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消失的那一天
2024-10-25王君心
“叮、叮—”
门楣上的风铃急促地响过之后,一位客人走进了店里。
她穿着黑T恤、牛仔裤,背一个巨大的登山包,一看就是异乡人的打扮。鸭舌帽压着的黑色短发已经让汗水濡湿了,脸颊也因为在高温天气下赶路而微微涨红,但她的眼睛却依旧清冽,仿佛池底冰凉的卵石。
店里几乎全坐满了,她要是想留下,只能和野猪大叔他们拼桌。
我原以为她扫视店里一圈,发现这个问题后会当即走掉,没想到,她竟走到唯一的空位旁,对野猪大叔他们说:“不好意思,我能坐在这里吗?”
“没问题。”
“请坐、请坐。”
鹳先生和熊猫先生分别说。
她放下登山包,走到柜台前,要点东西。
“‘无尽夏’……是什么?”她问我。
“一种汽水饮料。基底是夏日晌午的云,配上提纯后的井水还有柠檬苏打,最后撒上无尽夏的花瓣。”我说。
“那我要一杯这个。”
她付完钱,回到座位上。座位离柜台很近,即便我不注意去听,对话声也依旧会钻进耳朵里来。
在她来之前,野猪大叔、熊猫先生、鹳先生和小刺猬已经打了半个下午的扑克,显然他们都觉得有些无聊了,正想找点儿别的事干。野猪大叔主动和她挑起话头,我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说:“你好,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她点头。
“来做什么呢?只要在扑满镇,就没有我野猪大叔不知道的事儿,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来找人。”她很简洁地说。
“什么人,说来听听,没准我们见过。”鹳先生说。
“等等,”熊猫先生说,“别小看了熊猫的嗅觉—这背后,应该有一个特别的故事吧,可以说给我们听吗?在扑满镇,没人不喜欢听故事,何况我们整个下午都有空。听完了,我们一起帮你找人。”
“对,说故事吧。”野猪大叔也说。
“我要听我要听—”小刺猬应和着。
“……好吧。”
我把餐盘上的无尽夏放到她面前,她盯着上面天蓝色渐变的花瓣,开始讲述。
“那就要从蝉鸣消失的那一天讲起了……”
1
“简凝,蝉鸣声消失了,你注意到了吗?”
那天,我在微信上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发消息的人叫童诗野,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吗?我没注意到。”
我随手回道,就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那时,我正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办公地点在一栋写字楼的三十四层,办公室里又充斥着键盘声、鼠标声、讨论声,根本听不见蝉鸣声。况且,还有好几个方案排着队等我完成,老实说,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管什么蝉鸣不蝉鸣的。
下班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在回去的地铁上,我才看到诗野发来的新的留言:“前几天我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梦,梦到了自动贩卖机,和蝉鸣声有关。”
这样说我完全不能明白啊,我给诗野打去电话。
电话通了,我说:“什么梦啊,为什么会和蝉鸣声有关?”
“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梦见了一棵大树,树底下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和我们高中体育馆里的那台很像。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一只黑色的猫,它居然开口说话了,问我:要不要给这个宇宙买些什么?
“我问,都有什么?它举了一些例子,还让我在自动贩卖机上看了看。具体看到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是这几天,我突然发现蝉鸣声消失了,才想到,黑猫举的例子里好像就有蝉鸣声。”
“巧合吧?”我说,“你这个梦还挺有童心的。”
“梦到这里还没结束。”诗野接着说,“我问黑猫,要怎么买?它说,拿一次快乐的回忆就可以换走一个东西,不过这个东西的生效时间只有一天。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不买。黑猫叹了一口气,问我:你想清楚了?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来‘宇宙贩卖机’前买东西。我说,嗯,就从梦里醒来了。”
“好吧,不得不说,这个梦很有新意。”我说。
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说不定诗野只是想找个由头,和我说说话。我最近工作太忙,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话了。
我们又随意聊了点儿别的,就挂了电话。第二天,在去公司的路上,我又想起这件事,不由自主地听了听,确实没听见任何蝉鸣声。好像是有点儿古怪,那会儿已经是八月中旬,参考往年,街上应该铺天盖地是蝉鸣声才对。
蝉鸣声是什么样的来着?我想了想,一时间居然没有想起来。
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九点我还要向领导汇报方案呢。想到这,我又加快了步伐。
可到这时,事情才刚刚开始。
2
一周后,我又接到了诗野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说:“简凝,你可能会觉得我很无聊,我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可我还是想和你说—彩虹,彩虹也不见了。”
“彩虹?下雨过后会出现的彩虹?”我问。
“对。最近我想拍一组夏日大雨的照片,想等一个漂亮的彩虹。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可是彩虹出现的概率本来就不高啊。”我说。电脑上的方案正写到关键的一句,我有点不耐烦了。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会不会是我运气不好,一直等不到。可我去社交平台上搜了一下,发现已经快一个月没有一个人分享过彩虹的照片了。这很不正常,真的。看到彩虹,很多人都会随手拍一张照片,其中一部分人又会发到社交平台上,怎么着,一个月里,全世界总会有一个人发出彩虹的照片吧?可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诗野的语气很严肃,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法重视起来。
就算彩虹消失了,又会怎么样呢?会影响我完成这份方案吗,会影响我的工作吗,会影响我吃饱饭吗?很显然,不会。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强忍着,没有把这句话说给诗野听。
我和她打哈哈,说也许只是碰巧而已,彩虹消失了对我们又没有什么影响,我还有一个方案下午要交,先忙去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就在我完全把蝉鸣声和彩虹忘到了脑后时,又收到了诗野的微信留言,她说:“晚霞也不见了。”
那会儿我正准备去公司食堂吃晚饭,一时兴起,走到一楼大门外,正好逮到了缓缓坠落天际的夕阳。我拍了照片,发给诗野,说:“这不是吗?”
“不是,我是说晚霞,盛大的晚霞。”
诗野说完,我的手机“嘟、嘟、嘟”一阵响,她发了好多照片过来,都是她所谓的“盛大的晚霞”—绛紫、玫红、橘黄色的云彩一层层,似油彩涂抹在深蓝色的天空;金色的云让风撕扯着漫天狂舞,仿若高飞的凤凰,又像羽毛打理着装星星的玻璃匣子;点点鱼鳞云染上夺目的深红,燃烧着化作满天焰火……
我突然想到,诗野是一个摄影师,会不会是这个缘故,她才会对蝉鸣、彩虹、晚霞这些特别敏感呢?其他职业的人,根本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吧?
不知怎么的,我蓦地想起了我们刚认识时,诗野还是个初中生,脖子上就整天挂着一个微单相机,这儿拍拍、那儿拍拍。我们的关系迅速变好,也和她喜欢拍东西有关。那天应该是……
奇怪,我有点儿想不起来那天的回忆了,只记得教室、课桌椅、回家的路上……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
是加班太多,脑袋变迟钝了吧?我拍拍脑袋想。不好,得赶紧吃饭,吃完饭还有工作要做。我又回到了大楼里。
后来,陆陆续续地,诗野又和我提到了很多消失的东西:
“萤火虫也不见了。”
“可乐里的气泡也不见了。”
“无尽夏也不见了。”
……
“这些东西存在不存在,对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吧?”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和诗野说出了心里话。
“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对。”诗野说,“这些东西,我好像都在‘自动贩卖机’里看到了。你还记得吗,我之前说的那个梦。”
记是记得,可那只是一个梦啊。我想,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然而,不久之后,我也做了同样一个梦,有自动贩卖机的梦。
3
我梦见了一棵好大好大的树,至少有五层楼那么高,枝繁叶茂,树干要三个大人合抱才抱得过来。树底下有一台方方正正的自动贩卖机,和我高中体育馆里的那台很像,比我高一个头。
一瞬间,我就想起了诗野说的梦。
看来我很把诗野的事放在心上嘛,还做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梦。我想。既然这样—
我低下头,果然看到自动贩卖机的左边,立着一只黑色的猫,它正眯着眼睛,用爪子给自己“洗脸”。
它看到我了,最后舔一下爪子,对我说:“你好!恭喜你,梦见了‘宇宙贩卖机’。”
黑猫的眼珠是墨绿色的,它的声音意料之外的清脆,像一弯新月。它接着道:“我来和你介绍一下什么是‘宇宙贩卖机’吧。”
“‘宇宙贩卖机’是这棵梦树的杰作。”黑猫抬起前爪,指一指身后的大树,“每隔一段时间,梦树会结出一颗果子,这颗果子是梦的结晶,会孕育出让宇宙变得更有意思、更特别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宇宙中的很多东西,明明没有必要,却被创造得神乎其神?像是彩虹、晚霞、花朵的不同形状、雪花的六角形结构、蝴蝶翅膀上的图案……它们存在不存在,对我们好像没有什么影响,不是吗?—这些,都是从梦树的果子里孕育出来的。
“这些东西,有人觉得有意思,有人觉得没意思,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现在,你也可以选择,要不要买‘宇宙贩卖机’里的东西。要买的话,你可以用一次快乐的回忆来交换,一次回忆换一个东西,每个东西的有效期是一天。
“快乐的回忆会成为梦树的养料,让它继续生长下去,结出更多果子。这就是‘宇宙贩卖机’存在的意义。”黑猫停顿了一下,“最后补充一句,我是梦树的‘代理商’,负责介绍产品。”
“你要不要凑近来看看,贩卖机里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听了黑猫的话,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贩卖机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贩卖机里是一个个拳头大小、半透明的气泡,齐齐整整地排成行,散发着彩虹色的光泽。看不清气泡里边是什么,但每个气泡前都标注着文字,有“北斗七星”“巧克力”“可乐里的气泡”“雪花的六角形结构”“雨花石”“猫‘喵喵’的叫声”“狗‘汪汪’的叫声”“麦田怪圈”等等。
“这是第一排,后边还有九排,我把后边的调出来给你看吧?”黑猫说。
“不用了。”我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嗯,不是特别有用。”
很轻很轻地,我听见黑猫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再想想?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来到‘宇宙贩卖机’前面。”
“我想清楚了。”我说,忍不住好奇,“真的有人买这些东西吗?”
“以前有很多、很多。”黑猫注视着贩卖机里的气泡说,“那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买。所以你会发现,有很多东西几乎是不间断地持续着,比如夏天的蝉鸣声,比如北斗七星。可是最近几百年来,买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东西,马上就要过期了。”
最后,黑猫又看向我,用带点儿戏谑的语气说:“生意不好做咯。”
一眨眼,我醒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梦的印象非常深。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梦。是因为诗野和我说过,我相当于梦到了同样的内容两次,所以才记得这么清楚吧?我想。
我没有告诉诗野我和她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我担心她会更加喋喋不休起来。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参加晋升答辩了。若是晋升成功,我能拿到更多的薪水。现在是绝对不能分心的时候。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后来,世界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4
顺利晋升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那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那天,出门上班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小区门口的草坪,那儿应该有一片酢浆草,每年初春,嫩黄色的小花开得一片绚烂。出发前看它们一眼,会让我的心情莫名地变得很好。去年我还从里边找到了一棵象征幸运的“四叶草”呢。
可是今年,我的视线来来回回翻遍了草坪的每一个角落,愣是没找到一棵酢浆草。整个草坪,只有那种板寸头一样的普普通通的草。
是被物业当作杂草拔掉了吗?我扫兴地想。
也许是为了抚慰自己没看到酢浆草花的遗憾,路上经过一间花店,我忍不住瞄了一眼,却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这间花店也太奇怪了吧?所有的花都一模一样。纤长的绿色茎叶,花朵的形状都和蒲公英花一样—纤细的花瓣重重叠叠,组成一个饱满的圆形。乍一看还好,可一眼看到成千上万朵形状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的花,马上就审美疲劳了。
这样谁还会来买花呢,我想。
接着沿街走去,越来越多“不对劲”的感觉向我袭来。
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街道这么……这么“单调”呢?对,就是单调的感觉。
人们的穿着都非常接近,似乎比以前少了很多种款式。行道树也让人感到别扭,虽然一棵棵看上去都很高大挺拔,可我隐隐约约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树似乎更、更……优雅。优雅?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树吗?我不太确定了。
那种树的名字是梧、梧……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从我眼前滑过,但当我想要抓住它们的时候,却又从指缝里溜走了。
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我的脑子里却是一团糨糊。幸好今天没有紧急的任务,让我可以抽空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遗忘了很多东西。
好像忘记了一种颜色。我在电脑上的搜索框里输入“葡萄的颜色”,得到的搜索结果确定无疑地告诉我:只有绿色。可我怎么记得还有别的颜色呢?我还有一条同样颜色的丝巾,是一种典雅、端庄的颜色……
好像忘记了一种游戏。我以前是不是经常和朋友一起,两三个人围坐在桌边或地板上,往面前打出纸片一样的东西呢?纸片上还有特殊的图案……
好像忘记了一种衣服的款式。是一种裙子,看上去简简单单,却洋溢着青春活力,一想到就叫人少女心泛滥……咦,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想着想着,我发现我的脑子比刚来的时候更混乱了,一眼看去全是问号。
不只是东西,我好像也在遗忘一些人。
我最好的朋友,诗野,对,可仔细想想,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要好呢?因为我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我们都喜欢吃……吃……什么来着?还因为我们都喜欢同一种花,等等,真的有那样的花吗?
不对、不对,不止是这些,我们之所以关系这么好,是因为一同经历过的种种。我们是初中、高中同学,那时……
我发现我的记忆也出现了空白。
因为这些空白,诗野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变模糊了。好像有一个橡皮擦正在不断擦去我记忆中有关诗野的片段。
我原本想约诗野出来见面的,可新的工作任务布置下来了,我又没有时间了。
诗野之外,一些和我不是那么亲密的朋友,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忘了他们。
又是一段时间的忙碌之后,我不安地发现,我正在遗忘我自己。
我原本很喜欢喝可乐,尤其是冰镇过的,可现在,可乐在我眼里,就是散发着浓浓中药味的甜腻腻的水。和以前相比,似乎少了什么……
我最喜欢的动物是猫,以前经过宠物店、猫咪咖啡厅,总是挪不开腿,可最近,猫“叽里咕噜”的叫声让我觉得它们和老鼠没什么两样……
我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听音乐了。我一向喜欢听纯音乐,可是最近,耳机里好像缺少了我最迷恋的一种乐声,是一种特别的乐器才能发出的声音……
直到这一刻我才猛然察觉,正是这些特殊的兴趣和偏好,才构成了我。
我隐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遗憾的情绪在心里挥之不去。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选择了逃避,一头扎进工作里。
新闻不断播报,专家指出,人和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相似,这个问题应该引起广泛重视!其实这个现象已经非常普遍了,孩子们的成绩越来越趋同,在格子间里工作的我们,交出的成果也越来越像。
老板正在会议室里发火,质问我们为什么交上来的方案越来越一致,没有一点新意、一点创意,“就像是同一个人写的!”
这场混乱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
那一天,奇迹的一天,我才和所有人一起,重新找回了自己。
5
转眼,又是夏天了。
那天早晨醒来,我听到了蝉鸣声。
久违了的,宛如倾盆大雨般的蝉鸣声,把我的全身都浇了个透。
我在衣柜里看到了一条百褶裙,好像封闭已久的黑暗里,忽然透进了一道光。
走到小区门口,一只橘猫冲我“喵喵”叫了几声,我没忍住,蹲下来撸了好长时间它的肚皮。
走在街上,高大优雅的梧桐树在风中招摇着叶子,像被阳光奏响的琴键一般,洒下音符似的雀跃的金色光影。我瞬间想起来很久没听到的乐声是什么了—是小提琴声。
一位女士穿着浅紫色的连衣裙从我身边走过,“好漂亮啊”,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世界好像一下子恢复正常了。
路过一间花店,终于不再是噩梦般地塞满了同一种花了。
花店门前,白色的满天星活泼地跳动着,橘黄色的郁金香腼腆地合拢花瓣,粉色的康乃馨把天生的“爆炸头”收束得服服帖帖,鲜红欲滴的玫瑰像是用天鹅绒做成的,白百合一袭优雅的长裙,却掩盖不住花蕊里的热烈奔放……还有无尽夏,天蓝色过渡成白色的四瓣小花团团簇拥在一起,仿佛夏日晴空被天空染上颜色的云团。
看到无尽夏,我终于想起来,我和诗野是怎么认识的。
初中时候,我是班里的宣传委员,职务之一是完成班级的后黑板报。那天,我完成了黑板报一半以上的画面,却在体育课后被人擦得一干二净。
就算用脚指头想,我也知道“凶手”是谁。
上周,我当值日班长的时候,在纸上记了赖小胖在自习课上讲话交给老师,赖小胖一定怀恨在心,这不,就来找我麻烦了。体育课上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完全有机会溜回教室实施计划。
知道凶手是谁,却没有证据将他“捉拿归案”,气得我牙痒痒又无能为力。这时,平时和我没什么交集的童诗野突然叫住了我,让我看她的相机。原来她把赖小胖偷擦黑板报的画面拍下来了!
证据确凿,这下没什么好掰扯的了,赖小胖就让老师“修理”去了。只是苦了我放学后还要留下,把黑板报的进度赶上来。
那天,诗野留下来陪我一起出黑板报。
她说,当时她要是有勇气拦住赖小胖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重新画了。可她犹豫了一下—因为赖小胖以前揪过她头发,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这一犹豫,赖小胖已经把黑板报擦掉了大半,幸好她灵机一动,拿起相机拍下了证据。所以,她一定要和我一起出黑板报,将功补过。
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诗野原来画画那么棒。
她在黑板的一角画出篱笆,又用天蓝色的粉笔画出一朵四瓣小花,紧挨着又画出一朵、两朵……一点一点、有条不紊地,用许多四瓣小花凑成了一个大花团。接着,又在远处画出第二个花团、第三个花团。
这种花很大,却一点儿也不显得浓烈、俗气,反而有一种淡然的典雅,让人感到夏日里的一股清凉。我不由得问:“这是什么花?”
“无尽夏。”诗野回答道,“是我最喜欢的花。”
从这天开始,无尽夏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花。
我永远记得那个放学后的傍晚,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诗野两个人。耳朵里灌满了蝉鸣声,课桌椅让夕阳的余晖拖出长长的影子,不知名的晚霞在窗外完成盛大的演出。黑板上的无尽夏让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美的花,听到了那么美的名字,交到了一个那么好的朋友。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正是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填充了我们的回忆。
失去了它们,回忆也将不复存在。
可是为什么,这些东西消失了那么久,会在今天重新出现呢?
我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往下拉动聊天信息,突然,我发现了一条错过许久的消息,是诗野发给我的。
她写道:
“简凝,我决定了,我要去找‘宇宙贩卖机’,用我所有快乐的回忆,交换贩卖机里的东西。一天就足够了。
“我不想忘记自己,不想忘记你。”
她停了下来,半晌没有说话。面前的“无尽夏”已经快见底了。
直到野猪大叔咳嗽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继续说道:
“我记得黑猫说过,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在‘宇宙贩卖机’前买东西,按理来说,诗野应该没有机会了。可她一定成功了,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一天—所有消失的东西都回来了。真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快乐的回忆,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失忆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她退掉了租的房子,消失了。最后见到她的人是她的房东,房东说,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好像要离开这座城市。
“我想找的人就是诗野。
“我想对她说,人们把那一天称作‘奇迹的一天’,从那一天起,大家都意识到很多看似无用的东西其实是‘有意义的’。后来,蝉鸣声、彩虹、晚霞……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那是因为后来的人都和‘宇宙贩卖机’做交换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
野猪大叔、熊猫先生、鹳先生和小刺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熊猫先生最先沉不住气,对她说:“其实……你在找的人一直在等你。”
“她就在这里。”鹳先生说。
“我也发现了。”
她说着,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
“一进这家咖啡厅我就注意到了,墙上挂满了照片,都是诗野的摄影风格;菜单上唯独用手写体新增了一种饮料,叫作‘无尽夏’;柜台后的兔子小姐和诗野有着同样的习惯—紧张时会不停地摸鼻子。”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诗野,你还记得我吗?”
我点一点头。
“啪。”
野猪大叔打了一个响指,瞬间,我就从兔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野猪大叔是这家咖啡厅的老板。
“可是……怎么会,你交换了那么多东西……”
“我可是一个摄影师,每天都在观察生活,所以,我拥有的快乐的回忆,要比其他人多很多很多很多。”我说。
“你是怎么找到‘宇宙贩卖机’的?”
“睡觉前我拼命想着这个计划,一边想一边进到了梦里。在梦里,我大喊:‘黑猫,我带来了很多快乐的回忆,要把贩卖机里的东西交换个遍!’黑猫就来找我了。”
“就这样?”
“它们总要做生意的嘛。”我得意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来找我。”我慢慢地说,“简凝,你不觉得,你很需要一个假期吗?扑满镇是出了名的童话小镇、旅游胜地,就让我们好好放松一段时间吧!”
她看着我,然后,笑着点了点头。