夜顺山路开拔。
“独云天”亲自带人埋伏在下洼子岭上,切断敌人援兵和退路;二当家继业则带人分别隐藏在下岭的密林两侧。当鬼子抢粮车队刚一下岭,打坏头两个卡车,让鬼子自己挡住去路。随后密林两侧武装力量同时向下车的鬼子开火,打他个措手不及。
七点十三分战斗打响,鬼子六辆卡车在下岭抛锚。每台车上五个鬼子8个伪军,举枪朝密林里胡乱射击。
敌人下车顺原路,端枪从岭上要返回原路逃窜,被大当家带的队伍拦击,鬼子和伪军无一个活命。
整个战斗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即宣布结束。
这次战斗共缴获完好卡车四辆,长短枪支三十二只,其中还有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子弹两千余发。
继业命令,将两台打坏的卡车就地推翻在沟里,又喊来会开卡车的人将车火打着,还扒下鬼子能穿的衣服穿在身上。继业和杨翻译坐头车,准备一路应付日本警察局和伪军。
这一仗让上下二沟百姓直竖大拇指,绺子里兄弟更加佩服大当家、二当家。受到震慑的小鬼子很长时间龟缩在抚顺城、千金寨,不敢轻易下乡抢粮。
此后,二当家常带弟兄们打土匪、绑汉奸、袭警署、追日寇,让敌人听到“独云天”的名号就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
日本鬼子以为下洼子岭的伏击是抗联所为,事隔不到两月,又从驻本溪旅团调了足足四卡车鬼子,经马圈子绕到三块石,准备收山围剿抗联武装。他们刚到山下,就下起鹅毛大雪,别说搜山,就连眼睛都睁不开。最后只好朝山上连放枪又开炮,闹腾了好一阵子才悻悻离去。据说三块石那块北侧大的豁子,就是被当年日本鬼子的炮弹炸豁的。
当时,辽东的孩子们有种玩法,叫“打片戏。”将《水浒传》中的一百单八将,刻印在厚厚的“马粪纸”上,再用剪刀剪成均等的园形,用一张掀翻另一张、或一大摞为赢。游戏中,孩子们边掀边唱着这样一首童谣:
打啪叽,打啪叽,
打打鬼子就趴稀。
黒土地,黄土地,
不给日本一寸地。
人心齐,大山移,
让它尸骨难回去……
这童谣唱出了侵略者必败的下场,更预示着抗日战争胜利的曙光。
“独云天”这些年轻勇士,胆大心细,足智多谋。他的绺子讲究组织严细,纪律严明,“四梁八柱”齐整。“四梁”:有“炮头”、设“粮台”、建“水香”、请“翻垛”。二当家王继业这个“炮头”百里挑一,冲锋断后,一呼百诺;专设“粮台”掌管全绺子衣食住行;在山上专建一支纪律严明、直属分队的“水香”,负责绺子纪律的稽查,站岗放哨;“翻垛”是绺子里的军师,是当家人的参谋,也是绺子里大大小小仪式的主持。“八柱”是绺子里的八大金刚,也是八大支柱。“清扫柱”专门负责战斗打响(响窑),武装进攻或突围断后。“狠心柱”是负责前攻后围。“佛门柱”则专门站岗放哨,监视敌情。“白玉柱”又称“马号”,负责经管车辆,饲养马匹。“青天柱”是绺子里的稽查队。“通讯柱”又叫“传号”,是负责通信联络,敌情速递。“引全柱”是负责账房、库房、钱粮的管家。“扶保柱”则具体负责绺子里崽子(孩子)和老弱成员的管理。
“独云天”只上过一年私塾舘,别看他文化不高,人很机灵。由于他的严管严治,队伍形成了自已完整的组织构架。他没有什么大信念,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忘过年在爹娘坟前烧纸。不忘被日本鬼子用机关枪杀死在自家院里的古稀二老爹娘,血凝固在黑土地上,两具棺材在雪雾中飘浮。不忘被鬼子追赶,在雪地里跑丢了鞋。也不能忘记起局时继业和弟兄们义气,更不能忘记打鬼子的宗旨。”因为他践行这几点信念,在三块石周边威信很高,受百姓拥戴,抗联也把他看做是左膀右臂,就连地富土豪也没把他看成是到处抢夺的“胡子”。
由于绺子里人员充扩,一时间粮食短缺。大家商议到附近的大户去“借”。“独云天”说,“不能在附近干这宗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那咋办?到百里以外去“借!”
炮头继业说:“我带人去”。
“你不能去,人多不方便,我带两个弟兄天黑开拔。”
“那出事咋办?”
“放心,出不了事。我打猎的时候,背着上等皮货,常到四乡八屯转悠,哪家财主我不熟悉?你们在家都别动,就听我的好消息吧。”
(四)
“独云天”带着两个弟兄,趁着夜幕降临钻出林海,三个人过社河经白家店、板桥沟,走了近五十里的路程,来到关口村。这个村子富裕,好几所青砖到顶的瓦房,还套着大院,修了炮台,有家丁护院,防着“胡子”抢夺财物和绑票。
他们三人首先来到“大和兴”车店落下脚,从住店人口中得知,财主杨瑞斋、闫大“善人”、罗富魁等都想顾长工。由于时局混乱,不知根知底的人都不想顾用。
“独云天”安排随行的两个弟兄先在大车店里住下,自己来到闫大“善人”家去应聘。
闫大“善”人见到“独云天”一楞,他认识这是老猎户的儿子啊,忙说:“有三四年没到这边来了吧,这次带了啥样的好货色?”
“不瞒你说,我啥也没带,日本人封山不让进林子那来的山货。老东家,我想找个地方打长工挣碗饭吃,可有一条,我饱了家人也得吃上饭,那就得上打租。”
“噢,不就是先支给你点钱粮吗?让家里人吃饱饭,不是别人信得过你啊,中!中啊。你年轻能干,枪法又准,给俺当炮首,看好家护好院就是啦……”
“那我明个就上工,把劳金折成粮食,送到家就回来,妻儿老小都快饿死了。”
“也中。”闫大“善人”回说。
“独云天”用同样方式又连走十家大户,所不同的是上打租的时间依次下推。一时间,或钱或粮都到齐了。于是,“独云天”定个好日子,通知雇佣他的那些东家前来“客多斋饭庄”喝酒,庆贺他上工之喜。
这天,十个东家一个不少前来赴宴。宴席上十个东家各自纳闷儿,心里话:“怎么我顾的人把你们都请来了,这穷小子真肯花钱,还敢在这摆了满汉全席?”
“独云天”斟满十一碗酒,接着说:“各位东家既来之,则安之,必喝之……众位东家不用纳闷,我穷光蛋没钱请你们吃八碟八碗,这是你们大家出的钱……”众人一听傻眼了,都思忖着,他不是当年猎户的儿子吗,这是明抢暗夺呀,咱们都让他涮啦……
“大家别怕,我们是让小日本逼的才起局的。”说着他和另两个弟兄都亮出了“王八盒子”。
“我今天跟各位变个法子借点钱,穿弄点粮食,补点给养,买点枪支弹药,把鬼子撵回老家,一定再还给你们咋样,没跟你们多借吧?”
“不多,不多……”他们一看这种架势,只好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此时,他们也在想:面前拿枪的三个,这馆子周围还不一定埋伏了多少“胡子”的人呢?
“各位不必害怕,‘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屯。’我“独云天”拉邦起局,结绺子是给受日本杀害的千千万万中国人报仇,我没抢没夺,没绑你们一个票吧?
我‘独云天’这样做,本身就是保护我的老顾主,等日本人滚出中国,不封山了,我打猎有好货再卖给大家不就是啦。我不难为诸位,如果能自愿宽宽手,多支援点钱粮的,我独云天谢谢啦。”随即双拳一抱,向各位财主行了绺子大礼。
这让在坐的财主们心犯核计,不出血吧,怕事后宅院不太平,这钱粮拿少了,又有失财主的门户。
“我再出三石!”还是闫大“善人”慷慨,先报上数。
“我们罗家再出五石,外加五十块大洋!”
“我杨瑞斋虽不富裕,为保四乡八屯平安,我出八石,外加一百块银元。”
“……”
就这样,一个看一个,一个比一个,关口村几的大富户又多出了近四十石粮食,八百三十块现大洋!
“独云天”一摆手说,“好,你们是财主不假,年景动乱,手头也不那么宽裕,这钱和粮我“独云天”收下了,酒后装车。诸位,来,把这碗酒干了!”
“来,干,同干……”
“我“独云天”明人不做暗事,有句话要话,这钱粮是大家的心意吧?但人不能上良心,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官,捅出漏子咱们谁也别想好,这是你们从心给的,我起局是你们诚心相助,‘一条绳拴两个蚂蚱’,报不报官由你们。”
“不能,不能报……”
当天晚上,“独云天”把财主们灌个酩酊大醉,让大车店老板顾三挂马车,将粮食拉回三块石山下,再由弟兄们运到顶子峰山寨。
粮响有了,“独云天”名号越来越响亮,影响着四面八方的劳苦大众。绺子里人不能空着手叫喊打鬼子吧,需要枪支弹药。
这天“独云天”听外来的人说,营盘堡子里住着一伙自卫队,有30多条枪。
自卫队是什么?是地主武装,人们叫它“二狗子”,老百姓把他们恨透了。还有消息说,营盘自卫队大队长谢长发回吉林接老婆去了,由大队副李凯主持队务。“独云天”决定趁大队长谢长发不在家的机会,操了这个自卫队,下了他们的枪,为民除这一害。
大伙一听说,“好,大当家听你的……”
独云天说:“那好,咱们腊月二十一出发,去砸跳子房(袭击兵营),回来欢欢乐乐过小年。”
出发前带了两套自卫队军官服,到了营盘“独云天”和炮头继业一人穿一套。傍晌时候,来到自卫队驻地附近,让弟兄都掩藏好。两人挎着短枪大步流星地进到大队部。一进大门,警卫想拦住,独云天没理他那份邪。大声喊着:“谢大队,谢大队你在哪个屋,老弟来瞧你来了……”门卫一伸舌头,马上立定敬个礼。
听到喊声,李副官从上屋急忙出来,看着来人是两位军官,边敬礼边问:“两位是……”
“啊,是本溪小市大队的。你们老谢的老朋友,我是佟世功,他(指着继业)是我的刘副官。”
“本人李凯,有失远迎了,既然是谢队老友,屋里请,请……”
“噢——是李副官,谢大队提起过,你人机灵,好苗子,说你前途无量啊。”
“请屋里看茶……”
“屋里,既然来到老谢驻地能不进屋吗?走,那就到屋里坐坐,哎,谢大队他人呐?”
“回吉林啦。”李副官回说
“是想老婆了吧?刘副官(对继业),咱们白来了不是?那咱们连夜回吧……”
“别呀,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吗。”
越套越近乎,李副官越感到与谢大队老朋友相见恨晚。忙让伙房准备四桌酒菜,除留一人站岗外,全队参加欢迎谢大长老朋友的晚宴。“李副官,我两一来让你破费……”
“那里那里,小年将至,弟兄也盼早点动浑呢。来,这杯酒我替谢队满上,全体都有了,”他站起身端起酒杯,四桌人也都端杯站起来了,他说“这杯酒必须都干了,祝谢队两位老朋友福星高照,友谊长存!”
酒至半酣,李副官看见刘副官(炮头)腰里的枪瓦新,问:“啥牌的?”
“狗牌的。”刘副官告诉他说。
“能装几发子弹?”
“连枪膛里七发。”
于是,刘副官从腰间拔出短枪交到自卫队李副官手里。
(五)
“这枪真棒。”李副官说着,拉枪栓一看枪膛里是空的,退出弹夹却真有子弹,实际是伪副官在检查考验朋友的真实性。看起来对大当家和二当家完全消除了疑虑。
酒后,李副官与三块石大当家躺在西屋炕上抽起大烟,自卫队人员在东下屋,打麻将的打麻将,看小牌的看小牌,或投骰子押大点,或码天九牌,更多贪酒的,却倒在炕上打起呼噜来。炮头认真地数了数,这西屋墙上一共挂着三十二支长枪。此时,炮头继业将狗牌枪往大当家与李副官中间一放说,“俺不会抽(大烟)那玩艺,到外头解个手,消化消化食。”
因为他没带枪,伪副官更放心。他出了大院,趁着这机会悄悄地把自已的弟兄叫过来,立马换了门岗,布下阵势:“在门口待命,以枪响为号”。
炮头回到西屋,伪副官抽完大烟,正解开腰带要躺下睡觉露出了镜面匣子。炮头说,李副官能让我欣赏一下你的长苗镜面吗?李副官一转念:人家让我看狗牌枪,我的枪人家要看有啥不可。他把匣枪递给了炮头,二当家继业拉开枪拴,立马将子弹上膛对准伪副官。伪副官一边说别闹相走火,一面去摸炕上的“狗牌枪”,他敏感地觉得真的有诈。当他拉开狗牌匣枪时,却没了子弹夹,才知道上当了。
这时,二当家炮头对伪副官说:“告诉你,我们是三块石顶子峰的人,是特地来借你墙上挂着的这些‘喷子(枪)的,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道上跑的‘车’。”
“独云天”说:“我们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你死到临头了。”说着,给炮头递个眼色。一声枪响伪副官李凯毙命。
外面弟兄听到枪响,立刻冲进东屋,收拾了自卫队所有残害百姓的坏家伙。大当家站在上屋宽大的台阶上,春风得意地说:“弟兄们,进西屋把喷子全都背出来。”
接着炮头命令:“扫清柱”将客栈三辆大车赶过来,把缴获的枪支弹药、粮食和弟兄们都拉回去,过个庆功的小年。其余弟兄把自卫队大院翻他个底朝上,不漏一个死角,把咱们能用的全都装车上拉到咱们山下,让弟兄们一起运上顶子峰……”
最近,有人传出“引全柱”张思惠账目不清,私存金条。这事儿传来传去,传到二当家炮头王继业耳朵里。他问那人,是谁跟你说的?那人先是不敢说实的,后来说是听张思惠下属陶安子说的。
这天,有个名叫郭长纯的老汉找到山寨,他说,“我们本溪小市二堡,鬼子集家归屯,谁不走也不中,用炸弹全给平了,老伴被炸死。”他带着女儿去抚顺投靠亲戚,刚到千金寨女儿就让人给骗走,说给她找个地方做点零活。后来才知道,有人把他女儿送进了“别有天”窑子铺。他多次到“别有天”要人,老鸨子死活不给,最后,让他找警察大队去要人,警察大队说给她才给。
郭老汉家破人亡,没了活路,才上山找妻侄儿陶安子的。
陶安子找到二当家炮头王继业,想帮忙要回婊妹郭彩玲。二当家说:“这事不难,包在我身上,但你帮我了解清楚一宗事”。
“二当家的,啥事?”
“听人说你们‘引全柱’里,有人‘抽血’(贪赃)?”
陶安子说:“二年前在账目上,我明明记着咱们绺子有13根金条、3块金砖,可现在账目上金条数却成11根啦。那两根不翼而飞了。”
“这事不能乱声张。你回去再仔细看看账目与库存是否相同,过后我找你。”
二当家与大当家一核计,决定将郭老汉暂时留在山上,自己要回千金寨,去“别有天”救人。
“独云天说“继业,这事你不便回千金寨,还是我去为好。你留在家把‘引全柱’抽血案迅速弄个水落石出就可。”
于是大当家”带两个弟兄去千金寨。按眼线提供的线索,他让一个弟兄从学堂找机会,先把“别有天”老鸨子的独苗小宝宝抓了,在附近林子里隐避好,但不能伤害孩子。另一个弟兄怀揣一样“东西”见机行事。
千金寨“别有天”妓院二层小楼,朱红漆门,跨抖飞檐,楼上月台,雕棱扶拦,与大街相望。楼下客厅,青砖铺地,沙发靠椅,双人茶座,方便接客。
“独云天”一进“别有天”,就大声嚎气地喊:“老板,谁是老板……”老鸨子吴妈满面春风,浪声浪气地迎了上去,“哎哟,这位客官是头一回来俺‘别有天’吧,欢迎您的到来哟。”接着怪嗔怪气地冲楼上喊“杏花嗳,快下楼接客……”
“谁稀罕你那杏花,我是专门来看彩玲姑娘的。”
吴妈一听面露难色连连说:“不,不中,不中……对不住你呀客官。因为彩玲是新进来的黄花闺秀,答应着给日本人留的。”
“噢,那我不过夜,只让彩玲陪俺喝碗茶,唠唠喀,我照样全额付费。”“独云天”解释着。
这时,老鸨子再次打量一眼“独云天”。身穿缎裤锦衫,须着短胡,留有寸头,英武中透,一股杀气。她知道这主有钱,又不好惹,不答应怕是不行了,忙说:“彩玲丫头已是名花有主啦,既然大爷真的喜欢,那就破个例见个面,陪客官坐坐。”
老鸨子心里也有她的小九九,是要借这位爷的傲气,磨磨彩玲姑娘的刚气也好。随后,他亲自领着“独云天”上楼,进了彩玲房间。对彩玲说:“好生陪陪这位爷喝喝茶……”
“独云天”进屋一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坐在炕下的一把椅上,心思重重,泪眼婆娑。见一男人进来,吓得她浑身颤抖,急忙站起身子转到椅子后头。“独云天”看出她惊怕的样子,直接了当地问:“请问,这位妹妹姓郭吧?”
听这男子说话和气,姑娘心里安稳了许多,但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是本溪小市郭长纯的女儿吧?”
“认识俺父亲?”姑娘心里敞亮多了,才开口问话,说着眼泪不住的住下流。
“我是来救你的,快沏茶,不能让老鸨子看出破绽。”
这时姑娘从椅子后面转出来,沏上茶,才坐到炕沿上,继续听那男人说话。
“你爹郭长纯他在我们山上……”
“俺爹他还活着……”丫头心里开缝了。
“你爹他没死啊!你就在这等着,我下楼去找老鸭子。”“独云天”喝口茶说。
“独云天”下楼来到前厅。老鸨子吴妈忙上前问,“客官这茶喝的咋样,话说的还好吧?”
“我没空跟你磨嘴皮子,明说吧,我要她做我的压寨夫人,现在就领走!”
“哦,现在走?”老鸨子一听,如雷灌耳,瞠目结舌,老半天没说出说来。
这吴妈必竟是久经青楼世故的老鸨子,对这类事情见多识广。她想,往往这样人或心血来潮,性起一时,过后拉倒;或借个因由敲敲竹杠,竹杠敲不成,一消气也就算了;或真有情有意,出手大方,也有将青楼女子收为小妾的,实数少数。这位爷可数笫二种。想到这,老鸨子来个狮子大开口说:
“真想领走?”
“少啰嗦,你爷我从来没说过假话。”
“好,那你马上出十万大洋,钱是我的,人是你的!”
“五万行吗?”
“就十万,少一个铜板都没门!”
“若是明天再送五万呢?”
“那明天点钱你一块领人。”吴妈坚定的说。
“好,你现在不让我领人,就别想再动彩玲一根汗毛,要是你敢胆大妄为,明天让你陪我20万!”说着“独云天”出了“别有天”。
(六)
正在这时侯,附近的一个“花舌头”(传话人),把吴妈拉到一旁说:“吴妈,你儿子小宝宝下学时叫胡子抓去了。让你出二十万现大洋呢。限三个时辰交齐,如果报官当即就宰了小宝宝。胡子还说,从现在算起,延一个时辰不交钱,割小宝宝的耳朵,两个时辰不交剁手脚,三个时辰不交就砍下你家宝宝的脑袋啊……”
“哪的胡子?”老鸨子问。
“努——”花舌头朝刚出门的“独云天”一努嘴。
老鸨子吴妈一拍大腿说:“坏了,我哪知道他真是胡子头哟,我的天哪!”
她放大北声地哭开了,边哭边琢磨着:这号人心狠手辣,啥事都能干出来呀,没说的,咋也得把宝宝的命换回来呀。我就这么一根独苗啊,不然我老了那天谁给我养老送终啊!“哎呀,我的天呐……”吴妈又哭喊起来。
就在吴妈正忙着到处筹钱时候,花舌头又转了回来,告诉只要你在日头落山前把彩玲送过去,胡子一手接彩玲,一手交出你儿子小宝,二十万大洋就不要了。
“啊?”此刻的她明白了,那人曾冒出一句话,“他要彩玲做他的压寨夫人,原来他真的是胡子头!”吴妈琢磨,我从来没做过赔本生意的,没曾想今天撞到了丧门星,他跺脚穿心地那个恨呐!
竟想事了,日头落下山,夜幕已降临。他觉得要再晚点,日本人来了,和胡子在“别有天”两下打起来,倒霉的还不是我吴妈呀。她刚一定神,从客房门进一位汉子,吴妈哪有心思喊姑娘接客,刚要应付汉子几句,没成想那汉子抢先开口对吴妈说:“吴妈,有人给你捎个大礼包,请查收。”吴妈将红包刚接到手,眼看那人一抹身出了门。
吴妈将红包左一层右一层打开一看,血淋淋的,是个孩子的耳朵。只听吴妈“妈呀”一声,一撒手,红包和那个孩子的耳朵掉在了地上,她人也晕了过去。人们又是捏她“人中穴”,又是大声呼唤,好不容易才把吴妈叫过来。
此时,吴妈上气接不着下气,第一句话就是:“快……快上楼叫彩,彩—玲……”又叫人赶快去找那个花舌头,用这丧门星郭—彩玲,把小宝宝换回来!
这一天算把老鸨子吴妈折腾屁了,好歹换回了小宝宝。他搂过小宝宝先看那被割掉的耳朵。心话,“哟,不对啊……这耳朵不是完完整整地长着的吗?”一问那个“花舌头”才知道:胡子送来的那个红包里的耳朵,是从刚抛到山上的死孩子的头上割下的,那耳朵上鲜红的血是抹的鸡血。吴妈愤愤地骂着,心里在想,我吴妈这辈子竟算计别人啦,没成想今个儿让这“胡子”把我给琢弄了。
彩玲被大当家和两个弟兄带回三块石顶子峰,父女团圆了。二当家掏出三块大洋说:“拿着,让两个弟兄送你父子俩下山,找个地方安个家吧……”
三块石顶子峰议事大厅,厅内不太宽敞。从隔壁一道门进去,是小议事厅。两张本木色的长条桌,四周放着几根木头围坐着“四梁八柱”首领,当然也有起局时十二人中没任首领的几位。
中间长案的正位上坐着大当家“独云天”、二当家炮头王继业。大当家剪寸头,从来头上不围长巾,今天头扎江湖巾,两道剑眉,目光炯炯,显得气势威严。二当家炮头英武中透,青衣短袖,腰挎军刀,坐在大当左侧。一看这架势,众位首领知道,准有大事要议。
“独云天”问,“大家还记得咱们起局时,在插香仪式上的严明规法吗?
“记得起!”大家以宏亮声音回说。
“有谁能给大伙说说吗?”二当家炮头问。
负责“青天柱”的闫树仁起身说:“这四句话是:‘同仇敌人日本鬼子,要与它们血战到底;对无恶富户,不掠不夺;绺子里的弟兄扰民欺民,贪赃枉法,严惩不贷;对通敌情、吃里爬外者杀无赦。”
“好,既然咱们有严明之规,在坐的这些‘四梁八柱’包括我们当家的,有没有违章违规之处?当场自悟,一概不纠,自我不悟,罪上加罪,按起局规法严处!我和二当家从来不信‘传舌’(乱讲),可是,渐而成真,在我们中间真有不要×脸的人!再允一刻钟,不醒悟者,‘挑破’是罪,决不轻饶!”大当家严肃的说。
此刻,小议事厅里气氛异常,屋里死静。有事没事的人,都像怀掏两只小兔子——八爪挠心,忐忑不安,都怕恶运落到自已的头上。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人们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自说自悟。
“拍”的一声,让大家一震。“独云天”一拍桌子赫然站起身,“青天柱闫树仁”你去把张思惠多年的账目全搬来!张思惠你知罪吗?”
张思惠:“我跟大当家上山以来,以起局插香仪式之规,兢兢业业,为山寨经管‘引全柱’,账目笔笔有踪,无一笔错账”
“大胆,事到如今,你还敢硬嘴!”二当家喝道。
闫树仁和他的弟兄搬来了张思惠的全部账簿。
“我问你前年账上13根金条,现在怎么成11根了?我跟二当家从来没有允诺花金条的亲批,再说了,咱们山寨还没遇饥荒,能动用金条吗?你说清楚,两根金条哪去了?”
“原本就是11根,笔误13根。我根本没有动过,大当家,你是知道的我张思惠自从跟你上了山寨,从未下过山,你可派弟兄到我住处,或金柜,或铺上铺下去收,确实我没有私藏什么金条啊。”
“好你个张思惠,都叫你张实惠,你死到临头还嘴硬!”接着大当家大喊一声:“来人啊,把张思惠给我捆了!”
大伙琢磨着,俗话说,“抓奸抓双,抓贼见赃。”大当家今个儿是咋了?没赃没据就绑人哪。
“把赃物拿上来!”二当家一声令下。
可是,拿上来的不是金条,确是一顶“一把抓”的帽子。
人们一看这帽子算啥赃啊。再一看,就是这“一把抓”,让张思惠“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上。
“张思惠,你以为藏金条的地方人不知鬼不晓吧?那颗大槐树可是有灵性的。这树上知天,树下知地,老槐树成全过牛郎和织女,你那点鬼秘形为,老槐树能放过吗?”
原来,春天张思惠爬上寨外那棵老槐上,采摘槐花给大伙蒸槐花馍团子,吃鲜是假,往树窟窿里藏金条是真。事后,绺子里的崽子(小孩)们学着爬树掏雀,在树窟窿里掏出两根金条,那金条就是用张思惠那顶“一把抓”帽子包裹着的。
赃物俱在,张思惠出了一身冷汗。
“拉出寨外砍了!”大当家喊着。
此时的张思惠,尿都撒在裤兜里了,不得不跪下服软求饶。
(七)
“独云天”看了一眼张思惠,加重语气地说:“按寨上山规拉出寨外,砍啦!”上来几个喽兵,重新将张思惠五花大绑就往寨外推。有人说情,“大哥,看在张思惠兢兢业业的份上,金条失而已得,饶他一死吧……”“独云天”愤愤地:“谁再讲情,和张思惠一样,寨规不容!”
大当家推开喽兵,夺过砍头刀,亲自押着张思惠往寨外走。大家都跪在二当家面前乞情,顶子峰全寨弟兄替张思惠陪罪说:“张思惠一时糊涂,他人还不错,给他个改过的机会吧,求你啦,在大家当面前说个情吧……”
二当家继业冷眼旁观,就是不肯给张思惠乞情。
张思惠无奈地自诉着:“三块石顶子峰的众位弟兄们,我张思惠能活三十有三,没想到虑事不周,只想日后能用金条缮养老母,贪财心切,败坏了山规。大哥能亲自送我上路,我死而无憾!我只求众位,我死后能替我张思惠多杀几个日本鬼子,照看好我八十岁老母,来世咱们还是好弟兄……”
众人跪倒在大当家、二当家面前,一片哭泣。“独云天”押着张思惠来到寨外刑场,三块石顶子峰的弟兄们都跟着、哭着、喊着、跪着,不忍心看着张思惠断头的这一幕。“独云天”泪如雨下,哭诉着:“思惠啊,不是大哥我无情,是你触犯了山规,大哥送你上路,你要一路走好,来世咱们还是好兄弟。”
“独云天”说着将张思惠摁倒在断头台上,举刀就砍……
只听“铛”的一声,“独云天”手中的鬼头刀被一把军刀磕飞。二当家继业说:“大哥,你对结义的弟兄真能下得了狠手?我王继业佩服!我看张思惠能跟咱们来到三块石顶子峰就不易了,他虽然违了山规寨法,给山寨留个活把子,做个活教材也好啊……”
晚上,“独云天”躺在热呼呼的火炕上。仔细在想,这一次次战斗的胜利,考验了这支队伍,拉得出,打得嬴,让他感到十分欣慰。家仇虽然还在报,国仇尚存,仅凭自已这百十号的“胡子”,能把日本鬼子打出黑土地,赶出大中国?真显得势单力薄,好像缺少点什么,是勇气,力量,还人心、前程……
时光转瞬得真快,眼瞅着又进了腊月门。听说抗日英雄杨靖宇,为了争取联合民众队伍,扩大新的战场,共同抗日,亲率东北人民革命军笫一军第三师来到辽东山区,建立革命根据地。“独云天”对杨靖宇的威名早有所闻,杨靖宇是“独云天”心目中的抗日大英雄。最近,更听说辽东山区的民团、绺帮和胡子“战东洋”、“北海山”、“没日红”、“老北风”等帮头,与杨司令联系不断,更有的已经编入了抗联队伍,“独云天”能不心动?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大地风云突变。日本鬼子也搞起了“怀柔之策”、“扩大共荣”。共产党更是把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的工作做得好上加好,争取枪口对外,一致抗日。
杨靖宇的抗联部队,早就把“独云天”这支纪律严明的“胡子”队伍看成是左膀右臂,便派第三师三大队政委王大仑和三大队队长陈建侯,亲临三块石顶子峰去找“独云天”。
腊月临年,鹊雀登枝,风和日丽。有两位客商迎门,被山上“料水”(岗哨)端枪拦住。“你俩什么人?”料水的问。
“我是我。”来人回答说。
“可压着腕?”料水的再问。
“不但压着腕,还闭着火。”来人说。
两个“料水”一人端枪,另一人分别对两人搜身,认定没携带武器,蒙上二人双眼,越过多道哨卡,来到草房上屋。门卫进去禀报,只听里面人说声:“带进来!”
进了屋将两人眼罩解开。只见一张八仙桌前的椅子上端坐一人,寸头剑眉,年岁不大,精力充沛。“你们是谁?见大当家也得先甩个‘蔓’吧!”
一位来人上前一步,忙抱拳施礼说:“恳草子,山头大蔓。”
“噢,原是杨司令派来的人,久仰久仰”
“独云天”看着说话的人,好像在哪见过,想起来了,他不是“除奸队”的那个汉子吗!
“啊,是你!”陈建侯也认出“独云天”,两人立刻拥抱在一起。“
“原来你们认识啊!”王政委惊奇地说。
“我们何止认识,这位就是我给你常常提起的救命恩人呐,是他从救兵乡伪警察大队鬼子的“老虎凳”上,把我解救下来的,后来听说他上白云山啦,我找了这么多群众武装,今天可算找了。”
“你们是‘除奸队’吗?”
“不,我们分手不到一年,就参加东北抗联了。”陈建侯解释说。
快请二位上炕里坐,天冷炕热,暖和暖和,路上辛苦了。”
王政委掏出了加盖“东北人民革命军笫一军第三师”的信件,递给大当家“独云天”。“独云天”阅后心里一亮,心里话,真是“囚人梦赦,渴人盼浆”呵。
“那位救俺的伪班长继业呢?”陈建侯大队长问。
“他是我们二当家,这不是‘说曹操,曹操(继业)就到’了。”独云天说。正说着继业进到了屋里,没用大当家介绍,陈大队就跟继业拥抱到一起了。
天色已晚,二当家继业亲自安排“粮台柱”筹办酒席,给王政委和陈大队接风洗尘。时令腊月快过年了,山上准备了一些吃货,要吃海鲜没有,要说山珍野味,有他们套的山鸡、野猪、打的山兔、扣的“仨半鸡”和春秋拣的蘑菇、采的木耳和晒的干野菜等等也算是年味吧。当晚八大盘子八大碗,摆了满桌子。
“独云天”把“四梁八柱”和当年起局的十二人都找来陪客。可是,“独云天”、继业和两位客人都在席间留了酒量,谁也没喝多。都有一肚子话比此要倾诉啊。
(八)
腊月天短夜长,这一夜四个人真是相见恨晚,各自掏了好多好多心窝子话,一夜没合眼。“独云天”和继业向两位来人倾诉了起局以来的坎坷、苦难、战斗胜利喜悦、和前途困惑,把掏心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王政委、陈建侯将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动荡的时局、民族的命运、光明的前景,全盘向“独云天”和二当家一一作了分析和开导。“独云天”和“炮头”继业或沉思,或点头,或摇头,或欢笑……不知不觉窗户纸已发白,足足唠了一整夜,却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完……
“独云天”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心情轻松了许多。
此刻,四人走出房门,站在三块石之颠遥望东方,一轮红日喷薄欲出,“独云天”和继业紧紧握着王大仑、陈建侯的着手,仿佛第一次见到日出三块石之美啊……
这天晚上,千金寨“怡全永”金店已经上板停业多时。王继业的嫂子、金店掌柜新儿,正在店里跟伙计们结账。一阵轻轻叩门声,打断了店内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声。
门外人问:“这是王承尧王大人开的金店吗?”掌柜新儿跟伙计们迎上去说:“正是。不过,今天本店已经停业,客官想用点啥,请明天再过来,好吗?”
门外人说:“我是送信的,请把门开开。”
掌柜让伙计开了门,见门外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
这是我们二当家的信,让把这信亲自交给王承尧王大人。”说完,陌生人转身走就离开了。
掌柜新儿一听是“二当家的信”,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般这个时辰往商铺送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信,多半是胡子的勒索行为。
新儿从伙计手中接过信。信封上并无一字,这更让他心生疑窦。她急忙拆开信封,抖开信纸但见信上写着:
敬禀者不孝儿继业跪拜父母和兄嫂:
一晃,继业我不辞而别离家八年,让全家担忧,不孝之至。吾起局结绺,打击日寇,保护一方。今收编于抗联,将转战白山黑水,不再是胡子,自是喜形于心,明光磊落。随信带去二百两银票,为小侄儿助学。因无固定地点,请勿回信。
顺致二老双亲兄嫂和全家康泰。
继业书
民国三十二年二月
此时,的卧室里被日本侵略者夺了矿权的王承尧,正准备回河北省易县老家,看完儿子继业的信,感慨兴奋,彻夜难眠。他问彭夫人:“你听说过抗联吗?”
“不是胡子吧?”彭夫人反问道。
“抗就是抗日,联就是把民众联合起来,齐心对付小鬼子。抗联就是这样的队伍。”王承尧解释着,又说,“人不可貌相啊。我还以为咱们的儿子继业永远是个孩子,永远也长不会大似的呐。咱们王家,真是父一辈,子一辈啊。咱这辈子赶上了国无宁日,矿权毁在了小日本手里。但愿咱们后人不再重蹈覆辙,能够战胜日寇,强国耀祖啊。”
天亮了。王承尧早早起来,在怡全永后院打起太极拳。不知什么时候,小孙子新三跟在他后边学着、比划着。
王承尧收了拳,抱起孙子问:“学会了吗?”
新三点点头说:“想学就能会……”
2022年8月初稿于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前
2024年1月完稿
作者简介:
臧玉仲,1937年出生于辽宁省抚顺县。抚顺西露天矿退休干部,2008年首届抚顺“望花好人”,退休后在矿关心下一代委员会连续工作14年。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抚顺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纪实文学会会员,抚顺市纪实文化研究会会员。2017-2018年度被抚顺市作协评为优秀会员,2019-2020年度被抚顺市纪实文化研究会评为优秀会员。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诗歌、文章散见于《工人日报》《中国煤炭报》《辽宁日报》《抚顺日报》《抚顺矿工报》和阜內外杂志。出版代表作品:《煤海长歌诗词集》《漫笔夕缘》、历史长篇小说《千金寨》《挖龙脉》《抚顺煤矿轶事》、抚顺大伙房水库《无法淹没的故事》、“非遗”历史小说《煤雕之魂》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